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小強
丁千一走消防樓梯下到一樓時,上四年級的大女兒已經在電動自行車前等他了。
樓門口居然停著一輛警車。丁千一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口罩,把棒球帽往下壓了壓,護著女兒坐上后座,從警車旁一溜煙兒地跑了。
女兒問他,爸爸,那輛警車是來抓你的嗎?
丁千一愣了一下,說,不會的。
女兒又問,那你怕什么???
丁千一自嘲地笑了笑,怕?我怕了嗎?放心吧,我不過是教訓了那小子一下,警察不能把我怎么著。你好好上學,別胡思亂想。
把女兒送到學校門口,不過五六分鐘的時間。這時候,他應該馬上騎車回家,再送小女兒去幼兒園。但他把車停在路邊,掏出手機,給老婆白娟撥通了電話。老婆沒接,也許小女兒還沒醒。于是他打了家里的座機。
是父親接的。他問,家里沒人來吧?
老丁說,這大清早的,誰會來家里?出啥事了嗎?行,社里有事你就趕緊去,老二我送吧……行了,掛了吧,還真被你說著了,有人敲門,這么早,誰???
丁千一連忙說,爸,爸,先別掛,您聽我說,不管是誰,問起家里的情況,幾口人啊什么的,都別說,就說只有你們老兩口。切記切記!
老丁說,你不會在外面惹什么事了吧?
掛斷電話,丁千一的心止不住咚咚咚狂跳著。
敲門的是警察,問的果然是家里幾口人,又問見沒見過這樣兩口子:男的一米七八,四十多歲,謝頂;女的一米六五,扎馬尾辮。又問知不知道樓里誰家有兩個女孩兒,大的十來歲,小的四五歲。
老丁一邊說著“不知道”一邊忙問警察,怎么了這是?出啥事了嗎?
警察說,沒啥大事,別緊張,就是這男的,把人家孩子打了。
老丁說,把人家孩子打了?不能吧?
警察說,如果您知道什么,請積極為我們提供線索。
老丁說,那是那是。那孩子沒事吧?
警察說,還好,沒傷著要害。老先生,您還挺關心這事的,要是想起什么,可以跟我們聯(lián)系,我給您留個電話。
關上門,老丁覺得胸口悶得慌,忙拽過一把椅子坐下。兒媳婦從浴室出來,拿條毛巾擦著還在滴水的頭發(fā),踩了一溜兒濕漉漉的腳印。
一米六五,扎馬尾辮!老丁氣哼哼地想。咋能跟沒事人似的?
你就不能把頭發(fā)擦干了再出來?弄這一地的水,我都七十多了,萬一摔一跤,不是給你們添麻煩嗎?
白娟沒好氣地說,一會兒我把地擦干不就得了,千一怎么還沒回來?老二都要遲到了。
老丁說,老二要遲到,你就不能送一下?剛才千一來電話,雜志社有急事,讓你送老二。我看啊,是不敢回來了吧?警察都找上門了。
白娟問,警察,怎么可能這么快?他們問啥了,您咋說的?
老丁說,你別管我咋說的,你心里沒數嗎?說說吧,到底咋回事?咋還動手打孩子了?
白娟眼睛一瞪,也不能說是孩子,是個半大小子。
白娟說這話之前,老丁心里還心存僥幸,可現(xiàn)在看來,事就是他們惹下的。他使勁咳嗽兩聲,可左胸還是堵得慌。
白娟拿出吹風機,一邊吹頭發(fā),一邊說,這也怨不得千一,是那個半大小子太霸道,竟然要動手打咱家老二,您說說,千一不制止還了得?
老二恰到好處地醒了,白娟忙進屋給她穿衣服。
那個半大小子為什么要對一個小女孩兒動手?老丁沒有追問,但他放心了。
白娟正要帶老二出門,老丁瞅了一眼她剛剛扎起來的馬尾辮,叫住她,說,我去送孩子吧,你頭發(fā)還沒干,晚點兒再出門。還有,留這么長的頭發(fā)有什么好,抽空去剪剪,省得天天把時間都耗在洗頭梳頭上。
白娟白了老丁一眼,您管得可真寬!
老丁也不再藏著掖著,不是我管你,就你那馬尾辮,警察已經盯上了!晚點兒再出門吧!幸虧你們的戶口不在這兒。
夜里兩三點鐘,民警小陳從小區(qū)查完監(jiān)控回來,他調取了兩段視頻:一段是事發(fā)過程,由于距離很遠,加上天已經擦黑,只能看個大概;另一段是29號樓電梯,一男一女帶一高一矮兩個女孩兒進入電梯,在15層出電梯左拐。
四隊隊長王旭反復看了幾遍,又叫其他警察來看,大家認定,從走路姿勢、身材發(fā)型看,電梯中的男人就是打人者,女人就是拉架者,只是什么時候多出兩個孩子?
小陳說,看了事發(fā)前后廣場的視頻,都沒發(fā)現(xiàn)這兩個孩子,可能是在廣場邊上。你看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都是從屏幕左下角進入監(jiān)控的。
王隊問,事發(fā)前,有什么異常嗎?
小陳說,沒有,這幫孩子一直在正常踢球。
可以確定嗎?
可以確定。小陳斬釘截鐵地說。
王隊說,好,早上你再去查一下監(jiān)控,最好能有清晰的正面圖像,現(xiàn)在這個只有后腦勺。孩子的事沒小事,咱們一定盡早給孩子一個交代。早上都別急著下班,七點多鐘正好是送孩子上學的點兒,你們幾個都去樓里摸一摸。15層左拐,一共幾戶?
小陳說,問過了,就四戶。
王隊說,把人找著,教育教育,讓他們趕緊向孩子和家長賠禮道歉,人家孩子和家長都是通情達理的人,要是能協(xié)商解決,也算皆大歡喜。
本以為幾分鐘就能搞定,沒想到,15層左邊四家敲開了三家,全都不是,剩下沒開門的一家,聽鄰居說長期沒人住。民警小陳和小盧又敲開右邊四家,仍是對不上。
小陳和小盧明白了,犯了事,心虛,用個障眼法,換個樓層下電梯,這種事是常有的。既然來了,費點兒事就費點兒事吧,反正出不了這棟樓。于是兩人分頭,一人逐層向上問,一人逐層向下問,不知不覺就到了八點多。
值了二十四小時的班,八點就該交班回家了,但是上下都已經走了四五層,還是一無所獲。案子就怕拖,每天的案子一件接一件,小陳和小盧想一鼓作氣,了一樁是一樁??蓸抢锏淖舨畈欢喽忌习嗳チ?,能敲開的門越來越少。他倆重新分工,小盧去物業(yè)調取29號樓業(yè)主資料,小陳再次去監(jiān)控室查找當事人正面清晰圖像。
白娟剪了齊耳短發(fā)。
丁千一打來電話問,現(xiàn)在可咋辦?警察都找上門了。
白娟撇了撇嘴,說,我說你咋就這么窩囊呢!警察找得著你嗎?是,電梯里有監(jiān)控,可昨天咱們在幾層下的電梯?往下走了足足得有五六層吧,他們能找著嗎?現(xiàn)在真后悔,當時就不該回家。
丁千一說,怎么可能找不著?他們不是已經敲咱家門了嗎?只要他們下功夫,肯定能找著。
白娟眼睛一瞪,說,你說到關鍵了,“只要他們下功夫”,問題是,每天那么多案子,他們怎么可能為這點兒小事下功夫?那孩子也沒給打出個好歹,無非就是氣不過,報警嚇唬嚇唬人。接到報案,警察總要裝模作樣地查一查,如果查到了自然好,一時查不到,自然就撂在一邊,撂個三天五天,再撂個十天半個月,誰還會管這么件芝麻大的小事?
丁千一說,老婆說得在理,不過那孩子不會真有什么事吧?我一時不管不顧,下手不輕。
白娟笑了笑,說,現(xiàn)在知道害怕了?放心吧,你爸問警察了。
丁千一忙問,爸知道啦?這下可糟了。
白娟噗嗤一樂,說,你可得好好謝謝我,我跟你爸說,那孩子有錯在先,竟要動手打咱老二。你這當爹的,當然不能不管啦。
丁千一還是不放心,萬一真查到呢?
放心吧,沒有萬一,就算真找到你,還能咋樣?反正當時天黑,監(jiān)控也不可能拍清楚。
丁千一一個勁兒地點頭,老婆一番話說下來,他心里踏實多了。
那孩子是怎么把自己惹毛的呢?昨天喝了點兒酒,記不太清楚了。
小區(qū)里竟然出了這等事!居委會楊主任很是震驚,他睜大眼睛看著警察手機里的監(jiān)控截圖,仔細回憶著。一個小區(qū),常住居民近萬人,還有短租的,走親訪友的,他哪里能一眼認得出?
