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軍

題記：在曹魏時期，竹林七賢每個個體都是真實存在的，卻不是一個團體。東晉的清談家們以著金蘭之契的嵇康、阮籍、山濤為核心，偶合了三人的朋友圈，去除也與三人著金蘭之契的呂安，加入被阮籍欣賞的、聰穎的少年王戎，最終提聚出七個人，又受佛教教義影響，被稱為竹林七賢。正因為是清談家們的話題人物，難免出現(xiàn)年齡方面的諸多歧異，以及聚會地點、時間，聚集人數(shù)等聚訟難明的問題。將后人凝聚成的朋友圈，作為文學(xué)或?qū)W術(shù)團體，對其加以輕蔑禮法、污穢朝廷、大害名教的指責(zé)，是不切實際的，也是以偏概全的。嵇康、阮籍提倡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玄學(xué)理念，并付諸實踐，必然輕蔑禮法。劉伶、阮籍咸為其類。山濤、向秀追求老莊的學(xué)理，尤其是山濤“自晦”有“雅操”，王戎年少聰慧，均未有蔑棄禮法的實際。然而，作為話題人物而成就的竹林七賢，呈現(xiàn)的是時代的思想鏡像，開拓了中國傳統(tǒng)士人的精神內(nèi)涵，無論是在哲學(xué)史上還是文學(xué)史上，都具有燭照的意義?，F(xiàn)述竹林七賢三篇，分三期連載，見聞有限，難免偏差，請方家賜教。

據(jù)《晉書·嵇康傳》載：“（嵇康）所與神交者，惟陳留阮籍、河內(nèi)山濤，豫其流者河內(nèi)向秀、沛國劉伶、籍兄子咸、瑯邪王戎，遂為竹林之游，世所謂竹林七賢也?！边@是正史關(guān)于竹林七賢最早的記載，卻是晉亡二百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流傳到唐代尚有十八家晉史，唐人《晉書》一出，諸史絕傳，見其采擷之豐富，寫作之完善。在劉宋裴松之注《三國志》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竹林七賢相對原始的提法。裴注引孫盛著《魏氏春秋》曰：“康寓居河內(nèi)之山陽縣，與之游者，未嘗見其喜慍之色。與陳留阮籍、河內(nèi)山濤、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瑯邪王戎、沛人劉伶相與友善，游于竹林，號為七賢?！睂O盛是東晉人，十歲避難渡江，父祖仕晉皆有聲望，顯然諳熟西晉故事，竹林七賢是孫盛最早提出來的。其后，東晉末戴逵作《竹林七賢論》，劉義慶《世說新語》又對其進行了強化。此后，竹林七賢便作為一個團體、一種人格范式、一種精神標的，被歷代文人雅士津津樂道。但是，竹林七賢的形成，因為缺乏文獻的支持，質(zhì)疑的聲音不斷。其中就有因竹林七賢年齡差距造成的困惑。

《世說新語·任誕》載：“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nèi)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yù)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nèi)向秀，瑯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保ㄓ嗉五a《世說新語箋疏》卷下之上，中華書局，2007，853—854頁。以下引文出此者，不注）諸多文獻資料記載，阮籍、嵇康、山濤三人往來比較頻繁，其中嵇康年齡最小。據(jù)《晉書》各自本傳記載，阮籍卒于魏景元四年（263），時年五十四歲，生于東漢建安十五年（210）;山濤卒于晉太康四年（283），時年七十九歲，生于建安十年（205）。余嘉錫注《世說新語》引程炎震《世說新語箋證》曰：“山以建安二十年乙未生，少阮五歲?！背淌现f是訛誤的，山濤比阮籍年長五歲，而不是小五歲。嵇康生卒年沒有明確記載，知景元（260—264）中坐事誅，時年四十歲。筆者認為，嵇康生于黃初五年（224），被殺于景元四年。

史載，嵇康被殺時間歷來有兩說。一是于正元二年（255）被殺。這年正月，鎮(zhèn)東將軍毌丘儉于壽春舉兵反叛。裴松之注引《世說新語》曰：“毌丘儉反，康有力，且欲起兵應(yīng)之，以問山濤，濤曰：‘不可。儉亦已敗。”并且說，干寶、孫盛、習(xí)鑿齒諸晉書，皆云正元二年，司馬昭還師洛陽，殺嵇康、呂安。司馬昭還師準確時間是正元二年的二月，高貴鄉(xiāng)公拜司馬昭為大將軍，錄尚書事。若正元二年嵇康被殺，時年四十歲，則生于建安二十一年，嵇康與山濤年齡相差十一歲、與阮籍相差六歲，“年少亞之”的說法不當(dāng)。

