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1
到麗江時是傍晚。
雪山伴著夕陽,天光在接近山的邊緣泛起紅色。山的上端,披著雪的尖頂注視著大地?!芭笥褌儯M情享受吧。”我把團員放下車時這樣說。
有人第一次見雪山,看到那片白皚皚,就瘋癲了。我給每人分房卡,有些人拿了房卡,沒去房間,院里院外滿世界跑。他們用手去撈路邊嘩嘩流過的溪水,在溪邊一團團花朵前拍照。有兩個女人甚至爬上了圍墻,湘潭就是其中之一,她們站在那兒,拍遠處的玉龍雪山。我叫“下來,摔了就不好了。”但她們就是不下來,還嘻嘻地笑。我拿湘潭沒辦法。
湘潭三十多歲,長得肉感,豐滿,且有靈性。我時不時與她開幾聲玩笑,撩撩她,自己感覺與她有點親近。
晚餐安排在大廳,供應牛羊肉、蔬菜、魚,還有米酒。大廳里側還有一圈,像是散客,在低聲地進著食。我們有兩桌,放在正中間,于是這伙人更瘋了,不停地舉杯,唱歌,祝福。到處都是我們的聲音,有服務員進來示意輕聲些,有人點頭,但更多的人則是不理會。輪到灌酒的時候,有人居然還站在凳子上,像個指揮一樣,亂吼亂叫。我勸了幾次,沒效果,也就放棄了。
窗邊有個男人站起。那人看上去六十多歲,長卷發(fā),留著絡腮胡。他不動聲色,過來,拍了拍那個站在凳上的人。凳上的人回頭,看到的是一張惺忪的臉。
“你夠了嗎?”胡子厲聲地問。
全場頓時啞了。每個人都看著他,他就像一張上了箭的弓,蓄勢待發(fā)。眼里充斥著血絲,好像是一個紅眼病患者。他就站在那兒,目光如冰塊。戲劇性的一幕發(fā)生了,全場一下子靜謐,大家動作僵硬,說話小聲,連移動凳子也輕拿輕放了。
“要鬧,到外邊去!”扔下這一句,胡子回到了原先的角落里。
我朝他投去敬佩的目光。作為領隊,我為沒帶好自己的隊伍感到羞愧。后來,就安靜了。我們這撥活潑的人收斂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還噗地笑出聲來。胡子在靠窗口坐下,不時望望窗外降下來的暮色,面前有一杯泛著泡沫的啤酒。
七點整,歌手來到小舞臺,為我們助唱。他們彈吉他,唱情歌,聲音婉轉、多情又嘶啞。我們這撥人變得老老實實,素質一下子提高,還送上溫馨的掌聲。我在發(fā)笑,心想,人啊人,有時候強迫真是必須的。
麗江的夜是多彩的。流水奔騰而來,嘩嘩地流過每一個店面,拋下一團聲音后遠去。玉龍雪山貼在夜色里,遠遠地,不動聲色,留下皎潔的身影。在這樣的夜色里,聽婉轉的情歌,感覺自己也像流水。歌手們唱《我是不是該安靜地走開》《相思湖畔》……突然,一位光頭歌手停下了歌聲,問大家,有誰愿意唱,如果愿意的話可以上臺來。我們這群背包客前面像麻雀一樣吱吱嘎嘎,但這會兒沒有一人站出來。我在一旁喚去啊去啊,就是沒人響應。
這時,胡子咳了一下,站起來,來到舞臺上。
他要求給一把吉他。于是,光頭歌手把吉他遞給了他。他找了張凳子坐下,撥了幾個音,再把話筒拉到了面前。他目光低垂,那張像是被風雨侵蝕過的臉顯得呆板又凝重。我們不知他會唱出什么來,當然有人希望他唱走調,唱得離譜。
他撥弄起吉他,一陣樂聲從話筒里傳來,然后是渾厚的男低音。他唱《草帽歌》。
媽媽你可曾記得,
你送給我那草帽。
很久以前我失落了那草帽,
它飄向濃霧的山岙。
耶哎媽媽,那頂草帽,
你可知道它在何方?
