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豹
王明賢
2021 年2 月28 日,山中天藝術中心結合建筑展覽舉辦了首場論壇活動:“能思考的工匠和能動手的思想家”。論壇圍繞“北京大學建筑教育的實驗”展開。論壇召集人王明賢先生曾提到“北京大學建筑學研究中心是一次重要的實驗”,而且“這個展覽比較有意思的一點,其實是關于中國建筑教育很重要的一個實驗成果的展示”。就有關問題筆者與《建筑師》雜志主編李鴿在2021 年11月23 日上午以騰訊會議(因疫情原因,見面不方便)對王明賢先生進行了采訪,內容如下:
劉文豹(以下簡稱劉):這個展覽提到了“實驗性”。您是當代中國實驗建筑概念的提出者以及推動者之一,您如何定義“實驗性”?
王明賢(以下簡稱王):我覺得在中國當代建筑史上有一頁很重要,那就是中國的實驗建筑。經歷過20 世紀90 年代的人都知道,那時中國的建筑創(chuàng)作與思潮基本上都是國家體制下的設計院體系的設計活動。很少有人能用一種實驗性的、批判性的觀點去關注如何創(chuàng)造中國的當代新建筑。
在當時,創(chuàng)建中國的實驗建筑比較重要的是要打破既有觀念,創(chuàng)造新的體驗。但所謂“實驗建筑”并沒有很具體的什么綱領、思潮,等等。它有點像禪宗,也就是“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實際上,也是一種當代的觀念。它與主流建筑不一樣,不受主流建筑束縛,讓青年建筑師能尋找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至于具體做法,其實各種各樣。比如說:張永和做的主要是關于西方現代建筑的引進,當然他也注意到中國當代的特點;王澍注重的是中國傳統(tǒng)的東西在當代轉換;劉家琨可能就采用了中國民間做法——所謂“低技策略”——用較低的成本從事當代實驗;朱锫則關注自然建筑和不完整的完整性。
說到中國的“實驗建筑”,與當時中國當代藝術的發(fā)展、實驗藝術有關系。因為中國的當代藝術從“85 美術運動”①一直發(fā)展到1990 年代,影響非常大。然而,反觀當時的中國建筑設計,實際上離真正的當代建筑還差很遠。因此,我們也想針對中國當代建筑展開討論,比如1996 年的“南北建筑師5·18 對話會”,在廣州、深圳舉辦。②這個會議由我和饒小軍兩人主持。我們邀請了建筑界的張永和、王澍、馬清運、趙冰等;也有藝術家隋建國、汪建偉③;還有文學界的幾位大咖,像李陀④——當時他也算是中國文學批評界的大腕,小說家余華,以及在美國教書的批評家張旭東⑤。那次對話會,實際上是一個很難得的、匯集各界的活動,也等于是中國實驗建筑的第一次會議。
至于說到“實驗建筑”幾個字是怎么見諸文字的呢?應該是在1996 年年初,也是在南北建筑師對話會之前。當時,我在1996 年《建筑師》雜志第2 期上刊登了董豫贛的設計作品《太陽與碑》⑥。在標題上,我們給它寫上“實驗性建筑設計方案”。這應該是中國第一次提出“實驗建筑”的文字。
當時,董豫贛是清華大學建筑系的研究生,給他們上建筑評論課的導師是關肇鄴。關先生就把研究生的評論文章都寄給我,讓我選擇。我選了好幾天。從清華本科一直讀到研究生的學生,他們的文章都寫得很好,寫得很流暢,問題也談得不錯。董豫贛的文章呢,其實文字還略顯生澀,不像其他人寫得那么流暢。但他有一種對問題的深刻理解,有一種特別的東西。所以,我當時就選了董豫贛的文章發(fā)表。我還寫了一封信,約他來見面。因為那時也沒有電話,沒法直接聯(lián)系他。他也許感到莫名其妙,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就到《建筑師》編輯部來。一個20 多歲的小年輕,糊里糊涂就來找我。后來,他又做了一個虛擬性的設計方案。作品刊登的時候,我就給他加了一個標題,副標題就是“實驗性設計方案”(圖1)。當然,我們5 月份召開的南北建筑師對話會對“實驗建筑”的提出就更加具體了。
圖1: 董豫贛建筑設計作品《太陽與碑》,出自《建筑師》雜志1996年第2期
劉:北京大學建筑學研究中心創(chuàng)辦于2000 年5 月,秋季學期正式開課。您以前經常跟張永和一起探討關于建筑教育的問題,作為北大建筑實驗性辦學的見證者,能否談一談北大建筑創(chuàng)辦之初您所了解的一些情況?
