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蘋果,從兒時至今,一直有一種生生相依的感念,也有一種血脈相傳的情懷。小時候,聽聞寺河山盛產(chǎn)蘋果,而相鄰的我們這邊,一直以種糧為業(yè),沒有果木。因而,在兒時的記憶里,蘋果一直是稀罕物,是一想起來就讓人唇齒生津的人間美味。
大約從兩三歲剛能記事時起,母親疼兒心切,在每年初冬時節(jié),都要數(shù)次爬十多里的山路,前往寺河山,用一條灰白色的布口袋,往家里扛蘋果。一袋足足有四五十斤,沿途要翻越兩座高高的山嶺和兩道河谷。因?yàn)槟菚r沒有路,只能沿放牛人的牛道攀爬上下,十分艱辛。記得有一個傍晚,父親從田里回來,一身的疲憊。我趴在院墻的豁口里巴望著母親扛蘋果歸來。入冬的山里,天黑得早而且快,太陽一旦落山,馬上天就黑透了。眼看夜幕收攏,仍不見母親的蹤影。著急的父親一把把我扛在肩上一起前往尋找。黝黑的山坳里基本上看不到什么路,我們一邊小心摸索一遍焦灼地呼喊。我們走了很久,也喊了很久。父親粗獷急切的聲音一遍遍回響在山梁,終于在爬上第二道山嶺后,聽到了母親的回應(yīng)——她嘶啞、力竭的聲音。父親連跑帶滑急切地跑下了山坡,一把扯著口袋,一把攥住母親的手。我趴在父親的背上感覺到的只有那急喘著的粗氣,父親像個巨人一樣,二話不說就拖著我們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母親一直念叨,今天遇到了好人,一聽說是給孩子扛蘋果,除了買的,人家又給多裝了不少。所以,就有些扛不動了,快累死了,怎么也爬不上來。父親也一遍一遍地嘟嚷著:“你說你背這么多干嗎?逞什么能!”就這樣,我在父母一路的相互嗔怪中,回到了溫暖而又明亮的家。
我是家里的長子長孫,當(dāng)時家里還只有我一個孩子。母親每年扛回來的蘋果,除了爺爺奶奶偶爾嘗一口外,就都成了我一個冬天的期待。我拿著它在手里、兜里擺弄;我拿著它在鄰里的孩子中炫耀;我拿著它,讓一幫小孩跟著滿村子地跑。跑累了,你一小口我一小口地細(xì)細(xì)地咂巴著。欺負(fù)過我的,就讓他最后一個分享。不料,他居然拿著一小塊果肉,扮著鬼臉說:“看你們都沒了,我還有!”我望著空空的兩手,心里生出后悔。
我在大快朵頤盡享蘋果甜美的果肉和果汁中度過每年的冬天;盡享來自母親浸潤在每一個毛孔里的濃濃的愛的汁液;盡享著來自蘋果的暖暖的幸福與成長記憶。
不記得是哪年春天,父親突然背回來一捆樹苗,就這樣,我們家就有了天天期待著的紅彤彤的果園。土地剛剛承包到戶的前后,我們家的五個孩子依次地要去上學(xué)了。窘迫的生活,讓父母喘不過氣來。父親開始大面積地栽植果樹,從一兩畝到十多畝。一到秋天,滿園肥碩的果實(shí),在風(fēng)中搖曳的樣子是我心中最亮麗的風(fēng)景,也是最深切的牽念。我們家也因此受到了縣政府的隆重表彰,這也是父親一生中獲得的能夠看得到的最大的榮耀!當(dāng)時,家里每年采摘回來的果子,都會迎來本地和外地的客商。一家人的幸福和喜悅,就在這一箱箱精美的果子被大車小車的運(yùn)送中流淌。在十年的果園經(jīng)營中,在十年的汗水和果香里,我們弟兄幾個慢慢地長大。進(jìn)入了中專,進(jìn)入了大學(xué),改變著自己的生活,改變著自己的人生軌跡。每個寒暑假期里,我們都會第一時間跑回家里。冬天,給果樹抽槽、施肥、灌水。夏天,除草、噴藥、擰枝。用不著父母的催促,干得都很起勁兒。記得我剛上初三的那年深秋,到了蘋果采收的季節(jié),由于只有父親一個勞力,他一天扛了二百多簍的果子,突發(fā)腰椎疾病,在病危通知中住進(jìn)了醫(yī)院。待到第二年中招結(jié)束,我欣喜地拿著通知書,母親才述說了那在醫(yī)院里揪心絕望的十五個日日夜夜,母親一遍一遍地自語:“天要塌下來了嗎?我的孩子們可怎么辦?”
