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南方寫作”的概念在2018年初露鋒芒,近幾年隨著“粵港澳大灣區(qū)”成為“出圈”話題,文學界看待“新南方寫作”似乎多了幾分抓住創(chuàng)作與研究“藍海”的喜悅。楊慶祥在《新南方寫作:主體、版圖與漢語書寫的主權(quán)》(楊慶祥:《新南方寫作:主體、版圖與漢語書寫的主權(quán)》,《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中對“新南方寫作”作了學術(shù)性的闡釋,并以“地理性”“海洋性”“臨界性”和“經(jīng)典性”為“新南方寫作”塑形。楊慶祥顯然對“新南方寫作”寄予厚望,在“漢語書寫主權(quán)”的意義上期待“新南方寫作”率先在世界文學空間中確認自我主體?!靶履戏健笔且黄媪糁鴰X南、潮汕、客家、閩南乃至東南亞等多種古老文化的土地,但這同樣是一片擁有復雜的地緣政治,包容開放的經(jīng)濟政策的充滿未來感的土地,生長于這樣的土地上的文學確實有足夠的資本吊人胃口。本文關(guān)注“新南方寫作”中的“科幻”問題,這當然和不少生活在“新南方”的作家關(guān)注“科幻”書寫有關(guān),更重要的是,“科幻”所攜帶的對于現(xiàn)實的關(guān)照和對未來的想象與這片充滿不確定性的土地相得益彰。
王威廉是這片土地的“外來者”,出生于西北的他大學畢業(yè)后才長居廣州,雖然不少作品中涉及了南方的氣候、生活,或者客居的心理狀態(tài)(《父親的報復》),甚至有意識地處理與南方有關(guān)的歷史大敘事(《絆腳石》),但王威廉顯然并沒有將“南方”作為一種重要的地域標志融入自己的寫作,他更擅長對城市與城市中人的描摹,更癡迷于語言的錘煉和風格的塑造,現(xiàn)代且先鋒,冷峻且深邃。在新近出版的小說集《野未來》中,王威廉則深度觸及了科幻寫作,但這并不是某種思想層面的巨大轉(zhuǎn)變,在這些科幻作品中,王威廉依然在探討同一個問題,即在技術(shù)宰制時代,“人”究竟該如何確認自己?事實上,這并不是科幻文體中的新鮮話題,二十多年前轟動一時的美國電影《黑客帝國》已經(jīng)在提醒我們“矩陣”(Matrix)的存在和“人機大戰(zhàn)”的不可避免,電影一步到位,直抵人類的終極“未來”。王威廉抵達“未來”的方式似乎有所不同,他還在基因切除(《不見你目光》)、影像監(jiān)控(《不見你目光》《退化日》)、記憶提取(《分離》)、意識復制(《后生命》)等問題迷陣中追尋“人”的位置,“什么是我的本質(zhì)?就是我曾經(jīng)認為我所是的那個人。那個人快離開我了,或是,我快離開那個人了?!雹偻跬幸夂葱l(wèi)“人”的不可取代性,如在《后生命》中便將“意識”(或曰“靈魂”)的復制和轉(zhuǎn)移描述為“失敗”,當“我”也進入復制實驗后,發(fā)現(xiàn)“這個意識與宇宙同構(gòu)”,而人“內(nèi)在于宇宙之中,其他的生命形式亦是如此,交融為一”②,這是小說的結(jié)局,也是王威廉對技術(shù)瘋狂發(fā)展之下“人”的未來本質(zhì)的描畫。在王威廉看來,逃離無處不在的監(jiān)控的方式是去追逐莫須有的影子,是回森林中生活(《退化日》);面對現(xiàn)實的殘酷無著,重溫故鄉(xiāng)記憶的方式是建造水下世界并與世隔絕(《潛居》);人類即便開拓了額外的星球生活,終究也只能由于本性難移陷入無限循環(huán)的戰(zhàn)爭和毀滅(《行星與記憶》)……中國科幻文學自晚清誕生之初便承載著為現(xiàn)實“把脈”和為未來“開方”的重任,近年以劉慈欣為代表的科幻作家更是將這種關(guān)切整體性的宏大敘事推向高潮,王威廉卻在科幻寫法的外衣下解構(gòu)了“未來”,解構(gòu)了一種“科學幻想”邏輯之下的可能性方案,“科幻不再在這些宏大而渺遠的層面起建設(shè)性作用,而恰是科幻從體制性的想象中逃離出來,與普通甚至卑微的生命聯(lián)系在一起”“未來被流放、被取消,未來現(xiàn)在消失于未來,就像‘水消失于水中’”③。
