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怡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著名漢學家馮鐵(Raoul David Findeisen),離開這個世界已經(jīng)四年多了。這位瑞士日內(nèi)瓦人,曾在蘇黎世、里昂、柏林、波恩、波鴻、巴塞爾、華沙、哥本哈根、布拉格、耶路撒冷、北京、成都等東西方城市學習和任教,最后的任職是斯洛伐克布拉迪斯拉發(fā)考門斯基大學教授、奧地利維也納大學東方語言文學客座教授。他致力于魯迅及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研究,長期往來于中歐之間,與許多中國學者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
我第一次見到馮鐵應(yīng)該是1992年在北京召開的郭沫若誕辰100 周年的研討會上,他是那種極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一米九以上的個頭,高鼻深目,大額頭,外形恍若“二戰(zhàn)”電影中的“蓋世太?!薄2贿^,真正開始和他交往還是在十多年之后的成都。2007年,馮鐵受聘四川大學講學,就住在望江校區(qū)桃園村一幢陳舊的公寓里,平日到學校附近的小餐館就餐,搜集文獻,拜訪當?shù)氐膶W者,不知道怎么就與我有了聯(lián)系。那時,我已經(jīng)在北京師范大學工作,但是繼續(xù)在川大帶學生,定期到成都上課。不時組織學生到郊外做讀書會,毛迅老師也常常參加,于是我們便每每叫上馮鐵,一會兒到黃龍溪觀水,一會兒去龍泉山看花,每一次他都興致勃勃,堅持不懈地用怪怪的漢語和我們交流,幾乎就不說外語,無論是英語還是法語,盡管我們當中外語口語極佳的不少,如毛迅、錢曉宇等。
馮鐵始終堅持用漢語與中國學者交流。他的發(fā)音并不標準,一些專業(yè)詞語也未必準確,給我們彼此的交談帶來了不少困擾。后來我才知道,這里包含了他對于跨文化交流的一種基本理念:語言才是深入其他民族文化的重要橋梁,離開了直接語言的溝通僅僅通過翻譯,就無從把握其他文化的內(nèi)在特點。在川大,我曾經(jīng)把他請到毛迅老師的現(xiàn)代文學本科課堂上,他的漢語表達很難讓中國學生聽得明白,我們都力勸馮鐵改用英語,由毛迅或其他人在現(xiàn)場進行翻譯,但是他毫不猶疑地拒絕了,理由還是:只有語言的直接溝通,才是真正的文化交流。據(jù)說,馮鐵東奔西走,到過歐亞許多國家,又傳說他精通英、法、德、日、意、中等八國語言,在奧地利、斯洛伐克、以色列、德國、法國、日本等國家任過教。我到北師大工作后,也曾兩次邀請馮鐵到文學院為研究生作短期講學,他都十分高興地接受了邀請,一絲不茍地為學生們講述他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方面的種種心得。他吃力地用漢語和學生進行復雜的學術(shù)交流,雖然雙方都不時陷入到某些溝通的苦惱之中,但是在一番執(zhí)著的努力過后,彼此顯然還是收獲大于煩惱的!我發(fā)起西川論壇,馮鐵為之題詞:“愉快的思考,一向光明堂。”落款是:“題‘怡傾’西川論壇。”這里的一些用詞也屬于馮鐵專屬,我們只能得其大意。
