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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海邊密林

2022-05-23 19:47賈小瑞
百家評論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張煒綜合

賈小瑞

內(nèi)容提要:《不踐約書》的整體氣象與張煒之前的詩作大為不同,是蒼潤不羈、收放自如的。這得益于詩章的“綜合”品質(zhì)?!恫慧`約書》是張煒對自我的新造,是緣著愛情之樹對文化、歷史、人性的復(fù)合探測,是張煒把生命中最迷人的光熱混融于宏闊的審美時空中,成就精神的多元復(fù)合體。與豐贍的內(nèi)涵相協(xié)調(diào),張煒拆解了單純意象化思維,鋪衍出系統(tǒng)性復(fù)合型意象,且采用“純敘述”和混合敘述,整體的張力悠然而出?!恫慧`約書》體現(xiàn)出一種“大語言觀”,推倒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等文體語言的籬墻,融通多種格調(diào),給詩歌語言以更大的自由,并在語感中包藏黑色幽默、反諷、荒誕的意味。

關(guān)鍵詞:張煒? 《不踐約書》? 綜合

他常給愛讀書的人出乎意料的驚異,讓人還不知如何贊嘆時想起那句廣泛流傳的詩句:“我原想收獲一縷春風(fēng),你卻給了我整個春天?!盿生命與生命之見證在你我身上固有的分別為我們所周知,而我們明明知道卻又常常忘記的是一個人在年輪樹上排出的差異。當這差異顯現(xiàn)時,缺乏準備的心神真的像被春天的多彩擊中一樣,在迷蒙中不由自主地瞪圓了眼睛。這正是我讀《不踐約書》的情狀。

張煒的詩歌我是熟悉的。我很欣慶享有讀書的自由。近二十年以來,循著語言所構(gòu)造的聲氣、色澤、質(zhì)地,我在張煒的作品中沉醉、深思、徘徊,亦困惑。當然,我也免不了因?qū)W界的吵吵嚷嚷和學(xué)友的嘀嘀咕咕而去閱讀張煒。但毫無疑問,根底上是他作品的氣息與色調(diào)形成長久的吸引力,引我走入文學(xué),也走入自我深處。因此,不讀張煒的詩是不可能的。哪有熱愛夜空的人不去仰望星辰呢?

讀張煒的詩,不都是心悅誠服的激動、贊嘆或忘乎所以的感動、淚目,還有不解、失望、甚至暗中的責(zé)問。張煒的詩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長詩,從數(shù)百行到上千行,書寫張煒來自生命根部的歌哭,如《皈依之路》《午夜半島》《1999年的春天》《松林》《我與沉默的橡樹》等。一類是短詩,一般是二三十行,記錄張煒域外游歷或日常生活中的精神動向與悟想,如詩集《夜宿灣園》第五輯“世界的風(fēng)”所錄詩作等。長短歷來不是論詩好壞的尺度,甚至也不能成為分類標準,但長短是目之所及最易言說的抓手,抽象的灰色評說如何能舍棄這詩中似乎唯一的可見之物?而且,詩人之所長也確實關(guān)乎長短。一個悖論式的例子是海子。海子矚目于“民族和人類”“詩和真理”相結(jié)合的大詩(大詩不等于長詩,但確實常以長詩寫出),但其大詩或難以卒章,或“文本架構(gòu)失控,凌空蹈虛,蛻化為‘碎片與盲目’”b。被海子輕忽的短詩倒是生命力旺盛,如浪花在讀者心中涌動不息。這說明海子的心性與詩質(zhì)是天然地通透于短章的,而不是長篇,主觀的意愿與努力在天然的稟賦面前常是癱軟的。張煒屬于智慧的順應(yīng)型。他基于生活經(jīng)歷的綿長傾訴與小說家的架構(gòu)能力在長詩中遇合、熔化,成形堆疊的浪涌,在時間波上或推進,或重疊,或適度轉(zhuǎn)向,使大多數(shù)長詩在自我性情與才力相諧的方向上顯示出俊秀模樣。讀張煒的多數(shù)長詩,可以讓人像野狼一樣“狂急焦躁”;或像守財奴一樣吝嗇,舍不得一絲一縷“雛菊和薔薇的香氣”;或讓人心生祈禱,像“長夜需要光的刺破”一樣需要一位神靈在四野八荒,怒斥可惡的“黑煞”。讀張煒的多數(shù)短詩,激魂動魄或剎那欣喜的感覺很少降臨。我偶爾會想:張煒為何要出版那樣一些詩呢?期待著的,是張煒新的長詩。新的長詩《不踐約書》竟于2021年1月出版了,52章,1174行,仿佛赴約而來。這篇長詩的閱讀感受卻與前大大不同。

詩集《皈依之路》《家住萬松浦》中最顯張煒風(fēng)度的長詩神色激越,在地域的開闊處、人生的曲折點與人性的善惡中追思、前眺,深情地回憶著,激烈地反叛著,死命地看守著,充滿“任性的怨訴”“可怕的咒語”,仿佛為非理性的感覺控制著,不顧一切地頓地嚎啕。同時,那些長詩還有著月光拂過的陰性之美,聚集于花鹿眸中的愛情圖章、“生滿塔形球果的植物”與爐火溫暖著的棕色小屋中。君若讀《松林》,必獲夜色中的無窮幻麗?!恫慧`約書》的整體氣象卻是蒼潤不羈的。詩歌斗士隱身了,行吟詩人漫步而來。他的講述從容、充裕、灑脫,是思考的智者在三絲五綹的話題間略露端倪,引人咂味或低首沉思。詩行中沒有呼天搶地的宣泄,沒有強行布道的急切,而仿佛是聊天,親切、自然、老到,有幾分暢所欲言,又有幾分欲言又止。張煒將理性的自覺與詩感的直覺融而化之,讓多樣文體之長盡顯其能,仍深藏固有的悲情,卻能以輕松筆墨出之,莊嚴與荒誕不期而遇,悠遠與清野聯(lián)袂徐來。當我訝異于這新氣象時,同時就意識到任何新美的東西都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尋蹤前來,是從一路踏出的羈旅中漸漸呈現(xiàn)。我?guī)е鴮ふ倚職庀蟪醅F(xiàn)端倪的意圖,重讀張煒詩集。發(fā)現(xiàn)來了:長詩《我與沉默的橡樹》已開始清除火氣,節(jié)奏漸趨和緩,傾訴的情調(diào)在適度控制下已沉靜而舒放起來。到《不踐約書》,新氣象全然跳脫而出。張煒仿佛已退避三舍,從遠海回看大陸,那仍是他摯愛的熱土,但放遠觀來與站在高處有同樣的效果,那就是距離與高度所帶來的超然之氣。