除了上文提及的作品,《野未來》中還有諸多“異質(zhì)”篇目,如《幽藍》《草原藍鯨》《城市海蜇》等。在這些篇目中,王威廉雖然也借用了不少科幻或類科幻元素,如“系統(tǒng)覺醒”“時空穿越”“整形變性”“去往未來”等,但王威廉在行文中逐步拋棄了科幻的基本邏輯和愿景表達,甚至連未來都懶得解構(gòu),對這些元素的使用顯然別有用意。在《幽藍》中,覺醒的人工智能只是劫持了一架飛機,并要一直飛翔下去;在《草原藍鯨》中,略顯失意的中年女人意外進入鯨魚的腹中,也只是和120歲的兒子做了一次超越時空的對話,睡了沉沉的一覺;在《城市海蜇》中,聲稱整容、變性的昔日好友找上門來,卻最終也沒有坐實真相,不過進行了一次后現(xiàn)代的海灘之旅。這種看似無意義、無結(jié)局的漫筆故事卻是王威廉苦苦追尋的“我”的“存在”。如果人工智能覺醒,“我”成長的創(chuàng)痛會得到療愈嗎?如果倚靠鯨魚的心臟長眠,睡夢可以慰藉“我”漫長的鄉(xiāng)愁與孤寂嗎?如果現(xiàn)代技術(shù)可以把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我”有勇氣去接納曾經(jīng)的記憶與變化的友人嗎?王威廉以最“先進”的技術(shù)支撐最“落伍”的故事,窺探“人之為人”最本初的沖動與情感,那些技術(shù)無法改變,甚至在技術(shù)鉗制之下愈發(fā)復雜的人之幽微。我愿將這類創(chuàng)作稱為“非科幻”書寫,即使用科幻的元素卻不完全遵循科幻的邏輯,打開科幻的視野卻并不全然呈現(xiàn)科幻的可能,以科幻的想象開拓情感的邊界,以科幻的手法建構(gòu)與科幻對立的世界。
在“科幻”和“非科幻”的場域中自由馳騁的還有同樣來自廣東的作家陳崇正。作為土生土長的廣東人,陳崇正的地域色彩顯然比王威廉濃重許多。在王威廉忙著鍛造自身的現(xiàn)代與先鋒時,陳崇正悄然構(gòu)建了自己的文學世界——半步村。這是一個實打?qū)嵉摹靶履戏健钡拇迩f,演繹著南方的衰敗歷史,也執(zhí)拗地存留著南方的巫鬼神魔。出版于2017年的《黑鏡分身術(shù)》和2021年的《美人城手記》都觸及了科幻寫作,卻呈現(xiàn)兩種截然不同的文風。《黑鏡分身術(shù)》講述“離魂術(shù)”“分身術(shù)”“停頓客?!钡裙适拢≌f中有看似十分高端的機器、技術(shù),但和《草原藍鯨》等作品一樣,這些故事并沒有遵循基本的科幻邏輯,更確切地說,作者在用科幻的名號打開局面后將故事的推進建立在鄉(xiāng)野傳奇、巫魔蠱術(shù)之上。詭異的樹皮人病、雞鳴病,提示著這個擁有古老巫魔文化的村莊在現(xiàn)代生活沖擊下向動物、植物的“退化”,而應對這種疾病式退化的,雖然是象征著進步和文明的機器、藥物,治病的過程卻包裹在一套陳舊的鄉(xiāng)村儀式中,“有人默默帶來了祭品,在魂廟的竹木圍墻之外,插上香燭、燒了紙錢,拜祭起來”①,病癥究竟是如何被治好的這一重要的“科幻”問題,小說沒有交代,而是很快轉(zhuǎn)入鄉(xiāng)村中其他人情矛盾與家長里短的糾纏??苹玫那楣?jié)只是一種非現(xiàn)實的點綴,陳崇正真正感興趣的,是這個南方村莊里人們的迎來送往、生老病死,是這個村莊在現(xiàn)代文明沖擊之下遭遇的清冷、孤獨,以及在特殊歷史年代無奈出走的游子無處安放的綿長鄉(xiāng)愁。在“科幻”與“非科幻”的指引下,陳崇正帶讀者見證了市場經(jīng)濟沖擊下的人性變化,也見證了此間巋然不動的情感執(zhí)念。
