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新城
下了高鐵,王木多破天荒地嘆了口氣,出聲那種。之所以被冠以破天荒,是潘紅內(nèi)心波動出的一個詞,油然而生的念頭。自從當(dāng)上警察到這個所長手下工作,不要說嘆氣,她就沒見過他有過什么愁事煩情,用一句俗語形容,感覺就是天塌下來也有他頂著。
其實,熟悉王木多的人都清楚這一點,這是大家的共識。潘紅余光掃了一下王木多,清了清嗓子莞爾一笑,用下巴示意小跑著向火車站出口奔來的兩個人。接站的人來了。
鑒于電話里彼此著裝特征的描述,岐趾縣委副書記曾明二人與王木多二人,很快便從人群中認(rèn)出了對方,潘紅一襲玫瑰紅風(fēng)衣恰如一面旗子,獨樹一幟。曾明握住王木多的手,看了眼潘紅,連說一路辛苦,三千四百公里的距離可不近。王木多點點頭,說這要是在古代,得走半年,春節(jié)出發(fā)販賣一次茶葉,返回家就過大年了。王木多介紹潘紅,一個東北農(nóng)大在讀研究生美女,曾明則介紹一同前來接站的縣委辦公室主任瓦亮,小伙子是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高才生。瓦亮奪下王木多與潘紅的拉桿箱,一左一右拉在手里,說話間到了一輛停靠在路邊等候的五菱宏光面包車前。意識到這輛七成舊三成新的車子要載著他們繼續(xù)行走二百四十公里路程,王木多挑了挑眉毛:“好像是盤山道吧?”瓦亮接過話說:“不全是,盤山道只有不到二百公里?!闭f完放下拉桿箱拽開車門,抬起胳膊伸出手罩在車門頂沿,“您慢點兒,王主任。潘老師小心?!?/p>
對,王主任。不僅是到了U省X市,自從昨日凌晨從繁花鎮(zhèn)開車出發(fā),中午到他們的省城轉(zhuǎn)乘和諧號高鐵,鎮(zhèn)派出所所長王木多就有了一個新身份,剛從省城到繁花縣發(fā)改局掛職的扶貧辦主任,沒問題,“工作證”和介紹信齊全。派出所內(nèi)勤潘紅作為“高校一名研究生”,這次異地工作經(jīng)歷她夢寐以求。再一次細(xì)致聊完身份問題,曾明感慨道:“跨省縣對縣交流扶貧的措施是科學(xué)的,一名善做事的干部,毫無瓜葛才能抽刀斷水、兩袖清風(fēng)?!彼麛Q開一瓶礦泉水回頭遞給坐在后排的潘紅,然后轉(zhuǎn)過臉對王木多說,繁花縣這個地方他還是第一次聽說。王木多笑了笑,岐趾縣他以前也不知道。
瓦亮坐在副駕駛,一副滿腹心事的樣子,時而伸出脖子一左一右地打量著兩側(cè)的群山,仿佛在辨認(rèn)著某幾株銀花樹或忍冬樹,以便判斷還要多久方可抵達(dá)他們的目的地氈丘村。當(dāng)確認(rèn)王木多叫了一句瓦主任的時候,才猛地回過頭。
“氈丘村是不是也唱空城計?”王木多直視著瓦亮游移不定的眼神,“我是說年輕人外出打工,老人孩子在家留守?!?/p>
“這兒是趕都趕不走?!蓖吡琳f,“好像沒人出去?!?/p>
“幾乎沒有?!痹餮a充道,“這些人,是君子固窮的另解。太偏遠(yuǎn)了?!?/p>
王木多點點頭不再言語。
這就對了,人們世代被山套山再套山所阻隔,自然被劃到業(yè)已大數(shù)據(jù)人工智能的世界之外,這或許就是將出錢購買女人視為合理的正解。我出了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金錢,讓你有吃有住地活著,于是你便要為我傳宗接代,繁衍后人,然后就變成了一家人。
以罪為罪而知罪之案不難,以罪不為罪不知罪之案才難。潘紅對王木多最后一句問話心領(lǐng)神會,這種心領(lǐng)神會也包括他的那一聲嘆息。拐賣婦女這種案件,特別是發(fā)生在極偏遠(yuǎn)的農(nóng)村,它的復(fù)雜性,孫孝安局長闡述得很到位,也正因為如此,才派遣這個大所長親自完成任務(wù):“去吧,這事就得你?!?/p>
綿延不斷的群山似乎沒有盡頭,兩輛汽車會車時幾乎占滿整個車道的盤山道上,無論左盤右盤,對向來車都只能在二三百米的距離才會突然從山里鉆出來映入眼簾,在此之前那將會是一輛轎車、大貨車,甚至還是坦克,均無從知曉。而這個五菱宏光的司機顯然是常挨打的孩子不怕疼,會車也不減速,一百一二的速度轟得發(fā)動機嗡嗡直響,隨著車身的左擺右晃,車內(nèi)的一干人馬右沖左突,恍若坐過山車。潘紅干脆閉上雙眼,把一顆心從嗓子眼咽回去,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眼不見心不驚,既然這一百多斤不歸自己掌控了,那就聽天由命吧。
曾明話也不多。當(dāng)王木多有意無意提起某個話題,譬如他平時去氈丘村次數(shù)多不多,村支書是個什么樣的人,他都言簡意賅地加以回應(yīng)——不多,不怎么去;村支書這個人,見了就知道了。
話不用說太透,王木多從曾明的語氣和態(tài)度中聽得出也感受得到,這個氈丘村不怎么招人待見,也不待見什么外人,獨立王國,天高皇帝遠(yuǎn),窮富自己耍。那么現(xiàn)在,既然上邊派來了外來的和尚,那這本經(jīng),你有本事,你就念。至于為什么由我們縣里出面迎接,完全是因為級別相應(yīng),禮節(jié)使然。否則,誰懶它個誰也懶得跑一趟。
從王木多顛簸的語調(diào)中,潘紅讀出了這個大所長心潮的起伏,如果是真來扶貧的,那當(dāng)然難不倒他,閻王爺也不殺送禮的。問題是,到這種地方解救被拐賣人口難度本來就大,而這個氈丘村應(yīng)該比預(yù)判的情境還要惡劣。他們都嗅到了這種氣味。
當(dāng)汽車終于不再搖頭擺尾走直路了,潘紅睜開眼,恍若目睹世外桃源:一大片開闊地鋪開在山坳間,或云或霧或炊煙的煙霧低低地氤氳于山腰和村落上空,如夢似幻。由于汽車尚在山腰,透過車窗得以俯瞰整個村落:百余幢平房歪歪扭扭首尾相連、左右相依,像極了一群深灰色脊背的水牛擠在一起。村落西南北三面環(huán)山,東面以或深黃或淺綠綿延起伏的田地鋪就,條條塊塊,阡陌縱橫,但總體面積不大,多說是這個村子的兩倍。一條呈墨綠色近百米寬的大河彎彎曲曲地流淌于村子與田地之間,兩側(cè)河岸茂密的梧桐樹護航,彰顯著人間五月的生命氣息。
潘紅脫口問:“那是茶嗎?”
“不是?!蓖吡粱卮穑斑@里不產(chǎn)茶,就是正常的糧食蔬菜?!?/p>
“看出來了吧?”曾明咳嗽了一下,“王主任,這真是一個非常落后的地方,不光是經(jīng)濟?!?/p>
王木多點點頭。當(dāng)曾明們把這兩個遠(yuǎn)道而來的人完全視作扶貧干部的話,是沒必要說清楚除了經(jīng)濟還有思想的,更沒必要把其他更深的東西表達(dá)出來,比如倫理、道德、法治。不難理解這些中層干部的諱莫如深、欲語還休,他們自己有對交流扶貧這類短期工作的認(rèn)知,更有對自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定位。那互相別說透也許更好。
五菱宏光駛?cè)氪迓?,沿著村中央一條砂石路顛簸前行,至一幢青石壘起的吊腳樓處停下。曾明下了車,仰起臉“麻勾、麻勾”地高喊,喊了幾聲沒有應(yīng)聲,又把頭仰得更高,朝著天空方向高喊“麻勾”,仿佛麻勾會在天上飄著。
不多時,一個女人高亢的應(yīng)聲響起,從五菱宏光屁股后面小跑來一個高個子女人,三十多歲的樣子,一頭烏黑的頭發(fā)高高束起,雪白的一張臉上矛盾地擠著緊張與笑意,一身深藍(lán)色的粗布衣服陳舊而潔凈。
“咋個啦素珍?”曾明盯著女人的臉,“麻勾呢?”