除了邀請他在北京、成都講學外,有好幾年時間,我們在多個國內(nèi)外的學術(shù)場合都有相遇,比如四川的樂山、南充,甚至俄羅斯的圣彼得堡,當然都是參加中國文學的研討,他很早就與我的導師王富仁相熟,也與成都的曾紹義、龔明德老師交往很多。王富仁老師說過,馮鐵是一位非常執(zhí)著認真的學者,這一點從他的研究論著中就可以清晰見出。他的第一部中文學術(shù)論著《在拿波里的胡同里:中國現(xiàn)代文學論集》在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時,我曾寫過一篇書評,為他那些論題而嘆服,手稿的辨析、文字淵源的清理、“非著名作家”的事跡考證、作家夫人的文學參與……即便是專注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學者,也不得不承認這里的不少話題是頗為生僻的,馮鐵每每從這些偏枯的小地方入手,除了觀察角度與眾不同外,他的細致描繪中也透出一種超越他人的耐心。
馮鐵如此鐘情于他的學術(shù),在生活上反倒顯得隨意和不拘小節(jié),多少次都是與我們在街邊小店隨便就餐。他毫不挑剔,或者說根本就不在意這些衣食上的客套,每一次交流的話題才是他的興趣所在。在北師大有一次講座結(jié)束后,我一時興起,請他順路拐到我在塔四樓的家中小坐,一會兒就到飯點了,家中也沒有什么吃的,我愛人下班后,手忙腳亂地端出幾只吃剩的雞腿熱上,他也吃得津津有味,飯畢一再道謝,盛情邀請我們兩人去維也納和斯洛伐克,說要在那里的家中親自做飯招待我們。他那一份認真的滿意,一掃我愛人倉促待客的惶惑,幾乎就要相信自己的廚藝有獨門絕技了。
馮鐵第一次到北師大講學,前前后后一個多月的課酬大約兩萬多元,照規(guī)定要打入他在學校附近中國銀行新辦的卡中,但是因為財務(wù)流程,直到他離開北京時錢都沒有入賬。我深覺不安,一再致歉,但是馮鐵卻完全不以為意,好像這事根本不存在似的。待到一兩年后再到北京,他才告訴我那筆講課費都還沒有領(lǐng)到,因為他弄丟了銀行卡,必須回到北京開卡的地方掛失、補辦。我請一位研究生協(xié)助,但他這一次卻是行程倉促,似乎要好好規(guī)劃日程才行。隨后我因有事離開北京去了外地,也不知他最后是不是順利取得了這筆課酬。
馮鐵在生活上的粗放和治學上的嚴謹反差很大,他也似乎缺少一些處理具體事務(wù)的能力或者說經(jīng)驗。據(jù)說他在生活中并不會照料自己,在斯洛伐克,他租用了一處由廢棄的倉庫改造的房屋作為自己的書房,他的生活中除了各類藏書(主要為中國文學的文獻)外,沒有什么價值連城的財富。有幾次的漢學會議都訂好在他執(zhí)教的維也納大學召開,但作為承辦人的他卻總是在會務(wù)上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差錯,讓與會者出現(xiàn)簽證等方面的困擾,以致最后遺憾不斷。有一次議定的會議日期已近,但是大多數(shù)與會者都未能辦妥去往歐洲的“申根簽證”,結(jié)果會議被迫取消。只有某大學的一位老師按時取得了簽證并購買了來回機票,機票也無法退掉,于是這位老師硬著頭皮只身登上了前往維也納的航班。后來她告訴我,馮鐵滿懷歉意地在機場等候她的到來,多國會議縮小為雙邊研討,馮鐵努力抽出時間陪她在維也納逛了一大圈。S 大學的一位青年學者Z 老師希望有機會去國外名校訪學,我拜托了馮鐵。他很快就發(fā)來了邀請函,不過接下來的簽證等雜事卻顯然不夠熟稔,幸好這一回Z 老師早有心理準備,未雨綢繆,通過自己的巧妙策劃終于使出訪順利成行了。
但在另一方面,這位在生活上有點“迷糊”的老兄在學術(shù)上卻一點也不含糊,他的認真和執(zhí)拗就如同他對漢語教學的堅持一樣令人感動。有一次,我代表朋友當面邀請他參加北京的一次研討會,在看了我遞給他的會議簡介之后,馮鐵突然一改平日的隨和,滿臉嚴肅起來,他指著其中的一位受邀嘉賓的名字問我:為什么要邀請他呢?這個學者到處開會,其實對很多話題都沒有研究!一邊說一邊很不以為然地搖著頭。我低頭一看,是一位游走于境外的知名學者,只好有點尷尬地向他解釋,我們不是會議的主辦方,對研討會的其他嘉賓情況并不知情,僅僅是代表會議方來轉(zhuǎn)送邀請函而已。馮鐵在中國講學交流多年,顯然對這里的“學術(shù)江湖”并不陌生,隨即也就報以無奈的苦笑,不再說什么了。但就在那一瞬間,他滿臉的嚴肅成了我永志不忘的記憶?!白呦蚴澜纭钡闹袊鴮W者,應(yīng)當如何自處,如何掂量學術(shù)的分量和責任,的確還需要有許許多多修煉。
