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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靨

2022-05-30 00:43:08李鐵
關(guān)鍵詞:王良大雁母親

李鐵

有人說人性是丑陋的,不可探究,越是探究,越是感覺它是一個無底深淵。夫妻反目,母女離間,姐妹分裂,姐夫偷窺小姨子,妹妹愛慕姐夫,私欲導(dǎo)致各種矛盾、對抗、傷痛甚至仇恨。母親患上阿爾茲海默癥后,存在于血脈中的親情能否彌補這一家的裂痕?

二雀沒打算一回來就去看母親。她開車在高速路上狂奔三個小時,路過四個服務(wù)區(qū)也沒下道休息,路過第三個服務(wù)區(qū)時有了尿意也沒下道。就這樣奔下去,下高速,進市區(qū),進了自己家小區(qū)的院子,繞著一棟又一棟長得一模一樣的住宅樓找車位。七年前她買車時院子里的車位還隨處可見,近兩年車輛暴增,找車位已經(jīng)變成一件艱難的事情??偹阏业揭粋€不是車位的車位——兩棵樹之間的一個狹窄區(qū)域,倒車,再朝前提,再倒車,如是者三次,總算把車停妥了。推門下車,一團熱氣和一大片夏天的陽光一下子抱住了她。

純粹是夏天的陽光了。當(dāng)她在兩百多公里遠(yuǎn)的省城上車時,還覺得沒到夏天,一轉(zhuǎn)眼,春天的味道就沒有了。陽光熾烈,空氣里充斥著一種類似硫黃的干燥氣味,有風(fēng),樹毛紛紛下落,帶有油脂的樹毛特別煩人,黏車上黏糊糊的很難洗下來。轉(zhuǎn)身的工夫,就有幾片樹毛落在機箱蓋和風(fēng)擋玻璃上,想挪車,又沒有其他車位,只好將就。她抬手摘去風(fēng)擋玻璃上的一片樹毛,油脂被拉出一根長線,呈令人惡心的鼻涕狀。就這時候,四鳶的電話打過來。四鳶說:“二雀,我告訴你一件事,咱媽的記性越來越差了,差得不得了。”二雀問:“不得了是啥程度?”四鳶說:“昨天我去看媽,沒事閑聊,媽突然說,你都多大了,咋還不結(jié)婚,別挑了,遇上差不多的就行了。我問,我沒結(jié)婚,小蕾是咋來的?趙孟又是誰?媽都答不上來?!倍感念^一緊,母親近兩年記憶力下降得厲害,說話顛三倒四,本是去東門口溜達(dá)一趟,嘴上卻說是去了西門口,但僅此而已,年紀(jì)大了,記憶力下滑是正常的,沒想到現(xiàn)在會下滑到這種程度。

四鳶又說:“還有更可笑的,媽問我昨天陪她溜達(dá)的小媳婦咋沒來?昨天陪媽溜達(dá)的是大雁,她連大雁都不認(rèn)識了?!倍感念^又一緊,腦袋里跳出了“老年癡呆癥”幾個字。母親今年七十七歲,是老了可也不能算太老,八九十歲還思維清晰的老人大有人在。二雀兩個月前見過母親,她和母親的談話還很順暢,僅僅兩個月,咋就會這樣呢?立馬去看母親的念頭就是這個時候升起來的。和四鳶通完話,她開車門,樹干擋著,車門只開了三分之一,她側(cè)身擠進車,一鍵啟動,松手剎,艱難地駛出車位。

母親住在一棟花紫斑駁的老樓里,開放式的,沒有小區(qū)也沒有圍墻,臨街。街對面有一座教堂,圓形的屋頂上有一個十字架。二雀小時候進去玩過,那時教堂沒人打理,里面滿是灰塵,窗玻璃破碎成各種圖案,完全是荒廢的狀態(tài)。二十年前教堂翻修過,翻修后有模有樣了,二雀卻再也沒進去過。據(jù)說里面有牧師常住,每當(dāng)禮拜天,會有很多人進去做禮拜,有風(fēng)琴和唱詩班的歌聲輕輕重重地傳出來,和附近住宅樓里冒出的油煙、炒菜味混在一起裊裊娜娜地飄。教堂的后身有一家三甲醫(yī)院,規(guī)模龐大,門診樓里人來人往的密度超過了早市。

還是艱難地尋找車位,艱難地泊車。上樓,樓道狹窄,有破舊的自行車被綁縛在樓梯扶欄上,樓道的拐角處放著大缸小缸或者其他雜物,偶爾有人下樓梯,只能側(cè)過身子,在身子與身子的摩擦中過去,彼此的汗水有交集的可能。母親住四樓,她腿腳不錯,上下樓沒問題,每天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走步,不跟隨任何隊伍,就是一個人走。敲門,門很快開了,看見母親一張蒼老的臉。兩個月,母親的面容沒啥變化,在她的記憶里,母親好像從來沒年輕過。她也知道,這其實是個錯覺,她看過幾張母親年輕時的照片,黑白的,很清晰,有全身的、有半身的,看得出照片上的女人腰身婀娜,面容明艷,明眸皓齒,絕對是個美女。照片中的母親與現(xiàn)實中的母親反差甚大,年輕時的母親只能在照片中永恒地與她凝視。

進屋,母親臉上滿是驚喜。二雀問:“媽,知道我是誰嗎?”母親說:“廢話,叫我媽的人我能不知道是誰?”二雀問:“我叫啥?”母親說:“二雀唄?!倍赣謫枺骸八镍S是誰?”母親說:“別問我這些弱智的問題了?!倍高€是問:“小蕾是誰?”母親說:“四鳶的閨女唄?!倍赣謫枺骸摆w孟是誰?”母親說:“四鳶的對象唄。我是記性不好了,可也沒糊涂成這樣?!倍敢活w懸著的心漸漸落下,心里暗怪四鳶說事太夸張。

二雀進衛(wèi)生間撒尿,憋得太久,一泡尿嘩嘩地撒了足夠長的時間。母親住的是兩居室老式住房,一大一小兩個房間,外加一個廚房和一個衛(wèi)生間。大屋是臥室兼客廳,小屋閑著。這個房子是二雀上高中時父親單位分下來的,當(dāng)時父母住大屋,五個閨女住小屋,一鋪炕對著一張雙層鐵床,炕上三個,床上兩個,女孩特有的氣味令屋子都腫脹了。