蒼潤不羈、收放自如的新氣象在《不踐約書》中是如何達成的呢?我以為,張煒走的是一條名為“綜合”的大道。在《不踐約書·代跋》中,張煒說道:“這部詩章當然囊括了作者前面許多人生內(nèi)容和藝術(shù)經(jīng)驗,是一次綜合?!眂這印證了我的感覺。我將大膽深入氣息如海邊密林的詩章,尋繹從“綜合”通向蒼然超拔的脈絡(luò)。

從表層看,《不踐約書》編織著愛情長卷,有著習(xí)常可見的浪漫場景:

仰躺在金閃閃的野麥草上

聽夏天的青蛙在歌唱

無邊無際的銀輝飄飄灑灑

我們做游戲,對歌,吵一點架d

有著講訴不完的“枝枝蔓蔓的故事”,有著愛者相互的期待、約定、分歧與背叛,仿佛正如俗常愛情的林林總總。這不禁讓人生出好奇與期待。張煒的詩遍布愛的訊息,仿佛應(yīng)和著但丁之言——“我看見宇宙紛散的紙張,都被愛合訂為一冊?!眅但他從未在之前詩中直觸愛情。這一次,他要闖入愛情秘地嗎?

我應(yīng)接到的卻僅是一件愛情的外衣,兩性情愛——無論情的深摯哀絕,如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還是理的靈光融入情的體察,如穆旦的《詩八首》——都不是我從《不踐約書》中品嘗到的愛情滋味。錢江晚報記者張瑾華與我有著同樣的感受,他對張煒說:“長詩中的愛情,若隱若現(xiàn)……使人難以還原到愛情這個維度上面去……”張煒的回答坦誠直接:“但實際上這并不是世俗的愛情,這不過是相互間的一個大比喻而已:那女的只是一個詩歌女神……”f他之所以書寫貌似世俗愛情的內(nèi)容,讓我們依稀聽到“不厭其煩地親吻和擁嘎”之聲,是為了避免“凌虛蹈空”,因為他的多重話語、多維思路需要一個順理成章的引導(dǎo)支架。愛情固然有著物質(zhì)形體,但決定其質(zhì)地與結(jié)局的恰是精神的撞擊,以及撞擊后是彼此化合后的重塑還是分崩離析的決裂。精神的撞擊本可包囊萬象。于是,張煒用愛情的大氅包裹了沉甸甸的詩與思:自我、文化、歷史、人性。在世俗愛情的被借用與被取消中,《不踐約書》實現(xiàn)了內(nèi)部蘊藏的綜合。

美國現(xiàn)代哲學(xué)家桑塔耶那說:“愛情的十分之九是由愛人自己造成的,十分之一才靠那被愛的對象。”g人們一般從愛情的主觀性上來理解這句話,但我由此想到的是:愛情首先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首先是找到并確立自我。因此,在愛情之旅中呈現(xiàn)自我是水到渠成之事。自我本是張煒文學(xué)森林的中心,是他的童硯——“這片淺湖/供我一生蘸取”h是蘆青河歡躍著入海的起點,是挺住脊梁、眺望高原的支柱,是他兀兀窮年、打理文字的目標。張煒曾說:“準確點說我是為自己——一個非常遙遠的‘我’而寫。‘我’在遠處,在云端注視著。”i雖然這是張煒言及小說時所說,但將其擴大到整個張煒創(chuàng)作,也是恰如其分的。比起其他文體,詩歌是張煒更加直接回應(yīng)自我原本的純粹之作?!恫慧`約書》也不例外。張煒在自序中開篇明義:“這部詩章雖然命名為‘不踐約書’,卻實在是心約之作,而且等了太久?!眏“心約”即是自約,是作者梳理自我人生的綿綿情思與不盡漣漪。這讓我想起張煒痛愛不已的林中美物阿雅。阿雅俊俏聰靈、神異非常,以生命獻祭“一諾千金”的靈臺。張煒就是人群中的阿雅,他首先要完成對自我的承諾,完成時間所交代給他的啟示與成長。“河流從一張痛苦而痙攣的思維之網(wǎng)里流過,濾出了萬千滋味,大小事件。”k這一張煒感悟屈原的句子,何嘗又不是在寫自己?

《不踐約書》之前的詩中,抒情自我雖然偶爾呈現(xiàn)為中年人的蒼涼與嘆息,出現(xiàn)老年人在“遍體披彩的孩子”面前的深情表白,但絕大多數(shù)是放大的童年(混合著少年)與青年——

那把割傷食指的鐮刀叫童年

那座搬來移去的帳篷叫青年l

當然,我們不能混同真實的人生階段與詩中的精神時段。即使真實人生,生理與精神的壯衰也未必一致:“少年老成”“老當益壯”就言說了相反的存在。魯迅曾說:“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論?有醒著的,有睡著的,有昏著的,有躺著的,有玩著的,此外還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進的?!眒生命總是有那么多復(fù)雜與例外。好在詩歌有著提純生活的功能,它濾過了物質(zhì)現(xiàn)象的蕪雜,留下精神世界的單純。當我們用童年與青年對標一位詩人的自我形象時,就意味著他選擇了純粹作為自己世界的主調(diào),他有不與俗同的純潔,有如童眸黑白兩分;他有直言的勇氣、狹深處的倔強與頑疾般的執(zhí)著,甚至?xí)r有恍惚錯亂,都根源于無邊無際的松林曾寄予的確切的答案——化身為鷗鳥:

只有永久飛翔,向著遠方

為著這孤傲、倔犟、炫示和不屈

一直飛去

窮穿鋪展天涯的波涌

隆隆巨濤與雷聲銜接

閃電是宇宙蕩動的柳絲

一只海鷗

雙翅盡濕,潔白卻未改一絲n

潔白正是詩性童年與青年全部且唯一的色彩。這是理想主義與殉道精神的底色,底色之上再無他色。

《不踐約書》依然展揚詩性童年與青年的精神旗幟。我們能讀到童心的純潔與良善:“我有無數(shù)的朋友/它們是湖里的青蛙/在縱橫奔馳的兔蹄下邊/收集一把黑心菊的種子/種幾畝玉米等待野豬/栽一株無花果招待喜鵲”o,又讀到壯歲的抱負與擔當:“我是公義之鄉(xiāng)派來的/一個生性嗜血的狠人/一個被中傷和愛施過咒語/被那個兇險的眸子瞥過的人”p。更當注意的是,《不踐約書》增加了閱盡千帆、追古思今的長者視角。這倒不止是說“我”兩次以“老翁”自稱,不止是“用余下的半生寫一封長箋”所提示的半生已過、青春不再,還不止是“千年老龜”的比喻與“白發(fā)襲鬢”“弄不掉我額頭的雪”所現(xiàn)的年老表象。更重要的是,詩中抒情主人公的氣度是雜色的、斑駁的,尤以通達長者引人注目。長者風(fēng)范,不是遺忘苦難,不是原諒背叛,不是對“不踐約”視而不見,而是看多了歷史與荒誕的異質(zhì)同構(gòu),他已然能夠超然于象外,懂得了人之軟弱的“不可抗力”,能夠以復(fù)雜性、多樣性來驅(qū)趕心頭的陰暗,能夠以獨行與逃離——“我將一口氣趕回大山那邊/守住那片小小的菜地/照料那棵小小的桃樹”q來自我安頓。他留下隱約訓(xùn)誡,但不再苛求他人與世界在純一的色彩中奉行清潔精神,他把包容、大度、期待化落在與“小家伙”談古論今的言談與豐富奇異的故事中,誘人思索而不強行讓人接受。他講述“北宋的那個頑童”吃河豚,固然有微言大義,但他活潑、輕松的口吻讓我感到他染上了蘇軾的放達與多趣、染上了徐福的隱忍與大氣?!拔覀兎路鹩龅揭晃浑S和的游戲者,一個正在奔向遠方的行者”r是張煒對蘇東坡的描述,也是我所理解的《不踐約書》中自我形象的一面。正是這種精神自我的多元綜合為張煒詩歌帶來新亮誘人的斑斕之美。

愛情樹的精神質(zhì)地與生長方向決定了它招來的是鳳凰、麻雀還是家鴿?!恫慧`約書》中的戀人以“啟蒙”度日,“咱們之間全是大雅之事”s??赏葡?,并從詩中得以證實,他們的愛情樹上伸長的枝干多與文化、歷史有關(guān)。

閃爍在愛情樹上的文化、歷史訊息可謂多如繁星。最多的是文化、歷史名人,有黃帝、孔子、莊子、伯夷、叔齊、許由、巢父、孫敬、蘇秦、秦始皇、徐福、荊軻、陶淵明、嵇康、李白、杜甫、成吉思汗、蘇軾、司馬光、梁啟超、阿炳、徐鏡心、托爾斯泰、艾略特等。另有文學(xué)形象與作品,如少年維特、堂吉訶德、《史記》《詩經(jīng)》《荷馬史詩》。還有富含文化、歷史印記的地理性標識:濟南、齊長城、大明湖、海右此亭、歷下亭、半島、埃及金字塔等。我不認為這些文化、歷史信息都深藏微言大義,但也不相信它們僅僅只是愛情的紅茶與點心。正如繁星密布的夜空能牽人思緒至浩渺、神秘之境,為人熟知的文化、歷史信號不時閃亮,自然也會引人進入一種彌漫性的文化時空,牽動浮想聯(lián)翩的歷史想象,觸及蘊味久長的千古人事,予讀者以千人各異的思之萌動。同時,與文化、歷史信號相攜而行者,其精神向度又會如何呢?自然不會是肥腦油腸者,而是憂思千古者。由此,抒情主人公“我”行吟思想者之氣質(zhì)凸顯而出。他以托爾斯泰為師、尊徐福為兄,渴望如蘇軾活水烹茶,追慕陶淵明的東籬黃菊,模仿棄絕唱于世的嵇康,把半島的奇異講了又講,這該是何種書生?這些精神食糧喂養(yǎng)出的人仿佛本就長在一片闊大的文化厚土上,枝枝葉葉都散發(fā)著探索的生鮮氣息,將有意無意間的文化咀嚼、歷史反思和自己的生命呼吸合而為一。

在張煒著重、反復(fù)點染的文化、歷史訊息上,我覺得有深意可以細掘。當然,正如張煒所說:“但詩不是用來闡述思想的,它如果發(fā)現(xiàn)了思想的詩意,也只會擺脫理路而進入更深處,那是沉浸和沉迷的魅力?!眛是的,張煒用“沉浸沉迷式”詠嘆、鋪敘,多次言及蘇軾和半島故事,必是從中發(fā)現(xiàn)了“思想的詩意”。我們有必要沿著他的詩路去探求一下。

《不踐約書》有四處出現(xiàn)蘇軾,分別在第四、十二、三十八、四十二節(jié)中。張煒為什么對蘇軾如此情深意長呢?因為張煒對異人癡迷已久已深、不肯罷休,而蘇軾是異人中的極品——天才。也許朗潤的月色計算過他揮灑了多少噸汗水在蘇軾體量巨大的全部著作中,曾看見他爬梳、辨析他人之言時的眉頭一皺與舒心一笑。但對我等庸人而言,張煒在浩繁卷帙、無邊思緒中的勞作與收獲確如謎團。當我捧讀厚厚的《斑斕志》時,唯有詫異。以書寫蘇軾近25萬字的《斑斕志》作證,張煒對蘇軾的敬意與愛意顯而易見。但詩作不宜長篇大論,出筆滯重以求思慮之深也與整體詩章文氣不諧,如何應(yīng)對呢?在第四、十二節(jié)中,張煒只以蘇軾的名句略置一詞,仿佛致以遠遠的矚目與興趣。而三十八、四十二兩節(jié)變換角度集中摹寫蘇軾,筆墨著重處在溫煦的日常生活中,留下的是蘇軾駁雜的面影。而蘇軾吃河豚兩次觸及,粗一看讓人有避重就輕之感,但深思之后,張煒之意也許竟是這樣:只有敢于冒險、大快朵頤的超功利者,只有陶醉于草木魚蟲千般滋味者,只有沐浴過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者,只有在生活的廣泛與細密處由衷好奇并嘗試者,才是質(zhì)地真純的天之驕子,才是性情天然的大地之友,才是可詠可嘆的永恒之人?!耙院与嗑筒荒芘滤馈彪[隱透露著蘇軾在“迷宮”里面對的誘惑、曲折、陰暗、兇險,掩映著蘇軾建功立業(yè)的巨大勇氣與咬緊牙關(guān)的“挺住”,與有所成時的歡心滿足和一敗涂地時的苦痛煎熬?!斑@座迷宮既是體制,也是文化,是東方特有的那種官場文化和儒家文化。它們強有力地制約著一個人,讓他在無法解決的矛盾中陷入無盡的沖突?!眜這座迷宮由金剛石建造,堅固至今,其圍困力也持續(xù)至今。在當今娛樂至上的軟文化氛圍中,在競爭激烈、攀比成風(fēng)的時風(fēng)世道下,人們偏嗜溫軟甜香、輕快有趣的東西。而張煒偏偏把蘇軾走不出迷宮之困頓、沉重、矛盾呈現(xiàn)于世人之前,其對中國文化的綜合性思考與體味已暗自包藏,其對當下文化走向的憂慮與引導(dǎo)也呼之欲出。

