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放化療在摧殘我的身體,我也無力還手,在這一年,我克服病魔、心魔,獨自對抗宇宙,生病后格外知道,在每一個清晨,是命運選擇了我,是病痛選擇了我,我心里隱隱知道,我很有可能要被掐斷生路,我不喜歡這種被打濕的絕望,我想要一條生路,卻已然沒有生路……
對不起。您上年紀(jì)了,我渴望存活,渴望學(xué)業(yè)有成后盡一份孝心,整整一年的時間我與病魔作斗爭,這一年,我的意志在生與死的搏斗間無數(shù)次做著二選一的選擇題,這一年,癌細(xì)胞在身體里的游走與擴(kuò)散讓我常常知道我就要以這樣的方式走過這一生了,我只能用僅僅存活了的13年,來被迫代替我走完這一生,不太懂事地講,對一個普通家庭來說不該讓您,也不該讓我承受這一切,對這個世界我還有很多好奇心,對我的家人我還有很多不舍,卻好像不得不跟您告別了,我跟您一樣心如刀絞,我離開了您該怎么辦,說到這里眼淚繃不住了,這是我這一年病痛的折磨中僅有的一次哭泣與吶喊,往日里我強撐著堅強,現(xiàn)在我心疼,舍不得您,我沒辦法抑制住這一次眼淚,我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我沒有控制,放開了壓抑,從那以后的日子里,到生命的最后一個月里我就像是被斬斷了淚腺,我知道哭過后我死心了,認(rèn)命了,我不想在您面前顯得脆弱,所以這一年我格外堅強,沒有眼淚、沒有抱怨、沒有脾氣,我覺得除了死亡,什么也捶不了我,遺憾與失去平分了這一年的秋色“我原是知道的,好景凄涼,怪不得這病”也怪不得您,更怪不得我,是病魔改變了我的命運,執(zhí)意要帶走我,這是命數(shù),多少帶些宿命的味道。
我實在不得而知,現(xiàn)在的我究竟是想活還是想解脫,又或者這些都無法形容我,街道的燈光,音樂,就好像電影畫面一般,這世間的很多美好我都還沒見到,那幾年的跳級學(xué)涯原本是為我的清華北大做鋪墊的,那個心里有好感的女孩子……這些現(xiàn)在都還沒有來得及實現(xiàn),我的生命達(dá)不到該有的飽和度,我想加個濾鏡都沒有時間了,我只能對您講一句抱歉了,用已經(jīng)癱了的下半身,掙得這全身氣力同你,我的媽媽走了這小半載,我已目睹過這世界13載,再也無法從這詭譎人生中討得一條生路,我想我該知足了,我只能懷揣最大的誠意禱告,暗地里祈愿神明,我離開后,希望您日日康健,在以后的日子繞過像我這樣的苦痛,只希望在這之后我不再是媽媽的命門,要默默告別,此后天上地下,便不再相見,我是我自己這一生最爛的編劇,因為僅僅就為自己爭取到13年。希望我離開以后,如果可以的話,您忘記我,因為我希望您能活得輕松一點。
我癱在病榻上的日子需時時照料,這13年的回憶就這么結(jié)結(jié)實實在您心里扎了根,我懼怕病痛,我也懼怕這最后的孤獨,我更懼怕您接受不了沒有我以后的事實,我也希望我離開的安寧,就在這最后的日子里我們娘倆敘敘舊吧,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雙親去,此生只剩歸途,那父母在,兒子去呢,我不會描述,或者我不敢描述這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有多么的殘忍……
二
要往前了說,在你生病不久進(jìn)行化療的時候,我們坐著火車有說有笑,你不像個生了不好的病的孩子,我陪著你在北京,雖然是僅僅過來陪護(hù)看病的,但是心里卻有了不想走的沖動,因為我希望我們能在這里把病根治好,不去想經(jīng)濟(jì)上的負(fù)擔(dān),住院后,醫(yī)院食堂的飯,怕他吃不好,我就按著他的喜好,每天從外面做好飯送進(jìn)去,看著他剛做完手術(shù)的頭顱還裹著帶血跡的醫(yī)療紗布就在樓道里沉重地挪動腳步,莫名心里有不好的預(yù)感。
疫情期間,大家都戴著口罩,小姨走過來從門縫里伸出手拿飯,弟弟站在20米之外,不能很快的走過來,只見他扶著墻面遠(yuǎn)遠(yuǎn)定在那里,我們透著門縫望著彼此,隔著門窗和玻璃不夠清晰地看了彼此一眼,眼眶濕了的我歪過頭去,好好活,祝你過得幸福,這些詞從來都是別人給的祝福詞,很多人生下來連好好活的機會都沒有。
