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賈平凹20世紀80年代的書寫對女性基本是仰視的,他的愛情小說存在著觀念化的傾向,如表達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沖突,將女性視為“美”與“善”的化身等。造成他的愛情小說的抽象化與“隔”,主要有以下原因:一是在他獨特的女性觀、愛情觀及審美個性觀照下,女性往往成為“美”和“善”的對象化,而情愛和性愛往往超越事物本身,具有了文化觀照和精神超越的功能;二是雖然他常寫男女性情,其實此階段他本人的情(性)愛體驗并沒有那么豐富;三是他的不少小說(尤以《浮躁》之后)并不以塑造人物為中心,而是以意象、意境為旨歸,傳達某種詩意化的哲思或情緒。
關(guān)鍵詞:賈平凹 20世紀80年代愛情小說觀念化女性觀
以《賈平凹中短篇小說年編·短篇卷》a 收錄的短篇小說來看,寫女性與愛情的篇目集中在1977—1980年,以年輕女性為主人公的有《泉》《春女》《“茶壺”嫂》《滿月兒》(以上寫于1977年),《她》《日歷》《琴聲》《端陽》《眼睛》《巖花》《牧羊人》《花兒》《青枝綠葉》(以上創(chuàng)作于1978年)等;寫青年男女愛情的有《第一堂課》(1977)、《夏誠與巧姐》(1978)、《回音》(1978)、《春》(1979)、《笛韻》(1979)、《竹子和含羞草》(1979)、《歌戀》(1980)、《他和她的木耳》(1980)、《七巧兒》(1980),共計22篇,占到該時期總收錄篇目的六成以上?!顿Z平凹中短篇小說年編·中篇卷》b共收錄他1977—1982年的中篇小說4篇,也多以男女情愛故事作為主線,它們是《白蓮花》(1977)、《二月杏》(1981)、《山城》(1981)、《蒿子梅》(1982)。1982年之后的中篇小說,以男女情愛、性愛為主線或重要情節(jié)線索的有《雞窩洼的人家》(1983)、《小月前本》(1983)、《九葉樹》(1984)、《遠山野情》(1984)、《冰炭》(1984)、《天狗》(1985)、《古堡》(1985)、《西北口》(1985)、《人極》(1985)、《黑氏》(1985)、《火紙》(1985)、《遺石》(1991,發(fā)表時名為《廢都》)、《美穴地》(1990)、《白朗》(1990)、《五魁》(1991)、《晚雨》(1992)等。賈平凹至今出版的17部長篇小說,沒有以情愛或性愛為重要情節(jié)或線索的只有《懷念狼》《老生》等不多的幾部。從以上作品篇目統(tǒng)計來看,情愛或性愛是賈平凹小說一直以來表現(xiàn)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
寫于1981年至1982年的《二月杏》《山城》《蒿子梅》這三部中篇處在雷達所說的“沉思著人生的少女”c 階段,因為歷史的變遷、愛情的抉擇、美的消失,都會造成這些“少女”的迷惘和哀思,即使有愛情也難免帶著苦澀與憂傷。本文選取這三部有代表性的愛情小說,來分析賈平凹20世紀80年代女性和情愛小說的特點及局限。
一、《二月杏》:開始塑造自憐、自戀又自卑的男性
《二月杏》寫地質(zhì)隊采礦工人大亮因為違心地和富農(nóng)出身的初戀情人斷絕關(guān)系,內(nèi)心充滿愧疚和自責,主動“流放”到荒野的地質(zhì)隊,以“懲罰自己在愛情上的罪惡”。這是一個現(xiàn)代版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凄涼愛情故事。兩人經(jīng)歷了吸引——回避——爆發(fā)——諒解的情感之路后,二月杏終于以“與人訂婚”作為試探大亮最終態(tài)度的方式,大亮此時的反應(yīng)是:“他該怎樣再回答下去呢?說:‘不!不!誰也奪不走你的!他搖頭了:‘我能配上她嗎?我這個孱頭、弱者,和她能結(jié)合在一起嗎?他身子抖動著,‘可我愛她呀,愛她啊!他輕輕垂下眼皮:‘既然你愛她,你就盼她能得到幸福,那男子或許使她能得到這一點呢。他終于理智了……”
