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1

“小暑了，吃槜李的時候到了——只有兩周時間可以吃呢，嬌氣得很呢——晚了，槜李不等人——熟了，落果了！心疼人呢！蟲子們高興著呢！” 桐鄉(xiāng)姑娘魏麗敏在電話里嘀嘀咕咕，像布谷鳥。我笑了，在一個周末背起雙肩包，從上海坐高鐵到了桐鄉(xiāng)。

槜李，既是李子中的珍品，也是一方地域的曾用名。

桐鄉(xiāng)城外桃園頭，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建制為“槜李鄉(xiāng)”，春秋時代名曰“槜李墟”，名字好看也好聽?！皹椑町a(chǎn)于桐鄉(xiāng)南門外，為最上乘。果大味甘，足以傲睨一切。產(chǎn)李之中心區(qū)，曰槜李鄉(xiāng)。所產(chǎn)之李，甘美逾恒，迥異凡品?！泵駠鴷r代，桐鄉(xiāng)畫家、槜李種植者朱夢仙，在其著作《槜李譜》中如是說。

公元前510年，發(fā)生過著名的“槜李之戰(zhàn)”。吳王闔閭氣勢如虎，“興師伐越。越王勾踐使死士挑戰(zhàn)，三行，至吳陳，呼而自剄。吳師觀之，越因襲擊吳師，吳敗于槜李”（司馬遷《史記·越王勾踐世家》）。——勾踐安排勇士，在敵人陣容前排成三行依次揮劍、高呼、自殺。吳軍將士目瞪口呆，止步不前。越軍趁勢進攻，以弱勝強。吳王闔閭受傷撤軍，亡。

以“槜李”命名的這一場戰(zhàn)爭，疆場遠遠大于槜李墟、槜李鄉(xiāng)，涵蓋嘉興周圍吳越邊界地區(qū)，可見當時槜李種植范圍之廣闊。吳王弓箭越王劍，此起彼伏二十年，造就“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xùn)”“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等成語，也讓槜李這種果實，深度參與敘事和抒情?！拔┯胁菽径猛恋氐淖涛?，惟有血液離開心臟后會真的滿懷思戀?！保ㄋ固貎?nèi)斯庫語）惟有槜李懂得吳越滋味，又讓槜李品嘗者用血液和心臟，領(lǐng)會一個古老國度的春風秋雨。

西施“朝為越溪女，暮作吳宮妃”，以身體的美拯救故園。自越赴吳途中，靠槜李治愈心疼癥。在一顆槜李上，她留下一彎新月似的指尖掐痕。這“新月”就遺傳下來，成為桐鄉(xiāng)槜李防偽標志。其他地區(qū)槜李，沒有這一痕跡。因留戀槜李，西施與范蠡，在桐鄉(xiāng)引發(fā)“范蠡塢”“胭脂匯”“汰腳灣”這些地名——范蠡做生意、西施化妝洗腳的地方，種滿槜李，人面李花兩相映。西施、范蠡之隱居地究竟在哪里？傳說很多。江南許多地名都與這兩個人有關(guān)。美的，就是值得廣泛眷戀的、深刻想象的，學(xué)者般質(zhì)疑、考據(jù)、論證、辨?zhèn)吻笳?，就無趣了。

時移世易。清代后，江南槜李的種植區(qū)域集中于桐鄉(xiāng)南門外，這是大自然的選擇，也是人的選擇——此地最宜于槜李生長，移栽他鄉(xiāng)，便品相不佳;百姓最愛種植槜李，琢磨嫁接、除蟲、施肥等技藝。如今，槜李墟、槜李鄉(xiāng)或者說桃園頭，家家戶戶門前都有槜李樹，屋后甚至有數(shù)畝上千棵的槜李林。

于右任題寫書名的《槜李譜》出版，使桐鄉(xiāng)槜李與南國荔枝、西涼葡萄、洞庭枇杷、閩中橘柚，并美齊名，確立其在中國李子界的地位——周邊地域的槜李種植者，讀讀《槜李譜》，就嘆息一聲，知難而退，轉(zhuǎn)身琢磨水稻、桑蠶和絲綢去了。

語言的表達何其重要，就像誰先說出“愛”字，誰就能在激烈競爭中脫穎而出，奪取一顆芳心。

2

在桃園頭晃蕩，看槜李，想起與桃李有關(guān)的眾多詩句言辭——

“清溪一道穿桃李”“投桃報李”“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其貌勝神仙，容華若桃李”“滿城桃李君看取，一一還從舊處開”“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應(yīng)似園中桃李樹，花落隨風子在枝”……

一個中國詩人，倘若沒有寫過桃李，在暮春初夏會慚愧不已。面對校園里的孩子這些秘密桃李，更慚愧不已。他的人生和寫作沒有未來。桃園頭的槜李，對我和我的寫作，都是重要契機和召喚。