出衛(wèi)生間,二雀輕松許多,她東瞧瞧西望望,說:“媽,前幾天你去哪兒了?”母親說:“沒去哪兒,就是東湖遛遛唄?!倍刚f:“沒去海邊嗎?”母親拍了拍腦袋,說:“對了,還去了趟海邊?!倍刚f:“是北戴河吧?”母親說:“我也不知道是哪兒,反正不太遠(yuǎn)?!倍刚f:“都誰去了?”母親說:“有大雁,還有兩個不認(rèn)識,一個是北京來的,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自己不生孩子,要了兩個孩子,她在前邊走,兩個孩子就跟屁股后邊跑?!倍嘎湎碌男挠稚较喈?dāng)?shù)母叨?,她愣愣地看母親,一時不知該說啥好。

前些天,北京的五隼在北戴河訂了一個公寓房,能住六七個人的那種,邀請母親、大雁、四鳶帶著孩子去玩。五隼也只帶了孩子,沒帶丈夫。此時母親的回答中,她已經(jīng)不認(rèn)得五隼和四鳶,也不認(rèn)得她們的孩子,僅僅記住一個大雁??磥硭镍S說得并不夸張,二雀不淡定了。如果這樣發(fā)展下去,用不了太長時間,母親也會把她忘掉的。

二雀說:“媽,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記憶力出了問題?”母親說:“奔八十的人了,出點問題我也能接受。”二雀說:“問題是你把自己的閨女都忘掉了。”母親說:“我沒忘你呀!”二雀說:“北京的閨女是誰?”母親說:“是五隼唄!”二雀說:“那小蕾是誰?”母親眼皮往上翻了翻,沒回答出來。

母親說:“我去做飯?!闭f罷朝廚房走,被二雀拉住了,二雀說:“不急著吃飯?!蹦赣H說:“吃完飯我?guī)愠鋈マD(zhuǎn)轉(zhuǎn),東湖、北湖我經(jīng)常去?!倍傅男尼樤鷺犹哿艘幌拢赣H接著說,“東湖開闊,繞著湖走,能走出兩個小時?!倍秆凵裼行┌l(fā)直,母親還是接著說,“北湖還是那么小,用不了二十分鐘就能繞湖轉(zhuǎn)一圈了,我要是去北湖,就繞湖走上五圈?!倍傅男挠轴樤鷺犹哿似饋恚耆潜弧氨焙眱蓚€字給扎的。北湖是她心里的一塊疤,每當(dāng)有人提起北湖,就像有銳器往疤上挑。母親深知這塊疤對二雀意味著啥,現(xiàn)在當(dāng)二雀的面輕輕松松提起,說明她的記憶力出了不小的問題。

二雀為了“繞道走”,說了一個她覺得相當(dāng)可笑的笑話。說的是四鳶和五隼小時候的事,“有一次,四鳶上廁所,是公廁,一個坑挨著一個坑的那種。四鳶便秘,好幾天沒拉了,蹲了半天,齜牙咧嘴地使勁,還是拉不出來。五隼闖進來,蹲下噼噼啪啪拉得好不暢快。四鳶嘆道:‘真羨慕你,拉得真痛快!五隼說:‘我拉肚子了,你瞧瞧,褲子還沒來得及脫就拉了……”講到這,二雀努力地笑起來。她看母親,母親咧咧嘴,算是笑了。在二雀的記憶里,母親好像從來沒有笑過。

母親笑起來的樣子還是蠻好看的,表情肌蕩漾,兩個腮幫會浮出一對酒窩。不笑時,酒窩隱藏起來,幾乎找不到痕跡。因為笑得太少,熟悉她的人都忘了她還有一對酒窩。她的五個女兒沒有一個有酒窩的,二雀小時候?qū)χR子找酒窩,挖空心思地笑,兩腮的肉還是平平的。

想母親的好,二雀就不能不揭開那塊疤。燈光轉(zhuǎn)暗,那是個暗色調(diào)的午后,夏天,熱得不行,在二雀看來,溫度高到一定程度時,空氣是看得見形狀的——定定地看,空氣會呈現(xiàn)出細(xì)細(xì)的水波紋。四鳶嫌家里熱,一個人到離家不遠(yuǎn)的北湖來,滿世界被太陽烤,就是樹陰處也是熱的,并不比家里涼爽。四鳶進了湖邊的小樹林,到最大的一棵老槐樹底下坐下,四周幽靜,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望,看不見一個人影,酷暑把人都隔在屋里了。陽光透過枝葉灑在她身上,有一種刺癢感。四鳶小時候皮膚黝黑,被同學(xué)們戲稱“黑妹”,人又瘦小,在女孩子中間并不起眼,但在空曠的北湖她就顯眼了。一個無所事事的小混混溜達(dá)到這兒,被四鳶吸引,悄悄湊過來,偷窺一陣后,撲上去。二雀趕來找四鳶時,小混混已經(jīng)壓在四鳶身上,扒了四鳶的短褲。二雀喊一嗓子,自己也不知喊了啥,沖過來撕扯小混混。小混混并不算強壯,但對比二雀和四鳶,他的力氣就是高不可攀。一番搏斗后,二雀和四鳶被他一手抓一個按在地上。二雀求饒,“你放過我妹妹吧!”小混混說:“我只能放過一個,留一個走一個,你選吧?!倍敢Я艘а勒f:“放我妹走?!毙』旎焖砷_四鳶,四鳶看一眼二雀,一溜煙跑了。小混混專心對付二雀,說:“你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比她水靈多了?!倍刚f:“也放過我吧,我才十三歲?!毙』旎煺f:“你十三,我十六,正般配?!?/p>

四鳶帶母親趕來時,小混混已經(jīng)溜掉了。二雀仰躺在老槐樹下的草地上一動不動,任憑母親說啥,她一句話也不說。母親叫四鳶先走,自己扯了二雀的內(nèi)褲,戳進湖里蘸了水。她先是擦躺著的二雀,后又扯起二雀,讓她蹲著,說是為了減小懷孕的幾率。整個過程二雀像個木頭人,任由母親擺布。母親擦的時候,她默默地看母親,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只有母親是最親近的。