居委會辦公室的墻上掛滿了獎狀、錦旗,有張嶄新的獎狀最顯眼——市級抗疫先進社區(qū)。小陳說,呵,你們小區(qū)管理還挺不錯的。
這可是全體居民共同努力的結果。楊主任抬起頭說,依我看,還是老辦法,依靠群眾,發(fā)動群眾。我們有業(yè)主自治委員會,每棟樓都有樓長,還有不少熱心公益的退休老同志,他們對樓里的情況比我們熟。你們把照片發(fā)給我,我這就去找他們問問。
小陳和楊主任加了微信,又叮囑他,發(fā)動群眾是好事,但也別太大張旗鼓,畢竟不是罪大惡極,人有臉樹有皮。
張阿姨就住在29號樓,如果不是腦垂體瘤動手術,現(xiàn)在一定還是樓長。她聽了楊主任的話,氣不打一處來。
小楊,你放心,咱小區(qū)住著這樣的害群之馬,一定得把他揪出來。誰家沒有孩子?他不也有兩個孩子嗎?竟敢對別人家孩子動手……
楊主任忙說,張阿姨,您可千萬別動氣,身體要緊。也怪我多嘴,不該對您說這事。
怎么能不說?必須得跟我說,不管我還是不是樓長,我還在這棟樓住著。
張阿姨一邊說,一邊拿過楊主任的手機,扶了扶眼鏡,瞇著眼仔細看著,又把圖調大了,左右滑動著看了大半晌。
唉,瞧我這腦子,這雙三角瞇縫眼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可就是想不起來。放心吧,小楊,這照片已經印到我腦子里了,我天天在這里轉悠,就不信抓不著他。
楊主任連忙說,張阿姨,要是您真想起來了,或是碰見了,跟我聯(lián)系就行,千萬別抓人,就您這身子骨,再看看這人的體格……
我怕他?他動我一根指頭試試!
連續(xù)幾天,王隊和小陳、小盧利用休息時間來了小區(qū)好幾趟,把29號樓逐門逐戶細細掃了好幾遍,但奇怪的是,不管是物業(yè)登記的業(yè)主信息,還是社區(qū)居委會掌握的家庭信息,又或者派出所的戶籍信息,全都對不上號。有兩個女孩兒的家庭就那么五六戶,全都見過了,也全都排除了。把范圍擴大到有一個女孩兒的家庭,又實在太多,那也走一戶排除一戶,小盧在本子上畫了表,圈圈點點畫得密密麻麻。
小陳說,我們一定漏掉了什么,事發(fā)當天是星期日,也有可能是串親戚的,最有可能是來爺爺奶奶或者姥姥姥爺家。
王隊說,雁過留聲,不管什么人,總不可能憑空消失。居委會那邊有什么進展?
小盧說,楊主任這幾天一有空就在小區(qū)里轉,群眾也都發(fā)動起來了。我們要不要發(fā)個協(xié)查通告?
王隊搖搖頭說,既然他有心藏,咱們盯得越緊,他就藏得越深,跑掉就更麻煩了。不如外松內緊,他以為風聲過了,反倒容易暴露??磥恚蹅冞€要多下點兒功夫,你們按著小磊說的,把當時在場的幾個孩子找到,最好再問問有沒有成年人在場。案子雖然不大,但保護未成年人,咱們義不容辭,一定要把案子辦成鐵案。
這天下午,張阿姨像往常一樣圍著廣場遛了兩圈,便坐在長椅上休息,自從做了開顱手術,體力大不如前了。一幫剛剛放學的孩子們在廣場上嬉笑打鬧,長椅上放著好幾個大書包。
現(xiàn)在孩子們可真辛苦,瞧這書包沉的!突然,她看到其中一個粉紅書包,書包右下角有一個櫻桃小丸子的頭像。這個書包怎么這么眼熟?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連忙給楊主任發(fā)微信。
不大會兒工夫,楊主任就跑過來了。張阿姨指著書包對他說,小楊,你再看看手機里的照片,那個女孩兒是不是也背這樣一個粉紅書包?
那張截圖,楊主任看了無數遍,張阿姨一指那個書包,他就認出來了。他趕緊問,知道是誰的嗎?
張阿姨說,我往廣場上看了好半天,也沒對上號。
楊主任說,沒關系,咱們就在這兒守株待兔。
兩人正聊著,幾個女孩兒追追打打地跑過來。張阿姨問,你們幾歲啦?上幾年級啦?在哪個學校上學???
女孩兒們嘰嘰喳喳爭先恐后地搶答著。楊主任和張阿姨都已經認出其中一個女孩兒,就是截圖中一家四口中的大女兒。
張阿姨又問,你們住幾號樓???
孩子們都回答了,唯獨那個女孩兒安靜地盯著眼前這位奶奶,說,媽媽告訴我,不要告訴別人我們住哪兒。
楊主任說,孩子,你媽媽說得對,但我們不是壞人,我是居委會的,這位奶奶跟你們住一棟樓。
女孩兒沒有說話,怯怯地從長椅上拿起粉紅書包背上。張阿姨也從長椅上站了起來,說,小楊,走,去我家一趟,一個朋友給我寄了點兒海產品,我哪里吃得了,你幫我分擔點兒。
楊主任心領神會,起碼要搞清她家到底在幾層吧。
女孩兒怯生生地按了“9”。楊主任和張阿姨對視一眼,是啊,15層到9層,那天打人后,他們竟然從消防步行梯下了整整六層。
9層到了,電梯門剛開一道縫兒,女孩兒就鉆了出去。張阿姨跟著就要出去,被楊主任拉了一把,張阿姨甩開楊主任,徑直走了出去。女孩兒正在按7號的門鈴,她回頭看見張阿姨,慌亂地按著門把手,像是要趕緊躲進門里去。
張阿姨自言自語道,嗨,真是老糊涂了,這是幾層啊?
7號的門只開了一條縫,女孩兒便擠了進去。在門關上的一瞬間,張阿姨似乎看到了她不安和驚恐的眼神。
可把我給嚇壞了,您也太冒險啦!9層就八戶人家,這個范圍已經很小了。
哼!我就是要看看他們到底住哪個門,萬一她也走消防通道了,咱們再上哪兒找他們去。
出了29號樓,楊主任立刻給陳警官發(fā)微信——那家人住907!
厲害啊!我們也剛剛通過人臉識別技術鎖定了嫌疑人。但戶籍不在你們小區(qū),我們正在進一步核查。你們是怎么找到的?
書包!粉紅書包!還有張阿姨!
好!咱們的“人防網”里又多了一位朝陽大媽!
直到戴上手銬,丁千一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
剛剛他悄悄給一個據說常在政法圈混的朋友打電話,問這事該怎么辦??伤植缓捅P托出,只遮遮掩掩地說,一個年輕人要動手打他的二女兒,為了自衛(wèi),他把年輕人打了。
朋友問,要動手?到底是動手還是沒動手?
丁千一說,沒有,還沒有。
朋友說,那就看有沒有傷,以及傷的程度……
派出所里很嘈雜,他又不能大聲說,聽也只聽了個大概,朋友的意見是,如果把對方打成輕微傷,最好的辦法就是給點兒錢私了,如果對方被鑒定為輕傷甚至更重,就觸犯了刑法,私了的可能性不大,但也要千方百計求得對方原諒,如果錢給到位,起碼可能減輕處罰……
錢能解決的事,那都不叫事!丁千一狡黠地笑了。但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絕不能便宜了那小子!丁千一牢牢記住了一句話,不構成輕微傷,我就沒事!
民警小陳問,說說吧,知道為什么把你叫來嗎?
丁千一理直氣壯地說,那小伙子太可惡,球踢得橫,還要動手打我的孩子,我一時沒摟住……得了,算我倒霉,我認栽。那小伙子怎么樣,驗傷了嗎?我不過是輕輕扇了他一巴掌,他可別想訛人。
小陳說,我就問你知道為什么叫你來嗎?知道,對吧?
他有傷嗎?如果有傷,該怎么賠我都認,當然,那得是正規(guī)司法鑒定,不是他說有傷就有傷。
小陳的嗓門明顯提高了,他盡力控制著情緒,丁千一,我問什么你答什么就行了,你要擺正位置。孩子家長就在那邊坐著,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先和孩子家長溝通一下。聽明白沒有?
丁千一早就瞥見了那個正襟危坐的被他打過的孩子的爸爸。丁千一又給朋友發(fā)微信,拜托他找找公安系統(tǒng)的熟人打個招呼,盡快平事。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朋友才回復:花點兒錢就能擺平的事,何必勞師動眾,人情是多少錢能買來的?
丁千一想都沒想就回了信息:錢不是問題,你托人該花錢就花,花多少都沒問題,這事傳出去我沒法兒做人。
丁千一沒有等來回信,手機就被沒收了,戴上了手銬。直到他從拘留所出來,也沒有收到朋友的回復。
王隊一開口,丁千一就啞口無言了。
你說小磊要動手打你的女兒?要動手,到底是動手了還是沒動手?你怎么知道他要動手?起因是什么?不可能平白無故上來就要打人吧?
這一連串的問題,他一個也回答不了。他支支吾吾地說,他們在那里踢球,球踢過來砸到了我女兒的頭,砸得不輕……
你女兒多大?砸得不輕?不輕到底是多重?去醫(yī)院了嗎?拍照片了嗎?有誰可以證明?為什么什么證據都不保留?又為什么不是找孩子的監(jiān)護人反映,而是離開現(xiàn)場,且不在居住的樓層下電梯?我可以告訴你,事實我們都查清楚了,有監(jiān)控視頻和證人證言為證。你如果記不得當時的情景,咱們可以看看視頻,一起回憶回憶。
丁千一不得不承認,踢球的孩子們占據著小廣場,他們沒地方打羽毛球,對方又不肯讓,他一時沒摟住打了人,又說該咋辦咋辦。當王隊說要對他行政拘留時,他吃驚地說,為什么?我問過了,如果對方沒有構成輕微傷,是不能拘留我的。
王隊笑了笑,還挺懂法的,沒打成輕微傷就不違法嗎?打人就是違法,就要給予相應處分,更何況,你毆打的還是未成年人。
丁千一又說,我又不知道他是未成年人,他那么高的個子,快一米八,誰知道他是未成年人。
王隊和小陳相視一笑。小陳半開玩笑地說,丁千一,要怪就怪你缺乏基本的社會經驗,孩子大人都看不出來!