的確有一道清溪，曲折穿過桃園頭。槜李基本摘完。果園覆蓋一層紗網(wǎng)，防備鳥來啄食，像美人頭頂覆蓋一層面紗，防備浪子情種來襲。有鳥兒鉆進來，過罷嘴癮，出不去，撞擊紗網(wǎng)，卡死、干枯在網(wǎng)眼里，像在隱喻人間的種種欲望和掙扎。

“李老師——李老師——來客人了——”麗敏喊。李應(yīng)芳哎哎哎哎答應(yīng)著，從果園幽深處浮現(xiàn)。

李應(yīng)芳在桃園頭村小學(xué)教美術(shù)，兼種槜李。近年來，桐鄉(xiāng)涌現(xiàn)許多槜李種植大戶，每年評選一個“槜李王”。李應(yīng)芳是去年的“槜李王”，培育出年度最大最甜的槜李，像獲得某某文學(xué)獎。李應(yīng)芳拿出手機，翻尋去年微信朋友圈內(nèi)的照片給我看——站在領(lǐng)獎臺上，槜李王的表情像獲獎作家，有著難以自持的喜悅，又盡力保持面部平靜，以免刺激同行。

“今年的槜李王是周五福?！崩顟?yīng)芳微微失落，“我那一顆參賽槜李，比他的獲獎槜李只差幾毫克。明年，再努力?！?/p>

坐在李應(yīng)芳獨幢別墅格局的庭院里聊天，涼風從槜李園上吹來，感染一重甜意?！霸鐏韼滋欤L更好聞?！崩顟?yīng)芳看懂了我對風的敏感和贊許。他顯然是細心人。教美術(shù)。春天，夏天，領(lǐng)孩子們在槜李園內(nèi)畫水粉，順便觀察槜李狀況。發(fā)現(xiàn)有蟲害就著急，匆匆進入槜李園深處，背影被孩子們畫進水粉里。

“你春天來，槜李花像雪、像霞光，美得很！”李應(yīng)芳領(lǐng)我去看他客廳墻上的水粉畫作品。果然，在一個美術(shù)教師的畫筆下，三月的槜李園涂滿雪色和霞光，絢麗之至像西施？

多年后的今天，當李應(yīng)芳回憶起十四歲那一年春天，在公社果園偷偷剪一根槜李樹枝條藏進衣襟帶回家的情景，內(nèi)心仍舊劇烈動蕩不已。他起身給我倒桑葉茶，坐下后，表情平靜一些。那年春，他模仿長輩，把一根槜李樹枝條，嫁接到門前四棵毛桃樹上。李老師說：“想不到全活了！毛桃樹變成槜李樹了！等了三四年才結(jié)果，吃了，甜得人想哭——自己種的槜李嘛。到如今，我與槜李結(jié)緣五十年了?！?/p>

李應(yīng)芳結(jié)婚后，兄弟分家，這四棵槜李樹歸了他，“有感情嘛。起初，一棵樹，一年只生十幾顆槜李。自家人吃，送鄰居親戚吃。后來，一年一年結(jié)果多了，還是自家人吃，送親戚鄰居吃——槜李嬌貴，沒法保存、運輸，十多天就得摘完吃完。桐鄉(xiāng)人的友情親情，都是用槜李送出來的！”大家笑了。院子內(nèi)，沒見那四棵毛桃樹劇變成的槜李樹?；蛟S，李應(yīng)芳搬家到了這一新址？或許已經(jīng)伐倒了那些樹。我沒問，怕他傷心。他心細，發(fā)型清爽，白色短袖襯衫很干凈。

2010年，李應(yīng)芳的果園達到十一畝。槜李成熟時節(jié)，果農(nóng)們夜夜守護。鄰家果園發(fā)生過一件奇事：兩個竊賊半夜進入果園，抬起看護者沉沉大睡的木床，調(diào)整方向，讓床頭從原來對著微白大路，改為對著小河，就放心大膽偷采槜李?？醋o者在夢中感覺到槜李香氣的秩序有些慌亂，驀然驚醒，跳起來，想沿路追趕，卻一頭栽進波浪微白的小河，“槜李好吃，果農(nóng)不易啊……”李應(yīng)芳感嘆。他在自家果園的木床上，拴了一個鈴鐺。

桐鄉(xiāng)市在2013年開始大力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規(guī)?；N植槜李。政府又流轉(zhuǎn)五十畝土地給李應(yīng)芳，“因為我種槜李有名氣嘛。2016年果園進入盛產(chǎn)期，天熱得快，大量槜李掉落，來不及賣，心疼??！現(xiàn)在好了，網(wǎng)店銷售——二十四小時就能到達上海、北京，外地人也能嘗鮮——來，加個微信，明年寄槜李?！?/p>

我就和李應(yīng)芳加微信，在通訊錄里注明：槜李李應(yīng)芳。

“李”這一姓氏，應(yīng)該與李子有關(guān)。李白和李世民大約也都愛吃李子吧。應(yīng)該沒吃過桐鄉(xiāng)槜李。否則，詩人會用一首又一首詩抒情，皇帝會在寄往江南的圣旨里，一年又一年嘮叨。

