崔述偉
今年4月21日,黃蜀芹去世的消息傳來,我不由感慨萬端,追憶起她拍攝電影《當代人》時期的往事。
1981年夏天,瀟湘電影制片廠請黃蜀芹擔任《當代人》(原名《第三代人》)導演。6月下旬,該片某助理導演來我工作單位問我,是否愿意去當場務,還可當群眾演員。我當即同意了,次日去攝制組報到后,便去招待所拜訪黃蜀芹。只可惜,黃導不在,服務員正在整理她的客房。我看到桌上、床頭柜上擺著剛剛面世不久的大型文藝刊物《十月》《當代》等,雖未見其人,我也對她有了第一印象:她愛讀書。
該片外請的演員仲星火等人,住在長沙中山東路的湘江賓館。我接通知去外景地柳州,就在湘江賓館門口坐大巴去火車站。攝制組的人員有80多人,分散在幾節(jié)車廂中。次日上午火車抵達柳州,我們在月臺上集結時,我才見到黃導。
在柳州期間,我們住在柳州工程機械廠(下簡稱“柳工”)招待所。仲夏時節(jié),院中的白蘭花綻放,清香四溢。攝制組的演職人員,有人摘下白蘭花放在床頭,女同志更是在下班后,佩戴白蘭花,走過之處有余香。但我從未見過黃蜀芹有這種女性常見的愛好。她下班后,仍保持工作時的節(jié)奏,且衣著如常,沒有休閑的狀態(tài)。晚餐后,攝制組的人常去周邊淘便宜貨,比如,七元一把的自動折疊傘,一元一支的法國香水。但黃蜀芹對此也了無興趣,視若不見。她說:“我是導演,只管拍電影,下班后與拍攝、工作無關的事,與我無關?!闭f話時她頗有些漢子氣質。
每天下班后,黃蜀芹還得根據(jù)拍攝的進展臨時修改、調整分鏡頭劇本,常常早上睡回籠覺誤了用餐。有天上午,她在換機位時,瞅空問我:“有吃的嗎?”我感到突然:“您沒吃早飯?”她點頭示意:“小聲點,你能幫忙去買點吃的嗎?隨便什么,能填肚子就行。”
我的工作是打雜。有天下午“走戲”時,我在片場待命。旁觀者清,對有位演員的試演,我憑感覺念了聲“過了”。黃導扭頭看了我一眼,竟點頭微笑,對那位演員說:“過了點,再來一遍。”重走了兩遍后,才正式拍攝,一條搞定。
那時,在廣西炎熱的戶外工作,人在陽光下流大量汗,需及時喝水。我每天準備好幾大桶白開水,隨車帶去片場。我和組里很多人,汗水在厚厚的工作服里流,因此得了皮膚病,奇癢難耐。黃導卻給我工作加碼了:“你每天準備兩大桶涼茶,讓大家多喝,可以消暑清熱。白開水照樣不能少,照樣要準備?!蔽覜]喝過這玩意兒,因此將信將疑:她從哪知道這種中草藥涼茶的?有作用嗎?結果涼茶真的很解暑,而且對皮膚病也有緩解作用,連藥渣都有效。于是涼茶大受歡迎。沒想到,我們導演還是個“女郎中”。
那年暑假,黃蜀芹13歲的兒子鄭大圣,一個胖胖的伢子,來劇組陪她。黃蜀芹去拍戲時,也帶上兒子一起去。此前,我聽上海電影制片廠(下簡稱“上影”)的燈光師衛(wèi)師傅等人說過,曾經看到黃蜀芹從小跟父親黃佐臨去拍片現(xiàn)場觀摩,現(xiàn)在我也目睹了她家第三代人,不遠千里追隨長輩。那些時日,黃蜀芹顯現(xiàn)了平時人們看不到的母性的一面,讓某些過去覺得她要求太嚴的女同志體悟到她的良苦用心。鄭大圣也跟大家一樣,喝大桶涼茶。黃蜀芹陪伴她兒子長大,兒子則陪伴了母親生命中最后十幾年。時隔多年,我不知鄭大圣是否還記得他少年時期的柳州假期,記得那夏日涼茶?
《當代人》劇組曾在柳工大門前拍了一場農民圍堵拖拉機廠的戲,當時要求人越多越好。副導演、助理導演動員工作人員通通上,攝制組主任也換上了農民裝上場。我也想趁機混個臉熟,要了件服裝,戴上草帽,向黃導說聲“我上去了”?!安恍校 彼蠛纫宦?。我錯愕地反問:“為什么?”“你一看就是個城里人?!蔽衣犃耍H為掃興,只得退下。
后來,劇組轉戰(zhàn)桂林,在桂林機場拍攝。當我們離開候機廳時,黃蜀芹突然興奮地說:“吉娜!那是《巴黎圣母院》里的吉娜!”她找來懂英語的人去問吉娜,是否愿意和中國電影人合影留念。吉娜同意了。于是,全組的演職人員圍上前來,在那里留下了一張可遇而不可求的珍貴合影,留下了黃蜀芹打量吉娜的側影。
國慶節(jié)假日后,攝制組將減員赴上海,我便打道回府,準備節(jié)后回單位上班。但沒想到,假期最后一天,又接到通知,讓我去上海。原來,是黃蜀芹堅持要我去,說我與“李保書”(演員尹福文所飾車間主任)配合得不錯,仍要我當他的副手,另外上海拖拉機廠的鏡頭也需要生面孔,以防穿幫。上影副廠長這才同意了我去上海,讓我飾演車間副主任。
上影的老師傅們,也很高興再看到我。我們住在建國飯店。衛(wèi)師傅邀我去他家做客,帶我去參觀附近的中共一大會址。晚上沒有事,我常和衛(wèi)師傅等人一起吃夜宵。有時喝多了,我就放肆了,有次我模仿他們的上海話“儂介嗲”(此處語境中為“你這么矯情”的意思),被路過的黃蜀芹聽到了,她立即批評我“沒禮貌,沒大沒小”。
在上海時,我也去過黃蜀芹家,但她不在家。次日在上海電影譯制片廠錄音前,黃導問我:“聽我兒子說,你昨天去我家了?”我說:“我想面謝你的關照,幫助我來上海?!彼f:“應該的,前段時間辛苦你了,大家都說你不錯。”如果我當初“冒充農民”,這次就來不了上海當“車間副主任”了,幸虧黃導選演員的嚴謹。
拍攝期間,我自知自己不適合演藝圈,而斷了當演員的念想,后來還婉拒了電視劇《湘西剿匪記》的出演機會。但是,黃蜀芹說我“不行”,卻安排了我獨自接待廣西《影視藝術》雜志的記者,因此我寫的第一篇“花絮”見刊,變成鉛字。此事為我打開了另一扇窗,此后我四十年如一日地創(chuàng)作,成了一位“坐”家。無心插柳柳成蔭,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謹以此文,表達對逝者的敬意。
編輯/趙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