它就像你的心兒,
我再也得不到。
忽然間狂風呼嘯,
奪去了我的草帽耶哎,
高高地卷走了草帽啊,
飄向那天外云霄。
他唱得太好了,情感飽滿,音調準確,我甚至懷疑他以前就是一個歌手。大家都沉醉在他的歌聲中。最后,他唱著唱著,一滴眼淚悄然滑落,聽得我們心生感動,又毛骨悚然。掌聲四起,經久不息。
“哇,這位大叔,好有個性啊?!毕嫣蹲谖疫吷希拷腋疫@樣說。
2
第二天,自由逛古城。
回客棧時,我發(fā)現湘潭與胡子坐在院子里,兩人在交談?;ú萑缧切前闵⒉?,他們就在樹蔭下??吹竭@一幕,我有些不舒服。不久,湘潭回房間,回到大伙中間?!八谀莾喊l(fā)呆,樣子好酷?!毕嫣妒切睦碜稍儙?,喜歡野外,這些年一直在旅行,跑新疆和西藏?!斑@個人有故事,他身上藏著故事?!彼@樣說。
“少跟外面的人說話?!蔽?guī)c醋意地說。
昨晚他的歌聲還在腦?;厥帲幌伦影疡v店歌手打倒了。這是很少有的情況。他的聲音里有一種滄桑,尤其是在情感的注入上,十分見功力。他樣貌與眾不同,衣著卻隨意,甚至還有些凌亂。
“是不是流浪藝術家?”我猜。
“不是。他不怎么說自己,惜字如金?!毕嫣洞鸬馈?/p>
情況到晚上有了變化。湘潭突然給我來電話,說“不好啦,有人喝醉了。”我一頭霧水,她說在對面一家叫翠花的小店里,問我能不能過去幫個忙。其時,大概八點多,街頭游人挺多,我一上街,還被人撞了肩。翠花,翠花,我念叨著這兩個字,只走了幾十步,就看到對面一個高坡上,“翠花”兩字的霓虹在閃耀。
拾級而上,推開門,看到了他倆,陌生的胡子,還有湘潭。看到這一幕,我挺不是滋味。
兩人在一張桌子上,胡子的頭靠在桌沿,抬不起來了。
“他要喝,我止也止不住。這不是我的問題?!毕嫣秮砹藗€金蟬脫殼。
白天兩人聊天,晚上又在一起喝酒了。我向她投去鄙視的一眼,這一眼包含了許多含義?!安灰@樣看我。不是我叫他喝酒的,是他提出來的。他說喝酒,結果自己喝醉了?!?/p>
“他叫你喝酒,為什么?”
“他找我商量事,就是這么回事?!?/p>
“商量事?”
“他有事,真的有事。不騙你。”
我拍了拍胡子的肩,他那絡腮胡像掃把一樣拖在桌面。昨晚他那美好的形象——負責任的公義道德及富有情感的歌聲——在迅速坍塌?!安灰荛e事?!蹦侨颂痤^來,一臉的不屑。沒等我回答,頭又落了下去,我甚至還聽到了他的呼嚕聲。
“到底怎么回事?”我是領隊,有責任這樣問,她應該明白我話里的話。
“告訴你一個秘密,他有點想不開,我一直在做思想工作?!彼龎旱吐曇?,湊到我耳邊說。她的氣流拂動我的耳朵,還帶來一絲癢意。
“夸張了吧?!蔽蚁胫敲篮玫纳ひ簟?/p>
“噓——”她用手壓住嘴唇,“你以為我吃飽了閑的?!?/p>
“她是好人,是個好人?!蹦侨送蝗簧斐鍪种?,指著湘潭。他又抬起那雙充滿血絲的眼。湘潭尷尬地笑了笑,她對這個稱呼顯然有點不接受。
“好人,你真是好人?!蔽衣詭еS刺地說。
最后,我把胡子挽起。他的酒氣通過他的嘴傳了出來,還好,不算難聞。他猛地一靠,勾住了我的肩。
到臺階那里,我們腳步變慢了,一步一步地往下走。湘潭跟在后面,提著裙子??煲降孛娴臅r候,我滑了一下,整個人往后傾。還好,我平衡了一下,沒事。他卻一把卡住了我脖子?!澳闶钦l?我好像認識你,你怎么在這里?”