這個被叫作素珍的女人目光掃視著先后從車上下來的瓦亮、王木多和潘紅,長出一口氣:“皮達(dá)子淹死了,從河里撈出來,麻勾去搞那個啦?!?/p>
“這是搞哪樣?”曾明跺了一下腳,在砂石路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說著拽起素珍的衣角,“快帶我們?nèi)タ纯?。?/p>
一行人遠(yuǎn)見著河邊一棵大梧桐樹下,五六個人圍簇在一起,比比畫畫指指點點,不時傳過來一個老女人的哭聲。待走至近前,曾明指著一個身材魁梧古銅膚色的男人說,那個就是村支書楊麻勾。楊麻勾轉(zhuǎn)過臉看了看來人,很快又轉(zhuǎn)過臉去,指了指一輛獨輪車:“抬車上,推回家去?!?/p>
瓦亮先行跑過去,彎下腰就著楊麻勾的耳朵說了幾句話,楊麻勾一邊聽著一邊伸出雙手,帶頭往獨輪車上抬尸體,平放到車?yán)锏牟輭|上,放好后再把富余出來的草墊折翻過來蓋在尸體上。一名膀大腰圓的男人抓起車把,推動車子,幾個人簇?fù)碇謇镞@邊走來,那個哭著的老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小碎步緊跟在行走的人群后邊。
楊麻勾跟了幾步,在曾明、王木多、潘紅三人跟前站住腳:“淹死個人。要不是從河底漂上來,都不知道他失蹤好幾天了。”
王木多攔住獨輪車,伸手揭開草墊,打量著那個男性尸體。尸體衣服外裸露的肉體高度蒼白浮腫,口鼻處細(xì)看可見微小的水草和泥巴,兩只手非常像那種泡椒雞爪,紋路清晰粗粗胖胖地彎勾著。
“要不要報公安?”推車人突然冒出一句,眼睛卻望向大河。
“卵講廢話!”楊麻勾濃眉豎起,雙眼圓睜,“推走。”
“他說得對。”王木多瞥了一眼楊麻勾,然后走向曾明,“馬上給縣公安局報個警,讓法醫(yī)來鑒定一下。”說完,轉(zhuǎn)過身對著楊麻勾,“沒人眼見著淹死,不能這么簡單處理?!?/p>
楊麻勾朝推車人一擺手:“推皮達(dá)子家去,等著公安。”隨后瞥了眼王木多,“你是上邊來的王主任吧,我們村部說去。”
到村部廁所小解時,曾明語速飛快地介紹,楊麻勾的親大伯在U省官至副省級,現(xiàn)世只有楊麻勾父親唯一一個弟弟,但楊麻勾死活就是不離開氈丘村。死的皮達(dá)子姓羅,是一個單身漢。素珍大名叫楊素珍,比楊麻勾整整小十五歲,是他原配死后續(xù)的弦,三年前生育一子一女雙胞胎。
楊麻勾的情況介紹很簡單,硬核內(nèi)容更少,氈丘村人口四百零三人,除去羅皮達(dá),剩下的四百零二人中有三百多個是男的。他本人村支書、村主任一肩挑,至今干了二十五個年頭。說完,拍了拍大腿要帶大家去看王木多和潘紅的住處,起身先行下了樓。
出了吊腳樓,潘紅回身打量了一下這個村部,除了樓頂?shù)耐?、窗上的玻璃和基礎(chǔ)的石頭以外,整體架構(gòu)一概由木頭構(gòu)成。怎么形容呢?非常像北方農(nóng)村平地支起來的苞米倉。由于建在村頭山腰,是全村建筑的最高點,從村里延伸過來的砂石路延伸到最上邊形成一個石臺,石臺作為吊腳樓的基底,所以它又很像一個瞭望塔或炮樓,看上去飽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雨淋,有百年滄桑感。
從半山腰俯瞰的房屋緊密地擠在一起,并不是視覺差:村子里的巷道頂多能走開一輛牛車,屋檐幾乎頂著屋檐,抬頭只有一線天,甚至看不到天,說太陽照不到巷道上一點兒也不夸張。貼墻行走,左拐右轉(zhuǎn),總體感覺非常像一個迷宮。
楊麻勾所說的住處,是位于村中央的一個四合院落,與吊腳樓不同,除門窗而外,均為磚石瓦結(jié)構(gòu)。曾明介紹說,這是楊麻勾祖上留下的老宅,平時無人居住,他們縣里來人工作,晚上都被安排下榻在這里。楊麻勾接著說,王木多住北正房,潘紅住東廂房。西廂房是飯?zhí)眉訌N房,有鍋有灶,兩人可以自己生火做飯。說著,一行人進(jìn)了正房,楊素珍正撅著屁股整理著床上的被褥,見大家進(jìn)來轉(zhuǎn)過身賠笑,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王木多看向楊素珍,剛巧楊素珍也看向他,四目相對,她目光游離閃爍。
潘紅趴后窗往外看:“呀,還有菜地。那是油菜嗎?”
楊素珍走過去東指西指:“是油菜。還有苦瓜、萵苣、絲瓜、韭菜、豇豆?!?/p>
“素珍你是北方人?”潘紅上下打量著楊素珍。
“走走走,去吃飯?!睏盥楣创舐曊泻?,“西廂房已經(jīng)擺好了,曾明你們還得趕路折回去?!?/p>
楊素珍像上了發(fā)條一樣,小跑著穿過眾人,推門先行出去。
到了西廂房,一張圓桌上方熱氣氤氳,擺滿的菜肴香味撲鼻,桌子四周擺著六張直背木椅,楊素珍動作麻利地為大家盛湯。楊麻勾徑直坐至主位,伸出雙臂叫大家落座。王木多說瓦亮和司機正在搬東西,稍等片刻。曾明說不必,他們應(yīng)該很快就過來。
楊麻勾砰地拔掉酒壇子軟木塞,為王木多和曾明面前的酒杯斟滿,又去給潘紅斟,見潘紅連連擺手,便給自己斟滿,舉起酒杯大聲說:“來,整起!”
吃飯間,潘紅問起為什么不搞些副業(yè),比如可以種茶。王木多就先搖搖頭,從這里百轉(zhuǎn)千回把茶葉運到縣里甚至市里,有點兒像八百里外把燒好的瓷器運到景德鎮(zhèn)。在這邊,茶葉還不如韭菜。看了眼踅進(jìn)后廚燒水的楊素珍,王木多又說一會兒吃完飯在村子里轉(zhuǎn)轉(zhuǎn),順便去趟村支書家看看,來時帶了些紅腸給送過去。瓦亮突然停下咀嚼,眼神不易察覺地瞄了眼楊麻勾。楊麻勾不言語,專心大嚼。曾明舉起酒杯打著哈哈,建議王木多和潘紅吃了飯回屋好好休息,這一路差不多穿過了整個中國太辛苦了。王木多端起酒杯,后仰著身子說早晚是要去的,家家都要去。楊麻勾抬頭對瓦亮說紅腸是好東西,把它拿過來,讓曾明也一起嘗嘗。潘紅放下筷子,站起身拍拍瓦亮肩膀,帶著他走出廂房。
楊麻勾也端起酒杯:“村子里剛死了人,晦氣大,生人躲幾天最好。”杯沿剛貼上嘴唇,突然頓了一下,然后猛一仰脖把酒干了,壓著最后一聲咕咚,五官擠在一起說,“你們坐這兒別動,公安的人到了,是皮達(dá)子家的狗叫?!?/p>
王木多放下酒杯,站起來跟著就往外走,走到門口的楊麻勾停下腳步,背對著王木多說:“你別這么認(rèn)真?!?/p>
“這事得認(rèn)真?!蓖跄径嘀刂氐嘏牧伺臈盥楣春駥嵉暮蟊常拔以谑欣锕苓^公安,帶你的路吧?!?/p>
楊麻勾頓了頓,只好邁開腿,顯得不太情愿。
羅皮達(dá)家門上貼著的白紙菱形塊排列,瓦檐下的梁上支著掛有“望喪錢”的長木桿,紙錢不厚。院子里擺放著一口實木大棺材,有畫匠蹲著身子在上面涂涂抹抹。一個穿著制服的警察站在屋門口吸煙,屋里有兩個白大褂的模糊身影。警察認(rèn)識曾明,扔了煙頭用腳踩滅迎了過來。楊麻勾問警察皮達(dá)子母親去哪兒了,警察回答說去批書了。
這時,一個光頭長須老者進(jìn)了院子,有人喊:“喊禮先生來了?!睏盥楣凑惺职牙险呓械礁罢f:“一個年輕人,不要搞太復(fù)雜。你跟皮達(dá)子老娘講,就說是我說的?!?/p>
正說著,兩名白大褂從里屋走出來,各自拎著工具箱。見了曾明,兩人微笑著點頭示意。楊麻勾劈頭便問:“咋樣,可以送魂回鄉(xiāng)吧?”
其中一人回答說:“是溺水身亡,你們該咋辦咋辦?!?/p>
曾明嘆了口氣,對王木多說:“這里的講究是,正常死亡靈魂才可以回老家見祖先。這個皮達(dá)子,走了這條路?!?/p>
楊麻勾招呼白大褂和警察一起去吃飯,對方都推辭說吃過了,他便招呼王木多和曾明回去繼續(xù)吃飯。曾明說已經(jīng)吃好了,就此跟縣公安局的人一起回去,說著從褲兜里掏出錢包,點出五百元塞到楊麻勾手里,說皮達(dá)子娘挺苦的,表達(dá)一點兒心意。楊麻勾捏了捏,揣進(jìn)褲兜里。
送走曾明、瓦亮和縣公安局的人,王木多三人回到楊家祖宅廂房,楊素珍張羅熱菜。王木多眨眨眼睛,抓過酒壇子,拔開軟木塞給楊麻勾倒?jié)M杯,自己也續(xù)滿杯,然后壓低了聲音說:“皮達(dá)子這么大個人怎么會淹死呢?”楊麻勾夾起個花生米,自顧自地咀嚼。王木多耐著性子繼續(xù)說,“如果是投河自殺,有什么想不開的呢?”楊麻勾還是不置可否。
王木多啪地一拍桌子,桌子上的三只空碗、兩雙筷子齊刷刷地彈起又落下:“楊麻勾同志,人命關(guān)天不得有個說法嗎?”