二雀帶了母親去教堂后身的醫(yī)院看病,掛老年科的號。醫(yī)院人擠人,掛老年科的患者卻不多,很快進了診室。醫(yī)生是個中年女性,有一張慈祥的面相,問母親啥毛病。母親說:“就是記憶力減退?!倍刚灸赣H身后說:“有時糊涂有時明白,糊涂時連自己的閨女都忘了是誰?!贬t(yī)生說:“老年病,有這種癥狀的老人多了,不奇怪?!蹦赣H說:“別的我沒啥毛病,干啥啥行,吃啥啥香?!倍刚f:“我就想弄明白她到底是啥病,能不能治好?”醫(yī)生說:“去做個腦CT吧,看片聊?!?/p>

二雀帶母親去做腦CT。坐在那扇寫有“內(nèi)有輻射,請勿靠近”字樣大鐵門前的長凳子上排隊時,二雀又接到了四鳶的電話。四鳶說:“姐,我給大雁打電話了,叫她照顧咱媽,可她說媽是大家的,媽又不是生她一個,她沒義務(wù)一個人照顧。你瞧瞧她這叫啥話,分明是推卸責(zé)任,哪還有點老大的樣子。”二雀說:“我正帶媽看病,有了結(jié)果再找你商議。”二雀按掉電話,一旁的母親問:“是誰打來的?”二雀說:“是四鳶,媽,知道四鳶吧?”母親說:“看你說的,我還沒糊涂到那種地步。四鳶現(xiàn)在就聽趙孟的,不管好話壞話,她都聽,我就親耳聽過趙孟講你的閑話,四鳶不但不阻攔,還順著話茬兒幫腔……”二雀打斷母親的話說:“媽,你忘了那么多的事,別人的閑話咋就沒忘?”母親撇撇嘴,二雀說,“四鳶已經(jīng)和趙孟離婚兩年多了,咋還可能跟趙孟一起講我的閑話?”母親還是撇撇嘴。

母親是個愛傳閑話的人,“傳”只限于她與五個閨女之間,外人的閑話她從來沒有傳過。母親是個小學(xué)教師,在學(xué)??诒畼O好,這口碑中就有“不傳閑話”這樣的好評。為人師表,學(xué)生中誰傳了閑話,她會在課堂上公開批評,她教過的班級風(fēng)氣不錯,學(xué)生們也都念念不忘她的好??苫氐郊宜妥兂闪肆硗庖粋€人,從一個極端一下子跳到另一個極端。她總是當(dāng)著這個閨女的面講另一個或另幾個閨女的不是,還會及時把某一個閨女講另一個閨女的壞話傳過來。兩個閨女因此鬧翻,大動干戈,她不勸阻,還會躲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熱鬧。每個閨女都知道母親挑撥離間,也都知道母親沒有說謊,想勸勸母親別這么做,可都會在剛一開口的瞬間,被母親輕易化解。母親說:“我最看不上××了,傻了吧唧的,專門和你作對,她咋不跟××作對呢?××罵了她她還跟人家套近乎呢!”想勸的人心理不平衡了,“是呀,我跟她近乎她還跟我作對,××罵了她她還套近乎,也太不把我當(dāng)回事了吧!”怒火加妒火一起燃燒,轉(zhuǎn)而和母親一起開始聲討,開始講××的壞話。

鐵門徐徐打開一道縫兒,有人喊母親的名字。二雀帶母親擠進縫隙,門又關(guān)上,母親躺下,一顆頭緩緩被輸送進機器。做完CT,出來,還是坐在長凳子上等片子。二雀說:“媽,如果五個閨女讓你選,你愿意到誰家養(yǎng)老?”母親說:“到你家。”二雀說:“四鳶和五隼呢?”母親問:“四鳶家我不去,五隼嘛,五隼是誰呀?”二雀說:“五隼就是邀請你們?nèi)ケ贝骱拥哪莻€閨女?!蹦赣H抬頭仰望天棚想了想,說:“我想起來了,她和大雁最好是吧?”二雀說:“沒錯,她是和大雁最好?!?/p>

姐妹五個分成兩派,一派以大雁為首,有五隼和三鶯;一派以二雀為首,有四鳶加盟。不久前的北戴河之旅打破了這個陣容——五隼邀請了大雁、四鳶和母親。三鶯大鬧一場,打電話把大雁、四鳶罵了一頓。大雁默默承受了這頓罵,沒還嘴。四鳶回罵道:“你個傻×,又不是我請客,是五隼請客,你罵我干嗎?有能耐罵五隼呀!”三鶯啞火了。

大雁有老大的先天優(yōu)勢,起初一直在姐妹中占主導(dǎo)地位,遇到該五姐妹分擔(dān)的事,都由她做主分配。她也拿起老大的架勢,看誰不順眼就批評幾句,別人都能接受。自從五隼進京參加工作,局面有了微妙的變化,大雁做啥事都先打電話給五隼,五隼說這事能做,她才著手去做;五隼說這事不能做,她就偃旗息鼓。三鶯見大雁如此,便接著學(xué),也看五隼的眼色行事。四鳶和五隼差兩歲,年齡最接近,小時候總在一起玩耍,長大了雖各奔東西,小時候的情分還在,一直走得挺近,有啥事也愛知會五隼一聲。二雀見其他四個都如此待見五隼,也不甘示弱,頻頻與她電話聯(lián)系。不知不覺間,實際上占主導(dǎo)地位的不是大雁了,而是遠(yuǎn)在北京的五隼。

五隼獲得如此地位除了她最小,有理由受到溺愛外,最重要的一點是,五姐妹中她的學(xué)歷最高,成就最大。五隼是藝術(shù)類的碩士研究生,丈夫是理工科博士。而其他四個姐妹的學(xué)歷都偏低,大雁技校畢業(yè),二雀只讀到初中,三鶯念過職高,四鳶也僅念過中專。姐妹中突然出了個研究生,等于鶴立雞群了,看她的眼神中就充滿艷羨。還有一點,五隼是五姐妹中戰(zhàn)斗力最強的一個。說起戰(zhàn)斗力,這五姐妹誰都不弱,隨便揪出一個,在社會上跟人罵街、跟人廝打都不落下風(fēng)。有一次大雁參加同學(xué)聚會,回來已是晚上十一點多了,她家住的是那種開放式的住宅,五層樓,她家住頂層。上到四層時,一個尾隨的歹徒來摟她脖子,企圖控制她,她嗷嗷地叫,拼了命瘋打,硬是把這個年輕力壯的歹徒給打跑了。進家門,在燈光下看血淋淋的手,可自己沒破皮的地方,這滿手的血敢情都是歹徒的。還有一次,四鳶與一個有過爭吵的女孩兒狹路相逢,女孩兒仗著有兩個同伴,率先發(fā)難。四鳶毫不示弱,與女孩兒大打出手,對方的同伴也動了手,等于一對三。結(jié)果出人意料,三個對手兩個滿臉掛花,一個趴地上爬不起來,四鳶只是頭發(fā)被抓掉幾把,皮肉無傷,揚長而去。大雁和四鳶尚且如此厲害,最有戰(zhàn)斗力的五隼發(fā)起飆來那是相當(dāng)恐怖的。