我極力擺脫,想棄他而去,湘潭卻拖住了我?!皠e聽他的,他說胡話,胡話不算。”
他一把抱住我:“對不起,哥們,我心痛。”說的時候,口水都濺到了我臉上。我厭惡地扭開了頭。
3
街頭像春節(jié),喧鬧不絕。每家每戶前,流水在奔騰,澎湃洶涌,一刻不停。
我在房間也能聽到流水聲,嘩嘩地,和樂隊的聲音和合著。這是雪山上流下來的水,清澈,透明,又夾雜著幾分陰氣。
窗外的月光很美,像舞臺的背影,似陰似明。云一會兒拉開月亮,一會兒又關閉月亮??焓c時,我干脆搬張椅子,坐到了陽臺的夜色里。
月變抽象了,如蒙了一層玻璃。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月色,仿佛置身于一個虛擬的世界。我喜歡月與云互相追逐的樣子,云是散的,不時聚攏,又不時分開。我能看到自己投在二樓陽臺上的影子,輪廓清晰,像剪紙一樣??諝馇逍拢页ㄩ_肺,盡力做著深呼吸。低頭時,我看到院子里的兩個人。我努力分辨,終于辨清了,是他們,又是他們!坐在院里的石凳上。
我急速下樓。
胡子的臉被樹蔭擋著,看不清,好似一團黑的雕像。
“你來了,正好,一起想想辦法。”沒等我靠近,湘潭就過來,擋住了去路。“他正煩著呢。你冷靜點?!边@女人肯定看出了我的情緒,居然叫我冷靜點。
她把我拖到一邊。
她的敘述有點倉促,聲音忽高忽低。她說了他的事。她說,他生活在不安與糾纏之中。上半年失去了妻子,妻子是個舞蹈演員。他們青梅竹馬,感情好,她卻生病撒手西去。前不久,他帶八歲的外孫女到湖邊看夕陽。外孫女在草地歡快地蹦跳,追逐著晚霞,小孩跑得快,沖出草坡,被一輛急速駛來的卡車撞了。孩子的一條腿都鋸掉了,變成重度殘疾。他的生活從此改變,仿佛是他親手害了孩子。要命的是,孩子的媽媽,也就是他的女兒,不肯原諒他。他們像敵人一樣緊張。為此,他離家了,四處漂泊,出來已經一個多月了。他去年夏天來過這里,他女兒和外孫女也一起來,就住在這家客棧,還在這里拍了一張合影……
明白原委后,我的同情升起,怒氣也降了些。
“我看了那張合影,他們三個人,那個外孫女挺漂亮的。這真是一場噩夢?!毕嫣墩f。我想象著一條腿的孩子,這是不可細想的一幕。
院子里都是光影的碎片,像一地的殘渣。他說話清晰,口齒也不粘連,與剛才在翠花里判若兩人。我坐了下來,但他好像沒注意到我,注意力全在湘潭身上。
“就在這里,我們三個人,晚上就坐在這張桌子旁?!焙又钢媲斑@張石桌。
“噢,是的,我看出來了,你們就是在這里合影的?!毕嫣陡胶椭?。
“我們看星星,那時候是滿天繁星,天上的星星特別多。小豆豆就在這里跑來跑去,靈活得像只小鹿?!毙《苟梗蛟S就是他外孫女吧。他把頭抬起,好像在尋找,但上面只見月亮和云朵,不見星星。他空空的目光,像個黑洞,在黑空里探尋著。
“怎么樣,給女兒打個電話吧?”湘潭這樣說,有點躍躍欲試。
“不要打,沒意思?!彼淠卣f。
“什么叫沒意思?或許,她能原諒你呢?一切皆有可能?!彼趫猿?。
“瓶子碎了,修不好了?!?/p>
我既同情這個男人,但也有些厭惡。我不喜歡他的做派。他的話像夾生飯一樣,讓我不舒服。“她把你微信拉黑,不接你電話,不回你短信。但現在,不是你,是我,我想給她打個電話。或許情況有變呢?”湘潭像連珠炮一樣發(fā)問。