楊麻勾掃視了一下碗筷,輕聲說:“你是干啥的?不是扶貧么,管這個?”
“麻勾啊,”王木多眼睛看著潘紅整理碗筷,一只手搭在楊麻勾肩膀上,“扶貧扶的是民生,不光是經(jīng)濟。一條人命都不放心上,何談民生啊?”
楊麻勾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漲紅著臉說:“你還真是認(rèn)真。早晚拍屁股走人,手還是別伸太長?!闭f完站起身,沖著廚房說,“你在這兒侍候著,我得回皮達(dá)子家看看,他們啥都不懂?!?/p>
潘紅跟著站起來,沖著楊麻勾背影剛說句“不用”,后邊的話被王木多伸出腳踢了回去:“剛到這邊做事,得讓素珍教你一次,你不知道這兒的規(guī)矩。”
聽了王木多的話,楊麻勾加快已經(jīng)放慢的腳步,頭也不回,推門走了。
楊素珍恰到好處地端著一盤熱過的菜過來,動作緩慢地擺放到王木多面前。王木多看了眼窗外楊麻勾的背影,轉(zhuǎn)過頭遞給潘紅一個眼神:“我回去瞇一覺,你倆好好嘮嘮。”
楊素珍就是從北方被拐賣到這里的。她能清晰地記得老家的名字,那里與繁花鎮(zhèn)僅有八十公里的距離。那塊土地,剛好是縣與縣的分界地帶,雖然行政上不歸繁花縣管轄,但與王木多和潘紅就是實打?qū)嵉睦相l(xiāng)。那個村子潘紅去過多次,當(dāng)楊素珍說出那個村名的時候,她的眼睛一下就濕了。
三千四百公里路程一直被蒙著眼睛,直到進(jìn)了二百四十公里外氈丘村一個小黑屋里被揭去黑布,八歲的楊素珍恍若隔世而生。她是被用一根麻繩拴住的雙手,死結(jié)無解。雖然被明確告知,站在面前二十三歲的楊麻勾就是她的親哥,但當(dāng)這根麻繩被一把鋒利的尖刀挑開,兩只手終于可以分開動作的時候,楊素珍已經(jīng)十三歲了。近五年的晝夜相依相偎,楊素珍與那根繩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為此,她把它藏到了一個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的地方,楊麻勾用擰成麻花辮的柳條抽了她三回也沒抽開她的嘴。七年后,三十五歲的楊麻勾埋掉了罹患癌癥而死的妻子,二十歲的楊素珍嫁給了她的這個同姓哥哥。
楊素珍本名叫李小紅,這沒問題,二十二年前放學(xué)路上被人蒙住頭塞進(jìn)汽車的時候,小學(xué)一年級的她已經(jīng)能把自己的名字寫得非常工整了。其實,被帶到氈丘村被告知自己今后就叫楊素珍的時候,李小紅并沒覺得有多難過,因為自打她記事就沒有爹媽,一直養(yǎng)著她的爺爺和奶奶都姓王,所以,李小紅和楊素珍沒有什么區(qū)別,或者,沒準(zhǔn)兒她本來就姓楊。楊素珍說,在手上的繩子尚未被割開的年月里,她就被那個叫哥的人進(jìn)入了身體,長大后又要讓那個叫爸的人進(jìn)入身體,她都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一個什么東西了,還在乎一個名字嗎?
楊素珍被楊家買來就是用來續(xù)香火的,因為楊麻勾結(jié)婚三年后,依然無法讓妻子的肚子大起來。但楊麻勾并未等到楊素珍擁有生育能力時就已經(jīng)下了手,或許是因此造成了楊素珍無法生育,或許就是楊麻勾自己的問題,但無論如何,一直持續(xù)對她下手,直到她到了可以生育的年齡,肚子也沒有大起來。這時候,楊父也下手了——楊麻勾原來的妻子確實是患的癌癥,肝癌,但誰都知道那顯然是被這爺兒倆氣死的。然而,楊素珍的肚子依然沒有大起來。于是,理著越理越亂的邏輯,某一天楊父突然想到,楊麻勾應(yīng)該不是他的親生子,索性一頭吊死在山里。沒過多久,楊母跟羅達(dá)皮一樣,在某天被人發(fā)現(xiàn)漂在那條大河的岸邊。
但是,就在三年前的春天,楊素珍肚子一夜間大了起來,最后誕下一對龍鳳胎姐弟。誰都看出了事情蹊蹺,也都清楚孩子是誰的,而在村民們眼里,楊麻勾則變成了一個陰郁的人。
“就是這樣了?!睏钏卣漭笭栆恍Γ拔叶疾恢罏樯兑阒v這些。”
潘紅在楊素珍講她八歲被拐賣到氈丘村的時候就開始抹眼淚,聽到最后已經(jīng)泣不成聲。她沒追問孩子到底是誰的,而是關(guān)心另外的問題:“繩子都解開了,你為啥老老實實待在這里?”
楊素珍搖搖頭,表示這不是問題。
潘紅又問:“村里人不說,可這些你就沒跟外人講過嗎?比如曾明這樣的。”
楊素珍再一次搖頭,這是她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外來人,在她看來,曾明也好,其他縣里來的人也罷,他們都是一樣的人,他們都知道。關(guān)于逃走,她說她從來就沒想過要逃走,一來是她發(fā)誓一定不會跑掉,繩子才給割開的,她也真是獲得了自由,沒人再刻意看著她;二來,她就是真能逃走,又往哪兒逃呢?逃回王姓爺爺奶奶那兒嗎?楊素珍最后說,其實她覺得現(xiàn)在挺好的,一切都是命,命中注定。
“別的以后再說?!蓖蝗宦牭酵跄径嗟穆曇?,兩個女人都嚇一跳。王木多抬腕看了看手表,“楊素珍你馬上告訴我,現(xiàn)在村子里還有多少跟你一樣的女孩兒,上個月拐來的那個十四歲的,藏在哪兒?”
“別人我不知道?!睏钏卣湔酒鹕恚拔乙膊恢浪龓讱q。我得趕緊回去了?!?/p>
王木多一把扯住楊素珍的衣襟:“我誰也救不了。但作為氈丘村掛職副書記,我必須得知道這事。”
“我剛才撒謊了?!睏钏卣鋻昝摿送跄径啵拔业米吡?,他會疑心的?!?/p>
潘紅騰地站起來,使出擒敵招數(shù),一把扭住楊素珍的胳膊。王木多高聲咳嗽一下,壓低嗓音命令放開她,讓她走。楊素珍慌里慌張地整理一下衣服,轉(zhuǎn)身快步離開。
王木多端起酒杯,走到水池前把酒倒掉,打開水龍頭沖了水:“來,把碗刷了?!?/p>
潘紅刷著碗,呼吸急促地說:“楊素珍說漏嘴了,沒想到進(jìn)展這么快,要不要趕緊跟孫孝安局長匯報,立即派警力過來?”
王木多抽著煙,看著潘紅兩只手上下翻飛:“你說得對,確實快得出奇,但就憑這些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刷完碗你也回屋休息,這么遠(yuǎn)的路,怎么可能不累?”
王木多的話潘紅是領(lǐng)會的,高鐵一路上他講的全是各種影視作品里演員的出色表演,說戲劇里的表演看似簡單,實際上是最難的,不但要根據(jù)劇情忘我地變成劇中那個人物,而且要忘我地融入其中的生活邏輯,比如夜戲表演無論如何也要有疲勞情緒,哪怕當(dāng)時的時間正是早上八點;還要忘我地融入其中的戲劇邏輯,比如在某種劇情的要求下,演員要笑著哭,等等。潘紅聽著很受用,但聽的過程中也會時而溜號:一個干警察的,怎么什么都研究?
