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周瘦鵑(1894—1968)與徐志摩(1896—1931)時有往還,這是盡人皆知的舊事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周在上海文化圈子里長袖善舞、左右逢源,身任多家報刊主編、主筆,與徐志摩、陸小曼夫婦是多有交往的,這在他的若干文章中皆有記錄,在他主編的報刊上也多有發(fā)表。
譬如,1925年6月創(chuàng)刊的《上海畫報》,起初由畢倚虹主編,1926年開始,周瘦鵑接任主編,直至1929年。在此期間,周有多篇文章談及與徐志摩的交往,皆在《上海畫報》上發(fā)表了出來。
周瘦鵑至遲在1927年間已經(jīng)與徐志摩相當熟悉,彼此經(jīng)?;ピL,甚至于還常去徐府吃飯。據(jù)周瘦鵑《曼華小志》一文(刊于1927年10月30日《上海畫報》第二百八十八期),稱其曾“與小鶼、小蝶飯于志摩家,肴核俱自制,腴美可口。久不見小曼女士矣,容姿似少清癯,蓋以體弱,常為二豎所侵也。女士不善飯,獨嗜米面,和以菌油,食之而甘。愚與鶼、蝶,亦各盡一小甌”。
周瘦鵑還經(jīng)常出席一些有徐志摩夫婦參與的公益活動,諸如上海婦女慰勞會的演出等。據(jù)周瘦鵑《紅氍真賞錄》(刊于1927年12月24日《上海畫報》第三百○六期),描述了他觀看徐氏夫婦出演《玉堂春》時的情形,稱“陸女士之蘇三,宛轉情多,令人心醉”,而徐志摩則“臺步如機械人”,令人發(fā)噱。
因文獻存世稀少,搜尋與匯輯本就頗具難度,加之周瘦鵑行文大多旁枝逸出,只是在其文章中略有拈提與徐志摩交往細節(jié)一二,并無總結陳述,所以要想從九十多年前的這些故紙舊刊中獲知二人交誼概況并不容易,難免予人以“霧里看花”之感。那么,周瘦鵑與徐志摩究竟何時訂交,二人私交究竟親熟到什么程度,周有無專文交代呢?
事實上,就在《上海畫報》第二百五十七期(1927年7月27日)上,有周瘦鵑所撰《詩人之家》一文發(fā)表,文中即對二人交往有相當明晰、確切的記述。文章篇幅不長,不妨細細品讀,原文照錄如下(原文均以頓號斷句,今按現(xiàn)行標點整理錄文):
詩人之家
瘦? 鵑
愚之識詩人徐志摩先生與其夫人陸小曼女士也,乃在去春江小鶼、劉海粟諸名畫家歡迎日本畫伯橋本關雪氏席上。席設于名倡韻籟之家,花枝照眼,逸興遄飛,酒半酣,有歌嗚嗚而婆娑起舞者。當時情景,至今憶之,而徐家伉儷之和易可親,猶耿耿不能忘焉。別后倏忽經(jīng)年,牽于人事,迄未握晤。婦女慰勞會開幕之前一日,老友黃子梅生來,謂徐先生頗念君,明午邀君飯于其家。愚以久闊思殷,聞訊欣然。翌午,遂往訪之于環(huán)龍路花園別墅十一號,繁花入戶,好風在闥,書卷縱橫幾席間,真詩人之家也。
徐夫人御碎花絳紗之衣,倚坐門次一安樂椅中。徐先生坐其側,方與梅生槃談,見愚入,起而相迓,和易之態(tài),如春風之風人也。
徐先生呼夫人曰曼,夫人則呼徐先生曰大大,坐起每相共,若不忍須臾離者。連理之枝、比翼之鳥、同功之繭,蓋仿佛似之矣。
