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回到故鄉(xiāng)了,故鄉(xiāng)一詞反而在心頭越來越縈繞。這次回故鄉(xiāng)是絕對的,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推托為岳父掃墓。在故鄉(xiāng),人逝去后前三年與平常清明節(jié)掃墓不一樣,依次叫“頭青”“二青”“完青”,都是趕在農歷正月二進行的,相對隆重,親人們結隊而行,身穿素服,舉起紙做的“青”,一朵一朵,紅、白、綠三色相間,吊著花鳥蟲魚、金元財寶,途中放響銃或鞭炮,彰顯一種傳統(tǒng)的掃墓祭祀活動,有著不可或缺的鄉(xiāng)土色彩和民間元素。
為了“掛青”這個時日,我得先一天趕到才行。岳父的“頭青”,也必須去掛,在鄉(xiāng)間,這是人之常情,老規(guī)矩。我騎的是摩托車,回到故鄉(xiāng)時天色已晚,山村的燈火稀疏地亮著,一個乍暖還寒、淫雨霏霏的春夜,群山中的寧靜倏地圍攏過來。
夜色中,我根據(jù)記憶,在岳父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去敲小舅子的門。他近年蓋了新房,此處新房又多,我只好摸索著尋訪,動不動敲錯門,里面有人一應都不是,好在把小舅子的那棟房屋告訴我。我敲開他的門,開門的是一個十余歲的女孩,我猜測她是小侄女,問詢到她的父母已上樓睡了,我沒意思打擾他們,只是把“青”與鞭炮往堂屋的旮旯里一放,就離開小舅子的家。因為老家還有我已入耄耊之年的父母,去那兒宿夜隨便一些,畢竟曾經是自己的家啊。我想,電話里我們有交談,知道我行程遠,要晚些才能到的,怎么小舅子早早入睡了呢?我知道,在社會生活中,那些在外面混得有頭有臉、名分十足的人,博得鄉(xiāng)賢們的重視和拜訪。而我始終不見衣錦還鄉(xiāng),停留在中下群體中生存著,何以獲得關注?在精神、道德、親情被物質沖激的今天,只要沒有活成一個檔次,在一定標桿上,至親也會漸漸疏遠與淡忘,親情也會成為掛上名牌實際摻了水的假酒,喝與不喝一個樣兒的了。我騎著摩托車,在坑坑洼洼的鄉(xiāng)村公路上行駛。
路很爛,夜很黑,我很不是滋味。沿著修竣不久的環(huán)庫公路,我與摩托車一起顛簸,與故鄉(xiāng)的感情一起震蕩。越過不計其數(shù)的溝谷與山頭,我停下來,仿佛這兒就是我曾生活過的村莊。這僅僅是山溝的口子,我的老家就住在這條長長的山溝里,山溝里沒有車路。摸著夜色,目光撥開雨霧,順著傍山小路一片荒田,半小時后,我終于回到了我闊別多年的老家。
夜幕里,我喊叫和敲門,屋內沒有回應。接著打母親的手機,她說不在家,只有我父親在。我停了一會兒又敲,聲音越敲越小,越敲越不敢敲了。我想,也許年事已高的父親聽力不行的話,打雷都聽不見,還能聽到我的敲門聲嗎?也許老父親正甜睡在夢鄉(xiāng)里,一個遠道而來的兒子有什么理由深更半夜將他敲醒?我無奈,敲不開自己的家門。我踏進柴扉,驚嘆老父親儲備了那么多的干柴,隨便一垛都可以用個一年半載。摸來摸去,發(fā)現(xiàn)廚房的門沒有閂,我輕輕地打開,灶膛里還有發(fā)熱的灰燼,于是坐下來生起久違了的柴火,一邊烘烤濕了的衣服,一邊覺得心里踏實,不時地添柴,保持這團不大不小的火焰。