王:“北大建筑”是中國實驗建筑發(fā)展很重要的一環(huán)。我們知道,張永和是很重要的一位實驗建筑師。雖然他現在并不一定這么認為,但你們可以看張永和最早出的那本《非常建筑》⑦(圖2)。他早期的方案實驗性非常強。當然,他后來對中國現實問題進行研究,又提出了“平常建筑”⑧。但我們可以看得出,他對實驗建筑是很有研究的。
圖2: 《非常建筑》(1997年),張永和著
我覺得張永和、王澍是中國建筑界極為難得的天才。一方面他們對建筑實驗、設計實踐都很感興趣,做了很多工作;另一方面,他們也對建筑教育抱有熱情。這非常難得。他們對建筑學理論也都有深厚的研究。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那段時間,我與張永和過從甚密,無話不談。當時他講了中國建筑教育的一系列問題。
不過,我與張永和的交往就要更早了。在1987 年,張永和從美國回來探親。張開濟老先生就跟我說,“我孩子張永和要回來,你們兩個年輕人見見面”。后來,我就跟張永和見了面。他當初談到中國建筑設計的問題、建筑教育的一些問題。當然到(19)90 年代他回國以后,我們有更多的機會在一起討論。他談到了中國建筑教育的很多問題。后來,他有機會創(chuàng)辦北大建筑學研究中心,實際上也是在實現他的這些想法。
那個時候,我們討論很多。我很希望北大建筑學研究中心能成為像包豪斯、黑山學院⑨、德州騎警⑩、AA?、哥大建筑?一樣,都是實驗性、創(chuàng)造性的建筑教育體系。張永和自己就不用說了,他對西方的現代建筑教育以及中國的建筑問題有很多思考。因此我覺得,北大建筑學研究中心的創(chuàng)辦應該是中國建筑教育史上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是這樣的!
因為我們知道,以前中國傳統(tǒng)的建筑院?!窭习诵!际呛苡杏绊懙?,幾十年來一直主導著中國建筑教育主流。但2000 年張永和創(chuàng)辦的北大建筑學研究中心,還有像中國美院王澍創(chuàng)立的建筑藝術學院,以及像中央美院建筑學院……他們走的路與老八校的建筑教育有點不一樣:它們一方面注重對西方現代主義建筑教育的深入理解與引進;另一方面,也很注意中國建筑設計實踐的特點,這是難能可貴的。
張永和在北大的教學概括起來有兩點。一點就是對當時國際建筑潮流的一種回應。比如說,他的第一學年是建造研究,第二學年是城市研究。實際上,建造研究回應了弗蘭姆普敦提出來的“建構文化研究”?;而城市研究呢,從(20 世紀)90年代直至21 世紀初,當時整個世界建筑,包括很重要的建筑師,對城市研究都特別重視,像庫哈斯等人經常談到這個問題。所以我認為,北大建筑是對這兩個問題進行回應。
另外,北大建筑可貴的一點是把世界上一些重要的建筑師請過來做講座。在2000 年以前,很少有外國建筑大師來中國講座。當然也有,但是很少。尤其是一些剛剛在國際上獲得重大聲譽的中生代建筑師,一般都不會來北京做講座。張永和等于是把世界重要的建筑師與中國建筑界聯(lián)系起來了。比如,最早來北大講座的建筑師是山本理顯,我印象就特深了?(圖3)。
圖3: 北大建筑“日本建筑師演講系列”,海報