半島故事是張煒精神成長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不盡源泉。張煒90年代初創(chuàng)作的長詩《皈依之路》《午夜半島》《故地之思》動用了他全部的“狂熱癡迷”描述“如花似玉的原野/到處一片醇香”v——濃辣的野椿樹、蒼老的麻櫟,生機無限的狼尾草、吉祥草、玉簪與蜀葵,性情各異的花面貍、草兔、貓、狗與小甲蟲,朝陽與落日,云彩與天空,海洋與荒原。那小小的犄角遍布沉默的蒼耳,是“貧窮富饒之地/絕望希冀之地”w,“我”的親與友,“我”的愛與仇,都落根于那“響徹千年古歌之地/再生之地,榮幸之地”x。于是,詩人總是用熱切痛楚的第一人稱哭喊出如泰山般壓迫著自己的兩個字:愛與守,回旋著強烈的殉道感。學(xué)者用“大地哲學(xué)”提煉張煒整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思想要義,這個大地的中心在山東半島。張煒同時期創(chuàng)作的散文《融入野地》這樣寫著:“故地連接了人的血脈,人在故地上長出第一綹根須?!粋€人長大了,走向遠方,投入鬧市,足跡印上大洋彼岸,他還會固執(zhí)地指認:故地處于大地的中央?!眣這大地中央的故地牽系著張煒永久的愛與思。詩集《家住萬松浦》中最美的詩都是為故地而歌,《松林》《1999年的春天》《半島札記》從整體上追溯故地所給予的精神啟示,《饑餓散記》則在半島的饑餓故事中進行精神跋涉。這些寫于90年代末的詩篇,是以沉淀后的情緒較和緩地沖蕩出抒情之流,時雜以旁觀者視角,多了幾分平心靜觀的味道。2019年出版的詩集《我與沉默的橡樹》中的大部分詩作——《我與沉默的橡樹》《半島草木篇》《威海印象》《憶遠河——愷明的詩筆記》《去瀛洲的船隊》全部長在故地之上。我以為,最優(yōu)者《我與沉默的橡樹》在詩情與詩藝上與90年代末的長詩保持著一致?!度ュ薜拇牎窋懓雿u歷史與傳說合一的故事——秦始皇求仙藥與徐福東渡,是張煒詩歌的新開拓?!恫慧`約書》又該如何予故地以詩的圖譜呢?

之前的詩,是張煒將自我精神血脈與半島的自然、歷史、文化、神話、傳說匯流一處,以整體、獨立形態(tài)呈現(xiàn),情感有著從直露到克制的變化,而《不踐約書》將半島圖譜以散頁雜于愛情、自我與文化的大脈絡(luò)中,既相對獨立,又是大脈絡(luò)的一支,且情的成分更隱蔽了。那散頁的連綴可有草蛇灰線?第九節(jié)中的詩句“所有的講述都言及背棄”z予我以直接的啟發(fā)。我以為,與整體思及“不踐約”相一致,這一次張煒以“背棄”為暗線,在故地的點塊式呈現(xiàn)中暗含著對“不踐約”的思忖。如詩的二十九節(jié),以河水泣哭、柳樹傾倒、飛鳥驚遁、夜叉逃竄等可怕景象極寫大自然的被毀壞,難道不是直指人類的背信棄義嗎?在人類的童年期,蕓蕓眾生以自然為生,也以自然為神,時時處處藏有自然禁忌。而及壯年,人類的本領(lǐng)增強了,由之而來的是對自然的毀滅性索取。張煒的眾多作品都揭批這一荒謬。以生態(tài)意識概括張煒的這一指向,是理性而科學(xué)的,但沒有說出張煒灌注在其中的深切情感與道德質(zhì)問。張煒一直以來都認為:“作家的所有激情之中,道德激情是最基本最重要的,也是最樸素的。但它的表達和呈現(xiàn)是各種各樣的。沒有這種激情,作家的寫作將是無足輕重的?!边@一次,他的道德激情依舊如血在流,只不過不似淺水喧嘩,而如深水靜流。再舉一例。詩的四十八節(jié)截取徐鏡心的人生斷面,烘托其舍命抗暴卻最終被暴力所殺的悲劇。徐鏡心乃山東省龍口市黃山館鎮(zhèn)后徐家村人,他英武好學(xué),一身正氣,曾在辛亥革命時期擔任中國同盟會北方支部支部長和山東支部主盟人,親自與清軍血戰(zhàn)。同盟會改組為國民黨后,他又被推選為國民黨山東支部理事長。面對袁世凱的倒行逆施,他動用一切力量冒死反抗。他曾寫詩感懷:“傷心政海波瀾倒,為語當途天地長。漢武秦皇今安在,斯民終古有天良?!痹娭须m言艱難、傷痛,同時也懷著確信人間正道長的信念,但此等為國為民、不惜自我犧牲之人卻在1914年被袁世凱誣陷、殺害,正當成就自我、建功立業(yè)最佳的華年。徐鏡心的被害,不正是袁世凱及其同黨對革命的背叛?不正是復(fù)辟思想對革命民主思想的背叛?這種背叛隨著徐鏡心的倒下就結(jié)束了嗎?此節(jié)詩的最后一行“好像活在今天,近在眼前”含著明顯的諷戒之意,指向當下眾多表現(xiàn)各異但性質(zhì)相同的社會現(xiàn)象。