但潘紅一覺通透地睡了四個多小時并不是表演出來的,她原本預(yù)測聽了楊素珍的自述自己躺下也不可能睡著,沒想到腦袋沾上枕頭沒多久就迷糊過去了。王木多當(dāng)當(dāng)?shù)那瞄T聲叫醒了她,讓她起來洗把臉,楊麻勾叫他們?nèi)チ_皮達(dá)家吃晚飯。
剛一上路,潘紅就告訴王木多她剛才做夢了,清晰得跟真的似的,她夢到羅皮達(dá)和楊母都是楊麻勾推進(jìn)河里的,而且還掐著脖子往水里按,直到對方死了才給扔到岸邊的草叢里。潘紅說這能不能是神仙給她托夢,提示這兩個人都是被害而不是自殺?聽著潘紅聲情并茂、充滿細(xì)節(jié)、畫面感十足的敘述,王木多一直不言語,直到她并非玩笑地搬出了神仙,才淡淡地說她這是大腦皮層太興奮,睡而不著,還在工作。事情推進(jìn)到這里,已經(jīng)夠離奇了,夢里的更是沒邊兒了。
說著話,兩人又走回了楊家祖宅,才發(fā)現(xiàn)迷了路。王木多掏出手機回?fù)艽逯Р拷M織委員兼宣傳委員兼會計楊路,讓他來帶路。
潘紅心情復(fù)雜地說起楊素珍,真是太慘了,多么美的一個女人,很少有女人年過三十還能有她現(xiàn)在這樣的皮膚,何況五官和身材也都是天生的美人坯子。王木多說,別的不說,這里的空氣是真好。正說著,楊路到了,遠(yuǎn)遠(yuǎn)地咳嗽了一聲,叫了一句王書記。
三人走近羅皮達(dá)家,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有人高喊:“生魂出,死魂入!裝殮完畢,孝家大吉,鳴炮!”
片刻死寂后,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響起,羅皮達(dá)家院子上空騰起藍(lán)灰色的煙霧。
羅皮達(dá)的一生定格在了三十五歲,一個牤牛一樣的體格和歲口,雖然尸體高度浮腫,王木多也能看出這個人濃眉大眼,肩寬體厚。羅姓是氈丘村的另一個大姓,楊姓居首,羅姓次之。父親早亡的羅皮達(dá)一天書也沒讀過,十幾歲就成了家庭的頂梁柱,支撐著老屋不坍塌下來砸死終日多病的母親。這里不時興押房子,否則或許這三間老屋也會被好賭的父親輸?shù)?。僅有的幾畝水田,供應(yīng)著一家兩口的衣食,吃不香也餓不死,是為其一生。
由于亡歲不大,真正的死亡日期不確定,本家又無其他直系親屬,而且尸體腐味熏人,村里老人加上楊麻勾與老母親商定,當(dāng)夜便院中蓋棺,抬到山里下葬。
實際上,與村里任何人都友善相待的一個人,卻落了個如此橫死的結(jié)局,人們都感覺很壓抑。而對于王木多和潘紅來說,即便目睹了一個真實的出殯過程,心里也涌現(xiàn)不出這個世界上還存在過這樣一個人的具象感受。世界上還存在過一個名叫羅皮達(dá)的人嗎?哪怕再遲幾天到,是連這個概念都沒有的。
是的,除了天上的薄云星月,人們還不知道的一件事就是:一個年輕的母親此刻正牽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的手,站在村邊山腰的僻靜處,目送著一隊抬棺人打著火把喊著號子向山里進(jìn)發(fā)。她們娘兒仨,來送羅皮達(dá)最后一程。
酒還是要喝的,這是人們對這個一直朝夕相處的亡人的最后一次捧場與尊重。楊麻勾與村里五位長輩,加上王木多與潘紅,單獨在堂屋開一桌酒席,其他幫忙的人待上山下葬的人下山后,院外再正式開大席。除去這一桌,堂屋里還提前擺放了一桌飯菜,是給孩子們的,大人們都在這里幫忙,家里沒人做飯。潘紅留意了一下,清一色的男孩子。
菜上齊,酒倒?jié)M,楊麻勾叫楊路去把里屋的王木多喊出來:“跟一個老太太有什么好講的,講這么久?!?/p>
“我去吧?!迸思t站起身小跑著進(jìn)了里屋。
“楊路你盯著這兩個人一些,”楊麻勾小聲交代,“他們閑事管得寬?!?/p>
王木多帶著潘紅出來,坐定后跟在座的人一一點頭示意:“麻勾書記,給我介紹介紹幾位老者吧?”
楊麻勾抬眼看了看站在身旁的楊路,楊路便從正位中間開始,一左一右地介紹。五位介紹完,楊麻勾沉著嗓子說:“這兩個人就是臨時來工作的人,王木多副書記和小潘?!贝龓孜焕险吆吖c頭致意完了,又說,“不是我們不歡迎,實在是這個地方?jīng)]什么好工作的,也沒什么好旅游的。我看你們在村里耍一耍,就可以去縣上、市里耍,整個省都可以耍,我麻勾的朋友哪里都有人接待。”
“一上來就想到一塊兒去了?!蓖跄径喙笮Γ拔覀z是逗留不了多久的,打持久戰(zhàn)不是我的風(fēng)格。組織上調(diào)派我倆來這個氈丘村,自然有組織的道理,按照我的預(yù)判,不過三天,這個氈丘村的面貌就會翻天覆地?!闭f著率先端起酒杯,“來,王副書記我敬大家一杯?!?/p>
潘紅提高了嗓音,用嗔怪的語氣說:“你行嗎?別逞能?!?/p>
“整整睡了一下午,”王木多站起來逐個跟大家碰杯,“王副書記我滿血復(fù)活?!?/p>
幾位老者端起酒杯口中念念有詞,大意是苦命娃皮達(dá)子一路走好之類,說完齊刷刷地望向依然站著的王木多。王木多點點頭,朗聲說道:“幾位老前輩放心,皮達(dá)子的心事我知道,上午在河邊他跟我交代過了,剩下的事交給我辦。皮達(dá)子,一路走好!”說完,仰起脖,一杯白酒喝得咕咚咕咚的。
楊麻勾的表情十分不自在,他默默干了杯中白酒,大筷頭夾菜嚼了幾口,突然猛地坐直身板,叫楊路搬個凳子坐下一起吃飯:“你這是搞哪樣?怎么倒成了外人?坐下,有個主人樣?!?/p>
王木多沒接話,見有幫忙人過來續(xù)酒,便跟身邊的老者們攀談,說他來之前學(xué)了好幾天本地方言,叫大家盡管說,有什么說什么。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說,皮達(dá)子一家跟別人家不一樣,他爹作惡殃及后代,沒留下欠債算是積德了,村里一直很上心,有些好事麻勾也會想著他。另一個老者頷首說,麻勾事務(wù)多,家里活計忙不開就交給皮達(dá)子,每次都不白用他,就是變相幫他。潘紅一聽,下意識瞄了一眼王木多,王木多也不避諱,回望著她點點頭。
“三爺你們不要再講這些?!睏盥楣瓷斐鲆恢皇终衷谧雷由戏剑半u拉舞叫的?!?/p>
“大家放心,”王木多再次舉起酒杯,“有些事情必須要解決干凈,干干凈凈。”
大家正喝著酒,下葬隊伍腳步凌亂地進(jìn)了院子,主事之人大聲替東家致謝,招呼眾人清洗手臉,抓緊用飯。王木多轉(zhuǎn)過頭一眼便認(rèn)出上午推獨輪車的漢子,人群中屬他汗出得多。這個人的眼神也跟其他人不同,不呆滯麻木,而是帶著一種悲愴和郁悶,做出的各種動作仿佛都帶著氣。王木多扭臉問楊麻勾上午推車人叫啥,楊麻勾想了想,轉(zhuǎn)眼在人群中搜尋了一下,告訴王木多那個人叫羅三仔,說完忍不住皺起眉頭:“問他干啥呢?”王木多笑了笑說:“看他是副好身板,性子又直,開展工作或許能做個幫手?!睏盥楣幢阌诛@示出不耐煩,表情跟他說“雞拉舞叫”的時候一樣,有些慪火。潘紅的感覺,他是在怨怪王木多哪壺不開提哪壺。
潘紅永遠(yuǎn)相信他的這個所長腦洞大過常人,把他放到任何一件燒腦棘手的事情里邊,他的腦回路總是會讓人感覺由一個中心點急速向四面八方飛射,爾后迅速抓住硬核線頭,無論這個結(jié)系得有多緊密,只消一扯便會解開,最終鈴兒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對于王木多和潘紅來說,楊麻勾這個人已經(jīng)透明了。潘紅能夠感覺到王木多隱形的利劍已經(jīng)出鞘,而楊麻勾從一開始就準(zhǔn)備好了盾牌與長矛。如果把目前的局勢比作一盤正在博弈著的象棋,潘紅能夠嗅出兵馬相見真刀真槍廝殺的味道,而且能夠看得出王木多已經(jīng)基本控制了局面,殺過了楚河漢界,包括眼見的楊素珍和可以想見的羅皮達(dá)之母,均已成為他克敵制勝的棋子。
象棋,不是光靠己方兵馬攻城拔寨的戰(zhàn)斗,對方的兵馬是敵人,阻擋前進(jìn),但也能變成橋梁,為我所用。那么或許,這個羅三仔應(yīng)該就是第三個王木多進(jìn)攻路線上所要利用的棋子,而從架勢上看,楊麻勾也看出了這步棋。
是這樣嗎?潘紅不敢確定,畢竟她還只是會走棋子,不會下象棋。
“幫手?他是最矬笨的一個?!睏盥楣匆Я艘а溃膭又?,“一根筋,又不懂是非?!?/p>
“容人之短,用人所長?!蓖跄径嗌斐龈觳泊钤跅盥楣吹募绨蛏?,“你我也是一樣,人與人注定要得見,那就是天定的?!闭f著,端起酒杯,主動去碰楊麻勾面前的酒杯。
楊麻勾端起酒杯:“都他媽的難著呢。誰又能趕上齊天大圣呢?!?/p>
“這話講得好!”王木多再一次用酒杯去碰楊麻勾的杯,“咱哥兒倆干它?!?/p>
兩人一先一后干了酒。王木多轉(zhuǎn)身想正式地給楊麻勾介紹一下潘紅,發(fā)現(xiàn)她就在這當(dāng)口溜走了。他眨眨眼睛,向楊路招了招手。楊路繞過楊麻勾,走到王木多跟前俯下身,把耳朵湊了過去。王木多笑了笑,然后指了指楊麻勾的空酒杯:“麻勾書記,咱倆該去給外邊受累的鄉(xiāng)親們敬敬酒了?!?/p>
楊麻勾很爽快,從楊路手中奪過酒瓶,端起自己的酒杯,示意王木多先走:“到桌上當(dāng)面再倒。”
院子里五六桌酒席均已開席,觥籌交錯。王木多抬高嗓音大聲說道:“鄉(xiāng)親們,我就是外地來協(xié)助麻勾書記工作的王木多,掛職副書記。下面,請麻勾書記講話。”
聽到王木多破天荒高分貝的聲音,院外角落里的潘紅抿嘴一笑,伸出手又將羅三仔往黑影里拽了拽。剛被潘紅拽出院子的時候他就很不情愿,這一拽距離更近了些,顯得愈發(fā)驚訝:“干啥?你就說啥事?”