我想,只要父親沒有醒來,我就要將這團火燒下去,以至天明,絕對不去驚擾父親的安眠,不去為自己而搗碎他深沉美好的夢境。親熱溫暖的火苗在灶膛里燃燒,驅趕著我身后的寒氣,驅趕著我面前黑糊糊的夜色,驅趕著困窘我靈魂的一切。同時,它是一種灼然的照亮,照亮我回到故鄉(xiāng),照亮我還沒搬遷的木屋,照亮我的心和情感流動的方向。我獨自一人坐在灶膛邊,似乎有無限的寂寥,其實根本沒有,心里在與我的父親真情對話,與我生長于斯的木屋細細長談,有說不完的愧欠歉和久別重逢的欣喜,思緒翻騰,心難平靜,一絲睡意也沒有。
這是一個靜夜的鄉(xiāng)下夜晚,在我偏僻的老家,四周安然,青山圍定春寒料峭,唯一一個木屋里,抱火而坐的我。
今夜,我是一艘在生活的海洋里離岸而去歷經滄桑與困惑的船停泊在故鄉(xiāng)這個無風的港灣;今夜,我享受著萬千游子心向往之卻又難于擁有的人世間沒有半點雜質的溫暖心存愉悅;今夜,情有牽牽,意有牽牽,我從塵世的故鄉(xiāng),回到了生命的故鄉(xiāng),心靈的故鄉(xiāng)、那滿是鄉(xiāng)愁的原上。
呼喚表妹
我沒有表姐,只有表妹。舅舅與姨媽家的女兒加起來有七個,也就是我有七個表妹了。這些表妹都來過我們家,因年紀小,有的在一起玩,相處的日子不多,而今已快走過一生,完全沒有她們的影子留存在腦海里了。只有年齡相仿的大表妹,還依稀有關于她的一些印象和記憶。與我們家的來往,跟其他表妹相比,她次數(shù)是最多的。我自小生長在山村,常常幫父母干活:砍柴、放牛,挖紅薯、掰玉米。有時砍冬茅稈子,烙新鮮竹枝,再挑到供銷社去賣,換來零花錢。那年代,只要能搞到幾毛錢幾分錢都是好的,我們都被錢困擾著。
記得有一回,是冬天了。我在干田里燃起一堆火苗,把剛剛剔下來的竹枝一根一根地放進火堆里烤,把綠葉一片片燒掉,讓竹枝烤出油來,但不能燒壞,供銷社才收購。表妹跟我一起燒火,也學著把竹枝放在火上烤,燒去葉子,烤出油來。然后踩在一只腳下,或野草叢中,一次一次地抽擦,揩去能揩去的竹油,使竹枝新鮮發(fā)亮,不至于黑油油的,滿是不干不凈的皴。
表妹也像我一樣,身上冒出汗來,認真地把竹枝加工成合格產品。她的臉上涂鴉得像墨跡,在揩汗的時候,沾染的埋汰揩上了臉,烏溜溜的大眼睛閃著聰明靈性的光,短而粗的發(fā)辮不時地甩落到肩上,一個勤勞勇敢、純樸善良的村姑形象烙進了我的腦海。那竹葉燃燒后的黑色灰燼順著火光沖上天空,又悠悠地落下來,四處飄散,甚或落在我們倆的頭上臉上,成了灰末,加上沾染的泥土,還真成了灰頭土臉。我望著她笑,她也望著我笑,笑出了我們美好的童年。我們開心地扛著加工好的竹枝去供銷社換來錢,那是我們自力更生的結果。我知道,她跟我不一樣,除了是大舅家的千金之外,還有一個吃國家糧的城里人身份,長大遲早是有正式工作的那種人。而我是一個土坷垃,山里泡大的農村孩子,心中自有一段矩離。由于年紀小,我沒有低人一等的自卑感,只是知道我們之間有差距。她每次來我家玩,母親很喜歡她,優(yōu)禮有加,比自己的孩子看得重,照顧得細致。每次參加勞動,母親事先給她換好衣服,戴著套袖,穿上解放鞋,跟山里孩子一樣。往往把我穿來走親戚的衣服給她當工作服,不顧男女有別。
