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枕書
雖然后來不再去花道教室,但平時依然喜愛買花。京都大街小巷遍布花店,車站、商場附近也有流動的花車,一般店里在切花之外也兼售別致的盆栽,豐富的花材隨季節(jié)而更迭,路上也常能見到抱著或背著花材的人,令人喜悅。明治以來直到今日,日本積極從歐美引入植物,也熱衷培育新品種,因而有不少國內不太熟悉的花材,亦未有合適的漢名。歐洲風情的花店偏重薔薇、大麗花、大飛燕草、仙客來、銀蓮花、大花蔥、大花石竹、勿忘我這些植物,所盛容器亦多為玻璃、搪瓷制品。
當然也有偏重傳統(tǒng)花材的花店,比如我家附近的老店井上花壇,與周邊花道教室、茶室、和果子店往來密切。一年四季,桃花、瑞香、花菖蒲、丁香、桔梗、覆盆子、紫萼、玉簪、菊花、桂花、蠟梅、山茶、梅花、水仙……無不美麗。北白川附近有一家叫鼓月的京果子店,很喜歡那家的千壽仙貝。多年以來,店里的用花全來自井上家,偶爾看到送花的青年將花束安置在店內水缽旁。前些年鼓月隔壁新開一家現(xiàn)代風格的花店,花材也很豐富,但鼓月仍忠誠地堅守與井上花壇的緣分。
平常若是下學早,就會去井上家買幾枝。遇到不認識的植物,便問店主夫人,她都知道。很喜歡待在潮濕溫潤的玻璃花房內,花瓶內整整齊齊擺滿花束。包了好看的一束,回家修剪插瓶,紙張可以留著包書。家里花器不多,只有幾個酒瓶、牛奶瓶。有一只好看的綠泥清水燒細頸瓶,卻只適合白山茶,其余都不甚相配。有一只清課堂的細頸銅瓶,最適合蓮花、枯蓮蓬的清凈一枝。然而置身陋室,背景是混亂的書堆、駁雜的生活用品,完全埋沒了它的莊嚴寶相。痛感好的器物,須有雅潔的環(huán)境來供養(yǎng),否則就很可惜。貧寒的草廬,鐵器、竹器、粗陶器很好。宏麗的殿宇,銅器、瓷器很好。不成風格的混亂空間,就用沒有存在感的透明玻璃瓶。
那時,井上花壇的店主是一對老夫婦。夫人敬子是一位瘦小白皙的老太太,戴金邊眼鏡,妝飾優(yōu)雅,擅長花道,是店里的核心人物。老先生一般只是默默勞作。下面還有兩位青年,一位是這家長子,謹慎寡言。另一位更年輕些,圓臉,眼睛很活潑,說的話也可愛,似乎是店里工作的人。5月末菖蒲花將盡,這位青年送了我三枝,說恐怕只能開一天,喜歡就拿去吧。有一年6月買碗蓮,是他抱著碗蓮桶送到我家,并給我四頁種植碗蓮的介紹,還跟我在陽臺看了會兒夕陽。我一直養(yǎng)著這桶碗蓮,像帶著心愛的寵物。有好幾次中午過去買花,剛出門就下起瓢潑大雨,店里人或是留我聊天,或是借我傘,相處很愉快。店主一家很溫柔,花店廊下每年都有燕子來筑巢。燕巢下吊著一只小盒子,有時是倒掛的張開的小傘,用來收集燕糞。
店內壁上的花籠隨季節(jié)更換花卉,有時只是二三極普通的花材,卻搭配精妙。比如玉蘭與菜花,柳絲與桃花,蓮蓬與青荷葉,紅山茶與數(shù)枝梅花一般的烏桕果,都是敬子夫人的作品。問她學的是什么流派,她謙稱說,自己胡亂玩的,講出來辱沒了師傅的名號。有時會幫我搭配花束,經(jīng)她指點,總有神奇的改變。我一向喜歡顏色素凈的花卉,比如百合、翠雀、山茶、水仙、菊花。敬子夫人很快發(fā)現(xiàn)我口味單一,有一回冬夜,看我又拿了綠菊花與水仙,便建議:“這顏色有點寂寞呢,要不要加一枝金絲桃的果子?”又點綴一枝文心蘭。果然,氣氛頓時溫暖明亮起來。她也經(jīng)常問我某植物的漢名。比如南京黃櫨、南京櫨就是烏桕,花水木是大花四照花,螢袋是紫斑風鈴草,曙草是獐牙菜,彼岸花是石蒜。