“人家是心理師,估計有辦法?!睘榱擞懞盟?,我說了這么一句。
院子里只有云朵移動投下的影子。胡子不再吭聲,喘著粗氣,或許他內心也期待這個電話。
“把號碼給我,好嗎?”她說。
他搖了搖頭。
“給一個嘛?!彼穆曇粲悬c發(fā)嗲。
胡子低著頭,沉思片刻,終于報出一串數字。一個個按鍵音,在此時顯得特別清晰。胡子卻掩起了臉。湘潭把手機撐在石桌上,開了免提功能。電話里是“嘟——嘟——”聲。
“喂,誰?”是一個男聲。我想肯定撥錯了,號碼有問題。
湘潭肯定也是這樣想的,但她沒有掛。“請問詩佳在嗎?”
“她在洗澡。你是誰?找她有事嗎?”
“噢,是這樣。我是詩佳爸爸的朋友。我不知道能不能與詩佳說上一會兒話?!?/p>
“是嗎?是我岳父嗎?真的在你邊上?那你讓他聽一聽?!睂Ψ铰曇羝骄彛瑳]聽出異常。
“喂,讓你聽呢?你聽啊?!毕嫣栋咽謾C轉向胡子。胡子像被火噬著了一樣,不斷地后退著?!澳懵牥÷牥?,是女婿,你女婿呢?!笔謾C跟進,不依不撓?!班蓿愕鹊?,再等等,他馬上聽,馬上?!?/p>
他拿上了,就像拿了一塊石頭。手呈現出無力狀。“爸,你都好嗎?”
“我挺好,都好呢?!甭曇魩е澮?,好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正被老師訓斥著。對方問他在哪里,他老實告知在麗江。對方說,家里人一直惦念著他,他說他也是,盡管在外面,心里每天想的還是家里。
“爸,不要再在外面了,風餐露宿的,不好!”
聽到對方這樣說,他竟哽咽了。我朝湘潭看,第一反應是湘潭在騙我。一切都好好的,怎么來的想不通,家里人的態(tài)度也是親切的、溫柔的。我朝湘潭投去責怪的目光,那意思就是說你啊你,大驚小怪了。
“……我,讓我想想……”胡子吞吞吐吐。
“這邊我會做工作,真的,你快回。就這樣吧。”
4
胡子像是變了一個人。
“噢,他是這樣說的,就是這樣說的。”像一個沉睡的孩子被叫醒,一掃前面的疲態(tài)?!靶睦韼?,你真的是心理師啊?!彼麚u動起湘潭的肩膀,晃蕩著。我受不了這,想制止。
湘潭避開了,把頭歪到一邊。如果再搖,我就上前,我會揍上一拳的。
“她小時候跟我很親熱,真的很親很親,一想到這,我就受不了。她要我跟她講故事,她坐在我膝頭,整理我亂蓬蓬的頭發(fā)。她在我面前跳舞,那舞跳得可好了,這是繼承了她外婆的舞蹈基因?,F在我手機里還有她跳舞的視頻,但我不敢看,也不能看。我怎么敢打開這些視頻呢?可我又不能刪,有時候我就想刪掉這些,統(tǒng)統(tǒng)刪光,但臨到要做這事的時候,手就抖個不?!彼谡f,又仿佛是自言自語。
“小孩子很機靈?!毕嫣墩f。
“太機靈了,她是全世界最機靈的小孩?!闭f完,他長長地嘆了一口大氣。這股氣里,我還能聞到酒味。
月亮在我們頭頂,悄無聲息。銀光灑得更多了,現在滿地都是,像是鋪了一層霜。
“凡事要往好里想,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酒吧還開著,我們?yōu)槭裁床贿^去一下呢?我請客?!毕嫣锻蝗贿@樣提出。
“好?!睂Ψ交卮鸬煤芨纱?。
我有點失落,坐在堅硬的石凳上挪動著屁股。她站起來,像個指揮官,還拉了我一把?!耙黄鹑??!?/p>