五姐妹中沒和人動過手的只有二雀,她的戰(zhàn)斗力更多地體現(xiàn)在“文斗”上。所謂“文斗”,是嘴皮子的功夫,需要有智商做后盾。二雀書念得少,智商卻不低,無論和誰發(fā)生沖突,她總會沉著應(yīng)對,找出對手的薄弱處一擊致命。二雀的閨女小雯中考沒考好,上重點高中差了幾分,找人打點。找的人和校長的關(guān)系不錯,關(guān)系錢花到了找的人身上,也不知找的人把錢花沒花到校長身上。她帶閨女去學(xué)校找校長,校長很冷漠,說:“××是找了我,可沒辦法,上邊要求嚴(yán),差一分也不能要,不管是誰,都不能開這個口子?!倍刚f:“可××說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校長說:“我是答應(yīng)過,但情況變了,沒辦法?!辈徽摱刚€說、咋個求,校長就是一個勁兒搖頭。二雀火了,盯住校長的眼睛說:“收了錢不辦事,你就不怕出事?”校長說:“我可沒收錢,你不能血口噴人。”二雀說:“可××說你收了錢,我錄過音的,用不用我放給你聽?”校長說:“我不聽,誰收了你的錢你找誰去。”二雀說:“我誰也不找,我還就找你了,你不認(rèn)賬是吧?我?guī)е浺?,這就去市紀(jì)委。”轉(zhuǎn)身就走,走出校長室了,校長在后邊喊了一聲:“你回來!有事好商量。”二雀慢悠悠走回來,問:“咋個商量?”校長說:“整個學(xué)校只有三個浮動指標(biāo),看在你誠心為孩子的份上,給你一個指標(biāo)吧。”二雀強壓興奮,平靜地說:“那就謝謝校長了。”

二雀抓住的是校長怕事的心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這樣,小雯擠進了重點高中。

五隼的地位是大雁捧起來的,五隼也給大雁面子,只要是大雁提出的倡議,她總會第一個支持,這反過來又助長了大雁老大的地位。大雁受其他三個妹妹詬病的地方是不能一碗水端平。有一次和二雀爭吵,二雀提出這個問題時,她輕描淡寫地回應(yīng)道:“一只手的五根手指還不一般齊呢!”這句話對二雀的打擊挺大,這以后,她就有意疏遠(yuǎn)大雁。

醫(yī)生盯著電腦屏幕看了一會兒,把目光移到母親臉上,又把目光移到二雀臉上。她用下巴指點屏幕說:“你看看,大腦容量小了一大圈兒,記憶力不減退就怪了?!倍缚聪蚱聊?,看見大腦圖像的外緣確有一圈空白,她問:“到底咋回事呢?”醫(yī)生說:“就是腦萎縮了,往下發(fā)展,就是阿爾茨海默病,說白了就是老年癡呆癥?!倍竼枺骸澳苤委焼??”醫(yī)生說:“沒法治愈,只能是控制,讓它發(fā)展慢一點,保持目前的狀態(tài)就可以了。這樣吧,我給你開三種藥,要監(jiān)護病人按時長期服用。”

二雀帶母親走出醫(yī)院,走進夏天的陽光中。在強烈的陽光照耀下,萬物的色彩隱去,呈現(xiàn)出白不呲咧的無色狀。把母親送回家,她一個人開車回自己的家。一邊開車,一邊騰出一只手打電話。第一個電話是打給四鳶的,五個指頭伸出來,她看見最長的那根肯定就是四鳶。

二雀說:“我?guī)尶床×?,腦萎縮,想控制病情發(fā)展,除了要保持樂觀的心態(tài),還要按時服藥?!彼镍S說:“那就讓媽按時服藥唄?!倍刚f:“問題是媽現(xiàn)在的記憶力不行了,她記不住吃沒吃藥,忘吃了還好說,如果一次接一次地吃,吃多了藥是要中毒的?!彼镍S說:“那可咋整?媽身邊又沒有監(jiān)護人。”二雀說:“我找你的意思,就是要給媽找監(jiān)護人,我看咱五個是該坐下來好好談一談這件事了?!彼镍S說:“是呀,媽都這樣了,我也覺得是時候談這件事了?!倍刚f:“我不愿先跟大雁談,還是你先跟她談吧。”四鳶停頓一下,說聲“好”。

四鳶一般不會拒絕二雀,這和兩個人的關(guān)系有關(guān)。當(dāng)年二雀犧牲自己保全四鳶時,就注定了兩人特殊的關(guān)系。四鳶對二雀百依百順,二雀對四鳶也倍加關(guān)懷。母親是個不善于關(guān)心人的人,這直接導(dǎo)致五姐妹在一個沒有關(guān)懷的環(huán)境下成長。也正因為缺少關(guān)愛,二雀對四鳶的好也就愈發(fā)顯眼。二雀參加工作時,四鳶還是學(xué)生,二雀就常常買一些小東西送給四鳶,有時是手帕、發(fā)卡,有時是胸罩、內(nèi)褲??吹萌L和五隼眼紅,二雀卻毫不在乎,這為后來三鶯和五隼有意疏遠(yuǎn)二雀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到家,丈夫王良已經(jīng)將一桌飯菜擺上桌。王良埋怨道:“說好的回家吃午飯,現(xiàn)在可好,變成晚飯了。”二雀俯下身子聞了聞菜,說:“真香,當(dāng)晚飯也挺好的?!蓖趿颊f:“都涼了,我重新熱一下吧?!?/p>

小雯參加工作了,單位在省城。小雯想合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室友,二雀就一咬牙,給小雯自己租了一套房子。閨女一個人住不放心,只要一有空或者周末,二雀便會開車過去陪她住,給她做飯洗衣。這樣,王良一個人在家的機會就多了,王良的日子滋潤,覺得二雀伺候小雯苦,二雀回家,他就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殷勤。