最快樂的時光是在我們弟兄五個陸續(xù)工作以后,寒暑假期,我們依然要集中回到家里住上幾天。一天勞作之后,一家人團(tuán)團(tuán)圍坐在飯桌旁,享用著溫馨而簡單的晚餐。越來越老邁的父親,總會嚴(yán)肅地跟我們說,你們幾個說說,看看把誰留在家里吧,把果園接著,把家里的這攤子也接著,我已經(jīng)干不動了!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們幾個頓時就會剎住笑聲,擠眉弄眼面面相覷。你推推我,我搡搡你,然后齊聲高呼:“果園不弄了,我們接您二老進(jìn)城!”繼而,就是一家人持續(xù)的朗朗笑聲。
轉(zhuǎn)眼,我們一家人完全離開老家也已近二十年了,幾十年的時間仿佛瞬間就過去了。父親已過世多年,母親身體健朗。家里的果園早已不再,我們也都在不同的大市小城擁有了自己的幸福家園。每每聚攏,總有聊不完道不盡對老家的果園和老家的牽掛。
老家的果園,是父母用以承載對生命摯愛的見證。老家的果香,那吸納日月精華浸透農(nóng)人汗水包圍村莊的馨香,是代代稚子不斷創(chuàng)造生命價值,傳承家的記憶的扶梯和搖籃。對我來說,有著說不盡的酸甜苦辣,和訴不完的溫情和感念。
味道
姥姥的鵝群和鴨群是我們村子里絕無僅有的風(fēng)景。早晨,當(dāng)太陽剛剛冒出紅光,院子里便會響起高低錯落、此起彼伏的田園“禽歌”。有爭搶的、有打鬧的、有悠閑的、有威嚇的不同頻率的鵝和鴨的協(xié)奏曲。一曲唱罷,便昂首挺胸,呼朋引伴,踱著方步,搖搖擺擺地走出院門,走向村外的小河,那里是它們的樂園,一年四季,不論風(fēng)和日麗還是電光雪雨,河上永遠(yuǎn)飄著美麗的歌。
以前,我們這里的家禽只養(yǎng)雞。姥姥的娘家在微山湖的邊上,有一年,她從微山帶回了鵝蛋和鴨蛋,初春里便孵出了嫩黃嫩黃的小仔兒,毛茸茸、笨萌萌的十分可愛。那時起,從早到晚,姥姥像看護(hù)寶貝兒一樣的侍弄著這些小萌寵,我們弟兄幾個也像守護(hù)仙物一樣地好奇著。時光就這樣飛快地溜走,到了麥口,我們家的院子里便多出了兩大威武的族群:麻鴨二十二只,雁鵝十三只。
山村里的土地比較寬裕,我們家共有九口人,外公、姥姥、爸爸、媽媽和我們弟兄五個。土地承包時就分得了三十余畝的田地,主要種植小麥和煙葉。在我的記憶里,那是一段體力勞動非常繁重,生活條件也極其艱苦的歲月。在土地承包之前,我們家是人口多勞力少,每年都是欠款戶,僅僅解決口糧就是個大問題。土地承包之后,父母和外公三個人基本上全年都在地里勞作,姥姥一個人操持著所有的家務(wù),那時她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我們幾個小孩子在村里村外的學(xué)校讀書,一到假期和農(nóng)忙必然是全員上陣,沒日沒夜的都有活兒干。眼中的父輩們總是勞累的、精疲力竭的,很少領(lǐng)略到他們的快活。自己的感受也是干不完的活兒,睡不夠的覺。一年到頭都是硬硬的黃面饃,除了地里長出的幾棵時令菜,常年幾乎就是用青、紅的辣椒水下飯。每遇假期和周末,姥姥也經(jīng)常變著花樣兒給我們做點(diǎn)好吃的,但在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不想珍饈美味僅就飽腹感而言,也都是鮮有的。