我內心不想去,但又擔心這兩個人?!安弧??!蔽?guī)е锨贿@樣說。
“你不去,我們去?!边@個女人,像懷了春一樣,這就徹底打翻了我的醋壇。我不能讓湘潭一個人去。我不能讓羊跑進虎口,我還要夾在中間。我只好跟著去。
我想到了決斗,要跟這個老男人來一場決斗,然后徹底趕跑他。
走出客棧沒多久,就看到一家開著的酒吧,名叫“夢上?!?,小巧又精致。里面燈光暗淡,坐著寥寥數人,清靜且高雅,沒有歌聲溢出來。
進吧后,胡子點了水果拼盤,還叫了一箱進口小啤酒。我上前阻攔?!皼]事,我已經吐光了,現在正常得很?!贝丝?,前面的醉態(tài)已一掃而光,他彬彬有禮,溫文爾雅,好像我們是多年相識的老友一樣。
“她是個好心理師。我要謝謝她。”坐定不久,他就自告奮勇唱歌了。歌聲令人動容,聲音與情緒飽滿融合,讓在場的人頓覺驚艷。
他唱《在那遙遠的地方》,唱《雁南飛》。曲罷,湘潭鼓掌,還發(fā)出我從未聽到過的尖叫?!疤昧?,你就是歌星。”她興高采烈。
我沒鼓掌,我覺得鼓不出來。唱完兩首,倒是邊上的客人反應強烈,他們要求他繼續(xù)唱,但他謝絕了。
“唱吧,我點《草帽歌》?!毕嫣墩f。
“不!不敢再唱了。”
他搖起頭來。落眼淚那一幕又仿佛回到了我眼前。明白身世后,我知道那《草帽歌》是在唱他自己。
輪到酒吧歌手獻唱時,他一把把湘潭提起,兩人在酒吧里轉起圈來。胡子的舞步輕松且優(yōu)雅,看得出他年輕時訓練過。湘潭則在咯咯地笑。歌聲與舞步會合,我覺得胡子就像個西部牛仔,孤獨,沉默,細膩。
酒吧被歌舞包圍,熱情洋溢。當他們被旋轉包圍時,胡子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我斜瞟一眼,不敢接。湘潭倒是溜冰一般,“吱”的一聲奔了過來?!半娫?,你的電話?!?/p>
胡子靠近,愣了愣,眼光頓時拉直了。奔放的他一下子萎靡起來。
“詩佳,是詩佳嗎?是你嗎?真的是你嗎……”口氣變膽怯了,他把不信任的目光投向我,然后提著電話慢慢移向室外。
湘潭喘著粗氣,似乎還有舞步的旋風未平息。她的臉紅紅的,像是涂了層胭脂。胸在起伏,一鼓一鼓,很吸引我的目光?!昂檬?,女兒來電話了,終于來電話了?!彼芷鸲赏?,不時把零食送進嘴里。駐店歌手此刻在唱《風吹麥浪》。
胡子走了十多分鐘還沒有回來。我開了啤酒,直接拿著瓶子喝,湘潭則一個勁地嗑瓜子。
酒吧里亂哄哄起來,一群人進來,有人在高聲說話。我注視著湘潭,女人的側影勾勒出輪廓,性感畢現。她裙子下面的腿伸在我面前,白白的,晃眼得很。我把胡子忘了,神情都放在她身上,我在想拿什么話挑逗她。
“你跳得好。”我開始拍馬屁。
“他跳得好,不過他說小豆豆跳得才好。小豆豆就是一個舞蹈的精靈?!?/p>
我不吭聲。
“他說小豆豆跟他夫人是一個人,一個人像是另一個人的再生。她們一舞起來,整個氣息、神韻、感覺都是一樣的?!?/p>
“一個人?”我納悶。
“是的,好像小豆豆身上附著他夫人似的。他就是這樣說的?!?/p>
不一會,她焦躁不安起來。她起了身?!霸趺椿厥拢坎换貋砹??這電話也太長了吧?!闭f完,她小步跑出大門。
轉了一圈后,她回來:“奇怪了,不見人影,我在周邊都看了,就是不見?!?/p>
