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國棟
內容摘要:《千字文》作為漢字訓讀、開化啟蒙的古代蒙學典籍的核心作品,以朝貢、宗教文化交流以及商貿的形式傳播至日本,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持續(xù)發(fā)揮影響?!肚ё治摹吩谌毡景姹颈姸?,為各高校、文庫、研究機構與私人收藏。對日本的兒童啟蒙教育、民族文化啟蒙、道德觀念以及審美意趣產生影響。在日本的流傳及影響研究,為創(chuàng)造、傳承與傳播優(yōu)秀文化提供了借鑒。
關鍵詞:《千字文》 蒙學典籍 日本 傳播 影響
公元四、五世紀,朝鮮、日本、越南諸國步入漢字文化圈之后,將負載中國文化的漢籍奉為金科玉律。《千字文》作為蒙學典籍的核心作品,不再囿于國界之限制,成為漢字文化圈內各國共享的珍寶。
中日自古交往密切,兩國文化交流始于曹魏時期,飛鳥、奈良、平安時代至幕府、江戶時代,從未間斷。中國的文字、典籍、文化大量傳入日本,融入了日本的文化當中。蒙書《千字文》與儒書《論語》同列傳入,是蒙學典籍在日本傳播的最初案例。
一.文獻綜述
學界的研究主要包括《千字文》傳播歷史的考察、傳播變體的考察以及傳播影響三個方面。
王勇(1998)考察了《千字文》在日本的傳播歷史,在公元五世紀時,日本民族初步習得漢字,成為漢字文化圈中新的一員。
王曉平(2005)、張新朋(2015)研究了千字文的版本變體:不同于最初傳入的《千字文》版本的“他類《千字文》”:如王曉平(2005)中對日本的異系千字文進行分類研究,而后探討其歷史發(fā)展,異系千字文隨漢字興衰,伴隨著近代教育制度確立,異系千字文逐步銷聲匿跡。張新朋(2015)在中提及了《千字文》早期的改編之作存在兩類:一是在原格式上增加兩字為六字的版本,還有對周作重新次韻的版本,并初步提及了《千字文》在海外的傳播及影響。
傳播影響方面,王曉平(2006)從文學發(fā)展的角度考察了《千字文》在日本文學史上的影響。日本的詩歌、史書中均提及《千字文》或引用《千字文》中的內容,在知識分子漢字學習、教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并從文學史角度求證與批評,論證了《千字文》在日本奈良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鄭阿財(2018)概括論述了中國蒙書在漢字文化圈的流傳與發(fā)展,將蒙書分為三類:綜合性識字類、德行教化類與作文習詩類,綜合識字性的蒙書《千字文》當推為學習中華文化的首選。蒙書是學習漢文化初期的寶典,蒙書的本土化改編是一種重要的文化傳播現(xiàn)象。
本文以前人研究為背景,以文獻研究為主要研究方法,考察《千字文》傳入日本的若干疑點,對《千字文》在日本傳播的版本進行分類與整理,梳理《千字文》傳入日本的主要方式,分析對日本社會產生的影響。最后就如何創(chuàng)造、傳承與傳播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給出策略。
二.《千字文》傳入日本及若干爭議
《千字文》何時傳入日本這一問題歷來存在爭議,日本學界存在“記述提早說”與“古千字文說”兩種觀點。
《古事記》中關于應神天皇時期王仁獻書的記載歷來是爭議之一,此時距離中國南朝幾個世紀,周興嗣還未出世,部分學者認為此時傳入日本的是其他蒙書或其他的別本千字文,即支持“古千字文說”。另一爭議是“紀記神話”中的紀年問題,不同學者給出了不同的正確推演方法,錯誤、提早的紀年是史學家出于政治目的而為的結果,此即“記述提早說”。
“中日文化交流始于朝鮮學儒王仁”這一問題在多部典籍中得到印證?!豆攀掠洝贰稇扬L藻》中存在多處記述。但據(jù)《日本書紀》中記載,“史祖”阿直歧向天皇舉薦“書祖”王仁教授菟稚道郎子皇子漢籍經典??梢娡跞什荒艽碇腥瘴幕涣鞯臑E觴。早在中國、朝鮮等地的“歸化人”遷徙到日本時,文化交流已然發(fā)軔。正如日本學者坂本太郎評論“紀記神話”時所言:“書中記載多為加以修改潤色的神話傳說,欲從中了解歷史的史實,若沙里淘金,十分困難。”
