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德洛

摘 要：晚清時期有關(guān)兩江總督陸建瀛在太平天國戰(zhàn)爭中的結(jié)局存在極大爭議和流言，清代正史記錄亦語焉不詳，使得后人回溯這段歷史時往往莫衷一是。通過對當時原始檔案史料的梳理和研究，基本可以肯定陸建瀛確實在太平軍攻占南京時被殺，但由于丟失南京的后果太過重大，有關(guān)其處分事宜仍在朝野內(nèi)外引發(fā)不小波瀾。

關(guān)鍵詞：太平天國；陸建瀛；清代官場

陸建瀛，字立夫，湖北沔陽人。1822年中進士，歷任編修、侍讀、直隸布政使，為政“皆應(yīng)機宜，所歷有名績”。1846年升授江蘇巡撫，任內(nèi)主張漕糧海運。三年后，擢兩江總督，于鹽務(wù)、河工均有建樹。他是太平天國戰(zhàn)爭中殞命的第一位總督高官，而圍繞其結(jié)局又引發(fā)出諸多的爭斗和流言。隨著清宮檔案陸續(xù)編輯出版，不少歷史疑云得以逐漸清晰。本文擬從相關(guān)檔案史料出發(fā)，梳理陸建瀛結(jié)局的重要細節(jié)，以還原真實歷史，并由此觀察清代官場運作的規(guī)則風(fēng)氣。

圍城掙扎

1852年秋，太平軍打出廣西，進入湖南，并于1853年初攻克武昌，長江大震。清廷為鞏固江南，賞陸建瀛頭品頂戴，授欽差大臣，旨令其赴上游督師。1月23日，陸率3000兵勇從南京開拔。2月15日，太平軍在連克黃石、蘄州后，于武穴一舉擊潰了陸建瀛布置的防堵，總兵恩長陣亡，清軍潰散。陸建瀛聞訊大驚，急向九江方向逃遁，“星夜放下彭澤”。據(jù)載，當時總督坐船上有屬員對退縮有疑問，隨行武弁立刻拔刀相向，并警告他不得張揚。[1]18日太平軍“前隊亦已駛至，放火箭焚其船，（陸建瀛）因另坐小船”。23日，船抵安慶江面，遣弁通報安徽巡撫蔣文慶太平軍將至，即飛駛南京。24日，安慶失守。對于自己的行蹤，陸建瀛不敢掩飾，如實上奏。清廷大驚，于26日頒諭將陸建瀛革職留任。

此時南京城內(nèi)除了陸建瀛，還駐有江寧將軍祥厚、江蘇巡撫楊文定、江南提督福珠洪阿、江寧布政使祁宿藻、江寧副都統(tǒng)霍隆武等諸多大員。而陸建瀛遁往南京途經(jīng)蕪湖，將楊文定原先在此的布防全行撤換，引發(fā)不滿。楊文定、祥厚等“函囑陸建瀛趕統(tǒng)舟師，仍赴上游迎擊”。陸則充耳不聞，“晏坐衙齋三日，并無回信”。看出大事不好的楊文定旋借口“移駐鎮(zhèn)江趕辦防堵”，于3月2日逃離南京。陸建瀛則裝模作樣地上奏“嚴密防守江寧并請飭向榮東下攻剿”。為開脫罪責(zé)，陸氏特夾片奏陳：“臣本寒家，歷任京職二十年，外官十余年，依然屋無寸椽，田無寸土，人所共知?！F(xiàn)在軍餉支絀……查臣廉俸等件，均計已支未支尚有銀四萬兩，擬請悉數(shù)發(fā)給江藩司庫，以供支應(yīng)。”[2]3月2日，清廷溫諭誡勉：“著陸建瀛遵照前旨，一面援應(yīng)安徽，一面與該將軍等和衷商榷，計出萬全，即將防兵全行撤歸梁山，即當竭力扼守，毋令賊艟闌入?！盵3]但就在清廷幻想固守江寧的同一天，南京城內(nèi)大員之間的矛盾已公開爆發(fā)。祥厚、福珠洪阿、霍隆武、祁宿藻聯(lián)銜奏參督撫齟齬、罔顧大局，報告南京“民情加倍驚慌，更多遷徙”。

3月6日，清廷接到聯(lián)名奏參的折子，頓感不妙，即刻頒諭：“陸建瀛辜恩昧良，厥罪尤重，著即交祥厚傳旨拿問，委員解交刑部治罪。所有欽差大臣關(guān)防，著祥厚祗領(lǐng)，并著兼署兩江總督。”[4]同時將楊文定革職留任。但一切為時已晚：7日，太平軍前鋒進抵南京近郊。10日，祁宿藻因憂憤嘔血而死。19日，兵臨城下的太平軍一舉奪占南京外城，次日攻破八旗駐防城，南京清方在城大員全部陣亡。

詈罵與謠言

就在太平軍進行南京戰(zhàn)役時，清朝官場已經(jīng)有人把驚惶的情緒撒到陸建瀛這一“罪魁”身上。

3月13日巡視東城兵科給事中吳廷溥就以“東南大局危迫”為由，奏請將“貽誤軍機之陸建瀛即行就地正法”?？赡苁亲須㈩^還不解氣，吳廷溥又夾片要求抄陸建瀛的家。其繪聲繪色地描述道：“其眷屬現(xiàn)于正月陸續(xù)至京，每日進城車數(shù)輛，十余日尚未到齊，雇有保鏢十人，沿途護送。其輜重之富貴，可想而知。”[5]次日，翰林院侍讀何彤云也上奏了類似的折子。清廷當日即頒諭，命郡王僧格林沁查抄陸建瀛在京家產(chǎn)。但陸氏家眷在京“住房六十八間，系租得內(nèi)務(wù)府取租官房，此外并無房產(chǎn)地畝”。清廷便再頒諭：“陸建瀛之子刑部員外郎陸鐘漢均著革職，……原籍家產(chǎn)及任所資財一并查抄?！痹陬C給署湖廣總督張亮基的上諭中還憤憤地寫道：“倘有隱匿寄囤及委員走漏消息等弊，惟該將軍、督撫等是問?！盵6]4月24日，張亮基奏復(fù)查抄陸建瀛家產(chǎn)情形說：陸家“祖遺水田一百一十六畝零外，其私置之業(yè)，只義田一千二百三十畝四分八厘三毫、墳塋祭掃田一百四十八畝五分三厘二毫；房屋二所，均被水沖圮，尚未建造”。[7]