大亮這個人物開啟了賈平凹情愛小說中這一類男性角色的序幕,他們不管是何身份——工人、農(nóng)民或知識分子,都具有如此相似的性格特點:孤苦而脆弱,敏感又多思,對女性尤其是美麗有韻致的女性充滿崇拜,但當真正夢寐以求的愛情來到眼前時,又表現(xiàn)出自卑和猶疑。他們似乎過于在乎自身道德的完善,故意要和幸福擦肩而過,在失去愛情和幸福的同時,卻又不免病態(tài)地自賞與自傷。說到底,這類男性太愛自己,而失去了愛的能力。他們是賈平凹小說人物譜系中非常重要的人物類型,除了大亮,還包括《山城》中的禮平、《商州》里的禿子、《天狗》里的天狗、《五魁》里的五魁、《晚雨》里的天鑒、《秦腔》里的引生、《山本》里的井宗秀等。在費秉勛看來,這類男性是賈平凹筆下男性形象的第一部分,即“作家作自我觀照即表現(xiàn)自身生命體驗的男子”,也是最接近賈平凹本人性格心性的一類。第二部分男性是“帶有流氓氣或匪氣的,是作家作外向體察而再現(xiàn)的男子”,包括《黑氏》里的小男人、《浮躁》里的雷大空、《遠山野情》里的“村長”、《美穴地》里的茍伯都等。第三部分男性是“前兩部分雜糅的,即外向體察與反求諸己復(fù)合而成的”d ,有《遠山野情》里的吳三大、《小月前本》里的門門、《浮躁》里的金狗、《雞窩洼的人家》里的禾禾等。費秉勛從賈平凹生命審美化的人格氣質(zhì)來分析為何賈平凹喜愛寫第一類人物:“從人格深層的神韻看,五魁等就是貧苦農(nóng)民中的賈寶玉,這些人的靈魂中都化入著賈平凹自己的人格。正如他在《四十歲說》中說的:‘愛情的故事里,寫男人的自卑,對女人的神敬,乃至感應(yīng)世界的繁雜意象,這合于我的心境。我想曹雪芹與賈平凹也正是如此,這是創(chuàng)作活動中的‘生命審美化?!痹谫Z平凹看來,在這些“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情愛描寫中更能產(chǎn)生出審美價值。
二、《山城》:左右搖擺的女性觀
《山城》是賈平凹早期愛情小說中人物情感展現(xiàn)最充分,也是最能體現(xiàn)當時作者女性觀(愛情觀)的作品,可以說是《廢都》之前的一部心靈自傳。小說男主人公叫禮平(賈平凹原名是賈李平),小說寫道:“十多天來,禮平從大上海來到陜西。陜西關(guān)中是他的故鄉(xiāng),在外當了專業(yè)作家,常常寫些關(guān)中平原的風土人情,社會上稍稍有了名氣。但是,他的作品并不暢銷,而且遭到很多非議。他口上不吱氣,心里卻暗暗動搖了,開始修正自己的創(chuàng)作路子,便經(jīng)一位老同學(xué)的介紹,來到陜南山壩縣體驗生活?!笨梢?,人物的經(jīng)歷和賈平凹當時的境遇是頗為吻合的,只是在地域上做了一點變形的處理。禮平先是愛上了純樸、善良、莊重、自然如山地精靈般的劇團編劇秀兒,后又遇到大城市來的現(xiàn)代女性高云,高云的現(xiàn)代做派受到世俗的孤立,也激發(fā)起他男子漢的保護欲。就這樣,禮平陷入了愛情的兩難:古老與時髦,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該作何抉擇?秀兒面對愛情競爭中表現(xiàn)出的“小”與“舊”,令禮平“感到不舒服了”;而高云也與他在藝術(shù)觀念上有了分歧,他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她在男女關(guān)系上的隨便。秀兒的一句“你是個不安分的人”,一語點醒夢中人,“他一向痛苦著自己的優(yōu)柔寡斷,徘徘徊徊,他愛戀過秀兒的安詳,也愛戀高云的瀟灑。一個太古老了,一個太時髦了,他不知道自己傾向了誰,自己的出路在哪里,他甚至咒罵過自己的道德,認為是不是喜新厭舊,朝三暮四呢?”這何嘗不是賈平凹此時矛盾心態(tài)的一種寫照?