3

白墻青瓦，一處農(nóng)家院落，是新改造而成的“桃園頭槜李合作社”，很寬闊。東、南兩面落地玻璃窗，把外面的云朵、水聲、樹林、鳥影，借進來，室內(nèi)就不需要掛畫了。

幾個果農(nóng)圍桌而坐，和商人交流洽談。桌上有幾杯紅茶、咖啡。

吧臺后， 一個姑娘很優(yōu)美，和上海咖啡館里的姑娘沒區(qū)別。當然，她身上的香氣應(yīng)該更清新、自然，因槜李的熏陶而非香水的薰染。“每天都有村人、游客來坐一坐，談?wù)勆?，說說閑話，開心呢?！惫媚镞f給我一杯拿鐵?？Х缺砻嫔嫌兴谱鞒龅膱D案，“像槜李？”我問。她眉梢一揚：“獨家秘技呢！”

一個來自臺灣高雄的青年，站在姑娘旁邊，制作最近琢磨、發(fā)明的創(chuàng)意食品：以面包片裹著槜李，點綴一縷奶油。我品嘗后，前所未有的滋味回旋舌尖：焦香、甘美、甜潤……“像愛情？”青年與姑娘對望一眼，笑了，像戀人。

室內(nèi)幾籃槜李，來自不同果園和主人。不懂它們差異何在，如同我分辨不清吳腔與越語。

一個身穿休閑西裝的青年果農(nóng)手捏名片，端茶走過來，朝我舉一舉，致意，像酒會、沙龍、交易會上的紳士、外交家、推銷員。名片上寫著“桐鄉(xiāng)桃園頭周唯”等字樣?！跋壬鷣砜礃椑睿繃L一嘗！”他從竹籃里抓起槜李，遞給我，金戒指在槜李旁邊閃光。我蹲下身看那竹籃，贊美：“編得精致！”用淡竹編的竹籃，竹篾堅硬，竹色青青。桃園頭有大片淡竹林，是槜李的搭檔和知音。槜李成熟篾匠忙，手持篾刀進出淡竹林，伐竹、裁竹、編竹籃。桃園頭以北，有一村莊，名字就叫“淡竹園”。

眼前這一竹籃上編有“周記”二字。周唯解釋：這是周家槜李標記，從曾祖父開始就有了，像胎記和血型一代代遺傳。小周說：“我們周家的槜李，拿到烏鎮(zhèn)、杭州去賣，顧客一看竹籃上‘周記’二字，就買。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槜李被作為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桃園頭只剩下一百多棵槜李樹，不成氣候。我小時候，改革開放了，槜李園又一家一家建起來，鄉(xiāng)親們漸漸富裕起來?！?/p>

周唯高中沒畢業(yè)就去上海、廣州闖蕩謀生，沒發(fā)財。某日，忽想起“周善道”，家譜中記載的一位善于種植槜李的祖先。隱隱聽見一條道路在召喚，就去浙江農(nóng)業(yè)大學(xué)進修果樹栽培技術(shù)。結(jié)業(yè)后，周唯成為桐鄉(xiāng)有名的槜李種植大戶?！艾F(xiàn)在桐鄉(xiāng)槜李產(chǎn)量大，遠程運輸，裝紙箱，不再用竹籃，總感覺缺點什么。對！竹子的清香味道，沒了。”他惆悵，向我舉了舉杯子。惆悵的人，總能讓我產(chǎn)生好感。舉了舉杯子，我向他致意。

近年，桃園頭果農(nóng)們成立合作社，協(xié)同打造“桐鄉(xiāng)槜李”品牌，辦起槜李酒廠、槜李飲料廠，解決槜李豐收儲存難、銷售期短、價值實現(xiàn)形式單一的問題。

槜李酒屬于中國桐鄉(xiāng)，獨一無二，像無法復(fù)制的孤品杰作?，F(xiàn)代葡萄酒工藝出自西方。一百多年前，一個名叫張弼士的南洋華僑，回山東故鄉(xiāng)建立葡萄種植園，生產(chǎn)出第一個中國品牌的葡萄酒——張裕葡萄酒?！安贿^，槜李酒中有天然酵母菌，最好喝。”周唯向吧臺內(nèi)的姑娘揚手打招呼，“兩杯槜李酒，我請客！”四十八度的液體槜李，甜意綿軟，醉力隱藏，像靜美女孩大都隱含著少婦的凜冽，蓄勢待發(fā)。從果實到酒，從果園到酒廠、酒吧、酒會，桃園頭，這一個小村莊像新婚期，充滿轉(zhuǎn)化自身的渴望和勢能。