王隊補充說,你應該慶幸,如果孩子再小幾個月,未滿十四周歲,那性質就不一樣了。
一套程序走完,已是凌晨四點。因為當日拘留所滿員,只能等騰出空位再行拘留。丁千一被帶回派出所,放他先回家睡覺。
老父親一宿沒合眼,終于盼回了兒子,老淚縱橫地說,他們沒把你怎么著吧?
丁千一說,沒怎么著,就是問問情況。
老丁心存疑惑,問問情況要這么久?你老實告訴我,為什么打人家孩子?把人家打成啥樣了?
丁千一沒好氣地說,還能打成啥樣?就輕輕地碰了一下,別人不知道您兒子,您還不知道嗎?咱們是遇上碰瓷的了。小子混賬,要打咱老二,他老子更混賬,跟王八似的,咬住就不松口,無非就是想訛點兒錢。
老丁說,真是可惡至極!不過,他想要錢,就給他些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丁千一的三角眼一瞪,說,憑什么!
老丁問,那派出所怎么說?
丁千一說,還能咋說,我這不全須全尾地回來啦!我去睡一覺,您也快睡吧。過兩天,社里還要安排我出趟差。
老丁說,現(xiàn)在疫情,還出差啊?
丁千一進了屋,白娟也醒了,問,咋樣?
丁千一忽地流了淚,扯過被子蓋住頭,嗡嗡地說,行政拘留,五天!
白娟頓時感覺天要塌下來了。她一把扯開被子,朝他屁股就是一腳,他身子一側歪,差點兒跌到床下。白娟吼道,你個窩囊廢,不是都教過你了嗎?
丁千一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便又扯過被子。他太困了,以為會倒頭就睡,但哪里又睡得著!
白娟氣哼哼地罵道,你說你還能干成個啥?真是窩囊到家了!我這頭發(fā)算是白剪了!
白娟連頭發(fā)也沒洗,騎著電動自行車,前面站一個,后面坐一個,先送老大去學校,再送老二去幼兒園,然后直奔派出所。
一進治安大廳,白娟就哇哇大哭起來,保安讓她掃碼登記,她理也不理,就要硬闖,值班警察出來攔住她,她哭著喊著要見領導。值班警察說,疫情期間,就算你去超市,也得掃碼測溫。
白娟只得乖乖掃碼,轉而便哭天抹淚地喊,你們抓錯人啦,我丈夫是被冤枉的!
值班警察問她丈夫是誰,她也不說,只呼天搶地地非要見所長不可。
四隊忙活一夜,還沒消停,王隊只得放下手頭正訊問的嫌疑人,出來看看情況。
雖然不是所長,但畢竟也算個頭頭兒,白娟這才止住哭聲,抹把眼淚,說,你們太草率了!我丈夫丁千一是個文化人,出了名的老實人,一搟面杖打不出個屁來,你們說抓就抓了,憑什么?我也是當事人,我當時就在現(xiàn)場,你們問過我嗎?你們知道當時的情況嗎?
丁千一是你丈夫?王隊瞅一瞅她的齊耳短發(fā),想一想監(jiān)控視頻中的馬尾辮,臉上掠過一抹輕蔑的笑意。他堅定而平和地說,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我們執(zhí)法是講證據的。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也絕……
白娟說,證據呢?證據在哪兒呢?
王隊說,有監(jiān)控視頻、證人證言、當事人陳述,也包括你丈夫的陳述。
監(jiān)控視頻?天那么黑,看得清嗎?證人證言?我也是證人,我也要作證。監(jiān)控只有畫面,有聲音嗎?我要作證,我當時就在現(xiàn)場。證人?是誰?就是那些孩子吧?他們是一伙的,說的話也能信?為什么我丈夫要打他?是因為……是因為他罵我了!對,他罵我了!你們只看監(jiān)控,聽監(jiān)控里的聲音了嗎?一個初中生,張口閉口就是臟話,你們知道他罵我什么了嗎?
……
面對這個喋喋不休的女人,王隊真頭疼。他耐著性子,翻來覆去地解釋著相關法律條文,重申著依法申訴的途徑。一隊早就接了班,但她不走,四隊的弟兄們就都下不了班,一耗就是兩三個小時。
小陳給王隊發(fā)了條微信:聯(lián)系好了,拘留所擠一擠,給丁千一加張床,下午就能進去。
王隊回復:辦得漂亮!
五天,對自由的人來說,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小磊的爸爸和媽媽商量,認為賠償費不重要,但丁千一總該跟孩子道個歉。倒不是說一聲“對不起”能讓咱多吃塊肉,而是畢竟孩子還小,在這小區(qū)還要住好些年,把話說開了,以后誰也別記恨誰。
行政處罰決定書上有丁千一的房號,媽媽打算直接去敲門,爸爸覺得不妥,恐生誤會。
爸爸去了趟居委會,想找到丁家的聯(lián)系方式,先打個電話更穩(wěn)妥。
居委會的同志都知道這事,但電話畢竟屬于個人信息,他們不便透露。楊主任說,我完全贊成你的想法,一個小區(qū)住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當初他就站出來,何至于鬧到被拘留的地步?楊主任聯(lián)系了丁千一,卻沒聯(lián)系上,又聯(lián)系了丁千一的妻子白女士,白女士同意與小磊的爸爸通個電話。
爸爸沒想到的是,電話中的白女士,簡直是一個演員。
她先是心平氣和地說,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說,我完全可以代表我愛人處理這件事。緊接著,她的語氣變得理直氣壯起來,我們已經接受處理了,你還想怎么樣?聽說你還想索要醫(yī)藥費。我愛人之所以火大,是因為你兒子罵我了,我上去拉我愛人,你兒子就罵我,我愛人就沒摟住。她忽又聲淚俱下,我們在提合理要求,你兒子的球都差點兒砸到我女兒了。
什么時候冒出來個女兒?爸爸頭一大,忙問,砸到了嗎?
白女士說,沒有砸到,我女兒才五歲,球從頭上擦過去非常危險。我們打人是不對,但事出有因,你兒子說的話刺激到我們了,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還渾身發(fā)抖。你兒子罵我是小媽,你知道小媽是什么意思嗎?
在爸爸的詞匯庫里,沒有“小媽”這個詞。
白女士愈發(fā)如泣如訴,小媽是妾,是婊子。你可以問問你兒子罵我什么了。我愛人一直在忍,我是去拉他的,我沒有跟你兒子說一句話,他為什么要罵我?我也很委屈。
爸爸想解釋一下,孩子只是一時沖動,畢竟正在被毆打,突然上來一個人,還是打人者的老婆,爆粗口也是有可能的。但他始終對“小媽”這個詞存疑。
白女士喋喋不休,容不得爸爸插嘴,我是在拉我愛人,我是向著你兒子的,可你兒子怎么可以這么罵我?當時我女兒就在我旁邊,我被人罵得這么難聽,你有沒有想過她的感受?
白女士止住悲聲,又換了副義正辭嚴的口吻,打人是我們不對,但是我們會教育孩子要講理,不要罵人,而且要守法,不要太自私。
白女士大義凜然地接著說,你兒子的學校我也可以告的,家長的教育和學校的教育都要加強,一個男孩兒滿嘴臟話,這個真的是要管的,他的道德觀在哪里?他已經是初中生了!
……
白娟掛斷電話,得意地看著沙發(fā)上的丁千一,說,快,去給我拿充電器!
丁千一棗核大的三角眼都瞪成杏仁那么大了。厲害?。±掀?,你不去當演員真是可惜了!不過,當爹的都護著兒子,他未必能信。
白娟把手機遞給丁千一,說,趕緊充上,馬上沒電了。什么信不信,我就這么說,怎么著吧?十四五歲的孩子,正是青春期,哪個不叛逆?哪個不在家里跟父母耍橫?咱這么說,既合情,又合理,就算他不全信,也不能一點兒懷疑沒有,這就好比往車輪的內胎和外胎中間放一粒砂,讓它在里邊磨呀磨、磨呀磨……
白娟的手在空中比畫著,從咬得嘎嘎響的齒縫里擠出幾個字,內胎和外胎早晚都得報廢!
丁千一的嘴角微微向上翹了翹,說,高,實在是高!這個時候的父子,本來就是水火不容,濺個火星就得爆炸,讓他們家里頭折騰去!總算出了口惡氣!
白娟抿了抿嘴,說,要不說你窩囊呢!這才哪兒到哪兒,比起你受的罪,這也太輕饒了他們!
白女士說得振振有詞,可小磊的爸爸越聽越糊涂,前因后果、邏輯關系越厘越厘不清。
小磊放學回到家已經快八點了,媽媽做的飯菜掐著點兒上桌,居然烤了雞翅。
小磊看出來了,爸爸媽媽有點兒刻意討好他的意思,管不了那么多,先干掉兩個雞翅再說。
吃完飯,媽媽去洗碗,爸爸進他屋轉了一圈,問,今天作業(yè)多嗎?
小磊說,別藏著掖著,直說吧,什么事?