徐先生出其詩集《志摩的詩》一帙見貽,親題其端曰“瘦鵑先生指正,徐志摩”。集以白連史紙聚珍版印,古雅絕倫,愚謝而受之。詩凡五十五首,俱清逸可誦,而悲天憫人之意,亦時復流露于行墨間。茲錄其《月下雷峰影片》一首云:“我送你一個雷峰塔影,滿天稠密的黑云與白云;我送你一個雷峰塔頂,明月瀉影在眠熟的波心。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團團的月彩,纖纖的波鱗!假如你我蕩一支無遮的小艇,假如你我創(chuàng)一個完全的夢境!”愚于月下雷峰,固嘗作一度之欣賞者,覺此詩頗能曲寫其妙,而亦可為雷峰圮后之一紀念也。徐先生嘗留學于英國之劍橋大學,又嘗與英國大小說家哈苔氏、印度詩圣太谷兒氏相往還,于文學深有根柢,詩特其緒余而已。夫人工英法語言,亦能文章,新譯《海市蜃樓》劇本,將由新月書店出版。自謂在女學生時代即喜讀愚小說,頗欲一讀愚所編之《紫羅蘭》半月刊云。
室中一圓桌,為吾輩啖飯之所。桌低而椅略高,徐先生因以方凳側置于地,而加以錦墊,坐之良適。菜六七簋,皆自制,清潔可口。飯以黃米煮,亦絕糯。飯之前,徐先生出櫻桃酒相餉,盛以高腳晶杯,三杯三色,一紅、一碧、一紫。知愚之篤好紫羅蘭也,因以紫杯進。酒至猩紅如櫻實,味之甚甘,盡兩杯,無難色。徐夫人不能飲,亦不進飯,第啖饅首二,繼以粥一甌。會吳我尊君來,因同飯焉。
飯罷,復出冰瓜相餉,涼沁心脾。徐先生出示故林宗孟(長民)先生書扇及遺墨多種,書法高雅,脫盡煙火氣。又某女士畫梅小手卷一,亦遒逸可喜,卷末有梁任公先生題詩及當代諸名流書畫小品,彌足珍貴。又古箋一合,凡數(shù)十種,古色古香。弸彪手眼間,摩挲一過,愛不忍釋焉。
梅生偶言聞人某先生,懼內如陳季常,夫人有所面命,輒為發(fā)抖。徐先生曰:“此不足異,吾固亦時時發(fā)抖者?!闭Z次,目夫人,夫人微笑。已而徐先生有友人某君來,徐先生欲作竹林游,擬與某君偕去,請之夫人,謂請假三小時足矣。夫人立曰:“不可,子敢往者,吾將使子發(fā)抖?!毙煜壬?,卒不往。
月之五夕,徐夫人將為婦女慰勞會一盡義務,登臺串昆曲《思凡》,并與江子小鶼合演《汾河灣》。想仙韶法曲,偶落人間,必能令吾人一娛視聽也。
閑談至三時許,愚乃起謝主人主婦,與梅生偕出。此詩人之家,遂又留一深刻之印象于吾心坎中矣。
上述一千余字的短文,將周、徐二人初期交往的情形交代得十分清楚。二人初次會面于1926年春,第二次會面就正是此文詳盡細述的這一次——即“婦女慰勞會開幕”當天中午,周應邀赴徐府一敘,還與徐共進了午餐。為便于考述,這里還有必要約略介紹一下“婦女慰勞會”的簡況。
所謂“婦女慰勞會”,乃是1927年夏由“親蔣派”的何應欽夫人、白崇禧夫人、李宗仁夫人、郭泰祺夫人和上海地方審判廳廳長鄭毓秀博士等發(fā)起的上海婦女“慰勞北伐前敵兵士會”。該會擇定7月16日、17日、18公開募集捐款,在徐家匯南洋大學舉行游藝會,此即該會所謂“開幕”之活動。因此,周、徐二人的第二次會面,應當就是在1927年7月16日中午時分了。
周、徐二人的第二次會面,距離初晤已一年多時間了。二人如故友重逢,相談甚歡。值得一提的是,二人重會之際,徐還有一部詩集《志摩的詩》贈予周,周稱“集以白連史紙聚珍版印,古雅絕倫”。須知,這一部被周贊為“古雅絕倫”的《志摩的詩》,乃是徐于1925年8月委托上海中華書局代印的聚珍仿宋版線裝本,是此書的初版本。因是自費印行,并不對外發(fā)售,所以此書既無版權頁,亦無售價,當年只是徐用于分贈親友之物,印量稀少。
九十余年過去,這部“新文學運動”以來著名的線裝本新詩集,如今已經(jīng)頗難覓得了,實屬時代造就的珍本。新文學版本專家姜德明曾稱“朱自清先生……找新月書店版的《志摩的詩》,怎么也買不到,幸好從聞一多先生那里借來一本”??梢?,即使在民國時代,此書確已頗不易得了。