賈平凹后來在一次訪談中也承認了自己這種左右搖擺、莫衷一是的女性觀:
是的。也可以是我的婦女觀吧。以你所言的“女菩薩”式和“女妖”式的女性,我喜歡的,兩種特性能結(jié)合起來最好。但現(xiàn)實中這樣的人少見。換一個角度,“女妖”式的(這個詞可能不大準確),也可以看作現(xiàn)代性的吧,“女菩薩”式的是傳統(tǒng)性的吧,我是傾心于前一個卻也難丟下后一個。我有時討厭我自己,也就在這里。 e
《山城》借一個愛情故事,表達了賈平凹早期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思考,但整體上來說,在情感態(tài)度上還是明顯偏向傳統(tǒng)的,禮平最終和高云形同陌路,但離開山城和秀兒卻表現(xiàn)得難舍難分就是明證。
三、《蒿子梅》:女性作為美與善的化身
《蒿子梅》講述了衛(wèi)生員高梅來到六十四個男人組成的鉆井隊,給鉆井隊帶來巨大的變化。工人們變得講衛(wèi)生了、愛美了,連最孤僻、邋遢的路平也變得自信、合群了,甚至對高梅產(chǎn)生了愛情。小說借隊長喜子之口表達了作者對女性的認識:
喜子高興地說:“高梅,我以前看過一本書,上面寫道:在世上,木匠是作用于木頭的,泥水匠是作用于泥水的。難么,你呢?是不是作用于美的,貢獻于美的?你給大家看了身上的毛病,也治好了心上的毛病呢。”
小說很明顯是將高梅當作善與美的化身來塑造的,她善良、美麗,為了工人們的團結(jié),拒絕了所有人的求愛,“覺得那樣會破壞了這個集體”,她知道“禁欲主義,是要使人變態(tài)的”,積極地給工人介紹對象,解決他們的婚姻難題。如果說《二月杏》是對“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古老凄美意境的現(xiàn)代演繹,《山城》是借一男二女模式表達作者兩難的女性觀及文化心理,那么《蒿子梅》則是對“女性是作用于美”的觀念的具體化。正因為高梅是這種觀念的產(chǎn)物,她的“善與美”就顯得孤高縹緲、不近人間煙火,當個人幸福和集體利益發(fā)生沖突的時候,她選擇了犧牲自己成全集體。這樣的“善與美”是很難墜入凡塵和柴米油鹽的現(xiàn)實生活攪和在一起的,所以維護和成全它的最好方式只能是讓人物死去。
四、賈平凹20世紀80年代愛情小說的特點及局限
賈平凹20世紀80年代的愛情小說,具有以下幾個共同特點:首先,作品的男主人公具有相似的性格特征,作者基本是按照自己的性格心性來塑造這些人物的。其次,作者對女性的態(tài)度基本是仰視的、崇敬的,處于“女神”的階段,認為女性是美和善的化身,女性對于世界(或男性)的意義就是貢獻美的,寫女性合于他的性情和審美追求。第三,他的愛情小說很注重意境的營造,比如通過情景交融的形式、以物喻人的方式等,渲染出一種繾綣纏綿、哀傷幽怨的格調(diào),但具有觀念化的傾向。
正是由于仰視的女性觀、觀念化的愛情觀以及自我的比附,賈平凹那時的愛情小說存在一些局限,主要在于:賈平凹筆下的愛情悲劇,很少能給人撕心裂肺的創(chuàng)痛感,因為他筆下的人物離時代、離現(xiàn)實、離讀者有一定的距離。《二月杏》里的大亮是賈寶玉和《沉淪》中男主人公的結(jié)合體。第一次遇見二月杏,“那眼光卻立即使大亮驚異不已了。這是何等熟悉的眼光!好像那是一束電光,立即在他的心靈的鐵器上爆起了火花來。他已經(jīng)來不及作什么考慮,也說不清是驚喜,是高興,渾身所有的神經(jīng)一齊反應(yīng),像兀然間一個夢幻,整個身心都浸著興奮,叫出聲來了:‘你?”