爸爸坐到床邊,說,如果不是必須,在中考前,我不想再影響你的心情,但這事吧……
小磊嘆了口氣說,說重點。
爸爸說,還是……那事。那天你注意到沒有,他,打你的那個人,有個女兒,四五歲,大概這么高吧。爸爸比畫著。
小磊想了一下,說,不知道,我們在踢球,肯定不會注意到他帶沒帶女兒。旁邊的確有小孩兒,我們一直非常注意回避小孩兒和老人,但不知道有沒有他女兒。噢,還有,他和那個阿姨離開的時候沒帶孩子。我可以肯定。
爸爸點點頭,說,那你們的球有沒有砸到,或者差點兒砸到哪個孩子?比如從哪個孩子頭上飛過去?
小磊非??隙ǖ卣f,沒有。
爸爸又問,有沒有孩子哭呢?
小磊想了想,搖搖頭說,沒有,至少在他打我之前沒有,后來他打了我,場面非常混亂,我腦子一片亂糟糟,哪里還注意到別人。
小磊的話合情合理,讓爸爸很踏實。
小磊問,完了?
爸爸猶豫了一下,說,那天那個情況,如果,我是說假設,你一時沖動罵了人,或者說話帶了臟字,我都不責怪你,換作別人,也不可能完全冷靜。
小磊的眼里已經噙滿了淚水,他努力不讓淚珠落下來,他一字一頓地說,您還是不相信我,我沒有罵人!
爸爸斬釘截鐵地說,我相信你沒有。
小磊有氣無力地問,他說的?
爸爸說,是他妻子,我和她通了電話。她還說了一些話,我都不信。我說過,當時的情況,就算你反抗,也是正當防衛(wèi),如果我在場,我一定會馬上過去制止他,不排除動手揍他。但是他的侵害行為一旦停止,我們就不能再去揍他。
小磊說,說重點!
爸爸說,還是那句話,法律是保護自己的最好武器。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我準備起訴他。
小磊說,公安不是已經處理過了嗎?
爸爸說,公安作出的是行政處罰,依據的是《治安管理處罰法》。向法院起訴,追究的是他的民事侵權責任,依據是《民法典》。
爸爸什么時候成了法律專家?小磊哪里知道,這些日子爸爸可沒閑著,他在網上看了好多法考的講座視頻,還認真研讀了《民法典》有關章節(jié)。
小磊點點頭,說,那就起訴吧!
媽媽收拾完廚房,走過來說,起訴?還是不要吧,那會牽扯很多精力,會讓孩子不斷地撕扯傷口,現(xiàn)在最緊要的是中考。
爸爸很少反駁媽媽,但他說,正因為現(xiàn)在是關鍵時刻,總不能讓孩子帶著污名去中考吧?
媽媽說,咱們想的是息事寧人,你可倒好,還要鬧到法院去!孩子還小,還是不要結仇為好。
爸爸說,咱們從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對這樣的人,一味忍讓退縮,反倒會讓他們得寸進尺,更加有恃無恐。咱們想著息事寧人,可人家呢,馬上反咬你一口!
小磊提高了嗓門嚷道,要吵你們到外邊吵去,我不想聽!
爸爸說,好好好,我們把起訴的事先放一放。你專心學習吧!
小磊真的不想聽,他想忘記那天,忘記那件事,忘記那個人,但是他忘得了嗎?那個人就住在對面那棟樓里,那棟樓的人一般都會走西門,他每天寧肯多走幾分鐘的路,也要繞到東門回家,他怕碰見那個人。他不斷說服自己,那個人不敢再動手打他,但他怕見到那張滿臉橫肉的臉,怕見到那雙眼角下垂的三角眼,怕見到那個謝了頂的半拉光頭??删退阋姴坏侥菑埬?、那雙眼、那半拉光頭,這些可怕的東西還是會鉆進夢里嚇唬他。
過去最愛過周末,現(xiàn)在最怕過周末,特別是下午五六點鐘,樓下傳來孩子們快樂的玩鬧聲,伙伴們給他打電話、發(fā)微信,一遍遍地叫他去踢球,他總是借口學習緊張沒時間,可他哪里有心思看書?
又是周末,爸爸說,下樓玩會兒吧,別總在家憋著,會憋出毛病的。
小磊嘴上答應了,卻還是賴在床上不動彈。
爸爸又說,你先下去,我收拾收拾也下去,陪著你。
小磊丟下手機,說,您下去可以,但別總看著我。他一邊說,一邊換好球衣,抱著足球下樓了。
爸爸沒有進廣場,但他的視線幾乎沒有離開過兒子。大概七八年了,兒子都是獨自下樓玩,但是自從小區(qū)出了這件事,其他家長都不敢讓孩子單獨下樓了。
和幾個家長一聊天,爸爸才知道,原來有位智勇雙全的朝陽大媽,給警察提供了破案的關鍵線索。爸爸趕緊細細打聽,立刻就見到了正在院子里遛彎兒的張阿姨。
張阿姨爽快地說,嗨,謝什么謝!我也有孫女,家家都有孩子,出了這樣的事,不早一天把他揪出來,大家心里都不踏實。
正說著,小磊緊張兮兮地跑過來。
爸爸忙說,正好,快來認認這位張奶奶。
小磊禮貌地叫一聲,張奶奶好!馬上壓低嗓門在爸爸耳邊說,你看那邊那個人,是不是就是丁千一的……
順著小磊的目光,爸爸看到一個女人坐在廣場邊的石凳上打電話。
爸爸說,我也沒見過,你不用理她。
小磊說,她拿著手機偷拍我們,咱們回家吧。
張阿姨也往那邊看,說,沒錯,還真是她。原來是長頭發(fā),扎著馬尾辮,打完人,就把頭發(fā)剪成這樣了,哼!她女兒的辮子也變了樣兒,就差換書包了……
爸爸安慰小磊,別怕,她拍就讓她拍,你注意些言行舉止,別被人抓住把柄。
小磊不安地回到廣場。
白娟掛斷電話,又舉起手機對著孩子們。
張阿姨說,她這是想干什么!走,咱們去看看!
見小磊的爸爸和張阿姨過來,白娟突然站起身,慌慌張張地把手機往包里一塞,踉踉蹌蹌地朝小區(qū)西門方向走去……
白娟一進門,見倆孩子在房間里撕扯,老丁坐在沙發(fā)上,戴著老花鏡讀報紙,她把包往鞋架上一扔,鞋也沒換,就嚷道,你們倆給我住手!大的沒個大的樣兒,也不知讓著妹妹,還不松手!
老大怯怯地收住手,老二趁機在姐姐頭上猛打幾下。老大不敢吱聲,只含著一汪眼淚。
老丁把報紙往茶幾上一摔,說,就知道拉偏架!
白娟的火正沒地方撒,嚷道,咋是拉偏架!大的不該讓著點兒小的嗎?您可倒好,眼瞅著大的欺負小的也不管一管,我管了,反而又來挑我的不是。
老丁說,你倒是知道大的不能欺負小的,你們怎么合起伙來打人家十幾歲的孩子?
白娟的臉都變了形,要說要管,您該去說去管您的兒子,人可是他打的。要不是我?guī)椭鲋饕?,他現(xiàn)在早該被雜志社開除了!
老丁冷笑道,你出的好主意!現(xiàn)在人家認出了我,要我轉告你們,給人家孩子去道歉??拥。疫@張老臉,都被你們丟盡了!
白娟的怒氣頓時調轉了方向,問,誰認出了您?他都說了些什么?您怎么說的?
老丁一一回答了,又說,冤家宜解不宜結,要我說,他們不就是想要個道歉嗎?你們就去道個歉……
白娟撇了撇嘴說,道歉?您真是老糊涂了!您兒子,別管他有沒有本事,也算個文化人,如今他已經被拘留了五天,您要能咽下這口氣,您給他們道歉去。
老丁說,人又不是我打的,我道什么歉?咱們也有孩子,孩子也要天天在院子里玩……
有孩子咋啦?他敢!他動咱孩子一根指頭試試!哦,是不是他拿孩子威脅您了?
那倒沒有,不過……
白娟突然放低了聲調,說,他一定是拿孩子威脅您來著,您再好好想想,別漏掉什么細節(jié)……算了,說不說,說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認得您和這倆孩子。咱孩子天天都在院子里玩,日子長著呢,您不可能天天不錯眼珠地盯著吧。依我說,咱們得報警!咱們得這么說……
說到一半,丁千一回來了,白娟只得又從頭說了一遍。
老丁看著眼前的兒媳,她一改往日跋扈的樣子,和顏悅色,輕言細語。老丁想,若她總是這樣,該多好??!老丁又看看兒子,這個耳朵軟的男人不住地點著頭。
見老丁不言語,白娟使出撒嬌的本事,搖著老丁的胳膊說,爸,這樣一來,咱們就算給孩子上了雙保險,看他還怎么打孩子的主意!
丁千一添油加醋地說,我看還可以再添把火,爸,您得配合一下……
聽了丁千一的話,白娟頓時樂開了花。
老丁說,哎呀,這么嚴重?那可不好!人家也沒說要打咱家孩子。不,我不干!
白娟忽地落了淚,爸,您心疼您兒子不?您兒子可是在拘留所蹲了整整五天!您是不知道這家人心腸有多歹毒,要不是他們死咬住您兒子不放,千一,他怎么會……
丁千一淚眼汪汪地說,爸,現(xiàn)在他們還不依不饒,他今天能找到您,明天就能攔住咱孩子打……
老丁顫巍巍地說,斯文掃地啊,斯文掃地!雜志社知道嗎?