“以后我也是村領(lǐng)導(dǎo),”潘紅用氣流和嘴型發(fā)著聲,“有事得能找到你。你有手機吧?”
羅三仔眼睛盯著潘紅,慍怒而又無奈地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潘紅一看,竟然還是非智能老款:“我說個號,你給我撥過來?!?/p>
羅三仔皺了皺眉,一邊聽著潘紅一字一頓地念號,一邊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按手機鍵,最后把手機貼到自己耳邊。
“放耳朵那兒干嗎,我又不可能接?!贝约旱氖謾C屏幕亮了起來,顯示一個生號打進(jìn)來,潘紅才用力一推羅三仔,“趁亂溜回你的桌去,不許跟任何人講。”
挨桌敬酒,楊麻勾一方面要介紹王木多,一方面嘆惋一下羅皮達(dá),另一方面也借機會彼此作以寒暄,整個院子里顯得很嘈雜。也因此,王木多眼見羅三仔從外邊溜進(jìn)院子坐回自己的桌子,而楊麻勾則完全融入“三個方面”里。待王木多和楊麻勾敬完最后一桌酒,回到堂屋的時候,潘紅正坐在桌子前捧著碗吃飯。
羅三仔與羅皮達(dá)不是親戚勝似親戚。在氈丘村,羅三仔家族是個大家族,親戚套親戚能套出五代同世。羅皮達(dá)從父輩到他這一代與之毫無瓜葛,但誰都知道羅三仔與羅皮達(dá)走得最近。這樣說吧,兩個人不但性情相近,倘若穿同樣的衣服并排走路,不仔細(xì)看都很難分出哪個背影是誰。
對于整個氈丘村的人來說,羅三仔比誰都清楚羅皮達(dá)整個青春時光有多么難捱。核心問題就是,他愛上了一個最不該愛的人。如果說在楊麻勾還未娶下楊素珍的時候,眾所周知是怎么來到這個村的楊素珍尚且可以作為羅皮達(dá)的希望;而楊素珍在楊麻勾妻子還未病死的時候就已經(jīng)淪為楊家父子的性工具了,同樣眾所周知,但羅皮達(dá)依然充滿希望。為此,羅三仔對羅皮達(dá)動過好幾次手,卻根本拗不過來。結(jié)果,楊素珍到底還是明著嫁給了楊麻勾,羅三仔以為可以松一口氣了,誰成想羅皮達(dá)竟依然執(zhí)拗到底,心里只有她。
而誰又能想到,楊麻勾仿佛吃錯了藥,居然雇羅皮達(dá)當(dāng)家里的短工。于是,就造就了楊素珍將一對龍鳳胎帶到了這個世上的事實。楊麻勾陷入極度懊惱是不消說的,而他依然要求羅皮達(dá)按時來他那個除了羅皮達(dá)之外沒有第二個村民來過的家,但必須當(dāng)著寸步不離的楊麻勾的面,只能干活,不許說話。這是一個既淺顯又深奧的邏輯,挺了三年,羅皮達(dá)挺不下去了,用他的話說,生不如死。
“羅三仔說,”潘紅的整個敘述一直處于興奮的狀態(tài)之中,聲不大但很堅定,“害死羅皮達(dá)的人就是楊麻勾,不管是他動的手,還是他自己投的河?!?/p>
王木多抬頭看了看窗外,無星無月,天黑到極致,真正的萬籟俱寂。未開燈的屋內(nèi),他與潘紅也只能感受著對方身體的輪廓。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毫無二致,又截然不同,人世間,到底每一秒都在發(fā)生著怎樣的故事?王木多與潘紅都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抑,同時也都感到一種勝利在望的豁然。的確,真是太順了。
“你回去休息?!蓖跄径嗾Z氣干凈利落地說,“明天的事交給明天。”
翌日,天氣異常晴朗。瓦藍(lán)的天空下,長年多霧的山巒變得線條清晰,棱角分明。太陽照常升起,未因任何人的任何變故而延遲半步。
“船到江心難補漏,只恐你大禍降臨頭,怒氣不息出門走?!薄跋酄斞剑灰腥鐨馐膱笤┏??!薄昂猛郏闵徴f話志氣有,這樣的冤仇怎能罷休?老夫的扇兒你拿在手,到開封見包拯誓報冤仇?!薄爸x相爺?!蓖跄径嗪粑絽^(qū)清晨六點的空氣,頓覺神清氣爽,突然來了興致,對著山腳下一株忍冬樹吊起了嗓子,男女聲混唱相接,一會兒王延齡,一會兒秦香蓮,連唱帶白,字正腔圓,頗有一個人支起一臺戲的架勢。
“京劇《鍘美案》?!迸思t模仿電視臺主持人腔調(diào),“唱腔專業(yè),韻味十足?!?/p>
王木多慢慢轉(zhuǎn)過身,伸出一只手作捋胡須狀:“你這小女子進(jìn)步很快嘛。”
“拜您所賜。”潘紅穿了一身雪白色的唐裝,“伯樂所長跟我們幾個私下都開會了,誰要再不掌握點兒戲曲知識,在您這兒都沒法混了?!?/p>
說到馬伯樂,王木多說這小子一大早就給他打電話,看來是在家里按捺不住了。王木多反手開他的玩笑,說他是想確定一下所長是不是被當(dāng)?shù)卮迕窠壛?,隨后鄭重其事地告訴他,按照目前的進(jìn)展,他出發(fā)時跟縣局吹下的從來出差辦案不超過一周的牛,不但生下來了,還挺活蹦亂跳。
潘紅一聽,滿臉桃花綻放,隨后很快又被一陣風(fēng)吹落了。她告訴王木多,剛剛,楊素珍到住處去了,是去給他們送雞蛋。見她一副沒睡好的樣子,也不好繼續(xù)向她追問線索。或是幾十年突然見到家鄉(xiāng)人一時過于興奮,和盤跟一個同鄉(xiāng)訴說了自己的遭遇,但面對接下來的問題,還是即刻設(shè)防了。長年累月被超??謶秩谌牍撬璧囊粋€人,你還指望她能有多血性呢?
王木多扁了扁嘴。楊素珍也好,羅皮達(dá)也罷,都是預(yù)料之外的節(jié)外生枝,他們不遠(yuǎn)千里來到氈丘村,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為解救繁花縣鄰縣被拐女孩兒佟小楠打前站、摸路數(shù)。大家都知道,這種到偏遠(yuǎn)山區(qū)一畝三分地?fù)屓说陌缸?,只能智取,不能強攻,只能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法治社會不假,但還需要走很遠(yuǎn)的路。因此,前期化裝偵查的地道戰(zhàn),以及后期大部隊進(jìn)駐的大決戰(zhàn),歷來都是比較棘手的事情,而前者更不能出現(xiàn)閃失。就好比參加鴻門宴,明知是一桌子難以咀嚼難以下咽的飯菜,也得硬著頭皮前往。
然而,王木多胃口多大啊,辦事從來都是摟草打兔子的主,誰在他手底下犯了事,讓他眼睛里進(jìn)了沙子,給你送進(jìn)去還得拔你三根頭發(fā)在手里。所以,包括羅三仔在內(nèi),這三個沒寫入劇本大綱的節(jié)外之枝,眼見著就成了他登枝上樹的踩點。京戲都唱上了,還能沒譜嗎?