“古千字文說”為許多學者的研究推翻。無論是現(xiàn)存最古老的《千字文注》的完本“上野本”或是日本傳存14世紀所作之“李邏本”,均認為《千字文》源自王羲之的真跡。而《宣和書譜》所收錄王羲之《書鐘繇千文》,全文音韻參差不齊且無避諱,字字之間氣脈斷裂,是間插仿王字的臨寫本。據(jù)徐邦達考證,此為唐宋人之偽作。鐘繇著有古《千字文》子虛烏有。
“記述提早說”為日本學界所公認,但在具體的紀年推演方法上存在差異。早在江戶時代,日本學者本居宣長和藤貞干就注意到了《書紀》“紀年故意延長”問題,雖缺乏確切材料,但大體上的結論一致,即在神功皇后和應神天皇卷里,有關朝鮮記載的正確紀年是向下推干支兩周120年,就可以得到確切年代。明治時期的學者那珂通世認為,根據(jù)《書紀》中的記載,先代天皇都極長壽,這是史書編纂者受緯書之影響而為,通過與中國、朝鮮文獻對比,他認為神功皇后、應神天皇時期的紀年比實際早了162年,在此基礎上推演,可以得到正確的紀年。
如此來說,“紀記神話”中提及的《千字文》實是一個疏漏。不論王仁是否將《千字文》帶入日本獻予天皇,中日間的文化交流,在公元5世紀左右已經開始。在此后,不斷有歸化人涌入日本,各國向其派出學者,以儒學為基礎的日本古代學術,自此展開。
三.《千字文》在日本的傳播版本
據(jù)奎章閣古典文獻資源導航系統(tǒng)鍵入“千字文”后的搜索結果,得出:日本諸多大學、科研機構、個人均藏有不同版本的千字文。按時代劃分,則主要可分為南朝、隋唐與明清三個時期傳入;按書體分,則又有六體、四體、真草、篆書、草書等;按照版本劃分,有刻(刊)本、影印本、鉛印本、抄本和撰(原)本;按其創(chuàng)作歷次分,有千字文、續(xù)千字文、三(再)續(xù)千字文、異系千字文等;按臨寫作者分,趙孟頫、歐陽詢、王羲之、鐘繇、文征明、沈粲、懷素、智勇、吳云臨等書法家均有臨本;按語言劃分,則有梵語、漢語、吐蕃語三類;按國籍劃分,有日本學者注解千字文、朝鮮千字文以及模仿創(chuàng)作的異系千字文?!肚ё治摹沸问蕉鄻?,傳播之廣,可見一斑。
據(jù)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文獻查閱結果,筆者認為日本所藏千字文主要可以分為四類:一是中國本土《千字文》原本及其注解本;二是日本學者、書法家臨寫的千字文;三是中國與日本的書法家、學者撰寫的異系千字文,其以多種專題知識為展開中心,模仿千字文四字韻文形式進行創(chuàng)作;四是其他語言的千字文,模仿千字文的行文格式,旨在訓練其他語言的發(fā)音,培養(yǎng)基礎語音能力。
隨著日本貴族學者漢文化修養(yǎng)的提高,出現(xiàn)了本土學者模仿《千字文》創(chuàng)作的別本千字文。具有代表性的有12世紀的博學博士三善惟康模仿千字文創(chuàng)作的《續(xù)千字文》。
王平(2019)《東亞千字文萃編·日本卷》中選取部分千字文作了記錄,主要分為四類:醫(yī)學類、書法類、書信類、蒙學類,共三十種。
早期傳入日本的《千字文》多為中國大陸相同的刻本,明治時期出現(xiàn)大量異系千字文,以四字韻語形式,配以西洋技術為內容。近代教育制度的改革引起的各國漢字教育的衰退,異系千字文逐漸銷聲匿跡。今天,《千字文》仍作為書法作品供人臨寫與欣賞。
四.《千字文》在日本的傳播方式
《千字文》傳入日本存在四種形式:一是以人種為自然通道;二是以貴族知識分子為主體進行官方外交;三是以僧侶為主體的宗教文化交流;四是本土化后的體例傳承與模仿。
1.以人種為自然通道的傳播?!缎帐箱洝罚骸叭实绿旎蕰r,秦氏流徙各處,天皇使人搜索鳩集,得九十二部一萬八千七百六十人?!比毡臼贩Q“新漢人”或“秦漢歸化人”。前文所敘“王仁獻書”亦是該種方式的表現(xiàn)之一。
歐陽修《日本刀歌》:“徐福行時書未焚,逸書百篇今尚存?!敝刑峒啊靶旄|渡”亦是早期人種為自然通道的傳播典籍的方式。其中《越王孝經新義第十五》一卷、《大乘止觀》等均為中國散佚之典籍,十分珍貴。近年來“徐福東渡”的傳說也逐步的得到考證,是“歸化人尋根意識下形成的傳說的產物”。
由此可見,秦漢之際,中國處于文化成熟期。大量沿海居民東徙至日本,攜入諸多文化典籍,《千字文》(或曰《倉頡篇》《爰立篇》《博學篇》《急就篇》,諸如此類的早期蒙學字書)最初的傳播歷程,以人種交流為基本方式。