丁千一說,不知道。
白娟在一旁說,怎么不知道?
老丁差一點兒背過氣去。丁千一一個勁兒地朝白娟使眼色。
白娟看也不看丁千一,繼續(xù)說,要不是我,他的飯碗早沒了。
丁千一吼道,別再說啦,爸受不了!
白娟說,既然做戲,當然就得往真里做。還愣著干嗎?打電話呀!
不到半個小時,120急救車停到29號樓樓下。醫(yī)生護士跑步上樓,圍著老丁一通忙活,除了血壓偏高,沒啥大毛病。但老丁堅持說胸口又悶又疼,頭暈得厲害,站不起身,兒子兒媳也堅持說送進醫(yī)院做個全面檢查。醫(yī)生護士不敢怠慢,扶老丁上了擔架車。
警察正巧趕到,白娟像是見到了親人,拉住警察的胳膊邊哭邊訴,說她回家見老人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小磊的爸爸在樓下強行拉住她公公,還揮拳要打兩個孩子,讓她們小心點兒,多虧她公公護著才沒打著,他還叫嚷說早晚有一天得揍她們。她公公帶著兩個孩子,費了好大勁才擺脫對方糾纏,回家就氣得倒在床上……
警察問急救醫(yī)生,老人情況怎么樣?能問幾句話嗎?
醫(yī)生允許后,警察俯身問道,老爺子,當時對方和您有肢體接觸嗎?
老丁瞅了眼白娟,白娟馬上說,有,他又拉又拽,攔住老人不讓走。
警察說,我們想聽老爺子自己說。
老丁點點頭,說,他……是,他拉扯我了……
警察說,旁邊有沒有目擊證人?
老丁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我心里憋得慌,記不清了……
警察說,好,那趕緊去醫(yī)院吧,您也別生氣。
白娟說,對,可別生氣!有警察給咱做主呢!丁千一,你跟著去趟醫(yī)院,我再跟警察嘮兩句。警察同志,這家人實在不像話,這些日子天天在我們樓下轉來轉去,監(jiān)視我們,還上樓在樓道里轉來轉去,您看,我這里有照片,前幾天,還跟我們樓里的住戶發(fā)生沖突……
警察問,你們有什么糾紛嗎?
白娟嘆了口氣,輕描淡寫地說,就為點兒醫(yī)藥費,訛我們錢呢!
正吃著晚飯,有人敲門,小磊以為是快遞到了,跳起來去開門,門外竟站著兩位穿制服的警察。
爸爸忙站起身,抽了張紙巾擦擦手,問,怎么了,這是?
警察看看孩子,又看看爸爸,說,方便出來說幾句嗎?
警察的口氣習慣性地帶著嚴厲,你是不是和丁千一有民事糾紛,是不是找人家老爺子理論去了?
爸爸說,咱們小聲點兒,孩子就在屋里。
警察把聲音放低了些,但態(tài)度依然生硬,有什么事,你要依法解決,不要采取非法手段……
爸爸打斷警察的話,說,警察同志,怎么就是非法手段了?我們就想讓丁千一給孩子道個歉,這個要求過分嗎?不管怎么說,他打孩子是事實吧,就算孩子有什么不對,他可以跟我們說,可他連個面也不露,這算怎么回事?今天下班,我剛好碰見他父親,說了幾句話,這有什么錯?
警察說,可人家說,你動手了,而且,我們眼見著老爺子被120急救車拉走了,如果老爺子真出點兒什么事,你這不是吃不了兜著走嗎?
爸爸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腦袋上,動手?他可真敢說,我絕對沒有碰他一根指頭,說話時間連一分鐘都不到。他當時坐在長椅上,大概是孫女踩了狗屎,他用一根木棍在那里剔鞋底,我走到離他一兩米遠的地方,問,老爺子,您認識丁千一嗎?他說不認識,又問我是誰。我說我是被丁千一毆打的那個孩子的家長。他又說他不認識丁千一,他孫女倒是悄悄對著我點頭。我便說,您如果見到丁千一,轉告他一句,希望他能向被打的孩子道歉。這就是全過程。注意,我始終和他保持著一兩米開外的距離。
警察問,有沒有證人?
爸爸說,當時是下班時間,人倒是有,但我們只說了幾句話,誰也不可能注意。對了,法律不是有個原則,誰主張誰舉證嗎?他們說我動手了,讓他們拿出證據好了。還有,你們可以查查監(jiān)控。
警察的語氣明顯和緩了,說,如果需要,我們會查的。剛剛我們也問了四隊,了解了些情況。關于民事賠償的事,還是走法律程序比較好,如果能調解,四隊早就給你們調解了。你這樣做,我們可以理解,但是,如果老爺子真出了什么問題,你也很麻煩,何必呢?
小磊媽媽一出電梯,正趕上這一幕,忙問,這又出了什么事?
警察擺擺手說,沒大事,希望老爺子就是一時生氣,緩緩就好了。你要保持手機暢通,隨時能找得著人。
爸爸說,我希望你們查查監(jiān)控。還有,可以問問他家孩子,孩子應該不會說假話。
媽媽陰沉著臉猛地一推家門,正撞著兒子的腦袋,他疼得齜牙咧嘴。
這都干的什么事?。空胰思依先烁墒裁??媽媽也不理會捂著頭的兒子。
爸爸說,我做什么了?我不過是心平氣和地和他說了幾句話。
媽媽說,你沒聽警察說嗎?如果老人沒事,一切都好,如果老人真的出了意外,你就百口莫辯了。
爸爸搖搖頭說,怎么會百口莫辯?就算有什么結果發(fā)生,那也要和危害行為有因果關系,更何況,我連危害行為也沒有,法律是要講證據的。
媽媽說,你說得對,但癩蛤蟆趴腳面——不咬人膈應人,犯得上嗎?
爸爸說,當初你還說上門找他們呢,一旦到了他們家門口,他們告你一個私闖民宅,咱們更是吃不了兜著走。
媽媽嘆了口氣說,所以咱們就要明白,碰上這樣蠻不講理的,能繞著走就繞著走。
爸爸說,人人都繞著走,這社會還像個什么樣子?別說見義勇為了,連自己的正當權益都不敢維護,正是你們這種思想,才讓他們這種人如此囂張。
媽媽說,人家不是被處理過了嗎?
爸爸說,這是兩碼事……
小磊喊道,不要吵了!爸,我以為您早就信了我的話,但您還是不信!
爸爸說,我怎么不信?
小磊的嗓門仍是高八度,有苦說不出吧?被誣陷的滋味不好受吧!
媽媽說,怎么跟你爸說話呢?
小磊進了屋,甩了一句話,媽,您就從沒信過我!
爸爸搖搖頭,氣話,全是氣話,別放心里?,F(xiàn)在這情況,還是起訴吧。
媽媽嘆著氣說,也只有這樣了。原本只想著趕緊讓這事過去,孩子能踏實準備中考,可現(xiàn)在,如果不起訴,反倒成了我們理虧,跟孩子也沒法交代。等法院判了,他們也就明白,咱們的要求不過分。
老丁在醫(yī)院一住就是十幾天,把全身上上下下檢查了個遍。兒媳這次倒沒心疼錢,可老丁舍不得了,他悄悄給兒子打電話,你們這么造,真的能讓他們出這筆錢?
丁千一說,爸,你放心,咱又不差錢,就為爭這口氣。有了這些發(fā)票,白娟就能鬧得天翻地覆,能讓他們出最好,就算出不了,他孩子的賠償費也甭想讓咱們出。
老丁一掀薄被就下了床,走吧!出院!回家!在這兒瞎耽誤什么工夫!
丁千一忙給老婆打電話,說,咱爸要回家,你說咋辦?
白娟說,讓他在醫(yī)院里躲清靜享清福,還不知足,凈添亂。依我的,讓你爸的血壓再高些更好,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舍不得老爹……好,不說了,你這個大孝子,也不知心疼人,為你這點兒破事,忙得我都四腳朝天啦。天天給律師事務所打電話,前前后后找了好多家,腿跑細了,嘴皮子磨破了,可沒人愿意接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好不容易聯(lián)系上外地一個律師,倒是出了個不錯的主意。你爸愿意回就回,你攔也攔不住,回來了,正好讓他去找物業(yè)和居委會。還有,都市報的記者怎么應付?
丁千一說,這幫記者的鼻子怎么都跟狗似的?他們怎么知道消息的?
白娟哼了一聲,你豬腦子啊,用腳丫子想也能想明白的事,除了他們,還有誰給記者捅這事?
丁千一點點頭,說,真是可惡至極!不過不用擔心,只要我不接電話,他們不敢亂報。
白娟說,對,那我也不接電話。
丁千一咂了咂嘴說,我們總不接電話,怕也不是個事,他們完全可以說我們拒絕接受采訪,不利于我們掌握主動權。
白娟說,怎么掌握主動權?你又不肯依我的主意。
丁千一說,你那一套,背地里說說可以,絕不能落在白紙黑字上,那叫授人以柄!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記者不敢報道。
白娟說,我說請記者吃個飯,送個大紅包,你說不行,我說找報社領導,你還說不行。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還要叫我來接這個電話,你真是要為難死老娘啊!