我也被她拉到室外。已近午夜,街頭冷清,溪水的喧嘩聲倒更清晰了,我努力把眼睛睜大,希望在某個角落里把他給揪出來。但沒有,除了個別游客,街頭、墻角以及周邊的草叢樹木里都沒有胡子的身影。他與我們捉迷藏了。
“這個鬼東西,怎么會這樣?”我聽出女人的懊惱。
想打他電話,又不知道號碼。我們就在酒吧里外走動,還不時把頭探高,張望四周。
當我們失魂落魂地回到客棧,就直奔他的房間。房門緊閉,敲了好一會兒,里面半點動靜也沒有?;蛟S他在,或許他不在,誰知道呢?
“會不會有事?”湘潭一臉擔心。
“他又不是個小孩,再說他也不是我們什么人?!闭f這話時,我故意拍了一下她的臂部,里面蘊含了情欲,也包含了一種報復。
“干什么?”湘潭像是被電麻了一下,用力拍開我的手。我朝她拋去曖昧的一笑。
5
天光清澈,布滿蒼穹。早上的天色預示著一個好天。
我們將去虎跳峽步行。虎跳峽是大自然的杰作,水奔騰、匯聚,形成壯觀的激流。我想,我如果是詩人的話,完全可以寫上一首長詩。在微信群里,我通知團里的人把行李放在院子里。
當我來到客棧前臺時,湘潭正趴在那兒,屁股外翹?!笆裁磿r候走的?”她在問服務員。
“天亮時退的房,一早就走了?!惫衽_里是一位穿民族服裝的女服務員。
“他說去哪里?他有沒有說?”
“沒有。只拿了他的押金,也沒有說去哪里?!?/p>
“你好好想想他有沒有說,或者方向,方向也行,他朝哪個方向走的?”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靠過去?!八吡?,這個渾蛋居然不打招呼走了。”直到這時我才明白胡子走了。她叫他渾蛋。
“我們也要走了?!?/p>
“你也渾蛋,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她突然對著我吼。
我被她的口氣激怒,朝她白了一眼。“八點鐘,記??!準時出發(fā)。”我的口氣粗魯極了。
用早餐時,遠處的玉龍雪山呈現出了異象,大伙驚叫著奔走相告。橘紅的天光,一點點鋪開來,變大,變厚,整個天像油漆刷過一樣。不久,太陽露出一個角,像浮萍一樣頂起來,越來越潤,越來越圓。當日光靜靜地灑滿雪坡的時候,整個山巒仿佛在燃燒。山像火球,泛起片片光澤。云壓在山的頂上,好像煙在升騰。日照金山?。?/p>
大伙放下餐具,歡呼著,鬧騰著,一涌而出。這是歡樂的時刻,這些天來,就數這個時候最開懷。我喜歡看大伙這時候的表情,那種開懷與爽朗被擊活的瞬間,每張臉都是舒展的。歡樂無以言表,所有人的眼光都盯在那山巔之上。“美,太美了!”有人邊拍照,邊這樣喊。
當紅光漸隱時,大巴也到了。大伙戀戀不舍地上車?!皾M意了吧?不是每個人都能遇上這樣的美景的?!痹谲嚿?,我對著大伙這樣說?!疤昧耍@次出來收獲不是一般的大。”有人這樣說后,大家開始鼓掌。我處在興奮之中,好像是我把陽光請上了雪山。
在掌聲中,我開始清點人數,數來數去總缺一人。我的心拎了起來。
重回客棧,果然看到了。湘潭木然地坐在院子里,就在昨天坐過的石凳上。女人啊女人?!澳氵@是什么意思?”來到她身邊,我不耐煩地問。
“我留下來?!彼拐f出這樣一句話來。
幾株玫瑰正在院子里傲然綻放,墻頭的馬尾草迎風招展?!耙卉嚨娜硕荚诘饶悖R點大局好不好?”我做了那么多年的領隊,還是第一回遇見這樣的事。
“他有危險,你沒看出來嗎?”她厲聲地說。
“危險?有什么危險?”