“已經(jīng)拿到了王延齡的扇子,就得準(zhǔn)備升堂了?!蓖跄径嗍肿髂笊茸訝?,“你給羅三仔打個電話,我在這個山里三塊大紅石頭那兒等他。”
“大紅石頭?”潘紅上下打量王木多,仿佛面對的不是他本人。
“你跟他說,他準(zhǔn)知道?!蓖跄径噢D(zhuǎn)身快步上山,“完了你回去做早飯?!?/p>
羅三仔果然來了,而且腳踩土石沙沙作響,衣衫飄逸虎虎生風(fēng)。到了近前,見王木多背著手仰視著山巖中三塊棱角分明的紅石發(fā)呆,也不作聲,就站在那里深呼吸。王木多轉(zhuǎn)過頭來,問羅三仔這紅石有何門道?羅三仔搖搖頭。王木多四處觀望一下,從褲兜里掏出煙盒,從中抽出一支遞向羅三仔,羅三仔又搖了搖頭。王木多也搖頭,意思是你是抽煙的,這瞞不了我,羅三仔便接了過去。王木多說:“這三塊紅石有三種解釋,一塊是血石,不是什么雞血石,而是人血,昭示著這里罪孽深重,血光之災(zāi)太多。第二塊是紅碧璽,無論妖魔鬼怪有多兇惡,舉頭三尺有神明,紅印一蓋也就作到了頭。第三塊是紅珊瑚,象征著人間正道,不管罪惡隱藏得多深,邪不壓正,遲早撥烏云見紅日,大白于天下?!?/p>
羅三仔似懂非懂,但感覺頗受震撼:“王書記,我看你不是啥文職干部,你也不是來扶貧的,你們倆都是公安,是給這些個人報仇來的。”
王木多先是一愣,隨后咧嘴笑了笑,說他們還真是來扶貧的,只不過氈丘村并不是什么貧困村,起碼能達(dá)到小康標(biāo)準(zhǔn),問題并不在經(jīng)濟,而在于人心不思齊,得解決人的問題。
羅三仔用力將煙頭摔在地上,一腳踩上去擰碾著,他伸出一根食指,說氈丘村有一個大魔頭,這個大魔頭天上有根,孫悟空也不敢動他:“王書記你知道我啥意思?!?/p>
“那就找觀音、找如來?!蓖跄径嗯呐牧_三仔的肩膀,“我向你保證,這事不瓜葛你。你就回答我一件事,新弄來的小姑娘是不是關(guān)在楊麻勾家?”
“就是?!绷_三仔眼冒藍(lán)光,“他就是要轉(zhuǎn)手賣給皮達(dá)子,皮達(dá)子不答應(yīng)。那個楊素珍,也是的?!?/p>
“她我知道了?!蓖跄径嗖葴鐭燁^,“我怎么能進(jìn)去?”
羅三仔連連擺手:“就是偷著翻進(jìn)去,那只大狗也要命。不光是叫聲能把山震倒,它都能把人吃了?!?/p>
王木多笑了笑:“水管不出水,哪里堵,通哪里就是了。”
羅三仔點點頭:“這個狗交給我,皮達(dá)子死了,只能找楊素珍了。皮達(dá)子和我忍了多少年,現(xiàn)在給他逼死了,不忍了?!?/p>
王木多側(cè)過臉仰起頭:“紅石在場,血色為證。三仔你粗中有細(xì),我們互相信任?!?/p>
“放心吧。我知道你們是干啥來的?!绷_三仔眼光從紅石上抽出來,轉(zhuǎn)身下山,頭也不回。
晚飯潘紅做了一個尖椒炒雞蛋,沒炒好,雞蛋還沒煎干就把辣椒絲倒進(jìn)鍋,結(jié)果就粘一起了。王木多說行,比照雞蛋燜子吃。第二個菜簡單,只把生蔬菜洗凈就行,四五根蔥蒜、兩根黃瓜、一把芫荽,是為蘸醬菜。可她菜都洗完了才猛然想起,這地方哪兒來的醬?王木多說也行,沒醬沒關(guān)系,蘸咸鹽末一樣。潘紅整個下廚的過程臉一直紅著,倒不是羞赧,是一直憋著不至于噴笑出來。王木多覺得很幸福了,他這一生就是學(xué)不會做菜做飯,自己還振振有詞,說是君子遠(yuǎn)庖廚。實在沒什么夸的,他就夸潘紅米飯燜得好,一個粒是一個粒的。潘紅終于憋不住,哈哈笑著說那是水放少了。王木多一臉嚴(yán)肅,說他就喜歡這一口,太黏糊了那是大米粥。
兩人吃著聊著,廂房的門猛地被推開,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一臉驚慌地說,他的娃突然生了邪病,看著哪兒都正常,就是上氣不接下氣,好像要死了。潘紅放下筷子問大夫咋說?瘦男人回答衛(wèi)生所的人也說沒見過,潘紅又問打“120”了沒有?沒等瘦男人反應(yīng)過來,王木多一邊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機,一邊白了潘紅一眼,這地方哪兒找“120”去?然后又問孩子多大、男孩兒女孩兒,瘦男人回答說四歲、男孩兒。
王木多這邊等電話接通,潘紅那邊問瘦男人怎么不去找楊麻勾,瘦男人回答他相信大城市來的,再說楊麻勾正在跟羅三仔喝酒呢,找他也沒用。潘紅一聽,瞥了眼王木多,王木多回了她一個心照不宣的表情,說他正打給曾明,叫她跟著來人去他家等車,車到了司機會直接給她打電話。瘦男人聽得很明白,朝著王木多連連彎腰作揖,隨后小跑著帶領(lǐng)潘紅離開。
電話接通,曾明上來就問是不是后天演出的事,縣里都準(zhǔn)備好了,全力配合。王木多打斷曾明,說明情況緊急,遲了孩子可能命就沒了,最好派經(jīng)驗豐富的大夫過來。一刻鐘后曾明打來電話,說醫(yī)護人員和醫(yī)療物資配備齊整的救護車已經(jīng)上路,但最快也得一個小時。王木多盛贊縣里重視程度高、行動速度快。曾明說那你這個外省人可要多多宣傳。王木多笑著說那是必須的,然后問起演出的事。
曾明確定王木多真不知情,便怨氣十足地說:“楊麻勾腦筋從不放正事上,市京劇團后天中午就到氈丘村,他卻跟沒這回事一樣?!?/p>
為切實豐富鄉(xiāng)村業(yè)余文化生活,尤其是滿足偏遠(yuǎn)山區(qū)群眾文化娛樂需求,省里半年前部署各市縣組織文化下鄉(xiāng),要求不能走形式、做樣子,必須深入到本地區(qū)最末梢部位,所以市里把第一站選定在岐趾縣氈丘村,由外及里最后回到市里進(jìn)行最后一場匯報演出,刻意確定匯報演出的日期,就是敦促劇團不得不做到風(fēng)雨不誤,一個蘿卜一個坑地推進(jìn)。
王木多插話說:“這真叫緊鑼密鼓,沒想到會是京劇團?!?/p>
曾明解釋說:“省里文件明確提出,不但要借機推進(jìn)地方特色文藝進(jìn)一步發(fā)展繁榮,更要堅持弘揚國粹藝術(shù),各市地一研究,都不約而同地想到要送京劇下鄉(xiāng)、書法下鄉(xiāng)和國畫下鄉(xiāng)。這一次岐趾縣文聯(lián)書畫協(xié)會就派出三名骨干加入演出隊伍,臺上唱戲,臺下寫書法、畫國畫。不光這些藝術(shù)家都是頂尖級的,舞臺搭建也是市里指定的頂尖級團隊,核心技術(shù)就是必須保證暴雨天氣也能正常演出,既包括演員和藝術(shù)家,也包括觀眾,必須達(dá)到身上干爽、心里溫暖的標(biāo)準(zhǔn)?!?/p>
王木多根本坐不住了,聽著電話在屋子里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在曾明喘口氣的適當(dāng)關(guān)口,回應(yīng)以好、真好、太好了。最后,他向曾明保證,一定配合楊麻勾全力做好各項相關(guān)籌備和參與工作,為確保全市第一站演出圓滿成功做好氈丘方案、窮盡氈丘智慧、貢獻(xiàn)氈丘力量。
曾明笑著說:“不愧是省里下掛干部,有什么困難和問題盡管提,縣里今天還專門召開會議研究部署呢,這會兒正在招待市京劇團的藝術(shù)家們吃飯?!?/p>
王木多說他得跟楊麻勾具體碰一下情況,但他這里目前沒有別的需求,他今晚要跟車去縣里,有些其他事情明天當(dāng)面匯報。曾明似乎聽出了弦外之音,表示家屬跟著就可以,剛才醫(yī)生跟家屬通過話了,他也知道是誰家的孩子了,雖然媽媽一年前沒了,但爸爸這個人性格像個女人,沒問題的,不必勞駕王書記還跟著。再說,文化下鄉(xiāng)都扔給楊麻勾他心里還真沒譜。
王木多說:“我一來幫著跑一跑孩子的事,沒出過村子的人到了縣上會發(fā)懵。二來有點兒個人私事要去趟省城,不用半天就回到縣上。三來我會跟隨京劇團隊伍一起回到氈丘村,算是上門迎接顯得尊重。”這一舉三得,王木多強調(diào)了他今晚必須要跟車去縣上。曾明聽王木多這樣一說,理由充分到無法再充分,就說“那明天見。”
按著潘紅電話里的描述,走錯了三家之后,王木多好歹摸到了瘦男人家。孩子呼吸能夠接續(xù)上了,但臉色灰暗,一雙大眼睛放射著恐懼的光芒。王木多俯身坐過去,捏起孩子手腕號起脈來,這又引得潘紅低眉扁嘴,意思是你這個派出所長敢不敢別啥都會?