丁千一嘆了口氣,說,這樣吧,我有個主意。這就跟畫漫畫一樣,不能畫得太滿,總要給讀者留下想象空間。
白娟說,你扯哪兒去了,你的主意呢?
丁千一呵呵一樂,記者再來電話,你可以這么說……
記者對小磊爸爸說,今年兒童節(jié),新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就要正式實施,報社做選題,想要抓住幾個侵害未成年人的典型案例,以案釋法。
爸爸問,你從哪里聽來的消息?
記者說,我的一個同事,社會新聞部的,正在寫一篇電動自行車安全問題的報道,走訪到你們小區(qū),聽老人們談起這個話題,便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們法治新聞部。
爸爸說,我擔心,輿論是一把雙刃劍,孩子馬上就要中考了,我怕會再次影響到他。
記者說,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怕孩子再次受到傷害,但是,為未成年人營造一個安心舒心的環(huán)境,是全社會的共同責任。我們報道后,還會請法律方面的專家進行點評……
媽媽堅決反對接受采訪,理由很簡單,爸爸也想到了。但爸爸說了另一重顧慮:媒體已經知道了,如果他們決定報道,我們不說,對方亂說,就像白女士那天那樣,勢必對孩子更加不利。網絡暴力比拳頭更可怕。
兩人商量了一夜,勉強統(tǒng)一了意見——說比不說強。
瞞是瞞不住的,新聞在網上發(fā)出不到一個小時,都市報的報道就登上了各大平臺,很快就有小伙伴把消息轉發(fā)給小磊。
小磊仔細地讀了這段話——
記者連續(xù)數日多次致電丁某一,始終無人接聽。記者聯(lián)系上了丁某一的妻子,她表示:“小區(qū)明令禁止在公共空間踢足球,孩子們違反規(guī)定,而且球踢得很猛。我們家的孩子嚇哭了。我丈夫過去非??蜌獾貙λf不要占空間,能不能給我們騰出一點兒地方,然后對方……算了,對方畢竟是個孩子。我丈夫是個知識分子,很溫和的一個人,如果不是被逼到一定分兒上……唉,不提也罷,公安都已經處理完了,我們也不想再挑孩子的不是?!?/p>
睜著眼睛說瞎話!我們在小廣場上玩了十幾年,什么時候小區(qū)禁止過踢球?
偏偏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電梯口貼出了物業(yè)和居委會的“溫馨提示”,洋洋灑灑一頁紙,中心意思一句話:小區(qū)廣場等公共區(qū)域禁止踢足球。與此同時,小廣場四處貼上了“禁止踢球”的標志,四張A4紙一組,一張紙上一個黑體字,簡陋卻刺眼。
丁千一和白娟舉著手機,變換著各種角度,對著這些黑體字一通亂拍,他們沉浸在看到勝利曙光的喜悅之中。丁千一說,我回去再P一下圖,P成老照片。白娟說,我覺得還可以用單反相機拍幾張。丁千一說,我看行,還要洗出來幾張,再用手機翻拍……
老丁氣沖沖地走過來,說,我這不怎么上網的人都看到了,你們沒看到嗎?你們看看這上邊都怎么說,還丁某一!白娟,你為什么不告訴媒體是這孩子先動手打咱們家老二?
白娟說,我怎么沒說?我不但說了這個,我還說了他們堵截您,把您氣到心臟病發(fā),可這報紙肯定是他們找來的,他們的不是一句不說,我有什么辦法?
老丁舉著手機說,告他,告他們誹謗誣陷!
丁千一說,爸,您放心,白娟早有對策,她請了水軍,在評論區(qū)里見輸贏。
老丁一臉茫然,什么軍?
報道中規(guī)中矩,小磊爸爸挑不出毛病。他從白女士欲言又止的話里讀出了太多的潛臺詞,面對媒體,丁千一不敢露面,白女士也不敢大放厥詞,這倒讓他徹底放了心,徹底相信了兒子。若兒子有一點兒錯,他們怎能輕易放過?
媽媽說,不讓踢足球就不踢吧,我一直提心吊膽,傷著別人傷著自己都不好。
爸爸眉頭微蹙,恐怕事情沒那么簡單啊。
最初,評論區(qū)里的留言一邊倒地指責丁某一?!皣樀侥銈兗液⒆樱涂梢源騽e人家孩子嗎?”“非常客氣?非常客氣地把別人家孩子打了一頓嗎?”但很快,一些人把矛頭指向了孩子,說某省某市又出了踢球傷人的事件,說孩子踢球就是危害公共安全,甚至想當然地說,孩子一定有錯有先,一個大人得忍到什么程度才會對孩子動手啊?更有甚者,說自己是知情者,當時孩子如何如何對小孩子動粗,如何如何爆粗口罵人,如何如何還手互毆……
風向突變,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抱怨孩子,甚至指責家長護短,還有人要求公開監(jiān)控視頻,并且斷言:不公開視頻,就是為了保護有錯的熊孩子……
這種聲音并沒有占據上風,更多的人還是堅持,不管孩子對錯,大人對孩子動手就是不對,解決問題,可以有很多方式……
小磊哭了,他把頭埋在被窩里,不想讓爸爸媽媽聽見,他們?yōu)檫@事操心夠多的了。不過一個多月,媽媽的頭發(fā)明顯稀疏了,眼角的皺紋明顯增多了,爸爸的頭發(fā)明顯又白了好多,走起路來腰都挺不直了。
小磊深深地自責著、內疚著,但又說不清楚該自責和內疚些什么。
爸爸媽媽知道兒子躲在屋里流淚,他們心里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可怎么勸?哭就讓他哭一會兒吧,哭夠了,心里反倒會好受些。爸爸媽媽都相信,沒有過不去的溝溝坎坎,孩子不就是在一次次磨礪中成長的嗎?
半夜時分,狂風暴雨不期而至。爸爸睡不著,爬起來,打開自己的微博賬號,他要堅定地支持兒子,完完整整地說出真相。
丁千一和白娟也是一宿沒合眼,盯著手機評論區(qū),一會兒破口大罵,一會兒拍手叫好。老丁半夜起來上廁所,敲敲他們的門說,你們是不是瘋了?
白娟并不理會,對丁千一說,咱們一不做二不休!
中考前后,小磊爸爸請了幾天年假,再回去上班時,他便感到了危機。
同事的目光里多了很多東西,比如,躲閃、猜疑、警惕,甚至輕蔑,當然,也有同情、憐憫、關切的,大家說話變得格外小心,與往日那種隨心所欲、無拘無束截然不同。小磊被打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為處理這事,爸爸請過好幾次假,前些日子還登上了都市報,上了頭條,公司里誰人不知?