我去過大舅家,與表妹童心撲撲,兩小無猜,我們總是一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有一次,大舅請人砍樹,我和表妹帶隊。大舅曾是軍轉干部,后下放回農村,改革開放之后落實了政策,帶著一家人農轉非回到了城里。他家進城的時候,隊里送他幾十棵松樹,以表社員心意。那天,我與表妹來到山上,看大人們砍樹。表妹拿著一張紙,原來這些松樹都編有號碼,只能按號碼砍伐,找一棵砍一棵。我在草叢中,或樹林里,或柴山深處,東穿西鉆,認真尋找,發(fā)現(xiàn)一棵,就招呼大人們過去。表妹站在山嶺上,拿著紙報號碼,生怕我聽不清楚,清亮的嗓音不斷重復著。大人們提著斧頭拿著鋸子,在山里爬,或穿越密度較大的柴草,來到我找到的松樹下??骋豢蒙僖豢茫仨毿闹杏袛?shù),也不能重復去找。我們沒帶筆,擔心表妹弄糊涂。誰知表妹很是機靈,把砍倒的樹,用小木棍子在紙上戳洞,號碼全是洞的時候,樹就砍完了。一個小姑娘,想出這樣的記事法,當時我真佩服哩,望著她,我眼睛睜得大大的,表情十分震驚。
后來,我們慢慢長大,越長大,我們見面相處的時間越少,甚至只有正月里拜年才碰上一次。記得那年新春,按傳統(tǒng)習俗,我們都要走親戚,拜年。那年,越來越漂亮的表妹有工作了,來我們家走親戚,我見到表妹非常高興。表妹有一張明星臉,明眸善睞,我從心底艷羨她風姿綽約,彌漫著青春氣息,似乎有著迷倒男人的無限魅力。不幾天,表妹走了。她順著我們家門前的羊腸小道走的,窈窕的背影至今還留在我的記憶中。我沒有表妹那樣的美好人生,心里的距離感總是揮之不去,但我與表妹相處的畫面如烙印永遠留在了心里。
沒想到的是,那次相見竟然是我們最后一次相見。此后,我們各奔東西,各自有了事業(yè)、家庭、工作,到一起敘舊聊天的機會,可以說少之又少了。因此,我家與大舅家的來往也沒以前那么頻繁,人世間的所謂親情逐漸淡化起來,我與表妹也在時間中疏遠,后來完全到了互相不知音訊的地步。
聽母親說,表妹下海創(chuàng)業(yè),在南方的某一座城市做得風生水起,成了企業(yè)家,坐上了廠長、董事長的位置。幾十年世事滄桑、風雨歷程,不覺得老之將至,母親已至耄耋之年,念及過往,時常想念自己的親人。于是,她跟我姨媽商量,欲到我表妹那兒走一次親戚,去看看她們的侄女。電話接通,卻被表妹拒絕了,便一直沒有成行,只剩想念。
母親對我說,她不理解,表妹是瞧不起鄉(xiāng)下的窮親戚了嗎?人世間的親情可以不要了嗎?忘卻來自鄉(xiāng)下的根了嗎?表妹的這種態(tài)度,我想她是變了,我再沒有曾經的表妹了。
見母親白發(fā)蒼然,皺縮深陷,我更是時時想起兒時與表妹嬉戲玩耍、天真爛漫、幸福快樂的美好時光。那至純至樸的親情,那相融相濟的氣氛,母親關心表妹的那些細節(jié),全印刻在我難忘的童年、少年時代,回想起來充滿溫馨和甜蜜。歲月不饒人,現(xiàn)在我只能站在暮年里回望、憶念和呼喚,回望我走過的人生旅程,憶念我的孩提時代,呼喚我那淡而遠去失而難得的深厚親情。
作者簡介:
鄒定,旅緬華人,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詩集、散文集。獲全國散文獎、詩歌獎。有詩歌翻譯成外文在國外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