桐鄉(xiāng)槜李酒的開發(fā)者，是一個名叫沈漢興的青年企業(yè)家?！氨任疫€小一歲呢！”周唯感嘆。為研究槜李酒工藝，沈漢興去法國、美國考察，請那些釀酒師來桐鄉(xiāng)指導(dǎo)。屢經(jīng)波折，最終成功。“能人??！二十年前，桐鄉(xiāng)還沒大規(guī)模種植槜李，沈漢興做服裝生意，懵懵懂懂注冊一個商標——‘桃園頭槜李’。注冊后就忘記這事。幾年前，桃園頭村干部去工商局注冊‘桃園頭槜李’，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人先知先行！很郁悶，去找沈漢興談判、合作?！蔽液椭芪ǘ夹ζ饋怼Ｐβ曈行╉懥?。旁邊那幾個果農(nóng)轉(zhuǎn)過頭來，有些驚愕、困惑和諒解。大概，我和周唯都有些醉了。喝一點點酒，我就臉紅心跳。這皺紋交織的老紅，像一生積攢的無數(shù)羞愧，難以掩飾，絕對沒有槜李的鮮艷動人。

周唯種植槜李的同時，辟有兩畝地的槜李苗圃，一年培育兩千棵槜李苗，銷往本省衢州和安徽、江蘇。“外鄉(xiāng)人喜歡吃新鮮槜李，想站在樹下摘槜李吃，就來引種。我得去測量土質(zhì)、空氣濕度、光照時長，這些數(shù)據(jù)要與桐鄉(xiāng)相似，槜李才能活。還要輔導(dǎo)嫁接技術(shù)。將來，外地槜李也許會出現(xiàn)新品種吧。但還是桐鄉(xiāng)的槜李好，甜！”

我贊同這一觀點，與周唯干杯，就是在與桐鄉(xiāng)槜李干杯。

4

桐鄉(xiāng)石門鎮(zhèn)人、作家鄒漢明，聽說我來桐鄉(xiāng)，就從嘉興城跑來當向?qū)?，很合適。漢明是我多年朋友，又是鄉(xiāng)土歷史研究者，人熱誠——他邁開大步朝前走，微微有些左右搖擺，像需要借助搖擺形成風勢，吹散一下身上的洶涌熱量。

兩三年沒見面了，我們在旅館說了半天閑話，與槜李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

漢明摘下帽子，露出剃光的腦袋，舉起手像鑒別西瓜一樣拍拍它：“帶你去看看南門不？‘槜李產(chǎn)于桐鄉(xiāng)南門外’——《槜李譜》中說到的南門，不遠，去看看？”我響應(yīng)、起身、跟隨，沿一條大街往前走。大街所在區(qū)域，原是桐鄉(xiāng)城郊田野，在南門外?，F(xiàn)成為居民區(qū)、學(xué)校、公園、商務(wù)樓、餐館，千篇一律，與其他城市街景雷同。在雷同中保持平庸和安全感，街頭來來往往的人，也大抵如此。

一個掛著“中原大刀燴面”匾額的餐館，燈火熱鬧。漢明說：“你是中原人。我們江南人也都是中原南遷客?！边@中原大刀燴面似乎就是證據(jù)——“味道”，就是萬千滋味中暗藏一條還鄉(xiāng)古道。酸甜苦辣臭麻咸，群山眾水一人歸——這筷子，就是小舟、驢？從東晉，到南宋、明末，漢民族一次次南渡，乘舟騎驢自北而來，在江南定居生根。魯迅、徐志摩、王國維等士子，遠祖一概埋骨于中原。魯迅最愛吃河南的小米、面食，臉相與氣質(zhì)，遺傳了長江以北的冷意和孤遠。

我在新世紀初移居南方，祖上大概屬于寒門平民。在一次次古代戰(zhàn)亂中，有能力南渡者，大都是官宦士紳、書香世家，或者是被迫流亡的亂臣賊子。

移民們把北方青桐移植于此，遂有“桐鄉(xiāng)”地名，自然就有鳳凰來棲——哪怕僅是一種幻象。倘若沒有這幻象招引，那沉重衣冠與肉身，如何能渡過淮河、長江，渡過一代代的喜、怒、哀、樂、悲、恐、驚？不種高粱大豆，研習(xí)桑蠶槜李，把異地改造成故鄉(xiāng)，讓昆曲、越劇替代豫劇和秦腔。一方水土造就一種生存方式，不論植物、動物、人民?！斑@碗大的桐鄉(xiāng)城啊?！睗h明感嘆，其嘉興語調(diào)里，“碗大”與“偉大”同音亦同義——桐鄉(xiāng)這一只碗，養(yǎng)育出眾多偉大者，如烏鎮(zhèn)茅盾，石門鎮(zhèn)豐子愷。

“這里就是南門了。”漢明踩踩腳下石板，我倆仿佛一瞬間回到民國以前，像歸人、俠客、浪子，試圖敲打南門?！斑@石板，就是當年南門的地基，但城門沒了?！彼S手在空中畫一個弧形輪廓。我仰頭看看那一扇虛無“城門”，踩踩石板。周圍，當年城墻所在位置已成為街道，車來人往，如晚潮洶涌。