但是,現(xiàn)在大家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版本,從老總到部門經理,幾乎人手一封實名舉報信,密密麻麻五六頁,隨信附上光盤一張,里面有個七十多兆的壓縮包,名曰證據材料。誰也沒有心思逐字逐句地讀完幾千字的材料,更沒心思把那個壓縮包解壓認真研究一番。大家一目十行地看一眼,那些醒目的黑體字,就像是畫了重點,用不了一兩分鐘,“劇情”發(fā)生了根本性逆轉,而看上去謙和、文質彬彬,甚至有些懦弱的小磊爸爸,頓時變成了另外一個模樣。
第一處黑體字:“小區(qū)明令禁止踢球,那孩子的行為嚴重威脅他人生命安全?!?/p>
第二處黑體字:“我的小女兒被那孩子踢來的球砸哭了?!?/p>
第三處、第四處、第五處……小磊被辱罵變成“那孩子用極其侮辱女性的語言”罵了他們全家,毆打那個孩子變成了他“為了維護尊嚴”的正義之舉,他砸向小磊右眼的“拳頭”變成“掌摑”,“數拳”變成“打了一下”,緊緊護住頭部的小磊還“回拳猛擊”他的腹部。
還有更離譜的,“派出所對那孩子及其父母進行訓誡”,“那孩子及其父母辯稱辱罵我們的不當行為是由于升學壓力大造成的”,“我已多次向他們道歉,但他們拒絕調解,拒不接受道歉,并放棄經濟賠償,只要求對我進行最嚴厲的處罰”。至于派出所是怎么處罰他的,丁千一絕口不提。
隨后話鋒一轉,矛頭對準小磊爸爸,說他通過都市報發(fā)布不實言論,并在個人微博中歪曲事實,制造謠言,“用極具蠱惑性的語言煽動社會仇恨,泄露個人信息,嚴重干擾了我們的正常生活,并多次公開揚言要毆打我家兩個年幼的孩子”。說他給丁千一妻子的單位多次打匿名電話,說丁千一酗酒把人打殘疾了,蹲監(jiān)獄了。然后,濃墨重彩地寫他如何跟蹤、糾纏、拉扯丁千一年近八旬的老父親,導致老人心臟病突發(fā),被120送進醫(yī)院。又說丁千一父親曾先后在何單位任職,為現(xiàn)代化建設事業(yè)殫精竭慮,做出過什么什么貢獻。最后落在一點:請求公司嚴肅處分,并責令其負擔老人的住院費,并公開向老人賠禮道歉。
這封信一半出自白娟之手,原想用于起訴小磊爸爸,向法院遞交了幾次,立案庭的工作人員認為證據不全,讓她補充材料。
律師說,算了吧,法官不是好糊弄的,比如你說對方泄露個人信息,你得指出來具體哪句話,泄露了你的什么信息,不是隨隨便便扣個大帽子人家就采信的。還有這份報案登記,不僅沒有公安的處理結果,連立案號都沒有,一眼就看得出是怎么回事。
白娟說,那這些材料就沒用了?這些照片和網絡截圖,我還花錢作了公證。
律師說,也不能說沒用,法院開庭前,我們可以把這些材料都交給法官。因為它們既與案件相關,又不是案件本身,法官不會深究,但會給法官造成一個印象,這個印象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案件的審理。
白娟說,明白了,渾水才好摸魚。
其實誰都不是傻子,孰真孰假,孰是孰非,明眼人心知肚明,但他們寧肯相信這封來信。公司已經實現(xiàn)無紙化辦公、遠程網絡辦公,正積極推廣人工智能。大家感到工作越來越輕松的同時,也越來越擔心裁員裁到自己頭上。中層管理崗位更是狼多肉少,小磊爸爸這一撥又都是奔五的人了,想著能緊跟科技發(fā)展,卻還是有心無力,年輕人早就對他們的位子虎視眈眈,只是苦于找不到“把前浪拍在沙灘上”的機會罷了。
公司領導跟小磊爸爸談了話,說他最近工作心不在焉,特準他一段時間長假,把家里的事徹底處理好,工作暫由他人接替。
小磊爸爸問,是不是因為那封信?那信……
領導說,與那封信沒關系,那完全是無中生有、歪曲事實的誣告信。我們這么安排……
小磊爸爸說,不是因為那封信就好,我正愁孩子在家沒人管呢。
爸爸只說把去年、前年和大前年沒休的年假都休了,只為好好陪兒子過一個安心的暑假。
兒子壓根兒就沒信,爸爸說假話的水平一點兒都不高。接下來的幾天,他越來越確定爸爸撒了謊。過去爸爸休假,領導、同事常常會給他打電話、發(fā)微信,有時候,他還要打開電腦,處理一些郵件、公文、報表之類。他分內的事,走到天涯海角也躲不掉。但現(xiàn)在,爸爸的手機靜得讓人窒息。莫非是調了靜音,兒子偷偷打開爸爸的手機一看,瀏覽的竟然全是智聯(lián)招聘這類求職網站。
說話聽聲,鑼鼓聽音,公司給足了面子,說是放長假,但長假之后呢?一個蘿卜一個坑,他的坑已經被新蘿卜占了。與其等到被炒魷魚,不如主動些,還能贏些體面。
爸爸想帶兒子去外地散散心,可疫情不定在哪兒會冒出來。兒子還要等成績、報志愿,然后錄取、報到、軍訓、入學教育,哪樁哪件也耽誤不得。
媽媽給兒子辦了游泳卡,報了羽毛球班,但沒幾天,北京又有了零散病例,健身場所全停了。不管愿意不愿意,兒子只能在小區(qū)里待著。
謠言甚至比病毒更容易傳播,它就像一個屁,熏得你睜不開眼,惡心得你想吐,你心里明知是誰放的,卻拿不出證據證明,你根本抓不住放屁的那個人。
小磊覺得自己快要憋出毛病來了,被辱罵、被毆打,現(xiàn)在又被污蔑、被誹謗,他們把一坨一坨的屎朝自己身上拋,怎么才能自證清白?小磊給小伙伴發(fā)微信,向他們求證那天他沒有打孩子,求證他們的球沒有砸到人,求證他沒罵丁千一的老婆。但這有什么用?拿著這些微信截圖,小磊也絕不肯把小伙伴們都牽扯進來,他更不可能祥林嫂似的去向人訴說。
孩子的辦法最簡單,躲在屋里,藏在手機游戲里。
白娟變成了祥林嫂,不管人家愿不愿聽,逢人便拉住人家講“實情”。她的“故事”并不是一成不變,而是一邊講一邊完善,越說越朝著符合邏輯的方向發(fā)展,“真相”在她的講述中相對固定下來——只能“相對”,因為假的總是假的,有時候她也記不清,跟張三或李四講過沒有,講的又是哪個版本。好在她發(fā)現(xiàn),聽者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算你跟他講了完全不同的兩個版本也不要緊,能在他們腦子里留下的就一句話——全是孩子的錯!
白娟不光在外面說,在家里也說,丁千一發(fā)揮他畫漫畫的本事,往里面再添加些生動的細節(jié)。白娟讓他也逢人便講,但他畢竟是個男人,拉不下臉來。白娟說,可別小瞧了小區(qū)這個輿論場!
說得多了,聽得多了,丁千一真的相信了他與白娟共同虛構的故事。他常常一個人生悶氣,覺著自己實在冤枉,于是乎,忍不住把最新版“事件經過”在電腦上完善一遍,打印十幾份,快遞給小磊爸爸的公司。管他呢,有棗沒棗打一竿子再說。
白娟氣哼哼地說,快遞費沒少花!當初老爺子也是笨,怕他作甚,一頭撞過去,栽在他腳底下,還用得著現(xiàn)在這么費事嗎!
小磊爸爸又去了居委會。
不等他說完,楊主任馬上表明了態(tài)度?!皽剀疤崾尽辟N出后,好幾位居民通過各種途徑提出不同意見,甚至把電話打到市長熱線,為此社區(qū)專門咨詢了律師,“禁止踢球”的提法的確欠妥,于是沒幾天就撤下了全部告示。廣場上的那些A4紙貼了不到兩天,只經了一場雨,早就沒了影。
小磊爸爸問,那孩子們到底可不可以在廣場上玩呢?
楊主任說,你回去跟孩子說,盡管玩。但也請你們理解我們,有個別居民一再反映,踢球危害公共安全,甚至鬧出一些民事糾紛,影響鄰里和睦。我們過去也一直擔心,畢竟是石頭地面,既怕孩子傷著自己,又怕孩子傷著別人,所以沒有認真考慮,跟物業(yè)一商量,就貼了那個通知。隨后媒體曝了出來,我們也明白被人利用了。但是,非要再貼一個廣場可以踢球的告示,反倒容易激化矛盾,還是讓這事自然而然過去為好。
小磊爸爸不會強人所難,打自己臉的事誰都不肯干,但他還是說,就怕等法院開庭時,丁家人拿這個說事。
楊主任說,那不怕,法官可以向我們求證,我會實事求是向法官說明。
小磊說,我早就知道那是一紙空文,他們搞這一出,不就是想說,當初打我是因為我違反規(guī)定在先嗎?
爸爸說,你想多了,就算真的禁止踢球,那也是夏天的事,而你被打是在春天,夏天的通知怎么能管春天的事呢?
小磊說,您說得對,但是,那個丁千一是跟您講道理的人嗎?哪個在先哪個在后,看熱鬧的人才懶得去管呢!您看過網絡上的架空小說嗎?完全忽略時間,讓時空錯亂,誰去真正在意哪一個是春天,哪一個是夏天呢?我問您,甘肅舟曲泥石流和青海玉樹地震誰先誰后?
爸爸愣怔了片刻,說,這可以查,百度一下就知道了。
小磊說,問題的關鍵是,沒人去查。
爸爸說,你真的長大了,說得一點兒不錯,但是,那些真正在意的人,真正想了解真相的人,他們一定會查個究竟。
小磊不說話了,但他心里寒寒的,能有幾個在意的人呢?
爸爸知道,兒子的思想沒通,可是他又不知道該從哪里下手,才能打開兒子的心結。
時間,也許是最好的療傷藥。
時間,的確是最好的療傷藥。但是,如果有人一次次把你剛剛愈合的傷口撕開,再撒上一把鹽呢?你的傷口會不斷地擴大、化膿、潰爛,甚至引發(fā)膿皰瘡、蜂窩組織炎,直至敗血癥。
開學了,新的學校,新的校服。
小磊總是帶一件防曬服,出了學校就穿上,把校服的LOGO遮得嚴嚴實實。
爸爸和往常一樣,早上跟兒子和媽媽一起出門,晚上偶爾比兒子回家還晚些,每天照舊帶一個水果或一杯酸奶回家,過去公司午餐總會發(fā)這些,爸爸舍不得吃,就帶回家給兒子,現(xiàn)在爸爸每天去便利店買,還要細心地把價簽摳掉。但兒子看得出,爸爸還沒有找到新的工作。
九月的零花錢,兒子說什么也不要,他說他的錢還夠。他實在不忍心看爸爸笨拙圓謊的樣子,直截了當地說,老爸,你們這代人挺虧的,工作一輩子,都在替別人打工,問題的關鍵就在于你們的就業(yè)觀念,總是想著穩(wěn)定,想著鐵飯碗,想著朝九晚五,天天兩點一線,有什么意思???掙的比送外賣的都少。
爸爸一樂,說,到底是新時代的少年,將來你掙大錢養(yǎng)活爸爸吧。不過,怎么都要上完大學,而且,學習是一輩子的事情,爸爸現(xiàn)在……
兒子接著說,別打斷我,我的意思是,趁著您還不算老,正是要經驗有經驗、要精力有精力的時候,不如辭了職出來創(chuàng)業(yè)。
創(chuàng)業(yè)?我能干什么?爸爸問。
兒子調皮地眨眨眼,說,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為自己干,給自己當老板,讓我也當當“富二代”。
爸爸彈了一下兒子的腦殼,說,你這是什么世界觀、人生觀!