這一部《志摩的詩》,輯錄徐氏詩作五十五首,首篇詩作為《這是一個懦弱的世界》,最末一首則是《康橋》。周瘦鵑頗為激賞的《月下雷峰影片》為書中的第二十六首詩。至1928年8月,此書由新月書店重印,則一改初版線裝仿宋活字排印的款式,變?yōu)槠胀ǖ钠窖b小本,正式對外發(fā)售,印量也有所提升。重印本刪去了初版本中所輯詩作十五首,又增輯了一首《戀愛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不過那首《月下雷峰影片》未被刪除,只是排序稍有調整,排在了第十六首的位置上。從徐在修訂重印自己詩集刪除了初版詩集四分之一份額的原作之際,卻保留了周所激贊的那一首《月下雷峰影片》的情況來看,周與徐的美學趣味是比較近似的,二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領悟確有某種默契。
應當說,周、徐二人的重會,是相當歡洽的,彼此都留下了友好的默契。在之后數(shù)月時間里,作為《上海畫報》主編的周瘦鵑,多次與徐氏夫婦出席各種社交活動,并親撰記錄予以報道。周、徐二人,還與江小鶼、黃梅生等專門策劃、編輯了一冊《上海婦女慰勞會劇藝特刊》,徐充任編輯兼撰文,周也撰文還兼校對,通力合作之下,特刊圖文并茂,引起了社會各界的相當關注。
關于周、徐二人在上海的交往事跡,僅就筆者所見,目前能夠找到的最后一篇記述文章,亦是周瘦鵑自撰之文,題為《樽畔一夕記》,刊發(fā)于《上海畫報》第四百一十四期(1928年11月21日)。文章開篇即語:
徐志摩先生自海外歸,友朋多為欣慰,疇昔之夕,陸費伯鴻、劉海粟二先生設宴為之洗塵,愚亦忝陪末座。是夕嘉賓無多,除主人陸、劉伉儷四人外,惟徐志摩先生、胡適之先生、顧蔭亭夫人,與一陳先生伉儷而已。
周文所謂徐“自海外歸”云云,乃是指徐于1928年秋,曾有赴印度、英國之旅。二人此次會面具體時間未詳,或即在1928年11月某日。周文隨后又提到“入席之前,胡、徐、劉、陳四先生方作方城之戲,興采彌烈,四圈既罷,相將入席”,又稱“肴核為南園酒家所治,精潔可口,中有膾三蛇一器”云云,記述了不少用餐時賓客之間打趣應酬的細節(jié)??梢姶舜螘妫g友朋眾多,且皆是為徐洗塵而來,周、徐二人單獨相處的時間并不多。不過,周文末尾還是寫到了一段二人單獨對話的內容,頗值得細讀詳究一番。轉錄這段原文如下:
徐先生為愚略述此行歷五閱月,經(jīng)歐美諸大國,采風問俗,頗多見聞。在英居一月,在德居一星期,而在法居四日夜,尤如身入眾香之國,為之魂銷魄蕩焉。歸途過印度,訪詩哲太谷兒于蒲爾柏,握手話舊,歡若平生。印度多毒蛇猛獸,其在荒僻之區(qū),在在可見。惟民氣激越,大非昔比,皆見他日必有一飛沖天、一鳴驚人時也。愚問此行亦嘗草一詳細之游記否,君謂五閱月中嘗致書九十九通與其夫人小曼女士,述行蹤甚詳,不啻一部游記也。愚曰:何不付之梨棗,必可紙貴一時。君謂九十九書均以英文為之,移譯不易,且間有閨房親昵之言,未可示人也。
據(jù)周、徐二人的這一段席間對話可知,此次短暫的海外之旅,徐曾游歷英、德、法、印各國,還曾有九十九封致陸小曼的英文信。這些細節(jié),對于研究徐的生平及著述,都有一定參考價值。
此次會面約兩個月之后,隨著周于1929年從《上海畫報》離任,因工作交集漸少,二人的交往也隨之減少;至1930年冬,徐赴北平任教,“詩人之家”已風光不再,二人交往遂趨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