像山本理顯講座的時候,當然很多人去聽了,包括建筑師、高校教師、年輕學生等。那時還去了一位房地產開發(fā)商潘石屹?。潘石屹在那邊眼睛瞪得很大,特別認真地聽。我當時就說:“我看全場聽得最認真的就是你呀!”他說:“不會吧”,接著又說,“你們這些建筑師肯定會很認真地聽”。后來他想了想,說:“也對!因為你們建筑師花的都是別人的錢,所以你們不一定那么用心。我們開發(fā)商花的都是自己的錢,我們當然要特別專心的聽,去了解當代建筑的情況。”后來,潘石屹就請了山本理顯為他設計一個項目——建外SOHO?。當時世界上幾位最紅的建筑大師,像庫哈斯、MVRDV、斯蒂文·霍爾等,都到北大建筑做過講座。張永和是在北大建筑經費很困難的情況下邀請他們來的。這些人其實都是路過北京,或者正好來北京出差,比如有項目什么的,并不是專程邀請他們來。所以,這樣就節(jié)省了一大筆經費。
還有那場先在北京,后來在杭州舉辦的“M 會議”(由磯崎新和張永和發(fā)起)?(圖4),有很多文化學者和當代藝術家參加,如汪暉、蔡國強等。蔡國強當時在杭州做了一個爆炸的作品?——他用導火線在建筑柱子上形成一個結構,然后就做成一個爆炸裝置(圖5)?!癕 會議”也是由埃森曼和磯崎新曾經在歐美做的“ANY 會議”的延續(xù)?,本來也想把它做成亞洲甚至國際上的一個重要會議,但很可惜,沒有繼續(xù)進行下去。
圖4: “M會議”杭州論壇閉幕前的討論。從左到右:侯翰如、磯崎新、淺田彰、Ackabar Abbas、張永和、Karl Chu
圖5: 蔡國強裝置作品“蛛網爆炸”,圖片場景分別為:蛛網結構、點火、燃爆、硝煙
李鴿(以下簡稱李):這個會議怎么會想到邀請藝術界的人,像裝置藝術家蔡國強也參與進來?
王:1993 年張永和剛回國的時候,當時中國應該沒有幾位建筑師或朋友能跟他聊得來,可能思想觀念相差特別遠。張永和剛回北京的時候,就把他家那個兩居室改造成了工作室。第一次聚會,我?guī)退埩艘慌袊敶囆g家,像隋建國、汪建偉、宋冬等,張永和與他們的共同語言可能比建筑師們還要多。像汪建偉,他當時就對建筑特別熱衷。所以我也覺得,中國的實驗建筑發(fā)展與中國當代藝術有很大的關系。當代藝術實際上推動了當代建筑的發(fā)展。
李:當時藝術家對建筑也很感興趣,是嗎?
王:對!特別是汪建偉,是最感興趣的,恨不得自己變成建筑師!汪建偉在很多影像作品中,都在做有關建筑的研究。
劉:您曾指出,“當代建筑也是當代藝術很重要的一部分,而且是更有力量的組成部分”,您如何看待兩者之間的關系?
王:張永和最好的朋友都是當代藝術家。王澍更不用說了,中國美術學院實際上是中國當代藝術的一個最重要平臺,一個大本營。王澍與當代藝術家的關系非常好,他自己對當代藝術很了解。劉家琨雖然在成都,但那里也聚集了一批當代藝術家,劉家琨與這些當代藝術家有聯(lián)系。所以,當代藝術肯定影響了中國當代建筑的發(fā)展。
在2005 年以前,我們這幾個朋友,如張永和、隋建國、汪建偉等,每年都要聚會,當然平時也會有很多聯(lián)系。但是至少每年年底,大家肯定要聚一下。
劉:原來這樣??!
王:所以,我覺得北大那幾年的發(fā)展極其了不起。甚至可以說,是以張永和一己之力對中國整個建筑教育的改變,對中國建筑設計的改變,他起了非常大的作用。而這一點,讓我想到了包豪斯。當然,北大建筑不可能有包豪斯那么深刻的影響。但我是覺得,在中國其實是很了不起的。
劉:您曾指出,“建筑師張永和帶來的是現代主義的建筑教育,并且是國際化的語言”,認為“張永和實際上是把國外的現代建筑教育體系引進來,結合中國自己的獨特性,形成一種建筑教育方法”,請問“結合中國自己的獨特性”體現在哪里?