當然,《不踐約書》中的半島書寫不能全部被擠入“不踐約”的巷道進行觸摸。詩意最是微妙,正如張煒所說:“一些最難以敘說的情境與理念,還有內(nèi)在而精微的心緒、最小的故事單元和某些語意的節(jié)點,也只能求助于詩了?!奔热辉姴叵铝俗铍y以敘說的情理,那我們尋味詩之蘊涵,最是不能強行明晰,不能將萬殊歸于一本。

《不踐約書》的綜合還體現(xiàn)在人性之弦的彈奏上。人性之弦如被空氣的不息流動不斷觸碰,時時發(fā)出或悅耳或聒噪或糾纏不清的各樣聲音。人性是具體的,有著很強的附著力,常常和愛情合奏或纏綿悱惻或情斷義絕的牧歌或悲歌,也在文化、歷史的平坦處或轉(zhuǎn)折處發(fā)出自己渾厚而尖利之音。它時而如女神貝雅特麗齊,引領(lǐng)人升入純凈的天堂;時而如魔鬼靡非斯特,揪拽人墜向墮落的深淵?!恫慧`約書》“難以敘說的情境與理念”“內(nèi)在而精微的心緒”“故事單元”都隱隱發(fā)出人性的回響。我們已經(jīng)論及的幾個方面,都可以從人性的角度展開另一場探索。但我無意于此。在多聲部的合奏中,每一聲部自有自己的主調(diào),同時也參與整體的協(xié)奏。我們能追尋主調(diào)已屬不易,協(xié)奏的弦外之音就留作繞梁的回響吧。

人性也有獨立、自足的形態(tài),它參與一個人內(nèi)外兼?zhèn)涞乃茉?,在一個人精神與肉體的合作、沖突、分裂中發(fā)出更隱秘更深細更持久的響動。這是《不踐約書》單獨探觸的一部分,因此,我應(yīng)單獨作“靈魂的冒險”,如李健吾先生所言。詩人在注釋中已提示我們,十六、十七兩節(jié)為靈魂與肉體的對話,但說實話,我并不十分明了這兩節(jié)中的所有。但我的感知沿著一行行意象,陷落于奇異而緊縮的力量下,仿佛走了很遠的路。我看到靈魂與肉體曾如蜜月中的愛侶,同嗅桃葉清香、共嘗糯米糕甜,這是人性追求幸福與和諧的應(yīng)然性與可能性相遇后合奏的琴瑟之音。但“靈與肉的演練永不收場”,肉體的松懈、軟弱讓人性和合的居所失守,靈魂在虛無的荒漠上無處歸依,失去靈魂的肉體成為死魚樣,讓人想起困于重重圍城中的方鴻漸,掙扎無果后現(xiàn)為“死的樣品”。這般潰敗原本平常,我們每個人時時處處都會遭遇,只不過敗下陣來的無數(shù)浩嘆起于心間,或轉(zhuǎn)瞬即逝,或難以表達,最終泡沫般消散,仿佛悲劇不曾發(fā)生。這永恒的悲劇根源于人性的雙重存在。人一面是感性存在物,匍匐在自然本能、情感欲望的轄制下,為快樂原則所指使,為感性欲望的滿足忙忙碌碌,有時不免做下蠅營狗茍之事。同時,作為理性存在物的人,仿佛頭頂有神光映照,懷著仰望星辰的不絕之想,希冀道德如一張滿弓可將理性的箭鏃射到物欲之外。于是,感性欲望的滿足與理性追求的鉗制猶如兩匹烈馬一南一北拉同一輛車,車的四分五裂正如人的感性與理性的裂片。在十六節(jié)的最后一行詩后,我仿佛看到張煒沒有寫出的無數(shù)個“奈何”。

但人是終究不甘于在人性的不和諧中認命的,康德想用“至善”統(tǒng)一人性的二律背反,盡管他借以實現(xiàn)“至善”的三項設(shè)定都有假想成分,但發(fā)放一個代代接續(xù)的路條總比貼出“此山不可移”的封條要好。在《不踐約書》的第十七節(jié)詩中,我感受到的就是從絕望處生出的期盼,是一錘又一錘的敲打之聲,是醒來的死火在凍滅與燒完之間選擇了燒完,留下紅彗星般的光彩。多了悲憫與包容的張煒仍舊高舉著燃燒理想的人性之火:

在教堂金閃閃的尖頂上

寫滿了現(xiàn)世和未來的無畏

大河奔流與永恒無關(guān)

直到生命化為信念的塵土

化為無所不在的光束,才知道

那份渴念與尋覓,最終

屬于不再卑賤的午夜

黎明及暮色及所有的時光

此處“教堂金閃閃的尖頂”提示的并非宗教信仰,但含有類似宗教情感的獻身之義,是不計成本的血色信念驅(qū)散了失敗的陰影,是放下了永恒的意義而執(zhí)著于此在的存在主義式精神皈依。張煒在深深了悟“肉體”的“軟弱”后,雖然懷著“不祥的預(yù)感”,但仍舊相信精神的堅守會在厚厚的地層之中沉積出“無聲無響的煤”,以供人性之火的燃燒。這分明讓我們看見,在《不踐約書》蒼然斑駁的眾多色調(diào)中,那匹紅馬的火紅色依然雜在其間,甚是耀眼。于是,我們感受到了張煒清醒的力量,他讓我們在對人性的不完整生出絕望之后,又認定了人的另一個屬性:反抗絕望。反抗絕望就是希望,這希望的價值不在于它可實現(xiàn),而在于它是光,給暗夜前行的人以勇氣。

《不踐約書》是張煒對自我的又一次解剖,是緣著愛情之樹向文化、歷史、人性的又一次探測。這份綜合讓張煒把生命中最為迷人的光熱混融于宏闊的審美時空中,成就精神的多元復(fù)合體,仿佛是一個慈悲心腸的智者,把質(zhì)疑、悲憫與撫慰之情遍施于人間與大地。別林斯基說過:“任何一個詩人也不能由于他自己和靠描寫他自己而顯得偉大,不論是描寫他本身的痛苦,或者描寫他本身的幸福。任何偉大詩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進了社會和歷史的土壤里,因為他是社會、時代、人類的器官和代表?!薄恫慧`約書》所呈現(xiàn)出的張煒詩歌創(chuàng)作的進展正在于此。