初夏的一天,在店里買了芍藥與白鵑梅,敬子夫人送了一束菖蒲與艾草,說端午節(jié)要到了,可以泡澡?!安贿^中國的端午節(jié),是不是還得等到舊歷?”她笑道,“小時候過端午節(jié),母親會把艾草貼在我眉間,說可以治頭痛?,F(xiàn)在還會貼呢。”日本端午節(jié)過新歷,許多人已不知這原是來自中國的節(jié)日,一些傳統(tǒng)技藝的領域素來喜歡強調日本文化的獨特性,提起中國的傳統(tǒng)則時常驚訝:“原來中國也有???”對比之下,足知夫人的博識與胸襟。
盛夏某日,她笑問:“你用了什么香水?非常好聞?!蔽也畔肫鹗橇窕端?。她贊美說:“像植物的味道,很懷舊?!庇株P心,碗蓮還好嗎?于是每次見面我都匯報,開了一朵,又開一朵,結蓮蓬啦。店里的客人,許多是附近的老太太,有些是買了花即將去茶席的,穿著雅靜的和服,發(fā)髻抿得一絲不亂。在她們的談話里,也認識了一些茶席用花。時序更迭,夏末還是桔梗、小繡球、木槿、石竹、姬百合,秋初已是澤蘭、女郎花、地榆、芒草、雞冠花、龍膽花、胡枝子、秋櫻。南瓜、蘋果、柚子等水果,也常用于茶席清供。日本的南瓜分東洋種與西洋種,前者味淡、水多,不好吃,但造型奇妙,有菊花形、葫蘆形,適于觀賞把玩。后者才是用來吃的。當然,如果非要吃,前者也可以,一些京料理店就會將這低產(chǎn)、金貴的南瓜與許多其他美味同煮。
年末一定會去買新年花束,常見搭配是南天竹、草珊瑚、朱砂根、松枝、百合、梅花、蠟梅、水仙、百合。店門口一連幾日都會擺出長桌,專售現(xiàn)成的門松、佛前供花。店里也有許多客人,店家老小集體出動,將包好的花束送到客人懷里,躬身道一句“新年快樂”。如果沒有這束花,好像年貨沒有置辦齊全一樣。那時,店里總有金黃的佛手,個個飽滿好看,擺在烏色木盤內,清香可喜。敬子夫人說,佛手柑可以切片曬干泡茶,或者蜜漬。很喜歡聽她說話,用詞文雅親切,沒有很復雜的敬語。若保管妥當,到春天就會得到一只佛手干??上в袝r冬天雨水特多,佛手早早發(fā)霉朽壞,再想補一只,店里早已沒有得賣,街巷中倒是隨處能看到結滿澄黃香櫞的高樹。
2017年春,聽說敬子夫人的長子身體不好,正在療養(yǎng)。當時送了她一枚大阪少彥名神社的守護符,那是古來供奉中國的神農(nóng)與日本的醫(yī)藥之族少彥名命的地方,據(jù)說守護符有祛病消災的功能。店主老夫婦很歡喜,說兒子每天都很努力地恢復,醫(yī)生也說狀況不錯。后來在店里也看到那位青年,行動略有不便,但氣色頗好,依然是恭敬溫和的態(tài)度。有那樣好的母親,必然是好青年。那年歲末,青年也來幫忙,店里仍是往日的和樂氣氛,水桶里盛著大束松枝、南天竹、草珊瑚、蠟梅、山茶、櫻枝、木瓜花枝、觀賞用的羽衣甘藍、稻草捆著的生有苔蘚的白梅枝與紅梅枝,顏色無不鮮艷、潔凈,充滿喜悅。我挑花枝時粘了一手松脂,敬子夫人遞來毛巾,大家都笑起來。這一幕,仿佛年年都一樣,買的花也差不多,令人覺得安詳。
轉年春天,想著已到了芍藥的季節(jié),就去店里看看。店門口已有盆栽紫藤,棣棠花枝長長垂下。敬子夫人抱歉說,實在不巧,昨日雖然進貨五十枝,今早卻來了大訂單,全已售罄。我說這是大好事,我過幾天再來。她說好,忽又要我留步,竟將店內盆栽牡丹三朵豐饒的花冠慷慨剪下,贈我云:“今日天冷,牡丹還能多開一陣,等稍稍暖和,瞬間綻開,瞬間又要凋謝,或許可以填補你等待芍藥來的時光?!蔽以S多次被她的氣度與雋語打動,就這樣抱著三朵委委佗佗的牡丹回家去了。
那年似乎格外忙碌,沒有很多時間去買花。偶爾過去,又不巧遇上臨時休息。再次與敬子夫人見面,則是夏末一場臺風過后。在花房挑了兩枝龍膽,敬子夫人推了玻璃門進來,依然是白皙美麗的溫雅的臉,輕輕躬身:“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嗎?學校很忙吧?”