漢明領(lǐng)我朝南門深處走。一條老街保持原有格局：狹窄的石板路閃爍幽光，沒有路燈。兩側(cè)是木質(zhì)樓房。少年時代，漢明自石門鎮(zhèn)來逛街，流連忘返：一樓有熱騰騰的美食，二樓有女孩子的臉露出來，明媚如小陽春。目前漆靜空寂，居民大都搬入新城區(qū)公寓。只有一盞燈透窗而出，在老街道上投出梯形的光。漢明和我走過去，窺探，見兩個老人在燈下對坐于方桌邊，喝黃酒，吃槜李，看電視。

老街拐角處斑駁墻壁上鑲一藍色鐵牌，寫四個白字：南門直街。兩側(cè)伸出去若干石板路，構(gòu)成一個個巨大“非”字。漢明說，那些石板路都通往小溪大河。早年，鄉(xiāng)下人劃船到這些石板路盡頭，系纜上岸，來老街賣水果魚蝦、買油鹽醬醋、下館子、喝茶、見朋友、說媒、會情人、打官司……

漢明常常隨父親劃小船進城?！巴氪蟮某牵　睗h明再度感嘆?；蛘呤恰皞ゴ蟮某恰?。在他心中，碗大的城就是偉大的城，接納、養(yǎng)育、目送著一個少年。漢明在桐鄉(xiāng)上高中，去異地讀大學(xué)，成為作家，正在寫《穆旦評傳》，書稿裝在隨身所背的布袋子里，喝茶閑聊中也忽然掏出來，捏筆修改一兩個字眼。穆旦生于桐鄉(xiāng)以東的海寧。他有一首詩《一個戰(zhàn)士需要溫柔的時候》，我喜歡。其中兩句：“姑娘，你的每個錯覺都令我向往”，“姑娘，它會保留你純潔的歡欣”，像寫給姑娘般的桐鄉(xiāng)夜晚，我喜歡。

走到三處深宅大院前。漢明告訴我，它們都是明代建筑。墻壁類似于古宣紙上淋漓潑墨，是光陰的一卷大作。大門緊閉。一處門楣鑲嵌兩個金色顏體大字：澄霽。另一處墻壁標注三個字：此君居。第三處大門上方的木匾，深刻四字：照古騰今。一共九個字，都好。

照古騰今，澄霽此君居——像一行宋詞、一句元曲。

“此君”何君？四季眾生無窮已。

5

現(xiàn)在回想這五年間的生活，處處使我憧憬：春天，兩株重瓣桃戴了滿頭的花，在門前站崗。門內(nèi)朱樓映著粉墻，薔薇襯著綠葉。院中秋千亭亭地立著，檐下鐵馬叮咚地響著，堂前燕子呢喃。這和平幸福的景象，使我難忘。夏天，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在堂前形成強烈的對比，向人暗示“無?！钡幕孟?。葡萄棚上的新葉，把室中人物映成綠色的統(tǒng)調(diào)，添上一種畫意。垂簾外時見參差人影，秋千架上時聞笑語。門外剛挑過一擔“新市水蜜桃”，又來了一擔“桐鄉(xiāng)槜李”。喊一聲“西瓜開了”，忽然從樓上樓下引出許多兄弟姊妹。傍晚來一位客人，芭蕉蔭下立刻擺起小酌的座位。這暢適的生活使我難忘。

一九三九年九月，在廣西躲避戰(zhàn)亂的桐鄉(xiāng)人豐子愷，寫下《辭緣緣堂》一文，回憶故鄉(xiāng)的春夏瓜果、舊事前情，視覺、聽覺與味覺，很暢適。

我跟隨鄒漢明來到距離桃園頭十公里的石門灣，進緣緣堂，在豐子愷耿耿難忘的景象里晃蕩半日。漢明童年家宅，恰好位于緣緣堂后面深巷，空閑著，掛一把老式銅鎖。豐子愷的近距離存在，對一個桐鄉(xiāng)少年走上寂靜而清新的文途，持有隱秘的影響力吧？

緣緣堂，兩層樓結(jié)構(gòu)。樓上，走廊一角安靜處設(shè)小佛堂：豐子愷親手描繪的南無觀世音菩薩像，懸于木壁;一個蒲團，陳舊有裂痕，大約是原物，殘留先生的跪痕與體溫？部分家具、書籍、什物，來自上海生活遺存。比如，一個矮小的竹靠椅，像模型。我坐上去，填空，像一個不太準確的名詞、形容詞？趕忙站起來，隱約能感受到豐子愷當年的體形與心境、一行句子中的澀寂與喜悅。

若無家國離亂，豐子愷大約想終老于石門灣，否則，不會在一九三三年把緣緣堂建造得如此怡人，僅棲息五度春秋。眼前緣緣堂，由新加坡廣洽法師資助，重建于一九八五年，原版緣緣堂毀滅于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六日兩架日本飛機的轟炸。正門在火焰中焚燒大半，幸存的一部分被稱作“焦門”，嵌于新版緣緣堂庭院內(nèi)一面磚壁，黑沉沉，像一個人受到重創(chuàng)的脊背，在雨天，會隱隱作痛吧。