吃完飯,四鳶的電話打過來,說:“大雁同意咱幾個開個會,專門研究媽的問題?!倍刚f:“在哪兒開?”四鳶說:“要不去大雁家?”二雀說:“我不去?!彼镍S又說:“要不去三鶯家?”二雀說:“我也不去?!彼镍S說:“那去哪兒呀?”二雀說:“去你家吧?!彼镍S說:“去我家行倒是行,可三鶯和小志形影不離,她帶小志到我家,小蕾肯定和他打架,小蕾又打不過小志,肯定被打傷了,肯定又得上醫(yī)院?!彼镍S一連用了三個“肯定”,一旁的王良說:“要不就上咱家來吧。”二雀沖王良瞪了眼睛,對著手機說:“這樣吧,地點讓大雁和三鶯定?!?/p>

很快,三鶯的電話打過來。三鶯說:“誰都不想去誰家,我看就找個中立場所最好,這樣吧,北湖離媽家近,明天晚上咱北湖見?!倍傅男牧ⅠR被銳器扎了一下,她咬牙忍住,說:“好,北湖就北湖。”

二雀認(rèn)為,三鶯提“北湖見”是在有意揭她心里的疤,她疼痛了,三鶯們就快樂了??鞓贩▌t就是這么簡單——凡是敵人快樂的,我們就痛苦;凡是敵人痛苦的,我們就快樂。

二雀還認(rèn)為,三鶯是個思想簡單的人,有意揭疤這種事她不是不能做,而是想不起來做,現(xiàn)在她做了,肯定是受到了某人的慫恿。這個人不動聲色,像一只躲在墻角圓著眼睛盯著你的陰險老貓。這個人能是誰呢?二雀覺得這個人不是三鶯的丈夫李文斌,而是大姐夫張震躍。李文斌是一家國企的技術(shù)員,話不多,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站到三鶯跟前比三鶯還矮了一截。有人問李文斌:“你小子蔫聲蔫語的,咋把這個大美女搞到手了,傳授點經(jīng)驗唄?”李文斌說:“要說經(jīng)驗,就一個字——熬?!崩钗谋蟮母赣H和三鶯的父親是一個廠的,有一次三鶯的父親被三個拎著木棍的壯漢堵在廠門口,眼看要挨揍,李文斌的父親見了,回廠叫了一幫男青年出來,陣勢上壓倒了對方,三個壯漢才罷休。三鶯的父親欠李文斌的父親一個大大的人情,就說:“你有啥事吱聲,只要我?guī)偷蒙系?,我一定幫?!崩钗谋蟮母赣H說:“我現(xiàn)在就有一件事,能幫你就幫,幫不上我也不怪你?!比L的父親說:“說吧,啥事?”李文斌的父親說:“我家二小子看上你家三姑娘了,我想跟你攀個親?!比L的父親說:“好,今晚你就帶你家二小子來我家吧?!?/p>

下班回家,父親把李文斌家提親的事跟母親和三鶯講了。父親說:“李文斌除了個頭小一點,其他條件都挺好?!蹦赣H說:“他人咋樣?”父親說:“是個老實人?!比L說:“不管個高個矮,不管人品咋樣,我都不同意?!备赣H問:“為啥?”三鶯說:“我的愛情我做主,對象我要自己找?!备赣H說:“我都答應(yīng)人家了。”三鶯說:“誰答應(yīng)誰跟他?!备赣H火了,剛要罵人,門響了,李文斌父子登門了。三鶯沒給父親面子也沒給李文斌父子面子,氣呼呼沖李文斌說:“趁早別打我的主意,浪費時間對誰都不好?!辈坏饶歉缸诱f啥,她翻個白眼,踹開門,走了。

不久,三鶯自己找了個對象,小伙子個頭一米八多,兩人走在一起看起來相當(dāng)般配,經(jīng)常在胡同里雙出雙入,經(jīng)常偶遇住在同一條胡同的李文斌。有一天,三鶯爬上了附近一座廢棄的水塔,坐在塔頂上哭,引來很多人圍觀。母親和二雀也趕來了,叫她趕緊下來。她抹了一把眼淚說:“都別勸我,那個渾蛋不要我了,我活著還有啥意思,我跳下去算了?!睙o論母親咋說,她就是不下來。二雀在一旁急了,沖上邊吼:“三鶯,你是丟人丟到家了,人家不要你了,你還為人家尋死尋活,你不是要死嗎,還磨蹭啥?咋還不往下跳?”三鶯說:“你別逼我。”做出了要跳的架勢,嚇得下邊的人都“啊”了一聲。這時李文斌出場了,他喊:“三鶯,沒他還有我呢,他不要你我要你?!比L穩(wěn)住身子,沒客氣,說:“我沒看上你。”李文斌說:“我看上你了。”眾人鼓掌,很多人喊:“他看上你了!”三鶯沖下邊說:“他能給我的,你能給嗎?”李文斌說:“能?!比L說:“他個子高,你能長出一截嗎?”眾笑。李文斌不緊不慢地說:“如果你喜歡,我愿意天天踩高蹺陪你逛街?!北娙擞止恼?。三鶯破涕為笑,說:“那我就信你一回。”不想死了,下水塔,膽量一下子大打折扣,雙手抓著鐵梯扶手,咋也下不來。最后還是李文斌爬上去,騰出一只手,一點一點地把三鶯給扶了下來。

后來兩人結(jié)婚,過得一路平安,三鶯卻還是對李文斌喜歡不起來。暗地里她喜歡起另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大姐夫張震躍。張震躍也是一米八幾的個頭,為人豪爽,掛在嘴邊的話是:“沒毛病,這事我給你找人?!辈还芩芊裾业浇忧⒌娜耍羞@種敞亮話,令聽的人心里舒服。有一次,兩人單獨在一起時,三鶯用嫵媚的眼神看他,說:“姐夫,我就喜歡你這種人,可上天就是不作美,偏偏給我一個我不喜歡的?!睆堈疖S心河蕩漾了,湊近三鶯說:“咱這關(guān)系,低頭不見抬頭見,和給你了也差不了多少?!比L的頭就抵向張震躍的胸部,當(dāng)張震躍的下巴挨上了三鶯的頭發(fā)時,大雁闖進來,瞪眼問:“你倆干嗎呢?”三鶯紅了臉,還是張震躍反應(yīng)快,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三鶯的頭發(fā)沾了個蜘蛛,看把她嚇得,臉都紫了,我?guī)退ブ┲肽?!”大雁問:“抓到了嗎?”張震躍說:“沒抓到,被你嚇跑了?!?/p>