切脈后,王木多看著瘦男人,既像對他說又像對在場的三人說:“肺主呼吸,息過于長,魄藏于肺,動力不足,這孩子平時貪玩,一向排斥早睡,躺下也是休而不息,而且今天恰好被什么東西嚇著了,驚了魂魄。”
瘦男人也是個大眼睛的人,一聽這一番話眼睛更大了:“王書記說的全對,今天下午他跟幾個大孩子上山,從一棵小樹上摔下來,他還不肯講呢?!迸思t眼睛比瘦男人睜得還大,以后派出所兼營衛(wèi)生所好了。
瘦男人叫楊多純,論起來楊路得管他叫舅爺,但跟楊麻勾那撇沒有任何親屬連帶關(guān)系。四年前楊多純父母傾盡積蓄從本村為數(shù)不多的姑娘中搶回一個叫羅阿嬋的當(dāng)媳婦,三年前生下小楊,母子雖然俱安,但全家人喜憂參半。這是他們這里所有人的矛盾點: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燒香拜佛祈盼生男孩兒延續(xù)香火,真生了男孩兒又立刻為將來娶妻發(fā)愁。
氈丘村依山傍水無疑是風(fēng)水佳地,但幾代以來完全陽盛陰衰,進(jìn)入二十一世紀(jì)以后,更是以壓倒性態(tài)勢呈現(xiàn)出幾無女娃出生的情況。國家生育政策放開后,理論上生女孩兒的概率會隨著二胎的生育增大起來,但在氈丘村,依然是男女比例嚴(yán)重失調(diào)。算起來,哪怕同村的姑娘全部扣下不外嫁,也是杯水車薪,一比八十都不到。一些老年人都哭,這太平盛世毫無戰(zhàn)爭跡象,老天爺你派下來的全是男孩子是要搞哪樣?但是,希望從未泯滅過,人們相信國家,也相信自然??墒牵_阿嬋還是跑了,誰也不知道是奔著縣里然后市里的方向?qū)ふ倚率澜缛チ?,還是奔著相反的大山里的方向去了另一個世界了。反正是沒了,縣里公安定的是失蹤。
聽到這里,王木多搖了搖頭,他以為剛剛曾明說的沒了是死了的意思呢。隨后,他又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脫口說了句“難怪一個男人照顧孩子”。
又捱了十多分鐘,縣醫(yī)院的救護車到了,叫得撕心裂肺的。王木多沖出去朝著駕駛室連連擺手:“整個路上也沒有別的交通工具,你這叫喚個啥勁?”
警報關(guān)了,整個鄉(xiāng)村死一般的沉寂,感覺像是一個人被罩上防毒面具,氣流與世隔絕。閃耀的紅藍(lán)警燈,在迅速圍過來的村民的臉上涂抹著不停變換的色彩,一會兒是忠臣,一會是奸臣。一個歲數(shù)略大一些的白大褂跳下車,第一句就是:“先輸液,再檢查。”
王木多鼻子一歪:“整吧,反正一定是死不了的。大伙兒都回家去,這是醫(yī)院的車,不是公安的。”
就在人群聽話地紛紛轉(zhuǎn)身的時候,突然沖過來一個彪悍的逆行者身影,或是速度過快,或是其他原因,每一個動作都像是要馬上跌倒,而又能成功糾正過來保持身體直立。走近一看,是楊麻勾,隔著王木多就要沖向院子里三名白大褂的背影。
王木多伸手?jǐn)r住他,說:“你就別沖進(jìn)去了,問題不大,就是喘氣困難?!?/p>
楊麻勾倒是停下了腳步,但高聲朝著院里大喊,要騰出其中一個大夫去他家:“我的雪狼不行了,也是喘不上來氣,吐白沫!”
那個發(fā)號施令的白大褂一聽,止步回頭:“傳染病?男孩兒嗎?”
“狗!”楊麻勾沙啞著嗓子,“誰不曉得我的狗叫雪狼?”
“你這人?!卑状蠊愚D(zhuǎn)過身三步并作兩步追上另兩名白大褂,“我們又不是獸醫(yī)。”
王木多扳住楊麻勾的兩只胳膊:“帶我去看看。”
楊麻勾兇狠地瞪了瞪眼,一把推開王木多,轉(zhuǎn)身踉踉蹌蹌地走開:“你們一來全是壞事,掃帚星!”
“趕緊給狗喂藥!”王木多朝著楊麻勾的背影喊道,然后偷偷伸出手,抓過走到身邊的潘紅的一只手,用力地握了握,簡明扼要地告訴她,一會兒他跟隨救護車去縣里,然后去省里,二十四小時保持密切溝通。
上了車,王木多給潘紅發(fā)短信,手諭有二:一是藏獒被拿下,慶祝;二是余下的工作也不輕松,加油。潘紅回:王書記離村意義有二,一是表現(xiàn)出愛民親民一心為公;二是主力撤出放松敵方警惕。又及,三是定有天大要事,但我蒙在鼓里。王木多回了個笑臉,跟著一行文字:包拯要面見君王。“似這等為臣子不忠不孝,縱然是皇家親國法難逃?!崩ɑ?,西皮流水板。
潘紅知道,王木多發(fā)唱詞是要緩解緊張空氣,但她的心還是一下子揪了起來。
曾明扔給王木多一支煙,王木多伸手用食指和中指準(zhǔn)確地夾住,引得曾明滿臉驚訝。王木多一邊點煙,一邊調(diào)侃曾明的辦公室面積有點兒超標(biāo)。曾明指了指靠窗擺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的電腦桌:“兩人合用,節(jié)約著呢?!闭f著深吸一口煙,目光深深地問王木多去省城到底辦啥私事。王木多眼睛盯著曾明,半晌才說:“根據(jù)我明里觀察和暗里批八字,曾書記是一個有正義感的人?!痹鞴笮Γ骸巴鯐涍€會這個?”王木多擺擺手:“說正經(jīng)的,作為一個縣委副書記,有意主持公道,可又無力回天,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實話實說這很正常?!?/p>
“So?”曾明眼睛一亮,冒出句英語。
“So,”王木多定睛盯著曾明的眼睛,“我要去見某人的大伯?!?/p>
曾明的目光也是一直沒離開王木多的眼睛,沉默片刻,他突然動作幅度很大地轉(zhuǎn)過高靠背轉(zhuǎn)椅,面對著窗外點頭復(fù)搖頭再點頭,仿佛身外無物。
“同是共產(chǎn)黨的干部,有人也有鬼。中央反腐到這種程度,所以我敢說這話。”王木多起身踱步,“我相信你曾書記,這不必贅言??赊k這件事,不要說縣里市里,到省里都必須找到他本人,別人誰都得嚇跑。曾明你一定也很熟悉《鍘美案》的故事吧?”
“《鍘美案》?”突然,曾明呼啦一下轉(zhuǎn)過轉(zhuǎn)椅,大手一拍桌子,“我倒是聽說,楊崇年這個人一身正氣。車備好了,我的車我的司機。”
王木多轉(zhuǎn)過身:“我就知道找你一定對?!?/p>
曾明站起身做出送客的樣子:“去闖吧,大英才。”
王木多沒搭話,快步走到辦公桌前,掐滅煙頭:“一個半小時?”