2.貴族主持的官方外交。天武天皇《飛鳥凈御原令》的頒布,標志著日本中央集權制度的建立,官僚政治體制開始了。隨著政治改革的不斷推進,日本統(tǒng)治者逐步意識到唐朝的強大,在公元9世紀遷都平安京之后,中日第一次歷史上的文化交流高潮開始了。大量典籍由遣唐使、留學僧帶入日本,編輯成目錄以供查閱。
淳和天皇時期編成的類書《秘府略》大多散佚,千字文在其中或有記載,但今已不可考。
大學頭藤原佐世所撰《本朝見在書目錄》中“小學家部”記載了多種千字文原本及注本:
千字文一卷,周興嗣撰;千字文一卷,李暹注;千字文一卷,梁國子祭酒蕭子云注;千字文一卷,東駝固撰。千字文一卷,宋智達撰;千字文一卷,丁覘注。
將《隋書·經籍志》及《唐書·經籍志》與《本朝見在書目錄》做對比,此時傳入日本漢籍約略達到中國本土的一半?!肚ё治摹烦霈F(xiàn)了多個撰本與注本,大量傳入日本。
3.僧侶為主體的宗教文化交流。此種方式于鐮倉、室町時代最為興盛。該時期,世俗文化歸于佛門僧侶階級,文化主導權把握在僧侶手中。
中國興起的禪宗一派恰與作為官方學說的“理學”互為花葉,交互為用。傳至日本,因其宗旨“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簡潔明了,亦可撫慰民心,迅速成為風靡日本的“新佛教”。
閱讀中國文獻典籍在僧侶間被奉為美德。然而,文化常識與識字辯文首先成為阻礙。因此,僧侶們大舉從中國帶回卷帙浩繁的文獻,其中不乏《千字文》等蒙書,供僧人們修習漢文。
其中禪宗僧人“圣一國師”辯園園爾最為出名,他所著的《普門院經論章句語錄儒書等目錄》中便有“《連相注千字文》一冊”及“《注千字文》一冊”。其中不乏朱子四書,小學之作亦占一部分。
4.體例傳承與模仿。德川幕府一統(tǒng)日本后,出現(xiàn)了早期資本主義萌芽。市町文化崛起,文化逐漸由貴族專權走向庶民階層參與其中的狀態(tài)。公家的衰落,使得寺子屋等面向庶民的初等教育機構以往來物(武士往來體)而不是使用《千字文》等漢籍作為啟蒙教材。常見的有《實語教》《童子教》《庭訓往來》與《本朝千字文》。借用千字文的形式,填充以本國的知識體系與道德觀念,如《補闕千字文》《俚語千字文》等?!肚ё治摹返木帉戵w例仍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日本的啟蒙教育。明治年間,出現(xiàn)了介紹醫(yī)學常識的《醫(yī)家千字文》、介紹法律法規(guī)的《新令千字文》。
五.《千字文》在日本的影響
《千字文》作為首批傳入日本的啟蒙性通識教材,在文化啟蒙、道德觀念的塑造提升審美意趣、推動兒童啟蒙教育與文化持久發(fā)展五個方面具有重要影響。
1.推動民族文化啟蒙。《隋書·倭國傳》:“無文字,唯刻木結繩。敬佛法,于百濟求得佛經,始有文字?!庇帧稇扬L藻·序》:“至于神后征坎,品帝乘乾;百濟入朝,啟龍編於馬廄;高麗上表,圖烏冊于鳥文。王仁始導蒙于輕島,辰爾終敷敎譯田。遂使俗漸洙泗之風,入趨齊魯之學。”文字缺失的早期日本先民受到朝鮮學者啟蒙,從而開啟了本土文化發(fā)展的進程。日本以皇室貴族為代表的先民逐步認識與接受了中國傳統(tǒng)的世界觀與宇宙觀,對客觀世界產生了嶄新的認識,整體文明也向前邁出了一大步?!度f葉集》作為日本最早的詩歌總集,在文學作品中具有重要地位,受《千字文》影響,從中也可以從中窺見部分上代人的文字規(guī)范。
2.幫助形成民族道德觀念?!白瘑柕?,垂拱平章;女慕貞潔,男效才良;資父事君,曰嚴與敬。”蘊含了“禮”、“忠”、“孝”的道德觀念?!爸伪居谵r,務茲稼穡”、“俶載南畝,我藝黍稷”體現(xiàn)出重農的基本國策?!熬呱挪惋垼m口充腸;飽飫烹宰,饑厭糟糠?!眲t為節(jié)約的美德提供了依據(jù)。這里的道德不僅是自然社會意義上的道德,也包括自然意義上的道德,包括了人與自然如何和諧相處以及社會中人與人相處的原則?!肚ё治摹穾椭毡境醪叫纬闪嘶镜赖掠^念。
3.助力文化持久發(fā)展?!肚ё治摹肥褂盟淖猪嵳Z為基本單位,字字不同、句句不重復的250句形式,為日本發(fā)展本土文化、吸收外國文化、增加學習效率、推動文化持久發(fā)展注入動力。中世時期,日本本土漢學家撰寫的以醫(yī)學、書法、書信、蒙學知識等多主題為中心展開異系千字文。近世以來,千字文的編寫體例仍被奉為經典,以西洋文化為內容的千字文不斷涌現(xiàn)出來,在開啟民智、普及知識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為日本開啟現(xiàn)代化歷程做了良好的鋪墊。