詩歌之氣象固然有賴于裝備詩歌的材料與最終抵達的蘊涵,但以何種方式氤氳詩之氣象卻最為關(guān)鍵。正如袁可嘉所說:“詩的唯一的致命的重要處卻正在過程!一個把材料化為成品的過程;對于別的事物,開始與結(jié)束也許即足以代表一切,在詩里它們的比重卻輕微得可以撇開不計?!币虼?,探索詩作的成詩過程是更加重要的事情。

“一首詩的形式是由它的意圖構(gòu)成的”,內(nèi)蘊的綜合自然要求著藝術(shù)呈現(xiàn)的繁復(fù),恰如一件多褶皺的長袍要求著多種工藝的配合。意象具有匯合、熔煉主體與客體的結(jié)構(gòu)形態(tài),自然是創(chuàng)作詩歌的首選。張煒向來以整體思維術(shù)把控長詩的脈絡(luò)與肌理。詩集《皈依之路》《家住萬松浦》《我與沉默的橡樹》中的長詩往往以意象創(chuàng)造為基本手段,以明確的、繁多的核心意象連綴全篇,將感性印象和精神馳騁在想象的熔爐中冶煉出帶有自我標識性的詩歌密碼,如蒼耳、紅薯、雪、小羊、紅馬、半島、松林、橡樹、游蕩、飛翔、圣徒等,擔當著詩人抒情、詠嘆的結(jié)構(gòu)中心,也給予讀者以線索和情感上的提示。踐“心約”,書《不踐約書》,是張煒對自己和讀者的更大考驗。他依舊鐘情于整體性意象的營構(gòu),但《不踐約書》更加宏闊的審美時空已經(jīng)不能容納于眾多單純意象中,且張煒應(yīng)是有意作新的嘗試,他拆解了單純意象化思維,鋪衍出系統(tǒng)性復(fù)合型意象。系統(tǒng)性意象是綿延全篇的大愛情意象,包括約會、暢談、擁吻、出游、分離等。在大愛情意象的大氅里,自我、文化、歷史、人性的各樣意象或各自展開或相互組合,形成既并行又交叉的復(fù)合型意象。這些整體性與獨立性同在的意象之“意”,簡而言之,就是踐約與不踐約的情緒、感知與思考。“踐約”意味著愛情、自我、文化、歷史、人性諸項在某一刻或愿念中呈惠風(fēng)和暢、春水蕩漾之態(tài),與之相諧的多是眾多生機盎然、溫煦自在的自然類意象,如金閃閃的野麥草、陣陣菊香、紛紛揚揚的雪、小小的玫瑰花、溫?zé)岬亩囱ā⒋笊?、菜地與桃樹等?!安慧`約”則是諸項或陷入原本的悲劇性存在中,或落入無可逃避的異化之中,或糾纏于彼此的矛盾與犧牲之中,與之相應(yīng)的大多是帶有暴力色彩、創(chuàng)痛情感、殺傷力、丑惡性的人化意象,如鋒利的刀、陳舊的傷疤、因沮喪寫出的第一首詩、毒箭、語言的刺客、小丑的盛宴等。

西川曾說:“在抒情的、單向度的、歌唱性的詩歌中,異質(zhì)事物互破或相互進入不可能實現(xiàn)。既然詩歌必須向世界敞開,那么經(jīng)驗、矛盾、悖論、噩夢,必須找到一種能夠承擔反諷的表現(xiàn)形式,這樣,歌唱的詩歌便必須向敘事的詩歌過渡。”西川所說的是彌散于上世紀90年代詩壇的敘事性潮流,大有以敘事的詩歌替代歌唱的詩歌的意圖,顯然僅是有益的嘗試。但西川給我們的啟示是:向敘事敞開是詩歌向世界敞開的有力之法。張煒之前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不得不倚重敘事的線索來鋪寫詩篇”但敘事的比重小到可以忽略不計?!恫慧`約書》卻充分發(fā)揮了敘事的有力作用。在《不踐約書·代跋》中,張煒較為詳細地解釋了這一點。確實如張煒所說,抒情詩的敘事性與小說的敘事性有嚴格區(qū)別。小說的敘事具原發(fā)性、本體性,抒情詩的敘事不具自足性,它暗暗盯住的是整首詩歌的情義核心,以某種修辭功能與之呼應(yīng),“它的實質(zhì)仍是抒情的”。另外,敘事,與事件、人物、故事、情節(jié)有更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敘述,不僅涉及敘事,也指涉述物、狀寫場景、敘說內(nèi)心情事等。學(xué)者孫基林曾建議用“敘述”取代“敘事”,我頗贊成他的提議。

《不踐約書》的詩性敘述約略分為兩類。一類我名之為“純敘述”,即整節(jié)詩敘述者以旁觀姿態(tài)鋪敘一段事件,夾雜簡要描摹,不作主觀評價或感情抒發(fā),如第二十六、三十一、四十二節(jié)等。這樣的敘述單元何以通向抒情?簡單品咂一下三十一節(jié),我們就心領(lǐng)神會了。此節(jié)敘述的是饑荒歲月時人們以土為食、爭搶白土,“噎死三十多個青壯”。試問人世間有什么比生死更令人動容?所以,雖然此節(jié)表面來看是客觀、冷靜的敘述,但因所述事件充滿人命關(guān)天的大情感,自然會引發(fā)熱血讀者的憂思與悲情。并且,直接呈現(xiàn)逃荒人的心理與語言——“走啊走啊,千萬不要倒下/當聞到腥氣聽到了鷗鳥/咱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會將讀者置于當時的情境之中,產(chǎn)生強烈的代入感,會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緊張、渴盼等情感活動。因此,“純敘述”其實是冷抒情。