且不說大亮與初戀女同學(xué)相愛到何種程度,如果真的程度很深,大亮也不太可能因為家庭出身就和她分手,而且過了15年,舊女友的眼光還能激起如此強烈的心理反應(yīng),還是有些不合常理。又比如大亮和女友分手,并未對她帶來實質(zhì)性的災(zāi)難后果,大亮因此而產(chǎn)生的強烈的懺悔和自責就顯得缺乏情感基礎(chǔ)。類似這樣的情況在賈平凹的小說中并不鮮見,《秦腔》中引生對白雪的情感似乎更多停留在肉欲的層面,加上兩人身份地位的懸殊,讀者很難對兩人的情感發(fā)展產(chǎn)生心理認同和發(fā)展預(yù)期?!稁簟分袔艉驼煞虻年P(guān)系很緊張,卻和素未謀面且從未給予回應(yīng)的元天亮通過手機短信談起了柏拉圖之戀,這種戀愛的基礎(chǔ)如此虛無縹緲,以至于她最終患上夜游癥,真的成了孤魂野鬼。更不用說《五魁》《白朗》《美穴地》《晚雨》等所謂“土匪小說”里離奇詭譎的愛欲糾纏,都無法真正地令我們?yōu)樗P下愛情的美好而感動,為愛情的悲劇而傷感。反觀中外那些優(yōu)秀的愛情小說,男女主人公的命運一定是令人牽腸掛肚的,愛情故事一定也是蕩氣回腸的,其主要原因在于,要么他們的情感可以讓讀者產(chǎn)生共情,要么他們的生活離讀者很近。前者如《安娜·卡列琳娜》里的安娜和沃倫斯基,《簡·愛》里的簡·愛和羅切斯特,后者如《人生》里的高加林和巧珍,《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安與田潤葉、秀蓮,孫少平與田曉霞等。
五、結(jié)語
賈平凹小說中的情愛書寫之所以給人“隔”的感受,大概是因為以下原因:一是在他獨特的女性觀、愛情觀及審美個性觀照下,女性往往成為“美”和“善”的對象化,而情愛和性愛往往超越事物本身,具有了文化觀照和精神超越的功能;二是雖然他常寫男女性情,其實此階段他本人的情(性)愛體驗并沒有那么豐富;三是他的不少小說(尤以《浮躁》之后)并不以塑造人物為中心,而是以意象、意境為旨歸,傳達某種詩意化的哲思或情緒。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作家們的情愛小說多借情愛、性愛的外殼,表達人性解放、男女平等、時代進步的宏大社會、歷史主題,如《愛,是不能忘記的》《受戒》《在同一地平線上》《人生》等都是如此,而賈平凹卻獨辟蹊徑,借情愛或性愛透視傳統(tǒng)文化和民族心理,開啟了“尋根”的序幕,因此也具有了獨特的文化和歷史價值。
a 《賈平凹中短篇小說年編·短篇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b 《賈平凹中短篇小說年編·中篇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c 雷達:《模式與活力:賈平凹之謎》,《讀書》1986年第7期。 d 費秉勛:《賈平凹論》,西北大學(xué)出版社1990年版,第201—202頁。
e 李遇春、賈平凹:《傳統(tǒng)暗影中的現(xiàn)代靈魂——賈平凹訪談錄》,《小說評論》2003年第6期。
基金項目:湖北文理學(xué)院中國語言文學(xué)與文化傳承創(chuàng)新省級優(yōu)勢特色學(xué)科群資助
作者:江河,博士,湖北文理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當代作家作品、影視美學(xué)。
編輯: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