弟弟的離開,讓所有親人都在“服刑”,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我們這個家族一想起年少睿智的你是何種心境,六年級通讀了高中以前的歷史課本,帶點傲氣地講過,以后要考清華北大這樣的大學(xué),順便努努力隨便當(dāng)當(dāng)歷史學(xué)家,我在北京的病床上守著你的時候,你疼的難受會咬著牙、咧著嘴,不哭也不鬧,然后拉著我的手放在你的額頭,把你的雙手疊放在我手掌里,拿著我的手捂住你額頭,你說這樣會疼的輕松一些,然后我的手你的手一放就是一兩個小時,竟也不知道麻了,你身子好好動不了,我常常會為你翻身,替你擦擦身上,等你不難受的時候你就有閑心操心起我的事來,你會突然蹦出來一句話,姐在這個醫(yī)院找一個男朋友吧,我有好幾個男護(hù)士哥哥、大夫的微信,他們值班的時候我們平時也聊天,我可以幫你物色、幫你牽線的,你也不小了,關(guān)鍵是我想吃酒席呀,每次我都會懟回去,你就多操心操心自己吧,先好好恢復(fù),我們心里都有不敢流露在臉上的五味雜陳,你在生命的最后一程,說不出一句話來,那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一大家子人守在你身邊,無力絕望地親眼看著你花了四個小時,咽下最后一口氣,死前,你也許在腦子里細(xì)數(shù),盤點著過往一切,生與死將你與我們徹底切割開,這是一項帶有很深的絕情的工程,需要花很多力量摧毀傷心,在你閉上眼的這一刻,你在這世間的記憶從此褪去,只留給你的家人,我們從火葬場拿著你的骨灰去黃河邊上,我們讓風(fēng)、讓黃河水帶你走向更遠(yuǎn)處,希望這樣能讓你從病痛中徹底解脫。
你對我們所有的思念隨著你一起掉進(jìn)另一個世界里……這一場疼痛讓我從心里徹底明白,真正的失去是讓你產(chǎn)生一種叫愛的情感的親人,從此在這個世界上真正消失,在活著的人心里有些情感和分量不會被生與死這樣的詞衡量或者替代……
因為旁人可能會說,這是許多人遇到的事,平常的很,只不過是自然規(guī)律帶來的無數(shù)偶然中的一個,但當(dāng)輪到自家人的命,心情就會被肆虐得一塌糊涂,心臟周圍所有的細(xì)胞被生活的鹽,生腌的很疼,皮膚的毛孔都打開了,隨時準(zhǔn)備滲出淚液,但我們都要學(xué)著壓低哭聲,因為這是你留下的期望。
你走后不久,日子也漫長,遼闊的夜,依然被星空一點點鑲嵌,日子艱難的時候,不能沉睡并不是個好習(xí)慣,常常會把自己置身一種孤獨,熬到天亮后,高聳的樓群橫在我的面前,它擋住了我心里的陽光,讓我感覺在夾縫中生存,喘不過氣,身體本能地學(xué)會了搬運,我把自己搬出去,借外面的太陽曬曬自己,從覺得空洞的日子里,揪出從時光里跳出來搗亂的內(nèi)鬼,此刻的我是不懷好意的,帶點陰謀的,想背上一身借來的光,暗算著以后少了一個合得來親人的歷程,我起身離開時是傍晚。
我看到遠(yuǎn)處的黃昏正在消散,天空中的愁霧正在消散,從隔壁家蓋起的二層樓房背后融進(jìn)大地,我也要將內(nèi)心對你的思念緊緊鎖住,學(xué)會不再吶喊,和陽光同塵,與時間舒卷。
驕陽下穿著校服打著籃球的頑皮少年中再也沒有你的身影,可是你已經(jīng)完完整整的歷經(jīng)痛苦,他們是還沒有痛苦概念的人,你一定希望最后遺憾的人和事,會在人群的喧鬧中結(jié)束,我們以后會像你一樣,空手而來,空手而去,活著的時候,不過都是寄居在這個世界上的過客而已,像你一樣,終有一天都會去到另一處報到,時間到了就是要交卷了,一刻也不能等……
當(dāng)有你的那些回憶在活著的人的身后再次怦然作響,這遲鈍的泛黃的哀傷,是否仍有金子般可貴的重量,命運會讓活著的人自有出路,在這些離冬天越來越近的每一個晚上,我卻時常還仰著臉,揣摩哪一顆星星是死去的親人,我慢慢相信每一個活過的人,都能給后人的路上添些光亮,我們沒有什么東西可給你,天上、地上,雖隔著星空、隔著黃土,也活在我們心里,分開也是同度過,生命的定律就是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輸,有人走。
人走了,遠(yuǎn)處鴨子和天鵝也已經(jīng)拉開了距離,它將頭埋入水里,抖一抖,再也沒有游回來,它獨自游向外面更為寬闊的水面,如果死亡就是獨自一個人的離開,從此進(jìn)入更為廣闊的水面,或許活著的人也是可以接受的吧,希望我這樣的期望也不是我的滿口胡說,希望你記得或者忘記我們,數(shù)日后,刻在這墓碑上一個名字,他的名字是用水做的,說是水寫的,那是還在世上的親人用一滴滴的眼淚鈍上去的……從一開始,人們撫摸著墓碑,盯著墓碑上的名字私心呼喚,那是一條命就藏在里面,漸漸地我們只得把這份思念歸還墳?zāi)?,讓它永遠(yuǎn)隨著風(fēng)沙去,那一些倒下的名字也跟著時間模糊了,慢慢明白,有些不經(jīng)意的告別,就是最后一面,當(dāng)我有一天走不動了,也成了故去的人,希望還能跟你重逢。
我知道我和家里人并沒有從這場巨大的悲傷中走出來,后來是悲傷在心里隱藏了……只有經(jīng)歷刻進(jìn)骨血的痛,才能長出新肉,帶著剝離的傷,把痛苦往更深處埋葬,我們會走完這段上坡路,人生的黃昏會帶來他的油盡燈枯,沒有了溫度,卻一直有顏色。
【作者簡介】蔡銀菊,女,1993年出生,青海湟中人,2015年畢業(yè)于山東協(xié)和醫(yī)學(xué)院專科護(hù)理學(xué),現(xiàn)在青海省體校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