懷疑瞬間煙消云散,大雁顧自講起要講的事:“剛才有個老爺們兒要把車停到咱門口,被我罵了,那家伙還要沖我動手,我抓了把菜刀就沖過去,他也沒啥能耐,被我追了個一溜小跑。”張震躍臉上笑,心里打鼓。打這以后,他就有意避開三鶯。

張震躍雖然和三鶯保持正當(dāng)關(guān)系,但絲毫沒影響三鶯對他的好感,對他的話也言聽計從。二雀也知道三鶯聽張震躍的,張震躍和二雀有一段旁人不知的過節(jié)。張震躍是家電纜企業(yè)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說白了,就是個推銷員。他經(jīng)常出門做業(yè)務(wù),練就了嘴皮子,也和一些企業(yè)的頭頭腦腦建立了關(guān)系。有一次二雀參加同事聚餐,喝了啤酒尿急,出包房朝衛(wèi)生間走,路過另一個包房門口時,一扭頭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她下意識地喊了聲“姐夫”。那一桌人都看張震躍,張震躍笑道:“這是我小姨子。”一桌人還是看他,他說,“真的,這是我親小姨子,不是不三不四的那種?!北娦?。二雀迎著一桌好奇的目光走進去,說:“沒錯,我就是我親姐夫的親小姨子?!庇腥藛枺骸奥犇憬惴蛘f,你姐是鋼琴家,你也懂音樂吧?”二雀說:“我不懂什么音樂,我姐也不是什么鋼琴家。”那人接著問:“那你姐是干嗎的?”二雀說:“我姐是做鞋的,以前在皮鞋廠做皮鞋,現(xiàn)在自己開了一家洗鞋擦鞋修理鞋的鞋店,歡迎大家鞋破了臟了找我姐?!睆堈疖S滿臉通紅,說:“二雀,你說啥呢?”二雀說:“我替我姐招攬生意呢!”在笑聲中,二雀轉(zhuǎn)身去了衛(wèi)生間。

二雀的思維并不遲鈍,她豈能不知,張震躍說大雁是鋼琴家是往自己臉上貼金?她最看不上張震躍的虛榮,她照直了說是有意的,不是為讓他丟臉,目的要比這高尚得多,就是要用丟臉的形式讓他改改這個臭毛病。張震躍記了仇,明里暗里挑撥大雁、三鶯和二雀的關(guān)系,不久前的北戴河之旅便是張震躍的杰作。他和大雁去北京辦事,晚上住五隼家。五隼的丈夫劉向陽在一所大學(xué)任教,副教授,典型的知識分子,張震躍和大雁都羨慕得近乎崇拜了。這天晚上五隼有演出,不能在家吃飯,她就讓劉向陽帶張震躍和大雁到附近的餐館吃飯。很簡單,三個人點三個菜,每人一碗米飯,外加一碗湯。張震躍試探著說:“向陽,要不咱倆要幾瓶啤酒喝點?”劉向陽說:“算了,喝完迷迷糊糊的,還是吃飯吧?!睆堈疖S討了個沒趣,只好悶頭吃飯。劉向陽話少,基本不說啥,大雁怕冷場,一個勁兒地說話,都是夸贊五隼兩口子。張震躍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抬頭盯住劉向陽說:“天越來越熱了,下周末咱們結(jié)伴去北戴河避暑吧?”劉向陽說:“我還得備課,我就不去了,你問問五隼能不能去?!?/p>

晚上五隼回家,大雁就屁顛顛地把要去北戴河的事說了。張震躍說:“我請客。”五隼說:“哪能讓你請,我請。”張震躍說:“我在網(wǎng)上訂了個公寓房,能住六個人?!蔽弼勒f:“那就我?guī)″?,你們兩口子帶上媽去吧?!睆堈疖S說:“就我一個男的不方便,我也不去了,還剩兩個床位,我看就讓四鳶帶小蕾去吧?!蔽弼勒f:“好吧。”沒外人時,大雁偷偷問張震躍:“咋不帶三鶯帶四鳶?”張震躍低聲笑道:“長點心吧,自己慢慢琢磨吧?!?/p>

北戴河之旅傳到二雀的耳朵里,氣得她的耳朵和乳房都疼了。她想打電話問一問五隼,撥號時改成了四鳶。她問:“五隼請你去北戴河了?”四鳶停頓了一下,才說了聲“啊”。二雀使勁將要說的話咽下去,喘了口氣,換一種語調(diào)說:“哦,那挺好,兩個孩子還能在一起玩?!彼镍S接茬兒說:“是呀是呀,要不是小蕾張羅去,我才不去呢!”二雀說:“都是一樣的姐妹,該去就去唄。”撂下手機,二雀呼哧呼哧喘了好一陣氣,心緒才慢慢平穩(wěn)。

二雀朝北湖走,腳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一塊疤上。掐指算算,她已三十四年沒來過北湖了。湖面還是那么大,湖水呈幽綠色,水面有一層骯臟的綠藻。湖邊的那抹樹林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圓形廣場,值得一提的是那棵老槐樹還在,據(jù)說是某個領(lǐng)導(dǎo)發(fā)話,這棵老槐樹才得以保留。有一群身著俗艷服裝的大媽在跳廣場舞,人數(shù)眾多,隊形龐大,看起來十分壯觀。音箱里的舞曲震得頭皮發(fā)麻,二雀繞著隊伍走過去,腳踩那塊疤,目光虛昧,大腦一片空白。

約定的地點是和諧亭。亭子是混凝土結(jié)構(gòu),卻用了仿木質(zhì)的外皮,刷了朱紅的油漆,看起來古色古香,像足了中式的木質(zhì)涼亭。和諧亭寓意“和諧社會”,字是本市最著名的一位書法家的手筆,三個字龍飛鳳舞,頗有氣勢。二雀老遠(yuǎn)就看見大雁和三鶯已在亭子里了,除了她倆,還有一對年輕母女坐在木凳上乘涼。二雀走過去,大腦依然一片空白。