轟炸前，豐子愷率家人離開桐鄉(xiāng)，往西南大后方遷徙避難。一九四五年光復(fù)，一個傍晚，豐子愷返回石門灣。隨行家人，多了一個在八年流亡途中生下的幼子，算是贏得的一筆“利息”，豐子愷這樣對親鄰說著，笑了、哽咽了——緣緣堂已成廢墟，野樹叢生，群鳥相迎。根據(jù)殘留的墻腳石，豐子愷大致推測出當年廳堂位置，站在那里，無語。在鄰居家借宿一夜，喝黃酒，大醉。第二天去杭州另覓新居。一九四九年后定居上海。一九七五年九月去世，享年七十八歲。

豐子愷沒看到新版緣緣堂的落成。遺憾。不必遺憾。他走到哪里，都把寫作、畫畫的地方呼作“緣緣堂”。以自我為緣緣堂，隨身攜帶桃花、槜李、櫻桃紅、芭蕉綠。在故鄉(xiāng)度過的暢適生活，促成他筆下人間情味強烈的中國漫畫，使我難忘。只有桃園頭、吳越南方，才會生發(fā)滋味獨特的槜李，使我難忘。

原版緣緣堂建造前，豐子愷與弘一法師進行過一次合作：每人在幾個小紙片上各寫一字，分別捏搓，再從中隨意各選一紙團，展開，兩個“緣”字就碰在一起。師生相對而笑，遂定下這一堂名。中國的愛恨情仇、離合悲歡，都可以在“緣”與“緣”之間得到闡釋和緩解，了卻困惑與不甘：緣聚則生，緣深則愛，緣淺則怨，緣散則滅……

此刻，緣緣堂內(nèi)外，有一群少年埋頭在畫板上練習(xí)素描、水粉。豐子愷坐在一尊銅像里，俯瞰他們，眼神有無限的愛惜。這些少年，以及鄒漢明、我、魏麗敏等，都是豐子愷留給人間的利息——那些影響后世生活方式和美學(xué)觀念的歷代前賢，是一筆巨大本金，像月亮，夜夜支出一些碎銀子，讓人間安詳明亮，足以寄身存心。

緣緣堂旁邊就是木場橋，橋下是豐子愷屢屢寫到的后河，靜靜匯入大運河。

大運河在石門灣拐一個弧形的彎，像被磅礴臂力驀然拉開的巨弓。此地，也是吳越槜李之戰(zhàn)的疆場。當時壘砌的石門關(guān)隘，不復(fù)存在。深刻“古吳越疆界”五個楷體字跡的石碑，矗立運河邊，像戰(zhàn)士遺留的一塊脊骨。河上，貨船來來往往，滿載水泥、鋼材、木頭、糧食……船身上油漆出的番號，顯示其歸屬與來源：徽州、揚州、南京……

沒有客船。民國時代的慢船，豐子愷喜歡。他舍棄當時已出現(xiàn)的火車、汽車這些新式快捷交通工具，堅持水路出行。經(jīng)過一個名叫“塘棲”的小鎮(zhèn)，就上岸、喝酒、聽戲，住一夜，次日晨到達杭州，剛剛好。

運河邊，曲尺弄，有一個賣槜李的人守著竹籃。他戴一個大草帽，眉目就省略了，像豐子愷寥寥幾筆畫出來似的。

6

一九三七年立夏時節(jié)，著名畫家、槜李種植者朱夢仙，在桐鄉(xiāng)城外晚翠堂寫就《槜李譜》，由上海新中央印刷公司出版。

書名題寫者于右任，系國民黨元老、上海大學(xué)創(chuàng)立人。其女仆，籍貫桐鄉(xiāng)，自然而然會帶一竹籃家鄉(xiāng)槜李，請主人品嘗。順便求得“槜李譜”三字墨寶，使這部書有了權(quán)威性和說服力。一個民國女仆，對于當下桐鄉(xiāng)槜李事業(yè)發(fā)展的推動作用，不可低估。

《槜李譜》賡續(xù)宋代蔡襄《荔枝譜》、南宋韓彥直《橘錄》、清代褚華《水蜜桃譜》等等同類著作之傳統(tǒng)，由“起原”“地考”“科屬”“別名”“辯證”“樹性”“嫁接”“整枝”“遠移”“花期”“影射”“時候”“消息”“驅(qū)霧”“貢獻”等簡短章節(jié)組成，是一部槜李種植工藝教科書，也是一卷槜李賦。

全書半文半白，亦俗亦雅，完全可看成作家經(jīng)驗談——

“槜李，為果中雋品，味之甘美，實罕其匹，古人有珍果之稱，良不謬也?！痹娔宋膶W(xué)之雋品，好文章的秘密，就是保持罕有其匹的詩性，充滿新發(fā)現(xiàn)、新表達的狂喜與尊嚴，以獨特滋味去動人肺腑。