太平軍在攻占南京后，于5月13日派出2萬余人開始北伐，直指北京。5月19日再派出戰(zhàn)船千余號，溯江西征，鞏固上游。這一切都使清廷陷入極大的恐慌之中。而恰在此時，江蘇按察使查文經(jīng)于5月23日奏報：“據(jù)建陽衛(wèi)守備汪大成稟稱，江寧逃出之人皆言陸制軍現(xiàn)在賊營，頭帶黃冠，身著黃袍，遇害實偽言耳。署太平府潘，本年正月十九日并未開印，夜留陸署內(nèi)居住。據(jù)外人云，謀為不軌，……現(xiàn)在潘深恨守備，有謀害滅口之心?！盵8]咸豐帝在接報后朱批：“所稟各情如果屬實，真乃天地所不容矣！”隨即頒諭命兩江總督、安徽巡撫等大員深入調(diào)查。7月27日，新任兩江總督怡良將有關(guān)陸建瀛通敵的調(diào)查情況奏陳，其中說：“陸建瀛平日居官行事獨斷獨行，不肯與人商酌和衷辦理，僚屬多不甘心，士民亦有評論。無非因其位分已尊，難與較量，多年隱忍，眾論不能翕然，或者民間造此浮言，以泄平時之忿?！倍暇┏瞧茣r，陸建瀛正趕往江寧將軍衙門議事，在小營遭遇太平軍突擊隊，“刀砍頭面三傷，登時墜馬殞命”。隨行護軍將其尸身抬回，裝殮后埋在總督署東面的水月庵旁。[9]怡良還特意在折后附上了汪大成的親供：“卑職與潘牧素?zé)o仇隙，因陸制臺與潘牧不能報效皇上，心中不平之氣，故有夾單?！盵10]8月4日，咸豐帝在批閱了怡良的奏報后朱批道：“陸建瀛身系大員，斷不至昧于大節(jié)。汪大成任意污毀，可惡之至。”[11]

雖然有官方調(diào)查澄清，但陸建瀛投敵的說法卻不脛而走，晚清稗史《咸同將相瑣聞》有《陸建瀛失金陵》一篇，其中載：按陸氏之遁還金陵閉戶不出也，或謂其婿、女為洪軍所擄。洪氏致書于陸，言將假道入浙，決不相犯。如肯讓路，即放還婿及女，否則加以極刑云。陸得書，不知所措。會前隊戰(zhàn)歿，遂狼狽而逃。俞仲華撰《蕩寇志》，稱宋江掠蔡京婿脅和，影射陸事也。[12]

身后事

清廷在收到怡良的奏報后，于8月8日頒諭：“該革員雖經(jīng)失律于前，尚不失城亡與亡之義。陸建瀛著賞還總督銜，即照總督例賜恤，所有查抄家產(chǎn)均著賞還?！盵13]次日，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方俊奏請撤銷陸建瀛恤典。清廷隨后頒諭云：“所奏自屬公論，……著毋庸另議恤典，以昭區(qū)別。”但陸建瀛到底是死了還是降了，畢竟都沒有確實的證據(jù)。真正徹底的調(diào)查，還是要等清軍重新奪回南京后才能開展。

1864年7月，曾國藩統(tǒng)領(lǐng)的湘軍最終攻下南京城。在曾國藩修祠堂、補科舉、籌善后的間隙，也沒忘了處理陸建瀛事件。12月4日，陸建瀛后人帶著當事家丁趕到南京，在曾國藩派員的見證下，“認明瘞埋基址，眼同啟視，遺骸猶存。該故督實系當時在城殉難，克全大節(jié)，毫無疑義”。[14]陸家人將遺骸重新裝殮，曾國藩親往吊祭，并委派炮船護送回籍。次年5月，曾國藩將此事奏報清廷，最終辦結(jié)。

清代乾隆朝以降的官場因循畏葸、明哲保身之風(fēng)盛行，官僚集團全無擔(dān)當任事、奮發(fā)有為的干勁，最終社會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民不聊生，引發(fā)了太平天國運動。而在歷經(jīng)百余年太平無事后，晚清軍政體系根本無力承受農(nóng)民戰(zhàn)爭的巨大沖擊，陸建瀛的臨陣脫逃和南京城內(nèi)大員的齟齬就是最好的例證。

注釋與參考文獻

[1]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1，長沙：岳麓書社，2008年，第152頁。

[2][3][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政府鎮(zhèn)壓太平天國檔案史料》4，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516、534、545頁。

[5][6]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政府鎮(zhèn)壓太平天國檔案史料》5，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52、81-82頁。

[7][8]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政府鎮(zhèn)壓太平天國檔案史料》6，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46、99頁。

[9][10][11][13]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政府鎮(zhèn)壓太平天國檔案史料》8，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151、152、152、364頁。

[12]辜鴻銘、孟森等：《清代野史》2，成都：巴蜀書社，1998年，第565頁。

[14]曾國藩：《曾國藩全集》8，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39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