我捕捉到她臉上極力掩飾的悲傷,還沒有來得及細想,已聽她再三猶豫道:“有一件事一直想跟你說,我的長子去世了,在今年4月……”
她已涌出眼淚:“非常突然,也沒有受什么苦,只是一瞬間的事。之前我們不論去哪里進貨、送貨,他都一定要跟著。是預感到告別了嗎?珍惜與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刻。他性格很溫柔,怕我們寂寞,一直跟我們聊天,說了許多話。他生病的這兩年,精神很快樂,像一直沒長大一樣,對我們有非常多的眷戀。世上痛苦很多,但我也不曾料到自己會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很不真實,不像自己經(jīng)歷的,不敢相信。”
我很難過,做了多年鄰居,竟來得如此遲。那年的我,也度過了混沌近于死的春與夏。
只有擁抱她?;ǚ繙囟鹊?,她不斷摩挲著我的雙手:“四十九天也過了,新盆也過了,秋天到來,日暮越來越早。仿佛他還在這個世界上似的,非?;秀薄N液芟肽钏?,但他從不來我夢里。哪怕是變成可怕的妖怪,我也想見他一面。感謝你,那枚守護符,他一直戴在身上,非常愛惜。我們得到了很多愛……”
“他一定在什么地方守護著您。”我真切地這樣想,“從前我祖父過世,經(jīng)常來我夢里,卻從來不去我父親的夢里。父親很羨慕我,總要聽我講祖父的細節(jié)。母親說,或許是祖父怕讓父親難過,才不去他夢里,而是通過我來傳遞信息?!?/p>
“真的嗎?”夫人憔悴的淚眼里依然有美麗的光,“那我慢慢等?!?/p>
那一天,龍膽之外,還買了秋明菊、吾亦紅(地榆)、金水引草,夫人將花名寫在小紙條上給我。夜晚已降臨,山里的蟲鳴愈來愈響亮。
敬子夫人在喪子的悲傷中消沉了很久。那年冬天,決定將店鋪交給次子繼承,老夫婦歸隱北郊。她留了聯(lián)系方式給我,說有空一定記得來家里小坐,但我至今都沒有閑暇去打擾她。新任的店主夫婦經(jīng)歷了一段生澀緊張的適應期,最初客人們習慣稱呼年輕夫人為“少夫人”,仍將“夫人”的敬稱留給敬子。大半年過去,我們都漸漸改了稱呼,接受了敬子夫人的退隱,開始稱年輕夫人為“夫人”,而稱敬子為“母親”。初夏時節(jié),店里開始賣山芍藥,是茶席用花,從前敬子夫人向我推薦過。小小的白得透明的一朵,柔軟的嫩綠闊葉,仿佛山中云。養(yǎng)在清水里,在明月朗照的窗前開了。她有時會來店里看看,大家都非常喜歡。她不在的時候,我也會拜托年輕夫人:“您的母親一切都好嗎?請?zhí)嫖蚁蛩龁柡??!?/p>
2019年歲末,仍去店里買佛手、水仙、草珊瑚、松枝、山茶,碰巧遇到了好久不見的敬子夫人。彼此握著手聊了很久。她新染了頭發(fā),看起來非常精神。壁龕內的插花是年輕夫人的作品,風格豪爽,且有異域風情,與她之前更為傳統(tǒng)的風格頗不同。她很滿意,說這是花店的新氣象。
回想起來,我與井上花壇的相處已超過十年,見證了店里的悲歡喜樂,也受到植物與人情的無數(shù)慰藉。這里與舊書店一樣,都是我在京都最覺得珍貴、最喜愛的與人交往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