一類可謂混合敘述,即在截面式事件敘述中插入非敘述性詩行,或?qū)κ录?、人物進行評價,或枝蔓出其他意象以渲染事件所帶來的情感漣漪。如孫文波說:“當代詩歌中的敘事,是一種‘亞敘事’,它關(guān)注的不僅是敘事本身,而且更加關(guān)注敘事的方式?!薄皝啍⑹隆钡姆绞狡鋵嵕褪窃跀⑹龅幕A(chǔ)上綜合其他表達方式。讓我們細讀一下第十九節(jié)。此節(jié)的前十一行敘述八十五歲老人活力四射的瑣事與結(jié)局,接著插入這么一行:“在背叛的季節(jié)交換忠誠”。顯然,這是詩人對老人之事的主觀評價,雖然沒有大肆渲染,有著不動聲色的冷靜,但價值判斷的意圖顯而易見。隔一行之后的第十四行是:“不識潮水的山里人自認倒霉”暗含著為山里人抱屈的正義之情,不由引人嘆息。第十五至十七行又回到事件上,但變化了敘事角度,直接呈現(xiàn)事件中的人物語言,拓寬了事件的范圍,達成了事件的生動性。第十八至二十四行為此節(jié)詩的最后一部分,表面看也是敘述,但敘述的根長在詩人的情感上,詩人的情感埋藏于這一行——“冤魂像種子落地生根”——中,這顯然是一個意象抒情。運用混合敘述的詩節(jié)還有第五、二十九、四十二、四十五、四十八等。細細體味這幾節(jié),我發(fā)現(xiàn)混合敘述不僅可以暗含情思,而且非敘述性插入文本打斷了原來的敘述節(jié)奏,形成暫時的頓挫,會引發(fā)讀者的思緒從事件延展開去,劃入更幽深更寬泛的思忖之中,詩節(jié)整體的張力之魅就悠然而出。所以,得當?shù)摹皵⑹虏恢赶驍⑹碌目赡苄?,而是指向敘事的不可能性”?/p>

“語言幾乎是文學(xué)的全部。有了語言,其他要沒有也難。一切都是通過語言抵達的?!边@是張煒的成功要訣,也是他持續(xù)盯準的創(chuàng)作目標。語言更是詩人能否棲居于詩之曠野的至高憑證。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曾說:“詩人只是語詞中的一個時刻?!睆垷樤谠娭畷缫鞍仙妫瑹o異于在語言的海洋中尋索寶物。張煒向來的詩歌語言以內(nèi)在的緊致、干爽生出綠意濛濛的草場,所用的絕大多數(shù)詞語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是靠詩主充沛飽滿的生命感知生長的,恰合余光中的總結(jié):“詩人真正的功力在動詞與名詞,不在形容詞;只有在想象力無法貫透主題時,一位作者才會乞援于形容詞,草草敷衍過去?!薄恫慧`約書》的語言仍舊密致、清颯,同時仿佛經(jīng)了季節(jié)的考驗與滋養(yǎng),可能的魅力悉數(shù)展露:有花苞蕩漾在春風(fēng)里的優(yōu)美,有脫口而出、順筆而來的自然,有鏗鏘之樂聲聲擊打的清越,有暗生心曲、意在言外的晦澀,有自由插入、突兀轉(zhuǎn)換的古怪,有貫通而下的流暢,有斷續(xù)之中的沉洪。張煒仿佛作成了詩歌之語的兄弟,既遵從兄長的指教,在規(guī)矩中求得順勢成長,又時而調(diào)皮,在旁開的小路上踩出自己的聲響。張煒在幾十年詩語之路上的個人耗費與收成,透露著中國現(xiàn)代自由詩發(fā)展急需解決的問題與可能。因此,細察《不踐約書》詩語的獨異性,是賞悅一部長詩的必要,也是深思中國現(xiàn)代自由詩發(fā)展的必要。

我以為,張煒在《不踐約書》中有意無意以“大語言觀”掌控自己的書寫?!按笳Z言”是以語言的整體性對應(yīng)生活的多元性,是推倒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等文體語言的籬墻,是融通雅言與俗語(包括方言、諺語、黑話、網(wǎng)絡(luò)語等)、書面語與口語、書生腔與民間范等固化界限,以原本無歸屬語言應(yīng)和真實世界語言的渾茫無界,從而給詩歌語言以更大的自由。自然,《不踐約書》中雅言、書面語、書生腔更多,且原本常是三位一體,整體偏于詩性,被主要用于感情傾訴、意象營造,其精深秀雅的品質(zhì)正合心靈的幽細、意象的清麗。俗語、口語與民間范整體偏于散文性,被多用于文化名人、歷史事件、半島故事的敘述之中,它們生動活潑、自然親切、不拘一格、嬉笑怒罵的脾性可融入生活現(xiàn)場、瑣事細節(jié)、隨機話語。詩性與散文性語言,都有各自的節(jié)奏與音韻。顯然,《不踐約書》與張煒之前的詩作相比,節(jié)奏變化更多,音韻協(xié)律更強。詩性語言吟詠出的詩節(jié)與散文性語言鋪就的詩節(jié)穿插分布,效果會如何呢?“在稍長的詩中,大高潮的段落和小高潮的段落之間,必須有過渡地帶,才能為起伏的感情配上全詩音調(diào)結(jié)構(gòu)應(yīng)有的節(jié)奏,而小高潮的段落,比起整首詩進行的層次來,便顯得散文化了——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妨說,一位詩人若要寫一首大詩,就必須先能掌握散文的一面?!卑蕴氐倪@段話提醒我們:長詩更需要整體節(jié)奏的把控,更需要感情的起伏抑揚,表現(xiàn)在語言上就是詩性語言與散文性語言的兼用與調(diào)配。《不踐約書》正運用了這種調(diào)節(jié)高潮的藝術(shù)手段。張煒這種“大語言”的探索也讓我感受到了中國詩歌語言斑斕多姿的傳統(tǒng)?!对娊?jīng)》以降,中國詩歌一直有著兼收并用、不避俚俗、不顧韻律的語言傳統(tǒng)?!袄畎讓嵲谑且淮笊⑽脑娙恕保K東坡言:“街談市語,皆可入詩”我們耳熟能誦的諸多古代詩歌的語言就是在雅俗之間自在自美?!恫慧`約書》語言的兼容性為中國現(xiàn)代自由詩語言的發(fā)展提供了一種思路。