王:當然,張永和可能并不一定會經常提包豪斯。我覺得,包豪斯已經變成現代主義的傳統(tǒng)了,張永和可以直接引用。在整個歷史的長河中,現代主義建筑已經成為一種新傳統(tǒng)的血液。張永和從整個當代建筑的新傳統(tǒng)中來接受它,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我覺得像張永和,你別看他強調的是西方現代主義建筑,實際上,他對中國文化有自己獨特的理解。我發(fā)現,20 世紀90 年代后期留學回來的建筑師有很多,基本上把西方的現代主義建筑或者當代的建筑學得很好。但為什么有的人做的作品很有意思,有的沒什么意思呢?我發(fā)現關鍵就在,中國文化作為一種底子在這里起了作用,它并非是對西方當代建筑的照搬。
張永和能夠結合中國的獨特性,我覺得主要有兩點。第一點是他對中國文化內涵的理解。你可以看《非常建筑》那本書,里面有很多方案都有對中國文化有趣的運用,并非純粹挪用西方現代主義建筑。他的那些實驗,有很多中國文化的內涵在里面。張永和寫文章,很有機鋒?,有點像黃永砯?的文章——文章并不長,點幾句,但是都點到很重要的問題。比如談到達達、禪宗以及維特根斯坦等,黃永砯就點一點,非常有意思。張永和的文章也是這樣,有機鋒??!這種機鋒恰恰是中國禪宗最重要的一種形態(tài)和觀念。所以,張永和的整個教學與設計就不會是純粹西方現代主義的,它有中國文化內涵的東西。
第二點是張永和對中國現狀的認識。所以他從美國,說回來就回來。對當時中國建筑教育而言,很重要的是,存在大量實踐性活動。甚至很年輕的學生,比如本科生,都有機會做一個幾萬平方米的建筑。這在西方是不可能的。因此,他想利用建筑實踐創(chuàng)造這種新的建筑教育體系。
劉:張永和先生于2005 年辭別北大,前往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出任建筑系主任。您認為“這也成為中國建筑教育的一大遺憾”,這里的“遺憾”具體指什么?
王:回過頭來,我也覺得很遺憾。我們當時希望北大建筑,不一定規(guī)模辦得很大,不一定要辦成個上百、上千人的大學院。但哪怕就幾十個人,它在學術上的影響,對中國建筑教育的影響,甚至對國際建筑教育的影響,應該要更大。也就是剛才我所說的,應該像包豪斯、像黑山學院、像德州騎警、像AA 它們那樣,影響整個世界建筑的發(fā)展。我覺得,如果當時張永和不離開,還是完全有可能把北大建筑辦成對世界有很大影響的一座建筑學院。
劉:在我的印象中,張永和老師曾多次提過黑山學院……
王:上海正在舉辦海杜克的展覽?,張永和應該是策展人。張永和對黑山學院,應該是對美國這些實驗性的建筑教育,都很感興趣。
2005 年張永和離開,我覺得還有一點遺憾。因為2005 年是中國建筑發(fā)展、城市發(fā)展很關鍵的時候。我們可以注意一下,中國當代很多建筑師,他們最重要作品都是在這一時期做的。但恰恰就在2005 年至2010 年最重要的時刻,張永和離開中國去了美國。當然他也做了一些設計,但畢竟跟他一直在中國是有差別的。包括后來他返回中國后,還有一個過渡期。因此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并非直接介入中國建筑發(fā)展。按理說從2005 年至2011 年甚至更晚,應該是張永和最好的作品出現的時候。
我覺得這兩點是很遺憾的。
劉:當時難道沒有挽回的可能性嗎?
王:我知道當時北大建筑辦學還是很不容易的。張永和的離開跟這當然有很大的關系。
當時北大建筑學研究中心名譽主任是位老先生——鐘華楠?。我跟他們兩個人都認識。北大建筑辦學之初,找到一些贊助;但這之后,辦學經費逐漸緊張。辦學經費困難了,那時張永和開展工作也就困難了……正好有個機會,張永和可以去美國任職,他就走了。
但我還是覺得非常遺憾。本來2005年應該是張永和在北大建筑學研究中心發(fā)展最好的時機,以及建筑設計最好的時機。所以我說“很遺憾”,就是指這個!