劉孝標《世說新語》注引《晉諸公贊》曰：“康遇事后二十年，紹乃為濤所拔?！蹦敲?，山濤推薦嵇紹為秘書丞的時間，當(dāng)在泰始十年（274），此時山濤已經(jīng)七十歲。司馬光《資治通鑒》恰恰認為，嵇紹為秘書丞在泰始十年七月。又王隱《晉書》曰：“時以紹父康被法，選官不敢舉。年二十八，山濤啟用之，世祖發(fā)詔，以為秘書丞?！薄讹B傳》載，嵇紹十歲而孤，嵇康于正元二年見殺，則嵇紹生于正始七年（246）。在嵇康被殺十八年后，嵇紹出仕，在泰始九年。永興元年（304），嵇紹被殺，時年五十九歲。如果不是算法有問題，以上兩說關(guān)于嵇紹出仕時間是相差一年的，也算大體相當(dāng)吧。

二是景元中被殺，實為景元四年。呂安是東平人，冀州刺史呂昭第二子，與嵇康、向秀友善，其長兄呂巽為司馬昭長史，或是相國掾。呂安之妻貌美，為兄呂巽所盜，呂巽反誣告呂安不孝，嵇康為呂安辯妄，“辭相證引”，牽連下獄，乃至見殺。《三國志·魏書·嵇康傳》注引干寶《晉紀》云：“呂安兄巽，善于鐘會，巽為相國掾，俱有寵于司馬文王?！本霸哪晔?，魏元帝始授司馬昭相國位，封晉公，加九錫。呂巽若為相國掾，系景元四年十月之后事。從案發(fā)到結(jié)案，兩個月時間恐怕是不夠的。而這一年八月，鎮(zhèn)西將軍鐘會率大軍從洛陽出發(fā)開始伐蜀，九月抵達長安，十月展開全面進攻，十一月劉禪降。一個月以后，即咸熙元年春正月，鐘會反叛被殺。若說鐘會建言司馬昭誅殺嵇康、呂安，必不在這年八月之后，因為鐘會將軍正在攻打蜀國。又《文選》周翰注《幽憤詩》曰：“鐘會有憾于叔夜，時呂安兄巽奸通安妻，巽為大將軍長史，遂構(gòu)誣將害安。鐘會為大將軍所善，會因勸大將軍誅康，與呂安同罪也。”稱呂巽為大將軍長史，當(dāng)為景元四年十月前之事。

《魏書·嵇康傳》注引《山濤行狀》曰：“濤始以景元二年除吏部郎?！薄稌x書·嵇康傳》載：“山濤將去選官，舉康自代，康乃與濤書告絕?！崩舨坷傻穆毮鼙闶倾屵x官員，所以被稱為選官。顯然，景元二年，山濤任吏部郎時，謀求讓嵇康任山濤故官，導(dǎo)致二人絕交。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自云：“女年十三，男年八歲?！倍曛螅淳霸哪?，嵇康被殺，嵇紹十歲而孤。景元三年，鐘會被擢為司隸校尉，《鐘會傳》載：“遷司隸校尉。雖在外司，時政損益，當(dāng)世與奪，無不綜典。嵇康等見誅，皆會謀也?！睆谋砻嫔峡?，景元年號有五年時間，實際上景元五年五月，改年號為咸熙。結(jié)合《嵇康傳》及《山濤行狀》記載來看，嵇康被誅的時間景元中，當(dāng)為景元四年（參劉汝霖《漢晉學(xué)術(shù)編年》卷七，上海書店，1992，50頁），時年四十，則生于黃初五年。司馬光《資治通鑒》將嵇康之死，置于景元三年十月之后。童強《嵇康評傳》認為，嵇康生卒年為223—262年，即黃初四年到景元三年（童強《嵇康評傳》，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64頁）。此時，嵇康比山濤小十九歲，比阮籍小十四歲，如此才可謂“康年少亞之”。

嵇紹十歲而孤，若嵇康景元四年被殺，則嵇紹生于嘉平六年（254）。嵇紹永興元年被殺，時年五十一歲?！稌x諸公贊》所云，嵇康遇事后二十年，嵇紹為山濤簡拔，則在太康三年;王隱《晉書》以為嵇紹二十八歲為秘書丞，此時為太康二年。程炎震則認為：“紹十歲而孤?？邓烙谖壕霸哪?，則紹年二十八，是晉武太康元年?！边@一誤差，是由計算方法不同造成。不過，皆與司馬光云嵇紹在泰始十年七月為秘書丞的時間相去甚遠。

侯外廬判斷，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作于景元元年，《與呂長悌絕交書》作于景元三年（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卷三，人民出版社，1957，163頁），把嵇康被殺時間擬定為景元三年，其出生時間則為黃初四年。這是研究者經(jīng)常采用的說法。然而，《山濤行狀》以為，山濤景元二年除吏部郎，《嵇康別傳》則曰：“山巨源為吏部郎，遷散騎常侍，舉康，康辭之，并與山絕?！笨梢?，嵇康與山濤絕交的時間要晚一些，但一定不會是景元元年。