“多說?!痹魈ь^看了看掛鐘,時間顯示八點一刻,“車牌號5288?!闭f著,他鄭重其事地伸出手,“等你好消息?!?/p>
車牌號5288的白色豐田汽車不動聲色地駛出縣委大院,匯入大街稀疏的車流。汽車?yán)铮?jīng)昨晚潘紅口述而映射出的畫面,在王木多腦海里再一次涌現(xiàn)。楊麻勾家正房東側(cè),接有一間耳房用作倉庫。門前的一根鐵柱下方,一條鐵鏈子打成了捆,端頭焊接在鐵柱根部,狗死鏈空。倉庫里,借著窗外微光,可見墻上、檁子上不規(guī)則地立著、掛著各色農(nóng)具和家什,有限的空間內(nèi)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麻袋、木箱子。楊素珍時而彎腰,時而側(cè)身,輕車熟路地左拐右拐,最后走到最里側(cè)墻腳一個紫黑色的箱子那里停下腳步,輕輕搬開箱子,水泥地面上出現(xiàn)一個四四方方的木制暗門。楊素珍轉(zhuǎn)過身看了看羅三仔,又看了看潘紅,然后快速而輕盈地跑出耳房……
司機突然按響的嗽叭聲把王木多從畫面里拉了出來,他緩了緩神,用兩只手掌用力在臉上一上一下揉搓。正好,不想了,潘紅接下來描繪的那畫面,他寧可就此在頭腦里清除得一干二凈,一輩子也不要再出現(xiàn)。
自從當(dāng)上警察,面對每一次出奇制勝,王木多的保留經(jīng)典臺詞就是:“這都是天意,時空軸一橫一豎交叉在那兒呢?!边@樣說,大家都曉得是一種謙辭,沒有人會無聊地批判他不信馬列信鬼神。實際上,在王木多的內(nèi)心里,這還真不是他的什么謙辭,人的每一個下一秒都要付出努力去積極爭取最好,但他更確信,這個世界上還就是存在因果報應(yīng),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此外,他的另一個經(jīng)典臺詞是:“我這個人,命好。”這樣說,大家也同樣一笑了之,這一點更沒必要去辯論什么邏輯,形而上也好,形而下也罷,同樣是無聊的。
于是,當(dāng)王木多人生的時空軸,在這一天上午十點的X市某副省級單位門前交叉,他的兩個經(jīng)典語句再一次得以應(yīng)驗:楊崇年主任恰好有時間并熱情地接見了他。
天意。命好。
楊崇年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天庭飽滿,發(fā)際線高,一頭灰白色的頭發(fā)梳得板正,眉毛濃黑,目光深邃,仿佛能直透人心。通俗地說,不怒而自威。
楊崇年也吸煙,一下子就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但王木多感覺氤氳在兩人之間的煙霧很薄,誰也掩蓋不住自己的風(fēng)貌。用時二十五分鐘,毫無打斷地聽完王木多均是硬核語句的敘述,楊崇年壓著嗓音說:“比起別人的說辭,我更相信你的。王所長你說得對,不必長途跋涉調(diào)貴省警力過來,我也不想在這件事上再多浪費國家一絲一毫的資源,警官,這也基于對一個公安機關(guān)中層領(lǐng)導(dǎo)干部的信任。但是,我們還需要徹查,我馬上跟省公安廳溝通,派出警力暗訪,情況一旦屬實,證據(jù)確鑿,一定依法嚴(yán)懲不貸?!?/p>
王木多站起身,朝著面前端坐在低靠背椅子上表情冷峻的老人深鞠一躬:“我代表全國人民,謝謝您?!闭f完,轉(zhuǎn)身就要告辭。
“等等?!睏钪魅文闷痣娫挵聪氯I,“小葛,你把我辦公包內(nèi)的那盒碟子拿過來。”
很快,一個年輕人敲門進(jìn)來,手里拿著一個塑封尚未打開的碟片盒。在楊主任的示意下,年輕人雙手將盒子交給王木多。王木多接過來瞄了眼盒子,封面是一出京劇的海報,人物異常熟悉,瞬間觸目驚心,海報上用魏碑體印著三個大字:鍘美案。
王木多接受此次任務(wù),頭腦里編撰的好幾個版本的劇本都沒有設(shè)定這樣的情節(jié),雖然他的腦洞真的很大。有人說,現(xiàn)實世界,有時比小說還離奇。但王木多感受的不是離奇,而是奇巧與驚喜,這太不可思議了。不光是王木多,當(dāng)這個碟片盒呈現(xiàn)在曾明面前時,他的眼光一下子也達(dá)到二百瓦:“這簡直是天意。沒啥說的,我可以向書記匯報了,全力配合。”
從X市回岐趾縣的路上,王木多打通了孫孝安局長的電話。孫孝安聽罷大聲叫好:“神速如電,大氣磅礴,而且來了個‘太行山搬救兵’,這是要上天啊。”王木多說這個典故他還真不太熟稔,回頭立即研究《楊貴妃政變》。孫孝安語氣無法掩蓋驚喜之情,說這將是載入史冊的一案,馬伯樂都坐不住了,看來他能搶到的活兒也就是接站了。王木多說:“嫌疑人都交給他們省,我只帶一個受害人回來,還確實不用他來。就看明天晚上這出大戲演得順不順利吧。”
這一晚,天氣異常晴朗。X市京劇團送文化下鄉(xiāng)首場文藝演出在氈丘村正式拉開帷幕。正如曾明跟王木多所說:“這三天氈丘村一直大晴,要知道這里一年到頭都是云霧繚繞,還是那句話,這是天意?!蓖跄径嘈α诵Γ骸暗乩镩L莊稼,光這樣晴天也不行,該下雨還得下?!?/p>
端坐在村中央廣場搭起的大舞臺下觀眾席第一排的省市文藝界領(lǐng)導(dǎo)、縣委書記,以及曾明、王木多和楊麻勾,臉上均洋溢著喜慶的笑容。
潘紅不在場,此刻,她應(yīng)該正與U省公安廳聯(lián)合X市公安局的警力一起,在楊素珍的引導(dǎo)下步入那間被用作倉庫的耳房,或許她還刻意瞄了一眼那根鐵柱下的一捆鐵鏈。
當(dāng)臺上主持人宣布完蒞臨演出現(xiàn)場的領(lǐng)導(dǎo)及嘉賓,按照節(jié)目單順序響起撼人心魄的開場鑼鼓時,楊素珍應(yīng)該是正將手中拴了她五年的麻繩交給一個著特警服的人,目送他們攙著兩腿發(fā)軟的十四歲的佟小楠走出自家大門。
而楊路,那個負(fù)責(zé)里通外聯(lián)的現(xiàn)任氈丘村黨支部組織委員兼宣傳委員兼會計,正雙手戴著新款玫瑰紅手銬,坐在山腳下隱蔽處的一輛押解專用警車上,或者哭或者發(fā)呆。
當(dāng)舞臺上展示完書法家“厚德載物”、國畫家“山川秀美”的作品之后,一場精心選定的京劇曲目正式鳴鑼開演:《鍘美案》選段。
添加這個曲目,是岐趾縣委書記在最后一次演出碰頭會上的提議,如果可行,將來會有特殊的意義。話音未落,劇團團長啪啪啪猛烈鼓掌嚇了所有與會人一跳,他沒太關(guān)心會有什么特殊意義,但這個提議正中他下懷?!跺幟腊浮愤@出大戲是他們劇團的拳手產(chǎn)品,因為考慮到演出曲目盡量貼近時代、貼近現(xiàn)實、貼近農(nóng)村、貼近農(nóng)民,論證來論證去還是忍痛割愛了。沒想到人家縣委書記點名要來個《鍘美案》選段,年近七十歲的團長站起來與演員們挨個擊了掌,拍胸脯說這個都用不著排練。
王木多問李小紅:“你,確定不一起回去?”
觀眾席一陣排山倒海的掌聲過后,臺上化裝一流、惟妙惟肖的包拯聲如洪鐘,氣勢恢宏:“駙馬爺近前看端詳,上寫著秦香蓮三十二歲,狀告當(dāng)朝駙馬郎。他欺君王瞞皇上,悔婚男兒招東床;殺妻滅嗣良心喪,逼死韓琪在廟堂。將狀紙押至在爺?shù)拇筇蒙?,咬定了牙關(guān)你為哪樁?”
在觀眾席爆發(fā)出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和叫好聲中,楊麻勾接起手機,另一只手捂著一只耳朵,起身離了席,快步向觀眾席后方走去,看樣子,方向正是村頭的那個山腳下。
王木多和曾明對了一下眼色,警方調(diào)虎離山,舉重若輕,而且還體現(xiàn)些人性化。曾明側(cè)歪過身貼住縣委書記,嘴巴貼在他耳朵上說:“那邊的一出好戲,完美收場了?!笨h委書記望著臺上包拯與陳世美的對手戲:“那還繼續(xù)看嗎?”曾明說:“大家都繼續(xù),我跟王木多去跟警方對接一下,可能他直接就跟著走了?!蓖跄径鄵u搖頭:“我明天再走,戲唱完了,但臺上臺下都得收拾利索才能離開?!笨h委書記點點頭,表示領(lǐng)會了他的雙關(guān)語,望著王木多和曾明肩并肩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
第二天一大早,這兩個肩并肩走向村口汽車的背影,同樣令氈丘村村民們心里五味雜陳。鄉(xiāng)村信息的傳送,速度是快過5G的。當(dāng)昨夜演出結(jié)束劇團等人撤出,村民們得知了那一消息后,家家?guī)缀跻灰刮疵?,他們早早地傾巢出動,簇列在村口出村必經(jīng)之路的兩側(cè),為王木多、潘紅、佟小楠這三個謀過面和未謀過面的人送行,為氈丘村幾十年的一段令人唏噓感嘆的歷史送行。
這之前,佟小楠在潘紅和瓦亮的攙扶下,雖然費力但還是用自己的雙腳一步一步離開了這個令她終生難忘的地方,踏上汽車,并將踏上歸鄉(xiāng)的路程。
這之前,王木多望著兩手各攬著一個孩子的楊素珍——不,應(yīng)該叫李小紅——滿是淚水的臉,最后一次問她:“你,確定不一起回去?”
李小紅說不出話來。她只能輕輕而又用力地?fù)u頭,淚水汩汩外涌地微笑。她好像只能留下來。
王木多從李小紅臉上抽回目光在人群里搜尋,雖然不太好辨認(rèn),但他還是發(fā)現(xiàn)了人群中那個昂著頭不動聲色的羅三仔,正用手?jǐn)堉壑泻瑴I的皮達(dá)子的老娘。
他也不動聲色地在心里笑了笑,然后緩慢而又堅決地轉(zhuǎn)過身。
責(zé)任編輯/張璟瑜
插圖/馮功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