劉:但您后來也提到“北大建筑的精神還是傳承了下來”。
王:是的!一方面,張永和對西方建筑教育有比較深的理解;另一方面,他對中國當代的建筑問題也有親身體會。所以在課程設置上,他抓的這個點(建造實驗與城市研究)就像針灸的點,扎得很準,扎在“穴位”上了。張永和不是僅僅培養(yǎng)一些技術性的人才。他要培養(yǎng)“會動手的思想家”和“會思考的工匠”,要培養(yǎng)的還是有創(chuàng)造性(能力)的人,而不是純粹技術性的、墨守成規(guī)的建筑師。再有,今天還在北大建筑的老師依然堅守著,慘淡經營,又使北大建筑精神有了新的發(fā)展。
劉:盡管北大建筑的辦學條件有限,然而第一屆學生,像陸翔與黃源,他們一整年的學習實踐居然蓋出了一座木工車間,后來還出版了一本小冊子?。這在當時具有顯著的啟示性。
王:張永和之前就跟我說過國外大學的木工車間是什么樣的——學生都能在里面動手做模型。反觀當時中國的建筑學院,都沒有那種條件。他在北大這么做也是出于這個原因。張永和當時創(chuàng)辦的北大建筑,有點像“圣地”一樣,一個“革命圣地”。所以,很多年輕建筑師都向往到北大這邊來。
劉:北大實驗性的建筑教育在今天是否仍具有啟示性?
王:實際上,張永和與北大建筑的教育思想,屬于整個現代教育思想,都是比較開放、開明的教育。它不是填鴨式的讓學生去學點知識,像機器一樣(批量)制造出學生來……我覺得,這應該就是張永和與北大建筑的特點,在今天當然仍具有啟示性。這又讓我想到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他們在生活中很有意思,把生活當作藝術,把藝術變成生活。所以,建筑也是這樣——包括建筑學習、建筑研究——應該與生活結合在一起。
劉:參加這次展覽?的三位建筑師都有北大建筑教育的學習經歷。通過實踐摸索,他們逐漸形成了各自的特點。我們從參展作品當中看到三位青年建筑師的創(chuàng)作活力(圖6)。在北大建筑“能思考的工匠和能動手的思想家”總體教育理念下,每個人的實踐探索是否有所不同?
圖6: “山中橋·山中房·山中園”展覽現場
王:我覺得陸翔、臧峰和王寶珍三位建筑師,恰恰是北大建筑辦學的一個很好樣本。
當時他們要解決的是建構問題。陸翔是第一屆研究生,他最下功夫的也是對建構技術的研究。但是到了臧峰,他們可能也關注社會問題,而不僅是建構。當然,建構也是他們所關注的其中一項,但更注意城市問題、社會問題。這等于是對北大建筑第二學年城市研究的繼承與發(fā)揚。但是像王寶珍,他對中國傳統(tǒng)園林特別熱愛。這是受董豫贛老師的影響。實際上,這也體現出后來北大建筑的新趨向——對中國傳統(tǒng)園林進行研究與實踐(圖7)。
圖7: “山中園”展區(qū)布局示意圖
但我認為,北大建筑的發(fā)展關鍵在于北大校長。如果真的有一位像蔡元培一樣的校長,完全有可能把北大建筑辦成像包豪斯、黑山學院、德州騎警、AA 那樣,在世界有影響的建筑學院。其實,只要真的有一位有魄力的、有學術眼光的校長,那完全能做到這一點?,F在中國辦事真的不是太難。你說學術經費,有!國際影響,有!國際上的各種資源都有!所以說,這完全是有可能的。
劉:您曾提到“今天我們的建筑有很多本土化的語言,這是我們需要在今天努力突破與解決的問題”,您是否認為,當下我們面對的問題與20 年前已經有所不同?