馮鐵20世紀80年代后期到北京外文局任翻譯,前前后后出入中國三十多年,對中國文化一往情深,但這并不等同于今日某些“網(wǎng)紅”老外對中國的廉價吹捧。在任何場合,特別是在中國學者面前,他都沒有說過一句煽情的話,他對中國文化的熱情和興趣都融入進了對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理性觀察和注釋之中,這更顯示著中歐人的理性與嚴肅,還有他所心儀的魯迅式的冷峻(魯迅是馮鐵博士論文的考察對象)。馮鐵對中國的情感點滴只能從一些細節(jié)來感受。有一次,我和他一起穿過人行橫道線,即便是人行綠燈,那些拐彎的車輛依然魯莽地搶行,絲毫也沒有禮讓行人的意思,這讓我多少有些緊張,不斷提醒他注意安全,也免不了為我們的“環(huán)境”解釋開脫幾句,出乎意料的是,馮鐵對此根本不介意,完全是一副應(yīng)對自如的模樣,過了馬路還十分溫和地說出了他的觀點:雖然有點亂,但是這樣也很好,大家都會小心、注意的!這樣的判斷出自嚴謹?shù)鸟T鐵之口,并不尋常,我能夠從中體會到的可能還是他對中國的一種感情,因為感情,人就會產(chǎn)生特殊的寬容。
馮鐵將自己的書房命名為“捷薌廬”,我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詢問這雅號的來由。當年僅憑發(fā)音jiexiang推測,可能有兩重含義:一是捷克之鄉(xiāng),可能是指以曾經(jīng)的捷克斯洛伐克為家鄉(xiāng),或指的是捷克斯洛伐克的郊外鄉(xiāng)間。因為他的博士學位指導教師高利克就是布拉格學派的著名漢學家,他自己后來也是斯洛伐克考門斯基大學的教授,就是集裝箱書房的所在地。二是,或者“捷鄉(xiāng)”實指“鄉(xiāng)捷”,也就是古代中國的鄉(xiāng)試告捷之意。鄉(xiāng)試是古代科舉考試的第一關(guān),鄉(xiāng)試告捷也就意味著正式走上了讀書入仕的道路,換句話說,“捷鄉(xiāng)”或曰“鄉(xiāng)捷”就是人生事業(yè)的第一次成功“通關(guān)”,這里或許包含著馮鐵對自我學術(shù)人生的一種中國式的期許。待拙文草成,經(jīng)陳子善先生解釋,所謂jiexiang 的正確漢字其實是“捷薌”?!八G”在古代中國是指用以調(diào)味的紫蘇之類的香草。由此說來,我的種種聯(lián)想都屬于主觀附會。但不管怎樣,我們都能夠感受到,歐洲漢學的傳統(tǒng)中綿延不絕的那種古典氣質(zhì),這在新一代的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者那里依然延續(xù),馮鐵將自己在維也納大學的工作間取名為“紅螺齋”,內(nèi)含佛趣,超凡入圣,這里再建“捷薌廬”,另有儒理,通向人間。一圣一凡,相映成趣,似乎更切合他咬文嚼字的追求。馮鐵似乎格外看重這“捷薌廬”,他邀請了不少相熟的中國朋友為之題寫條幅,精心裝裱之后高懸“廬”中。也囑我書寫一幅,這讓我深感為難,作為朋友,這是抬愛,有點不好推辭,但我的書法僅僅限于中學時代跟隨外祖父的一點練習,早已荒廢多年,尤其是看到馮鐵出示的樣本照片——四川大學書法家曾紹義教授的題詞就更不敢動筆了。但是左思右想之后,我還是決定斗膽一搏,這在潛意識中可能就是想在外人眼中保留一點中國學人的“臉面”。我利用大量空余時間勤奮練習,各種字體的條幅寫了一大堆,眼看就要“拿得出手”了,卻萬萬沒有想到,馮鐵溘然長逝,再也無法接收我這笨拙而認真的書法作業(yè)了。