在小說集中占據(jù)重要篇幅的“分身術(shù)”其實是一種傳統(tǒng)的民間幻想,“誰也不想做現(xiàn)在的自己,誰也想分身”②,但分身之后卻是成倍加速在消耗原本的自己,且分離出來的自己無法再有統(tǒng)一的“自我”,于是也有了之后苦苦追求“合身”的莫吉,有了更多情感與倫理的困境,這恰恰是“科幻”與“非科幻”均可著力之處。陳崇正以黑鏡、球狀閃電、水晶椅、十二根腳趾等帶有傳統(tǒng)巫蠱味道的意象呈現(xiàn)“分身”的神秘與不可逆,“這個世界每天都是裂開,每一個人的靈魂都在淪陷”③,作者由此在“科幻”的意義上重述科技時代人文主義的傳統(tǒng)焦慮,在“非科幻”的意義上重審山野蠻荒與邪魔巫蠱的民間正義。對這一辯證問題同樣有所青睞的文壇前輩是沈從文,他也來自“江南以南”的“新南方”,他也在現(xiàn)代性的泥潭中掙扎,他也對故鄉(xiāng)的自然與神巫充滿眷戀,“我老不安定,因為我常常要記起那些過去的事情……有些過去的事情永遠咬著我的心,我說出來時,你們卻以為是個故事,沒有人能夠了解一個人生活里被這種上百個故事壓住時,他用的是一種如何心情過日子?!雹芑蛟S陳崇正在講述這些故事時也是和沈從文類似的心境,“是俯仰悲歡,重組回憶,救贖生命中種種嗔癡愛怨的手段,是入夢與驚夢的無盡儀式?!雹?/p>
到了2021年的《美人城手記》,陳崇正卻離開了他眷戀的山村野談,將曾經(jīng)夾雜的科幻要素全面放大,開始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帶著總體性人類視野的科幻書寫?!懊廊顺恰钡墓适率恰逗诳偷蹏返闹黝}延續(xù),是賽博朋克時代的大勢所趨,只是陳崇正更進一步,將人機戰(zhàn)爭的結(jié)局早已寫定,而關(guān)于“未來”,陳崇正與王威廉意外地達成了共識,“這時我們才意識到時間對我們的意義突然消失,于是,一個決定在我們心中形成:我們應該如同陽光下的一滴水那樣消失,從此相依為命。這不是一時沖動,也不是懦弱,而是我們可以戰(zhàn)勝死亡的恐懼,卻無法戰(zhàn)勝厭倦?!被蛟S對這兩位來自“新南方”的青年作家來說,不管是純粹的“科幻”還是帶著探索與希望的“非科幻”,都只是混沌年代情緒與情感的依傍與???,最終抵達“未來”的方式也只能是厭倦與沉默,是跟隨科技,跟隨進步,也是跟隨風,跟隨水,跟隨自然與記憶。
在王威廉和陳崇正之后,必須要提及來自福建的作家陳春成。他的小說集《夜晚的潛水艇》在2020年驚艷文壇,以天馬行空的想象和清新古典的語言刷新讀者對當下漢語寫作美學風格的認知。小說集中幾乎每一篇都多少有科幻元素,卻又每一篇都沒有按照傳統(tǒng)科幻的關(guān)切進行下去,陳春成以看似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書寫一個又一個非現(xiàn)實的故事,并不直抵人類生存的困境或關(guān)涉未來的宏大主題,而是以此呈現(xiàn)想象力構(gòu)建起的斑斕的精神世界。筆者在另一篇文章中稱陳春成的文體是“文藝奇幻”,即“在星球、戰(zhàn)爭、家國、人類命運等具體而宏大的主題之外,嘗試以與科幻相似卻又疏離的方式拓展人文與藝術(shù)的邊界”“并不致力于一個完美、宏大或可實現(xiàn)的未來新世界,而是旨歸一個隱微的情感、情緒、困境皆有安放的異質(zhì)時空”,在這樣的意義上,陳春成其實和王威廉、陳崇正形成了重要的呼應,即在“非科幻”的維度上貼近情感的波瀾與沉淀,貼近生命本身流淌的速度,他們共享的,是同一個與科幻對立的世界。