“真是冷血動物!”
我想發(fā)作,但職業(yè)操守讓我把憤怒壓了回去。“隨你吧,要留就留,費用到時再結算。”說完,我拂袖而去。
“她有私事要留下,傻瓜一個!”上車時,我對大家這樣宣布。我出言不遜,大伙驚愕于我如此粗俗的語氣。我朝司機揮了揮手,在一片嘈雜的議論聲中,我們出發(fā)了。
車子在麗江城里盤轉,人影與車影交雜,織成一張網。早晨的街道光滑、陰涼,閃著一股清冽之氣。玉龍雪山在遠處張望,天變藍了,像畫出來一樣。麗江古城變得越發(fā)清新,我把車窗打開,讓風進來,吹在我發(fā)燙的臉上。當車子經過一座古橋時,我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是他,就是他,一個人背著包,穿梭在人堆里。
他就像一個流浪者,長發(fā)散亂,腳步匆匆。環(huán)顧四周,車里鬧騰,大伙都在微信群里分享著日照金山的照片。車身側過,胡子被拋在了車后。車上的同伴沒人發(fā)現他。
我回過頭,隔著車窗斜視,心里在向那人作著最后的告別:“再見了,朋友。”我不會把見到的這一幕告知那個愚蠢的湘潭,不會,絕不會。
前面是個上坡,兩旁是磚瓦屋,車道溜滑。車子轉彎了。
車貼著大地抬升,當我們整車人開始傾斜時,猛然聽到后面急迫且刺耳的剎車聲。聲音很尖,很響。車上是一張張慌張的臉,仿佛聞到了剎車的焦味,然后是驚叫聲和腳步聲。周圍頓時亂了。
車停了,我們車上的司機把頭伸出窗外。“后面撞車,發(fā)生事故了?!彼緳C說。
車禍就發(fā)生在我們身后。
一輛卡車停著,就在轉彎處。人群像螞蟻似的在圍攏。我們一個個好奇,不知道出了什么狀況。司機把車門打開,一個染黃頭發(fā)的廣東小伙子首先下了車。我讓大伙保持鎮(zhèn)靜。我的腳剛跨下車,踏到潮濕的路面時,就聽到小伙子在喊:“是……那個唱《草帽歌》的……”
卡車橫在岔路口,像一頭怪獸?!疤炷?!”我的手捂在胸前。
我不敢朝那里張望,但最終還是好奇地抬起了頭,地上是一個倒著的身影,如一堆泥土。我看到了血。血鮮紅的,從衣服里滲出,在地上畫著什么,一點點蔓延開來。我的眩暈開始了。
“是他自己沖……沖……沖進來的……我好好地開著,他就低著頭撞……撞了過來……”卡車司機驚魂未定。
人群在不停地聚攏。
胡子就在不遠處,躺在那兒,不知是死是活。我邁不開腿,后背在急速地冒汗。我看到他的那個包,剛才他就是背著這個包在行走。包散開了,東西飛了出來,灑落一地。
地上有他的衣服、牙刷、藥片、香煙、碎了的手機,還有一張照片在風中翻飛著。它吹啊吹,吹到了我面前。我低頭,湊上去,看到了熟悉的客棧和石桌,看到了里面的三個人,其中有一個扎了辮子的美麗小女孩……
責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