“槜李樹性堅強，不易長大，嫁接之后，六七年方能結(jié)實。如結(jié)實太早，必須完全摘去，否則元氣早泄，竟難發(fā)育，或至枯萎而死?！币粋€作家的堅強成長，須長久蓄力、深思默想，不宜迷惑于那些過早到來的光榮。

“結(jié)實之初，遠近人士皆來探問消息，以為他日饋贈親友之需?！焙米骷矣行伦鲃倓倓庸P，就會有遠近報刊或出版社的編輯來探問消息，以為他日版面增輝之需。

“東有梅里、竹里，南有海鹽，遠不若桐鄉(xiāng)產(chǎn)者之碩大甘美，良以產(chǎn)地正確使然也?！弊骷乙业阶约旱墓P墨扎根之地，類似于沈從文的長河湘西，豐子愷的桐鄉(xiāng)石門鎮(zhèn)，良以產(chǎn)地正確使然也?！耙粋€人無非是氣候和個人經(jīng)驗的總和而已?！泵绹烁？思{也抱持類似觀點。

“樹之能結(jié)佳果，端賴整枝，槜李亦然。不加修剪，枝條紊亂，產(chǎn)李難期美滿。弱小枝、過密枝、有病枝、向下枝，剪除務(wù)盡?！蔽恼履芊癯蔀榧炎?，端賴修改，煉字、煉詞、煉句、煉意。虛假的情感、冗贅的語言、不準確的表達，須刪除務(wù)盡。

“蛀主干者，有天牛。害葉以蚜蟲為最烈，次有毛蟲、繪書蟲等。害果者，象鼻蟲最烈，次有木葉蛾、折心蟲等等，或害葉，或害果，或果葉兼害。而撲滅實屬不易，總宜時時視察，未成燎原，治之尚易。”一個作家的人格、觀念，決定作品的生命氣象，若不對精神病灶保持警覺和省察，則天牛、蚜蟲、毛蟲、繪書蟲，紛紛來襲。

“產(chǎn)額既少，而價值又昂，慕名之士爭購以遺親友，而遠道戚友，每多隔年馳函索取者。故槜李不論荒熟，寒素之家，往往畢生而不知其味者?！焙米髌废∪?，只能“獻給無限的少數(shù)人”（希門內(nèi)斯）。

“槜李栽植者，均系鄉(xiāng)人，多墨守舊法，不事改良，故近況頗有衰落之象?！惫P墨須系于世道滄桑，“文章合為時而著”（白居易），“惟陳言之務(wù)去”（韓愈），似晨雨新溪潺潺來，不斷加入、更新漢語文學(xué)傳統(tǒng)這一條偉大長江。

……

朱夢仙擅長工筆花鳥畫，所繪蜻蜓、螳螂、知了、蜜蜂，惟妙惟肖，暢銷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京滬坊間。這是意料中的事情。一個精通農(nóng)事的人，必然工筆般無微不至，在細節(jié)里寄寓深情。大寫意、潑墨一類畫風的人，只能畫山畫水畫云海，不會種桃種李種春風。朱夢仙在自家槜李園養(yǎng)了大群蝴蝶，以便觀察、描摹，故被村人稱為“朱蝴蝶”。

奧地利詩人里爾克也熱愛果園、書寫果園?！昂煤猛@果園：它的負重不可避免，而同樣的不適釀就夏天的幸福?！彼鬟B、詠嘆，那果園不是槜李園。他痛惜于一枚蘋果最糟糕的命運——被蠟封成一種裝飾品，與風和陽光絕緣。

中國槜李決絕如烈女子，造就吳越夏天的幸福，轉(zhuǎn)眼間消散于空氣和味蕾——因為短暫，所以永恒。

一九四〇年秋，四十四歲的朱夢仙病逝，不知道化作朱紅色蝴蝶沒有。

詞牌“蝶戀花”產(chǎn)生于唐代，又名“鳳棲梧”，非常適合桃園頭、桐鄉(xiāng)、江南，有助于抒情，抒發(fā)深情、艷情與悲情。

蘇軾用這一詞牌寫過名句：“簌簌無風花自墮……我思君處君思我?！?/p>

7

魏麗敏的奶奶在自家門外種了七棵槜李樹。

奶奶名字叫“阿金”。她留一籃當天清晨摘的槜李，等我。還有剛煮熟的玉米，新摘的、帶著黃花和露水的黃瓜。都好吃。

“槜李要早早摘，太陽出來天熱了，就熟破了——吃啊，趁新鮮！”阿金奶奶示范：雙手把一顆槜李環(huán)抱著，揉一揉，再輕輕剝開槜李皮，就滿口甜汁了。麗敏把一根吸管插入槜李：“也能用吸管喝，像喝一罐果汁飲料！”她滋滋喝起來，像孩子。我和阿金奶奶都笑了。多年沒有這樣甜甜地笑了。吃過槜李后的笑聲絕對純真，沒有一絲苦澀和虛偽。