兒子哈哈笑了。爸爸也如釋重負地笑了。
兒子又說,別高不成低不就,我給您三年時間吧,三年,我十八歲,上大學了,您從一個小老板也變成一個大老板了。等我大學畢業(yè),連工作都不用找,直接到您公司上班。
爸爸心里酸酸的,可還是笑著說,好,上陣父子兵!
睡夢中,小磊聽到一陣輕輕的爭吵聲,他醒了,驚出一身的汗。
媽媽哭著說,我早就說不要起訴,不要接受采訪,可你們就是不聽。你跟他講法、講理,但是,往往就是這樣,有理的說不過胡攪蠻纏的,講法的斗不過死纏爛打的。你看看,人家被行政拘留了,單位也沒把他怎么樣。你呢?現(xiàn)在咱們這把年紀,辭了工作,怎么謀生?創(chuàng)業(yè)?說得輕松,你以為就一句話嗎?依我的,還是去公司找找老總,把事情談開,就說咱們也有沖動的地方,孩子也有不對的地方,咱們官司也不打了,不就是一句道歉嗎?
爸爸使勁壓低嗓門,氣憤地說,我們要的就是一個說法,做錯了就是做錯了,理所應當要賠禮道歉!
媽媽哽咽著說,兒子真的想看他站到面前說那句“對不起”嗎?
爸爸的聲音顫抖著,他不認錯,就會一直在外邊胡說八道。
媽媽說,他胡說八道,就讓他胡說八道去,他們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咱就當個懦夫好了。我每天開著車,常常精神恍惚,腦子總走神,一不留心就闖了紅燈,我真的不想這樣揪心地過日子啦!
爸爸說,我們起訴,不就是為了給孩子一個公道嗎?不就是為了讓我們不再這樣揪心地過日子嗎?
媽媽說,公安的處罰決定不就是一個公道嗎?拘留對他都不起作用,將來就算有一紙法院的民事判決,能有多大的用?是,法院一定會為孩子主持公道,但法院同樣封不住他的嘴。咱們就裝什么都聽不見、看不見,行不行?咱們把他忘掉,好不好?沒有好心情,就沒有健康的身體,怎么保障孩子的生活和未來!
爸爸無奈地嘆了口氣。
小磊掀開被子下了床,走進爸爸媽媽的臥室,爸爸媽媽立刻不說話了。他低聲吼道,媽媽,都是我的錯,行了嗎?我不踢球了,我不起訴了,行了嗎?丁千一說我罵他,罵他老婆,說我打他孩子,我給他去道歉,行了嗎?丁千一說我們互毆,我去派出所自首,把我也關幾天,行了嗎!
小磊失聲痛哭起來,渾身已是大汗淋漓。
媽媽說,你這孩子,我們哪是這個意思?
小磊覺得把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了,他嚷嚷著,您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爸爸忙說,媽媽不是這個意思,媽媽是想讓咱們趕緊忘掉這件事,我們確實不能再受它的影響了。丁千一要鬧,咱們沒辦法制止他……
爸爸試圖給兒子一個擁抱,卻被他一把推開。他回了自己的屋子,把門重重地一摔。
爸爸跟過去,輕輕地敲敲門,說,別哭了,好好睡吧。
媽媽跟過來說,如果一直被他的話牽著鼻子走,我們就會一直活在他的陰影里。
小磊也想走出丁千一的陰影。但是,他小瞧了謠言的殺傷力。
在學校,他明顯感到同學們在對他指指戳戳。在小區(qū)里被指指戳戳,他雖然不爽,但畢竟小伙伴還可以為他說句公道話?,F(xiàn)在那些謠言進了學校,新環(huán)境、新老師、新同學,大家誰都不了解誰,誰都想給老師和同學留下一個良好的第一印象,誰能為他說句公道話?
出版?zhèn)髅郊瘓F紀委的兩位同志來派出所了解案件情況。丁千一是集團下屬一家漫畫雜志社的編輯。
四隊隊長王旭今天不值班,但接到電話,他還是特意從家里趕來。
為了這個案子,他可沒少操心。丁家人沒少來派出所,起初是喊冤叫屈,包括王隊在內的好幾位警察都接待過,嘴皮子磨破,反復說明丁千一享有的權利,如果他不服處罰決定,可以在六十日內向市公安局或區(qū)政府申請行政復議,還可以在六個月內向區(qū)法院提起行政訴訟。當然,王隊心里明白,既是鐵案,無論走到哪里,也是翻不了的。事實證明,丁家人并沒有通過任何正規(guī)途徑去申訴,哪怕嘗試一下都沒有。
后來花樣翻新,變成了報警,一隊到四隊都接過各種奇葩報警。人家前腳發(fā)一條微博,丁千一老婆后腳就來報警,說是歪曲事實,造謠誹謗,損害名譽權。待警察搞清事情原委,證明微博內容并無不實之詞,她又改口說泄露個人信息,侵犯了生活安寧權。警察反復看了幾遍,也沒找到泄露了他們的什么信息。今天說人家在她家樓下監(jiān)視他們,明天又說人家跟蹤他們外出買菜……一個小區(qū)里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這怪得了人家嗎?
丁家恨不得把小磊家的人都送進拘留所,但這有什么用呢?一次兩次還有人當回事,當所有的信息一而再再而三地匯到王隊這里,他再把真實情況反饋給其他隊同事,于是,派出所里竟無一人不知丁千一了。
雖說對小磊家沒有什么實質傷害,但畢竟涉及孩子,王隊越來越不放心,便帶著小陳和小盧去小區(qū)回訪。這一訪,就訪出了問題。法院已經開過庭,丁家敗訴。小磊贏了官司,卻仍然遭受著污蔑,謠言甚至已經傳進學校……
王隊向集團紀委的兩位同志詳細講述了案件的經過,并出示了相關的證據材料。
兩位同志面面相覷,低聲說,看來,我們被騙了。警察同志,當初丁千一被拘留,你們向雜志社作了通報,我們原也打算要處分他的,但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他是被冤枉的,是那個孩子如何如何,他之所以被拘留,是因為孩子家長強烈要求派出所給予他最嚴厲的處罰。我們想,這也情有可原,于是……唉,沒想到,事情鬧到如此地步。
王隊說,孩子家長怎么可能指揮得了公安機關?我們依法作出的處罰,怎么就成了家長的強烈要求?這話你們也能信?法治時代,公平正義是全社會的信仰。身為執(zhí)法者,我們絕不可能把法律當兒戲。法律作為懲惡揚善的武器,不僅保護受害者,同樣保障丁千一的合法權益,行政處罰決定書上寫得明明白白,如果他說自己冤枉,為什么放著正道不走?當他提出自己被冤枉時,你們又是怎么想的?一定是認同了他的說法,心里還充滿了同情與悲憫。
兩位同志邊點頭邊說,是啊,我們被他用幾滴眼淚騙了,這還要怪我們不懂法。
王隊笑了笑,說,你們過謙了,今天你們主動來了解案情,說明黨組織對此事的重視。行政處罰決定書就是定性,就是結論,就是處理問題的依據。法院的民事判決書,也是定性,是結論,是依據。這兩樣是最權威的,但我還是把前因后果講給你們,就是希望形成合力,共同保護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不受侵害。對于公安機關來說,這是一件小事,但因為發(fā)生在孩子身上,小事就不小了。執(zhí)行法律,既要有剛性的一面,也應該有柔性的一面,我們正在與學校、社區(qū)、街道青少年保護中心建立聯(lián)動機制。因為,這個年齡的孩子,正是睜開眼睛看世界,獨立思考問題的時候,他們正在形成對世界、對人生、對社會的認識,我們是讓他們感受到冷漠,還是感受到溫暖,可能會影響他們的一生……
丁千一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代——
他孤零零地站在操場邊上,看著那些追著足球奔跑的同學們,他恨他們恨得牙癢癢,他們不過就是用奔跑炫耀他們體格強壯。一只球向他飛來,他慌忙躲閃著,他們卻硬要拉他上場。他們的手抓皺了他筆挺的衣服,滾來的球蹭歪了筆直的褲縫。他腳上那雙漂亮的鞋值好幾百塊,是爸爸兩個月的工資,他怎么可能去碰那只臟兮兮的破球!
還有更可怕的——
學校門口,一群大汗淋漓的孩子攔住他的去路,他們口渴,向他“借錢”去買礦泉水。他憑什么把錢借給他們?但是他們居然舉著臟兮兮的破球要往他身上蹭,那上面有多少塵土,還有多少看不見的細菌和病毒?他只得乖乖掏出錢給他們。那幫孩子得寸進尺,下一次就是“借錢”買北冰洋汽水、可口可樂。零花錢沒了,他只得編謊話找爸爸媽媽要,他不敢說實話,他怕爸爸媽媽罵他是窩囊廢。
從那時候起,他愛上了動漫,常常把自己想象成宇宙巨人,遠遠望著那幫青春期放蕩不羈的同學,偷偷地朝著天空吶喊:“賜予我力量吧!我是希曼!”
希曼也好,奧特曼也罷,雷神、綠巨人、美國隊長、鋼鐵俠、蜘蛛俠……他一次次在幻想中打敗他的敵人,但又一次次在幻想破滅后獨自嗟嘆自己的窩囊。直到那天面對那個孩子時,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強大,酒后的他頓時“一拳超人琦玉老師”附體,第一記右勾拳是那么解氣,接下來的一拳又一拳越打越神勇……
責任編輯/張璟瑜
文字編輯/李敏
插圖/馮功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