在筆者著手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黑客帝國》第四部即將在中國大陸上映,這一部的副標題是“矩陣重啟”,這似乎也正合本文之意,在科幻的邏輯視野之下,人機之間的和平注定是短暫的,重啟的并不只是勢不可擋的矩陣或戰(zhàn)爭,也是始終沒有得到解決的“科幻”與“非科幻”的共同難題:在理性和非理性都已經(jīng)發(fā)展得超乎想象的時代,“人”的肉體與靈魂究竟在何種意義上可以確認自身?在廣闊的“新南方寫作”中,“科幻”在大聲詢問“人”究竟該如何面對自己的未來,“非科幻”在輕聲訴說撥亂紛紛中心靈該于何處皈依。不管是持續(xù)參與戰(zhàn)爭還是選擇消失于未來,又或者僅僅是耽溺于神巫邪魔的幻想,都是“新南方”的選擇與回響。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僅僅以王威廉、陳崇正、陳春成為例,不管是討論“新南方”還是討論“新南方寫作”中的“科幻”,都難免掛一漏萬,但另一方面可以追問的是,這三位作家不能完全代表“新南方寫作”的同時是不是也意味著他們只能內(nèi)在于“新南方寫作”的框架?換句話說,這種共享的“科幻”與“非科幻”的志趣是不是僅僅是“新南方寫作”的特征?再換句話說,所謂“新南方寫作”或者“舊南方寫作”,又或者“(新)(舊)北方寫作”是不是都已形成了自己的定義、特征與囊括的作家范圍?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發(fā)現(xiàn)與命名的意義何在?是否需要新一輪的省思?我們在興奮地給予“新南方寫作”以關(guān)注的目光時,恰恰要警惕關(guān)注帶來的局限,警惕地域性的傲慢和定義性的狹隘。我們期待的文學生態(tài)永遠是多元、包容與活躍的對話,無問南北。
(樊迎春,評論家,北京大學博雅博士后。)
責任編輯:楊 希
①“非科幻”的提法靈感來自“非虛構(gòu)”,即“非虛構(gòu)不是‘反虛構(gòu)’‘不虛構(gòu)’,而是‘不僅僅是虛構(gòu)’。它需要的是一個原材料,而對這個原材料的書寫和加工,還需要借助虛構(gòu)和想象力?!保顟c祥《“非虛構(gòu)寫作”能走多遠?》,《文藝報》2018年7月30日),“非科幻”也不是“反科幻”“不科幻”,而是“不僅僅是科幻”。
①王威廉:《看著我》,《長江文藝》2013年第1期。
②王威廉:《后生命》,《野未來》,北京:中信出版社,2021年,第308頁。
③楊慶祥:《序:后科幻寫作的可能》,王威廉:《野未來》,北京:中信出版社,2021,第7頁。
①陳崇正:《黑鏡分身術(shù)》,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年,第24頁。
②陳崇正:《黑鏡分身術(shù)》,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年,第119頁。
③陳崇正:《黑鏡分身術(shù)》,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年,第125頁。
④沈從文:《三個男子和一個女人》,《新與舊》,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第102頁。
⑤王德威:《魯迅之后——“五四”小說傳統(tǒng)的繼起者》,《眾聲喧嘩》,臺北:遠流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8年,第25頁。
陳崇正:《美人城手記》,《江南》2020年第2期。
樊迎春:《在黃昏與黑夜的縫隙中藏匿——陳春成的文藝奇幻與現(xiàn)代洞穴》,《長江文藝》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