三鶯見了二雀,頭一扭,朝湖心看。大雁笑嘻嘻打招呼:“二雀剛回來的呀?小雯挺好的吧?”二雀和大雁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沖突,起因她倆大都忘記了,記住的僅僅是沖突本身,也就是對罵,下口都狠,罵得都是體無完膚。大雁愛面子,再見了面,總會率先打招呼,哈哈一笑將過往淡化。二雀從來沒有和三鶯直接發(fā)生過沖突,只是需要站隊時,三鶯會毫不猶豫地站到大雁或者五隼一邊。站大雁一邊不是看大雁,是看張震躍;站五隼一邊,才是看五隼本人。二雀和大雁敷衍兩句,話鋒很快轉(zhuǎn)到母親身上。二雀說:“媽必須保持頓頓吃藥才能遏制病情,問題是媽現(xiàn)在連吃沒吃藥都記不得,沒辦法,只能有人監(jiān)護。”大雁說:“咋監(jiān)護,是輪班還是雇保姆?輪班的話,五隼在北京,你又去省城照顧小雯,三鶯和四鳶孩子小脫不開身,只剩我一個;雇保姆又不放心,沒看網(wǎng)上保姆虐待老人孩子的新聞那么多嗎?”二雀說:“媽有五個閨女還雇保姆,好說不好聽,這樣都沒臉做人,我看也別輪班了,咱五個就你在家閑著,你就承擔(dān)起來吧?!贝笱懔ⅠR拉下臉,她本來臉就比一般人長,這臉一拉,又難看又嚇人,同一張臉,幾乎與剛才判若兩人。大雁沖二雀吼道:“你欺負(fù)我?”二雀保持平靜,說:“不讓你白忙活,媽的存折和工資都?xì)w你?!贝笱沣墩?。在五姐妹中,經(jīng)濟條件最差的就是大雁和三鶯,大雁是下崗職工,開過一家鞋店不景氣,幾年下來不賺反賠,后來干脆關(guān)門不干了,成了游手好閑的家庭婦女。張震躍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看起來做得挺風(fēng)光,背著小皮包滿世界到處走,其實掙不到幾個錢,母親的工資和存折對于她家來說,絕對是一筆不可忽視的巨款。片刻后,大雁說:“你這是瞧不起人,別說是媽的錢,就是你的錢都給了我,我也不干?!比L說:“就是,狗眼看人低。”二雀說:“你說誰是狗?”三鶯說:“誰瞧不起人,我就說誰是狗。”

四鳶朝這邊走來,二雀老遠(yuǎn)就看見了。四鳶穿一條白色連衣裙,披肩發(fā),有風(fēng),她的頭發(fā)飄起來顯得很有派頭。五姐妹的長相都不孬,但最出眾的還是四鳶,她個頭雖沒三鶯高,但身體要凸的地方凸,要凹的地方凹,身段要比三鶯好看許多。她在人來人往的北湖走,很多人,特別是很多男人的目光被她牽來牽去。見四鳶來了,二雀平添了莫名的勇氣,抬手指住三鶯的鼻子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啥心思,你舔的不是大雁,是另有其人,這個人的名字還用我說出來嗎?”三鶯臉紅了,說:“你說,你說呀!”聲調(diào)卻降了八度。大雁說:“別吵了好不好,有事說事嘛!”二雀冷笑道:“身上有就別囂張?!比L說:“誰有了,誰有了?”進了涼亭的四鳶臉也紅了,她看看三鶯,又看看大雁,紅著臉一聲不吭。

二雀說:“說正事,既然一個人不能承擔(dān),那就輪班吧。”大雁說:“那就咱四個輪?!比L說:“咱是姐五個,缺一個我也不輪?!倍刚f:“這是你說的?”三鶯說:“當(dāng)然是我說的。”二雀掏出手機,撥了五隼的電話,沖話筒說:“咱媽沒有監(jiān)護不行了,我張羅輪班,可三鶯說缺你她不輪?!闭f罷,把手機遞給了三鶯。手機里傳出五隼的吼叫:“三鶯,你太不是東西了,我不輪,我出錢!”三鶯說:“我是沒你有錢,可我不要別人的錢,力我也只出五分之一。”五隼還是吼:“三鶯,我記住你的話了!”三鶯說:“去北戴河不帶我,我也記住你了。”二雀從三鶯手里搶回手機,說:“五隼,咋個輪法誰說了算呢?”五隼說:“二雀,這事是你張羅的,就你說了算,你咋定我們咋執(zhí)行?!卑磾嗤ㄔ捄螅咐湫χ戳丝瓷磉叺娜齻€人,說:“五隼讓我說了算,你們說行嗎?”四鳶說:“沒意見?!比L說:“我只出五分之一的力?!贝笱阏f:“五隼那一份我包了?!倍刚f:“好,輪值周期為一個月,第一個月,大雁;第二個月,我;往下以此類推,五隼的一個月歸大雁?!贝笱阏f:“一個月太長了吧,不如一周一輪。”二雀說:“五隼讓我說了算,我就說了算,不同意的可以找五隼說理去。”大雁不吭聲了。

大雁開始上崗,她不會去找五隼理論。去母親家的路上,她遇見了麻友郭燕。大雁的業(yè)余愛好是打麻將,因此擁有一大批麻友,郭燕算是談得來的。平時在麻將桌上沒有說私房話的機會,在街上見了,就聊起來沒個完。大雁把家里輪值的事講了,講完不等郭燕評論,搶先說:“你知道嗎?我家五隼多出息呀,自己是音樂家,丈夫是大教授,家有兩套房,在北京有兩套房子呀!聽說還要買一套一千萬的學(xué)區(qū)房呢!”郭燕說:“知道知道,聽你說過五百遍了?!贝笱阏f:“就是說一千遍也不多,生孩子養(yǎng)孩子,就得生五隼這樣的。”郭燕問:“你媽生了五隼,她比別人幸福了?”大雁說:“你這是抬杠,你沒有五隼這樣的妹妹嫉妒我?!惫嗾f:“我嫉妒你干嗎?以后我家閨女也去北京發(fā)展?!?/p>

被大雁崇拜的五隼此時正躺在床上睡懶覺。天太熱,她不喜歡空調(diào)那種扎骨的涼,睡覺從來不開空調(diào)。屋子悶熱,她就脫光了裸睡,皮膚滲出的一層細(xì)汗被透過窗簾的陽光照耀,亮晶晶的反光。屋角的那臺白色鋼琴上也灑滿了陽光,琴身和她的皮膚一樣反射出一片光澤。五隼不是個愛睡懶覺的人,可大白天沒事干,不睡覺又能做些啥呢?