4.提升審美意趣?!肚ё治摹芳ぐl(fā)了日本貴族、皇室對書法的興趣,臨寫書法逐步成為一種風尚,收藏、摹寫、討論名家的書法作品成為一時的浪潮。書法鑒賞中的審美意趣也為日本人所領悟,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日式審美。如正倉院智勇《千字文》、王羲之《樂毅論》作為書帖的流行,是日本“古來書風之源”。
5.推動兒童啟蒙教育。往來物是繼《千字文》后武家為普及本國文化,將識字與禮儀、書信寫作、通識結合起來而產生的便于兒童學習的過渡產物。18世紀前,寺子屋十分重視習字,《本朝千字文》因此處于教育內容的核心地位。江戶時代又出現(xiàn)了《西洋千字文》。在字體上,日語也使用漢字,在音韻形式上,讀音受到漢語發(fā)音影響,千字文使用韻文形式,加之漢字旁標有日語發(fā)音,因而受到歡迎。
關于韻文可以有效幫助兒童啟蒙階段的記憶,張志公先生作出過論述:“正是由于漢字是單音節(jié)的,就非常容易構成整齊的詞組與短句,也非常容易合轍押韻。念起來順口,聽起來悅耳,既合乎兒童的興趣,又容易記憶。”
可以看出,《千字文》《三字經》這樣的韻文形式,對日本的兒童啟蒙教育有很大的裨益。
《千字文》是優(yōu)秀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典籍之一,內容上囊括宇宙、包涵萬物,形式上為四字韻語,典雅優(yōu)美,誦讀起來朗朗上口。書法家臨寫,使其在視覺效果上更加驚艷?!肚ё治摹返膫鞑ヅc傳承,是漢字文化圈中重要現(xiàn)象。
《千字文》留下文字、文化、藝術形式、審美意趣等寶貴遺產。為傳承與傳播中華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帶來啟發(fā):遵循形式美、內容充實的原則,內容不僅僅停留于知識層面,更要傳遞核心的文化觀念,在潛移默化中讓人們接受優(yōu)秀文化。優(yōu)秀的文本還需具有一種和諧優(yōu)美的整體形象,為后世創(chuàng)造良好的范式。
參考文獻
[1]陸堅,王勇主編.中國典籍在日本的流傳與影響[M].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1990.
[2]王勇主編.中日漢籍交流史論[M].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1992.
[3]王曉平.域外《異系千字文》舉隅[J].中國文化研究:2005年11月.
[4]張新朋.東亞視域下的童蒙讀物比較研究——以《千字文》與《開蒙要訓》之比較為例[J].浙江社會科學:2015年11月.
[5]鄭阿財.中國蒙書在漢字文化圈的流傳與發(fā)展[J].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18年第1期.
[6]嚴紹璗.《漢籍在日本的流布研究》[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6月.
[7]王鐵鈞.《王仁獻書說辯疑》[J].江西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5月.
[8]坂本太郎.武寅等譯.《日本史概說》[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6月.
[9]內藤湖南.劉克申譯.《日本歷史與日本文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6月.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項目編號:17AZS012);漢語國際教育專業(yè)學位研究生教育研究(項目編號:HGJ201713)資助。
(作者單位:江蘇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