王:當然,現在跟20 年前已經大為不同。在20 年前,中國建筑師還年輕,甚至幼稚;中國的建筑教育也是這樣,年輕而幼稚。經過這20 年,中國建筑已經有了很大的發(fā)展,這個時候我們重新來看這些問題,可能會有一些完全不同的理解——我覺得是對整個西方當代建筑的理解不一樣了。要是在20 年前,只要有哪位建筑師的作品稍微有點像西方的當代建筑,即不是那種所謂的大屋頂(造型),大家就會覺得還挺好?,F在可能不會這樣認為了。所以我印象很深。
十幾年前,我就會看一些世界建筑的年鑒(英文版)。我一翻,還真有(中國)年輕建筑師的一些小設計作品在里面——15 年前,當時中國建筑師還不像現在影響那么大,我覺得很好。但后來又一想,咱們只是那里很小的一個插曲——我們把西方當代的東西學到了,但也僅僅是不太有影響的一個小建筑而已。然而現在,中國當代建筑在世界上應該有一定的影響,中國當代建筑師應該有更大的話語權了。
當然,這是對當代西方建筑的接受和發(fā)展。而另一方面,則是對中國本土化的研究,當然是在現代化的基礎上對本土進行研究。李澤厚覺得西方的文藝復興,也就是第一次文藝復興,是把人從神和上帝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而第二次文藝復興,實際上就是東方的文藝復興,是把人從機器、高科技當中解放出來。?實際上,也就是中國東方的現代美學——古代美學與現代美學相結合。這有可能就是所謂的第二次文藝復興。我想中國建筑師在這方面,如果真能深入研究,應該會有自己特點的。然而在20 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們還是徹頭徹尾的現代主義者,都不太能理解。
劉:您是從國際視野來看問題。
王:我再說說30 年前。當時我們看到世界建筑大師,都是仰起頭來看。例如,我在(19)90 年代初看到一本磯崎新的書,覺得那是世界了不起的大師……沒想到,現在大家都成了好朋友。
我也在想,世界建筑發(fā)展都有60 年了,但真正的建筑思想并沒有多少進步。表面上雖然有高技派、解構主義、后現代主義……很熱鬧。實際上,世界建筑思想并沒有真正發(fā)展,有的只是一些拾遺補缺的東西。真正的發(fā)展,應該是20 世紀60年代日本“新陳代謝派”提出來的觀點,對整個世界城市與世界建筑發(fā)展具有前瞻性;以及像英國的“建筑電訊派”,也是關于巨構建筑與城市的研究。它們對世界近60 年來的發(fā)展極富啟發(fā),包括原來覺得“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摩天大樓,以及能移動、能飛行的建筑……當時我們覺得,這都是科幻;然而現在,只要你能想到就能做到。但這之后的世界建筑,其實并沒有提出真正重要的建筑思想。
所以我就想,中國當代的這些建筑師有沒有可能通過對中國文化的挖掘——包括對東方美學的深刻理解——形成一種新的建筑理論、建筑思想。也許它真的會對世界的未來產生影響。
劉:在某種程度上,“山中天”的建筑展也反映了當下中國青年建筑師的新實驗。您曾提到,建筑展覽“要把建筑專業(yè)的問題提出來,讓人了解中國當代建筑發(fā)展的一個趨勢……”,您認為中國當代建筑發(fā)展的趨勢可能會在哪些方面?
王:我要求非常低,不要把中國的城市毀掉就行了。我們回頭看(19)90 年代,幾乎是把整座城市給拆掉了……大量的老房子被拆毀,然后蓋一些特別沒意思的新建筑。所以,我是希望接下來20 年的發(fā)展,中國真正出現一批能保留下來的建筑,真正能有自己新的城市結構,有城市的發(fā)展、城市的未來……
劉:城市是我們共同生活的載體。
王:20 年前,我對中國城市的發(fā)展,有時候還挺困惑的。但現在我覺得,隨著科技的發(fā)展,比如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等各方面,世界與中國的城市研究——不光是中國城市,就會成為可能。因為,完全有可能在新的技術條件下推動新的城市研究——當然又不能為高科技所束縛,而不是像20 年前你們做的城市研究那樣?,F在有了極其寬闊的研究條件,城市的未來還真有實現的可能。
[感謝王明賢先生,在百忙當中抽出時間接受訪談。由于新冠肺炎疫情嚴重,訪談不得不改為“騰訊會議”的形式,但進展非常順利。]
注釋
①“85美術運動”是中國現代第一次全國規(guī)模的前衛(wèi)藝術運動,對當代藝術發(fā)展影響深遠。人們通常將1985—1990 年間稱作“85新潮”時期,它標志著中國當代藝術的誕生和文化轉型的開始。這期間涌現出一批具有世界影響力的作品和藝術家,從此影響并改變了中國藝術的走向、格局及其與世界藝術的關系。2008 年,藝術批評家高名潞發(fā)表著作《85 美術運動》(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②“關于‘實驗建筑’的命題,記得早在1996 年廣州召開的‘實驗與對話:5·18中國青年建筑師、藝術家學術討論會’上,就已提出那是一次明顯帶有‘實驗性’和‘前衛(wèi)性’以及強烈‘反理論’色彩的會議,聚集了國內頗具影響的青年建筑師和藝術家。會議主題涉及中國實驗建筑的可能性和未來發(fā)展路向問題。”參見:饒小軍.實驗建筑:一種觀念性的探索[J].時代建筑,2000(02):12-15.