《不踐約書》的語言還有令人奇怪的一點:字句、詩行之間明明包藏著一種類似黑色幽默、反諷、荒誕的意味,但當我循著黑色幽默、反諷、荒誕的一般手法去尋章摘句時,又無比失望地發(fā)現(xiàn):沒有!反語沒有,變形沒有,戲謔沒有,自相矛盾沒有,錯亂搭配沒有……我轉(zhuǎn)而懷疑自己的感覺,但在反復(fù)咀嚼和偶爾看到他人的同樣點評之后,我堅信了自己的感覺。我像偵破迷案一樣尋求感覺的來處,直到讀到這句話——“語感先于語義,語感高于語義。故而語感實指詩歌語言中的超語義成分?!蔽腋械交砣婚_朗。黑色幽默、反諷、荒誕的一般手法都呈現(xiàn)在語義層面,都帶有一定的夸張成分,是顯豁、容易辨認的,是不夠含蓄、不夠節(jié)制的藝術(shù)手段,是張煒在《不踐約書》中不愿采用的。遭逢2020年全球疫情者,對人類災(zāi)難、民族命運當有更深切的體會與思索?!吧狭四昙o”的張煒“更加不存幻想,更加仁慈”,他說:“我們的人生應(yīng)該沉著許多、寬闊許多?!庇谑牵サ袅嘶饸馀c燥氣,去掉了宣喻大道理的傳道心,他回到樸素與自然,他將咀嚼歷史、文化、人性的情緒、認知隱含在既大而化之又具體細致的敘述中,如下面我挑出的這些詩行:

瞧瞧,他又按住了一個

咱們管不了,在這邊輕輕哼唱

加緊干吧小的們,麻利些

午飯要在皇宮里開

抓緊些,那是一場滿漢大餐

說一蟹不如一蟹

雙手捧出鵝卵石

就像啃食土豆,咔嚓

咬得太狠,牙齒脫落

他們正應(yīng)和了這樣一句法則——“當詩歌寫作進入最為細微的時刻,就是讓詞語本身說話?!边@些跳動的語言似是而非,表面上沒有情感褒貶與價值判斷,貌似灑脫,貌似無關(guān)宏旨,卻又分明藏著什么,《不踐約書》的晦澀隨之而來。但當閱讀深入到它們的跳動之中,語感的作用起效了,就會讓人浮想聯(lián)翩。從句句落實處,從緊緊地彈撥與歷史呼應(yīng)的現(xiàn)實之弦中,產(chǎn)生切膚之感,不由自主向更遠闊處探究,讓人深味歷史的真實與荒誕、文化的莊嚴與滑稽、人性的可敬與可憐,同時也感受著張煒的嚴肅與調(diào)皮、沉痛與放達?!霸娙说恼Z感一定和生命有關(guān),而且全部的存在根據(jù)就是生命?!笔堑?,《不踐約書》語感所滋生的余味來自張煒生命的豐厚。學(xué)者陳仲義還說:“語感亦代表詩的聲音,既來自感官又來自靈魂。它是質(zhì)樸無華的生命呼吸,是充滿音響音質(zhì)的天籟,是在直覺心理狀態(tài)下,意識的或無意識的自然外化,是情緒、思維自由流動的有聲或無聲的節(jié)奏。”是的,語感是詩人的呢喃,是長久的思維鏡像,也是瞬間靈感乍現(xiàn),在語感層面寫詩,是生命與藝術(shù)同在,是人生難言的幸福。無怪乎張煒說:“寫詩的事情,還不能算完!”

“大詩人的生命恒予人一種流動之感,飛越之勢?!笤娙耸莿討B(tài)的,所以有春秋代序?!贝藭r正值夏季,我生出新的期待,期待張煒秋天的詩章。

注釋:

a汪國真:《汪國真詩文全集·2》,廣東旅游出版社2008年版,第202頁。

b羅振亞:《海子詩歌的思想與藝術(shù)殊相》,《吉林大學(xué)社會科學(xué)學(xué)報》,2007年第1期。

c④⑩張煒:《不踐約書》,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1年版,第125頁,第4頁,序,第92頁,第104頁,第105頁,第10頁,第137頁,第18頁,第97頁,第30頁,第32頁,第63頁,第36頁,第37頁,第37頁,第39頁,第61頁,第77頁,第62頁。

e(意)但?。骸渡袂?,王維克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4頁。

f張瑾華:《“詩人”張煒橫空出世,〈不踐約書〉驚現(xiàn)詩壇》,《錢江晚報企鵝號》,2021年2月28日。

g轉(zhuǎn)引自周國平:《只有一個人生》,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87—88頁。

h張煒:《皈依之路》,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210頁,第84頁,第163頁,第4頁,第87頁。

i王萬順:《生命的質(zhì)地——張煒訪談錄》,《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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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張煒:《家住萬松浦》,時代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26頁。

m魯迅:《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473頁。

r張煒:《斑斕志》,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0年版,第273頁,第372頁。

y張煒:《張煒散文》,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6—7頁。

張煒:《告訴我書的消息》,新華出版社2012年版,第231頁。

李日、徐學(xué)航主編:《革命巨子徐鏡心》,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369頁。

張煒:《我與沉默的橡樹》,山東畫報出版社2019年版,第2頁。

李健吾:《咀華集·咀華二集》,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4頁。

(俄)別林斯基:《別林斯基選集·第2卷》,滿濤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3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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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彼德·瓊斯編:《原編者導(dǎo)論》,《意象派詩選》,裘小龍譯,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第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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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萬順:《作為小說互文性的存在或其他——張煒的詩》,《文藝評論》,2012年第3期。

孫文波:《生活,寫作的前提》,《陣地》,1985年第5期。

孫文波:《我理解的90年代:個人寫作、敘事及其他》,王家新等編《中國詩歌:九十年代備忘錄》,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15頁。

(墨)奧克塔維奧·帕斯:《帕斯選集·下》,趙振江等編譯,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504頁。

余光中:《余光中談詩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3年版,第152頁,第84頁,第46頁。

艾略特:《詩的音樂性》,《艾略特詩學(xué)文集》,王恩衷編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181頁。

何文煥:《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54頁。

周倫佑:《非非主義小詞典》,《懸空的圣殿》,西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99頁。

張煒:《愛的川流不息》,《小說月報》,2021年第2期。

夏可君:《姿勢的詩學(xué)》,中國社會出版社2012年版,第414頁。

于堅、韓東:《在太原的對話》,《作家》,1988年第4期。

陳仲義:《詩的嘩變》,鷺江出版社1994年版,第106頁。

張煒:《寫詩的事情不能算完》,《濟南頭條》,2021年5月4日。

(作者單位:魯東大學(xué)文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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