自打我家的鵝群和鴨群橫空出世的第二年春天,姥姥隔兩天就會收回一小筐的鴨蛋和鵝蛋,除了用它們換一些油鹽醬醋之外,隔兩周,姥姥就會用一只壇子把剩下的腌起來。在我家的廚房里整齊地碼放著八只大小相近的壇子,每只壇子里都藏著我們期待的美味和深印在腦海里的少年的記憶。自此,每年從收麥的忙季開始,每天的早餐我們都會擁有一個咸鴨蛋或是兩個人分一個咸鵝蛋。青青的蛋殼,晶瑩的蛋白,黃里透紅、紅里透亮、油汪汪的蛋黃,為我們極簡的餐食平添了“富麗堂皇”。一小口一小口地嘬進(jìn)嘴里,咸滋滋的、沙沙滑滑的、香噴噴的,感覺真是美極了!一餐的舒爽滋味,一餐給我們積蓄的力量乃至一餐下來對下一餐和明天的期待全都集中在了這里。
姥姥的面食也做得非常好,土地承包后的第三年我們就吃上了全麥面的饅頭。我們家人口多,四個大人和五個大小伙子,姥姥三天兩頭都要發(fā)面蒸饅頭。十幾斤的干面粉和上水發(fā)起來足有二十幾斤的分量,七十余歲的姥姥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遍一遍地在面盆里、案板上翻揉。姥姥說面揉不到位蒸出來的饅頭是不好吃的。在姥姥汗津津的白發(fā)里,在她一遍一遍用力的翻揉中,面團(tuán)逐漸光滑細(xì)膩,隨手成型。每一次姥姥都要蒸上五個籠屜,兩籠屜要用干辣椒粉拌上油,把揉好的面搟開,一層一層地墊上辣椒油做成花卷。兩籠屜要用面粉拌上油,做成餡兒,然后包成油面包子,另一屜蒸成饅頭。每頓飯我們幾個“吃貨”都會吃上一個花卷和一個油包,吃不飽的再加點(diǎn)兒饅頭,平淡無奇的日子就這樣被打理得有滋有味。
一年過去,又一年到來。姥姥和面的姿態(tài)在不斷地起著變化,日漸瘦弱的她總需踮起腳仿佛全身都要撲上去才能揉動面團(tuán),陷進(jìn)面盆里的手也要費(fèi)很大的勁才能拔得出來。再后來,姥姥需要將面團(tuán)切割成小塊兒才能翻揉出想要的樣子。姥姥的力氣越來越小了,但姥姥蒸出的饅頭的滋味沒有變,她能想出的、別出心裁的花樣卻依然是有增無減。
最喜歡的當(dāng)數(shù)過年時蒸的包子,姥姥把肥肥的豬肉化成油,把剩下的油渣收集起來,提前一周就要開始把黑豆或是黃豆生成豆芽,弄上鮮蘿卜絲再加上父親自己磨出的豆腐,蒸出的包子那叫一個香啊,未進(jìn)院門就能聞見包子的香味。那天是臘月二十八,我們弟兄五個在山坡上砍柴回來(寒假里,我們要用一周左右的時間收拾夠第二年一年用的柴火,整齊地碼放在院子的四周,比圍墻還要高)正趕上包子出鍋,農(nóng)家饅頭那么大的包子,我坐下來一口氣兒吃了六個,五屜包子我們弟兄幾個一頓吃了三屜。姥姥笑呵呵地說:“兒多好干活兒,兒多好吃饃呀!”
幾十年過去了,那段艱苦的歲月早已成為過往,但那段歲月給我們繪就的畫面卻永遠(yuǎn)是最溫暖、最滿足、最鮮活的。姥姥瘦弱卻渾身是勁兒的姿態(tài);姥姥笑呵呵滿臉是汗的背上背一個、手里拉一個陪伴我們弟兄五人長大的慈祥的影子;姥姥每天天不亮起床,一日三餐侍候完我們吃飯就去侍弄豬雞鴨鵝的操勞;味蕾中永遠(yuǎn)珍存的姥姥的菜盒子、面筋湯、薄烙餅卷雞蛋包辣椒……
時光如水,歲月如歌。姥姥的慈愛亦如涓涓細(xì)流在我們成長和記憶的源頭深深地鐫刻。一雙粗糙的、時常是凍得通紅的巧手演奏著一段歲月里的最最美妙的歌。勤勞和愛讓那段艱苦的歲月滋味濃郁;勤勞和愛讓那些冰冷的、沉寂的希望打破堅(jiān)硬的殼顯現(xiàn)出勃勃的生機(jī);勤勞和愛也讓一個家庭、一個家族在共同的血緣上更烙上了永恒的傳承和印跡。長長的路我們在認(rèn)真地走,我們在一路呵護(hù)中不斷地成就著自己,也在努力地成就著別人。因?yàn)閻鄣奈兜溃瑢肋h(yuǎn)被傳遞。
作者簡介:
王蘇玉,河南省優(yōu)秀教師、優(yōu)秀校長,中小學(xué)正高級教師。有專著《學(xué)校管理的知與行》出版發(fā)行,多篇散文隨筆見諸報(bào)紙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