③汪建偉(1958— ):國內最早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卡塞爾文獻展和圣保羅雙年展的藝術家,曾榮獲2008年度“美國當代藝術基金會獎金”等一系列國際大獎。他是一位極具跨媒體、跨領域實驗精神的藝術家。汪建偉曾經當過6年的工程兵和測繪兵,繪制過1∶1000的地圖。
④ 李陀(1939— ):原名孟克勤,評論家、作家,曾任《北京文學》副主編。1978 年,產業(yè)工人李陀獲得全國首屆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此后幾十年,他一手挖掘了余華、莫言、蘇童、格非、孫甘露等作家。
⑤張旭東(1965— ):著名的都市文化批評家,目前任職于紐約大學東亞系與比較文學系,身兼西方理論批評家和中國現當代文學批評家雙重學術身份。
⑥董豫贛.“太陽與碑”[J].建筑師,1996(2):101-102,彩頁.
⑦張永和的第一本作品集《非常建筑》由黑龍江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于1997年,它記載了張永和的建筑思想與作品。書中,張永和的建筑思想歸納起來主要有三種傾向:“事件”建筑、中西對立以及“漫游”建筑。⑧2002年,張永和的作品集《平常建筑》由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出版。圖書選錄了張永和及非常建筑工作室近幾年完成的相關建筑作品。
⑨黑山學院(Black Mountain College,1933—1956 年),以嶄新的方式將歐洲的先鋒藝術策略帶入美國。它以藝術為中心的教育理念逐步建立了跨學科學習和研究的行為實踐,影響了一大批歐美知識界、文化界與藝術界的精英。黑山學院重塑了美國文化,對戰(zhàn)后藝術格局的轉變起了重要作用。
⑩德 州 騎 警(Taxes Rangers,1951—1958 年),指1950 年代美國德州大學奧斯汀建筑學院的一批具有先鋒思想的年輕教員,包括勃那德·赫伊斯利(Bernnard Hoesli)、柯林·羅(Colin Rowe)、約翰·海杜克(John Hejuk)和鮑勃·斯盧斯基(Bob Slutzky)等人。他們系統(tǒng)性地發(fā)展了現代建筑教育的理念和方法。
?建筑聯(lián)盟學院(A r c h i t e c t u r a l A s s o c i a t i o n School of Architecture),簡稱為AA 或AA School of Architecture,有時亦翻譯為建筑協(xié)會學院、AA 建筑學院,英國建筑聯(lián)盟或英國建筑學院,是英國最老的獨立建筑教學院校。它是全世界最具聲望與影響力的建筑學院之一,也是全球最“激進”的建筑學院。
?哥大建筑,全稱為哥倫比亞大學建筑、規(guī)劃與歷史保護學院,簡稱GSAPP。哥大建筑系是美國東岸最有名的建筑學院。它的教學理念成熟、設計思想前衛(wèi),融合理想與現實為一體。
?1990年,肯尼思·弗蘭姆普敦(Kenneth Frampton)發(fā)表演講“秩序的召喚:建構案例的研究”(Rappel à l’order:The Case for the Tectonic)。1995 年,他發(fā)表重要著作《建構文化研究》(Studies in Tectonic Culture),由麻省理工出版社出版?!督嬑幕芯俊肥菍φ麄€現代建筑傳統(tǒng)重新思考。弗蘭姆普敦探討的建構觀念將建筑視為一種建造的技藝。該書中文版由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于2007年翻譯成中文出版。
?“當代日本建筑師演講系列”是日本評論家、東京大學生產技術研究所的村松伸先生找的經費。每次演講活動都是由張永和教授與村松伸先生共同主持。