《王戎傳》載：“永興二年，薨于郟縣，時年七十二?！眲t王戎生于魏明帝青龍二年（234）?！叭罴c渾為友，戎年十五，隨渾在郎舍。戎少籍二十歲，而籍與之交?！闭季拍?，王戎十五歲，與阮籍相交;若阮籍年長王戎二十歲，則時年三十五歲。根據(jù)《阮籍傳》記載可知，阮籍生于建安十五年，正始九年他已經(jīng)三十九歲。正始五年，阮籍三十五歲。問題來了，阮籍、王戎相交于正始五年，還是正始九年？

《世說新語·簡傲》：“王戎弱冠詣阮籍，時劉公榮在坐。阮謂王曰：‘偶有二斗美酒，當(dāng)與君共飲，彼公榮者無預(yù)焉。二人交觴酬酢，公榮遂不得一杯，而言語談戲，三人無異。”劉孝標注引《竹林七賢論》曰：“初，籍與戎父渾，俱為尚書郎?！蓖跞峙c阮籍相交，是因為其父王渾與阮籍同僚，即同為尚書郎?！度罴畟鳌份d，太尉蔣濟辟阮籍，無奈之官;辭病歸，“復(fù)為尚書郎”?？梢钥闯?，阮籍第一次被蔣濟征拜的也是尚書郎。正始三年七月，蔣濟為太尉，正始十年太尉蔣濟薨。蔣濟征拜阮籍當(dāng)在正始三年之后。若正始五年，阮籍與王渾同官尚書郎，三十五歲的阮籍與十一歲王戎相交，阮籍與王戎相差了二十四歲。臧榮緒《晉書》載：“王戎少阮籍二十馀年，相得如時輩，遂為竹林之游?！保ɡ顣P等《太平御覽》卷五七，中華書局，1960，276頁）這個觀點還是比較合理的，也是能被學(xué)界接受的。魏晉多奇穎之士，不乏忘年交，阮籍、王戎的交往是符合時代特點、個人性格的傳奇。正始五年，嵇康二十一歲，王戎十一歲，設(shè)若王戎此時也與嵇康交往，到嵇康四十歲被殺時，剛好二十年。王戎列竹林之末，就是嵇康、阮籍喝酒的末座，最多再加山濤、劉伶二人而已?！妒勒f新語·簡傲》謂“王戎弱冠詣阮籍”，則是嘉平五年（253）。

《王戎傳》記載的不止這一處錯誤，還有讓人懷疑的地方。如曰：“年六七歲，于宣武場觀戲，猛獸在檻中虓吼震地，眾皆奔走，戎獨立不動，神色自若。魏明帝于閣上見而奇之?！蓖跞稚谖好鞯矍帻埗?，六七歲是景初三年、正始元年。但是，魏明帝在景初二年十二月已經(jīng)病重，三年正月駕崩。曹芳繼位，當(dāng)年并沒有改年號，次年才改元正始。所以，王戎觀虎神色自若，年齡是有問題的，明帝奇之云云，更是靠不住?！妒勒f新語·雅量》作七歲，就已經(jīng)到正始元年了，矛盾更甚。

《嵇康傳》載：“戎自言與康居山陽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本霸哪觑当粴ⅲ晁氖?，王戎則三十歲。王戎必須十歲時即與嵇康交往，才能滿足條件。所以，我們有理由懷疑《王戎傳》以及王戎所云的一些史實是靠不住的，穿鑿的成分實在太多。魏晉時期就是一個講故事的時代，編造難免。有研究者自圓其說，“二十年”以概數(shù)計，也是一種辦法，前者“戎少籍二十歲”的說法，即存在明顯錯誤。

比較巧合的是，山濤生于建安十年，四十歲出來做官，恰好是正始五年。山濤開始了河內(nèi)郡主簿的生涯，三十五歲的阮籍與十一歲的王戎在洛陽交往。山濤辭官，未到二年，即正始十年正月，司馬懿發(fā)動了高平陵之變，山濤辭官當(dāng)于正始八年。嘉平三年（251）八月，司馬懿去世，司馬師以撫軍大將軍輔政。嘉平四年，升為大將軍，加侍中，持節(jié)，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正元二年（255）二月，司馬師病歿。山濤向司馬師求官，也就在司馬師主政的這三年多時間內(nèi)。韓格平便以為“嘉平四年，山濤四十八歲，見司馬昭，舉秀才，除郎中”，又曰：“魏正元二年，山濤五十一歲，任驃騎將軍王昶從事中郎將。”（韓格平《竹林七賢詩文全集譯注·竹林七賢年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618頁）自此之后，山濤官運亨通，終于晉司徒，位列三公。

向秀、劉伶、阮咸生卒年皆不可考，從側(cè)面說明，三者的名氣并沒有那么大，所以流傳的文獻資料也就沒有那么多，史傳之中便付之闕如。即便是有歷史文獻記載的，根據(jù)不同的角度選取的材料各不相同，因此造成諸多難以解釋的歧義，即便是嵇康、阮籍、王戎、山濤有較高的威望，也難以有詳細的記載，也許是年久湮沒了，這就為我們的研究增加了難度。辨真去偽，歸本求源，就成為研究者的責(zé)任。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易代之際文學(xué)思想研究”（14ZDB073）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單位：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