馮鐵
馮鐵師從德國著名漢學家顧彬(Wolfgang Kubin)教授攻讀博士學位,博士論文是魯迅研究。他的學術(shù)工作也得到了斯洛伐克科學院研究員馬立安·高利克(Marián Gálik)教授的指導和幫助,后來,我又認識了著名的高利克教授,當面向這位滿頭銀絲、酷似愛因斯坦的漢學家討教布拉格學派的一些歷史。也見到了高利克教授的孫女魏白碧,一位漢語口語異常流利的維也納大學的碩士研究生,她的漢語口語水平顯然超越了自己的外祖父,更是馮鐵望塵莫及的。魏白碧對郭沫若詩歌有獨到的心得,在北師大的馮鐵課堂上侃侃而談,給人印象深刻。從高利克到馮鐵再到魏白碧,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深厚的歐洲漢學傳統(tǒng)如何一代又一代地傳承著、發(fā)展著。在20世紀80年代和更早的時候,還沒有聲勢浩大的“走出去”戰(zhàn)略,這些歐洲的人們主動而真誠地探尋著中國的文化,質(zhì)樸而深沉地熱愛著中國的文學,而且,引起他們興趣的已經(jīng)不是想象中的輝煌的古典中國,而是在艱難困苦中不屈奮斗的憂傷的現(xiàn)代中國,像魯迅這樣憂憤深廣的情感在他們那里激蕩起了久久的回響。馮鐵的研究試圖向我們證明,許多精神現(xiàn)象都可以跨越民族和文化的隔膜實現(xiàn)深刻的溝通,許多偏枯的話題其實本來就是歷史和社會發(fā)展常態(tài),只是有待我們的發(fā)現(xiàn)和闡發(fā)。在這里,人類的普遍性與文化的獨特性并行不悖,無需特殊的自我凸顯,我們就能獲得許多真摯的認同,中外文化交流的經(jīng)驗在此可能更加地意味深長。
除了朋友聚會席間偶爾的哈哈大笑,馮鐵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一位理性而嚴肅的學者,安靜地坐在那里,認真傾聽別人的觀點,不時從腰間的荷包里摸出煙絲,卷制他獨家發(fā)明的手工煙卷。不過,學者的理性和感性往往都有一種特殊的結(jié)合。據(jù)我觀察,馮鐵又有一份對于友誼和感情的特別的需求。剛剛與他熟識一兩年后,我就收到過他發(fā)自境外的鄭重的邀請函,請朋友們在北京某處參加他的生日聚會,記得預定在某個夏日。剛好我另有他事,無法出席,甚至以為他就是順便一說,連回復也沒有及時發(fā)出。十年后,馮鐵六十歲生日快到了,他又早早地預訂了朋友的聚會,這一次是相約在2018年的上海。我突然意識到這樣的聚會是他人生的重要規(guī)劃,也是他對友情的一種格外的珍視,我們都不可等閑視之??上У氖?,這一回他卻未能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2017年11月4日,離他預定的生日聚會還有大半年之時,他卻作別那些受邀的朋友們,獨自遠行了。
在最后一次北京講學結(jié)束的前夜,馮鐵忽然把我電話招至他住宿的京師大廈,他從皮箱里取出一個小信封,十分嚴肅地托付我說,這里是他祖父傳承下來的白金打火機,跟隨他已經(jīng)多年,因為首都機場嚴格的旅行規(guī)定,這一次是無法帶回維也納了,請我代為保管。我小心翼翼地接過東西,鄭重承諾,希望他早日再來中國,讓這一份家族的記憶物歸原主。從北京到成都,我?guī)捉?jīng)輾轉(zhuǎn),但這一枚小小的打火機卻始終放在我家中最穩(wěn)妥的位置。每當想起馮鐵當年的托付,就頗不平靜,也不知道是否還有機會能夠?qū)⑺贿€到維也納、瑞士或者斯洛伐克,在那里,可還有他家族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