槜李脾性嬌貴、傲氣，以前只有江南人可享口福。北方人大部分不認識“槜”字。每年小暑前后，麗敏在網(wǎng)上幫奶奶賣槜李，但老人還是喜歡提著竹籃到街上賣?！翱梢砸姷绞烊?，聊聊天，再數(shù)數(shù)錢，挺好的?！蹦棠锑粥止竟?，語速語調(diào)像麗敏。

“奶奶每天掙一兩百塊錢，高興得很——她來來去去都是我爸、大伯、堂哥開車接送。她只算自己賣的果錢，汽油費算晚輩們孝敬的，不算在成本內(nèi)，就盈利多多呢。”麗敏嘀嘀咕咕，我笑了。今年夏天，阿金奶奶可以收入六千多元。老人低聲對我說：“給孫女攢嫁妝呢。你給她介紹一個好小伙吧——她不急，我急呢。”我也低聲說：“放心，好小伙多著呢?！崩先诵α耍殖沂掷锶粋€槜李：“這個大，吃！”

門前，一小片桑園。阿金奶奶每年養(yǎng)蠶，積累蠶絲，織成蠶絲被，為麗敏準備嫁妝。“這是桐鄉(xiāng)老規(guī)矩：自家蠶絲自家織，買來的蠶絲被，情意淡?！崩先私忉?。這些年，槜李價值高于種桑養(yǎng)蠶，大規(guī)模桑園漸漸少了。村民家舍前后，還會留下一小片桑園，暗自為女兒們生長。那些桑園大的人家，女兒肯定多。

魏麗敏隨奶奶的姓。爺爺姓陳。早年的阿金很美。年老了，依然白皮膚、大眼睛、短發(fā)、藍綢衫、黑褲，清清爽爽。鄰村陳家少年喜歡少女阿金，非她不娶。少年瘦弱，少女拒絕。少年就去邊疆當兵，騎馬過河，冒雪巡邏。退伍，一身英氣豪氣。登門求婚，阿金動心，提出兩個條件：少年須入贅，后代須姓魏。少年回答：“依你?！庇谑怯辛艘淮忠淮杭胰恕ｊ愋盏臓敔敽敛辉谝?，寵著阿金，從青絲直到白頭。

槜李樹上最好的那一顆，爺爺每年春天在花瓣枯萎、果實初萌的時候，就開始觀察、判斷、決定。看中了，每天在樹下盯著它，防鳥啄，防野孩子來摘。三個月后，熟了，小心翼翼摘下來，給阿金吃。爺爺看阿金吃，表情很心疼、很甜蜜。或許，在爺爺眼里，阿金就是最好的槜李，看中了，就一輩子盯著她。

必須相信愛情的存在，否則這蒼茫人世如何值得眷戀？爺爺或許從沒有說過“愛”這個字眼。也不知道有一種詩體叫“愛情詩”。當下，有許多男女被稱為“愛情詩人”，其實匱乏愛的能力，在分行句子中虛構(gòu)心疼和歡喜，孤寒終老。他們的書房窗外，沒有槜李樹。

五年前，槜李果期剛罷，爺爺去世了。麗敏開始學(xué)著爺爺?shù)臉幼樱磕暧^察、判斷、決定，給奶奶摘下最好的那一顆槜李。奶奶邊吃邊嘟囔：“還是你爺爺摘的槜李好吃?！背酝?，哭了。

離開阿金奶奶家的路上，麗敏講了這些故事。我沒說話。

路邊，農(nóng)家白墻畫著豐子愷風格的漫畫。一群群游客圍坐在樹下，吃野火飯——露天搭建的灶臺，吞吐野草熱風，轉(zhuǎn)化出火焰和陣陣美味。我暗暗吸了吸鼻子，向咸肉、蒜薹、豌豆、竹筍、糯米、臘腸、青椒等大地氣息，致意。一戶人家正進行婚禮，三層別墅前搭起漫長紅帳篷，十幾個方桌旁坐滿賀喜的人，新郎新娘盛裝歡顏，像一對蝴蝶端著酒壺穿行其間。音響里循環(huán)播放《彩云追月》《浪漫曲》《小夜曲》。歡聲笑語不斷。麗敏說，桐鄉(xiāng)富了，鄉(xiāng)村里娶親的規(guī)矩也變了：男方須建別墅、買汽車，在城里還要購置公寓，以備孩子將來接受良好教育。我問：“對槜李樹沒有要求？”麗敏掩嘴而笑。

傍晚，回到桐鄉(xiāng)城。燈火燦爛，不像槜李花那樣淡雅，像一群群鳳凰棲息于梧桐高枝——桐鄉(xiāng)，你的每個錯覺都令我向往。桐鄉(xiāng)，槜李會保留你純潔的歡欣。

道別的時候，我對麗敏說：“快點找一個給你摘槜李的人吧?！?/p>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