?潘石屹(1963— ),當代中國著名地產商,SOHO中國董事長。通過開發(fā)“長城腳下的公社”項目(Commune By The Great Wall Beijing),他一舉成為當時中國最富創(chuàng)新精神的開發(fā)商之一。“長城腳下的公社”項目始于1999年,當時邀請亞洲各地12位新銳建筑師設計了一系列別墅。2002年竣工后,項目參加了第八屆威尼斯建筑雙年展(2002年),并榮獲“建筑藝術推動大獎”。
?“建外SOHO”位于北京CBD 核心區(qū),由日本著名建筑師山本理顯(Riken Yamamoto)設計,總建筑面積約70萬m2。作為一個高層住宅集群,它體現了一種現代居住方式。其戶型單元既可作為住宅,亦可用做辦公。項目源于2000 年舉辦的一場國際設計競賽,第一階段于2003年12月完工,2007年項目全部竣工。
?即由磯崎新與張永和提議舉辦的“所謂M——跨學科M 會議”?;顒佑杀本┐髮W建筑學研究中心主辦,在北京與杭州兩地召開了第一次M 會議,也稱為“某”會。2002年5月1日,會議第一天的議題是“60 年代”;第二天的議題是“未來”;第三天是“現在”。
?“……當代藝術家的想法是天馬行空的,這對建筑的發(fā)展有重要影響。像蔡國強用火藥做爆炸效果的作品,對建筑師來說很受啟發(fā),包括藝術家創(chuàng)造性的轉換,對建筑師的影響是很大的?!币裕和趺髻t. 十年當事人之王明賢——當代藝術與建筑全面合作[J].東方藝術,2010(3):78.
?“ANY會議”是20 世紀90 年代西方著名的學術會議。從1990—2000 年,在不同地點每年舉辦一次,連續(xù)召開了十年。10次會議均以ANY為首碼,構成如ANYWHERE 或ANYONE。10次總稱為ANY會議。會議的發(fā)起人和召集人是美國建筑師艾森曼、日本建筑師磯崎新、法國哲學家德里達等各學科的活躍人物。磯崎新和張永和于是提議,把ANY會議倡導的跨學科議論問題的精神移到東亞。
?機鋒來自于禪宗,是佛教禪宗修行和接引學人的一種特殊方法。禪宗通過這種方法來驗證禪師們各自修行證悟的境界,或者用來接引學法的后人。禪宗的機鋒故事很有意思,意味深長,見仁見智,沒有標準答案,因此也就成為歷史公案。
?黃永砯(1954—2019),中國當代藝術運動最重要的一員。黃永砯的藝術魅力在于他從作品中透露出哲學、文化與政治思考。他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挑戰(zhàn)傳統(tǒng)藝術觀念、信仰以及邏輯,將中西方的文化觀念符號并置,以展現其中的緊張與沖突關系。
?2021年11月,亞洲首次舉辦了約翰·海杜克(John Hejuk,1929—2000)的個展“約翰·海杜克:海上假面舞”。展覽于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PSA)舉辦,策展人為張永和、葛明、賀瑋玲。
?鐘華楠(1931— ),香港著名建筑師,英國皇家建筑學會會員。曾留學于倫敦大學建筑系,畢業(yè)后在倫敦工作過三年,后回到香港執(zhí)業(yè)。
?參見:陸翔、黃源等.北大建筑2:79 號甲+[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02.
?山中天藝術中心于2021年2月3日正式開放的展覽“山中橋·山中房·山中園”。它展現了當代青年建筑師對建筑與藝術的思考。
?“二十年前,我提出過希望有‘第二次文藝復興’。第一次文藝復興是回歸希臘,把人從神學、上帝的束縛下解放出來,然后引發(fā)了宗教改革、啟蒙運動、工業(yè)革命,等等,理性主義、個人主義盛行,也導致今日后現代的全面解構。我希望第二次文藝復興將回歸原典儒學,把人從機器(高科技機器和各種社會機器)的束縛下解放出來,重新確認和界定人是目的,發(fā)掘和發(fā)展個性才能。”參見:李澤厚.答“高更(Paul Gauguin)三問”[N].中華讀書報,2015-11-04(09).
圖片來源
圖1:本刊提供
圖2:仇玉骙提供
圖3:劉文豹整編
圖4:北大建筑
圖5:北大建筑,劉文豹整編
圖6:王寶珍提供
圖7:王寶珍設計、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