五隼于兩個月前辭職,她把辭職申請書用力甩在團長的臉上,不等他表態(tài),轉(zhuǎn)身就走了。她所在的這家音樂院團轉(zhuǎn)企后一直半死不活,演員到處走穴演出,還是難保每個月都拿到工資。這倒不是她辭職的主要原因,促使她辭職的是同為演奏員的秦鳳。秦鳳總是有意無意地傷害她,她的脾氣又暴躁,難以忍耐,見了秦鳳她總是主動進攻,對罵是家常便飯,動手也不下三四次了。

五隼和秦鳳原來是最好的朋友。在北京這個舉目無親的大都市,初來乍到的五隼充滿了激情??既脒@家音樂院團后,她下決心要成為一個像郎朗一樣的鋼琴家,一有時間就練琴,找名師請教,琴藝進步神速,很快就成了團里的首席鋼琴師。團里的幾乎每場演出都有她的影子和她的琴聲,大家都用羨慕的眼神看她,連團長給人介紹她時,都用“團里的臺柱子”這樣的詞匯定位她。她興奮、忙碌、眼睛放光、皮膚放光,她覺得自己就是只正在被充氣的氣球,隨時都會沖上天空……就是在這個時期,她認(rèn)識了秦鳳。有一次,她隨團到另外一個城市演出,在后臺候場時,看見有一個女孩正躲在角落里看她。女孩瘦瘦的,一雙眼睛顯得非常大,亮晶晶的。五隼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一雙亮眼,她被吸引了,也看女孩,不說話。

最先說話的是那個女孩,她湊過來說:“我聽過你彈鋼琴,真好聽。”五隼問:“在哪兒聽到的?”女孩說:“在北京一個消夏音樂會上?!蔽弼勒f:“我猜你也會樂器吧?!迸⒄f:“我是拉小提琴的,就在這個市的歌舞團工作,是首席小提琴演奏員?!蔽弼勒f:“我們是同行?!迸⒄f:“我們能成為朋友嗎?”五隼說:“當(dāng)然能了?!迸⒄f:“太好了,我叫秦鳳?!?/p>

這以后五隼和秦鳳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兩人異地,大多靠QQ交流,有時也打打電話,后來有微信了,就靠微信交流。五隼性急,秦鳳文靜,性格算是互補,五隼無論說啥,秦鳳都捧著聊,從不逆著說話,當(dāng)然她也有自己的觀點,只是表達(dá)起來不像五隼那么強硬。對于藝術(shù)上的一些看法和主張,兩人達(dá)到了驚人的一致。五隼因為性格的關(guān)系,其實一直是個孤僻的人,很少有人愿意做她的朋友。外表上看她樂于享受孤獨,總是獨來獨往,不主動與人交流,但心里卻熱浪滾滾,渴望有一個能夠傾訴的對象。

有一次,秦鳳隨他們市的歌舞團進京參加匯演。演出那天五隼去看望秦鳳,她去后臺找秦鳳時,一個滿臉橫肉的女人正在訓(xùn)斥秦鳳。那個女人說:“你瞧你那個損樣兒,一臉媚相,一肚子花花腸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背后說了我啥,我告訴你,你以后不老實點,我叫你在這兒沒法待。”秦鳳賠著小心說:“姐,你誤會我了,我從來都沒說過你不好,我崇拜你還來不及呢!”女人說:“別跟我套近乎,想在團里待下去,就給我老實點?!鼻伉P一副小可憐的樣子,沖那女人一個勁兒地點頭。五隼看不下去了,火暴脾氣瞬間爆炸,沖過去推開那女人,吼道:“你算個啥東西,太欺負(fù)人了吧!”女人說:“你少管閑事。”五隼說:“秦鳳是我的朋友,欺負(fù)她就是欺負(fù)我?!迸苏f:“我就欺負(fù)了,你能咋的?”五隼說:“我揍你×的!”劈頭蓋臉一頓拳腳,女人被打得一溜小跑,十分狼狽。

事后,秦鳳哭喪著臉跟五隼說:“這單位我待不下去了?!蔽弼勒f:“來北京咋樣?”秦鳳說:“來北京我干啥工作呀?”五隼說:“到我們團來,還干你的老本行?!鼻伉P抓住五隼的雙臂搖啊搖,說:“如果你能把我弄到你們團,你就是我親姐?!蔽弼勒f:“親姐就算了,還是好朋友吧?!?/p>

五隼找到團長老王——一個五十多歲的油膩男。她敲開團長室的門,反手將門關(guān)上,老王的眼睛亮了,是那種色瞇瞇的亮。五隼走到他辦公桌前,嬌滴滴喊了聲“團長”。老王笑瞇瞇地說:“坐?!蔽弼雷剿麑γ娴囊粡堃巫由?,一雙白嫩嫩的手往桌面上一搭。五隼的手細(xì)長柔滑,纖而有肉,美感十足,這有先天的成分,也有后天的保養(yǎng),一雙彈鋼琴的手要從小養(yǎng)到大的。老王的一雙色眼從她的臉下滑,滑到脖子,滑到胸脯,滑到這雙手。五隼說:“團長,咱們團還缺一個小提琴手吧?”老王“嗯”一聲。五隼說:“我推薦一個唄。”老王說:“已經(jīng)有三四個人給我推薦人選了。”五隼說:“我推薦一個不行嗎?”老王說:“行,你推薦的當(dāng)然行了?!蔽弼勒f:“她叫秦鳳,在原單位是首席小提琴手,技藝精湛,年輕漂亮?!崩贤跣ξ卣f:“有你漂亮嗎?”五隼說:“各有千秋吧?!崩贤醯氖稚爝^來,按住五隼的手來回地?fù)帷_@是老王對她第一次如此放肆,日常接觸中她看得出他的欲望,但僅限于言語和眼神,現(xiàn)在是五隼求他,他才順勢動手動腳。文藝團體不缺漂亮的女性,按理說老王是見過世面的,但老王說過,他就喜歡五隼這樣性格剛勁的,那些嗲聲嗲氣的美女反而提不起他的興致。

按五隼的脾氣和操守,她會立馬抖開這雙咸豬手,甚至?xí)┨饋?,甩手給他幾個耳光??伤?,她有求于人,只能忍耐。換句話說,如果老王不是個好色之徒,她也沒有信心來找他提調(diào)人這樣的大事。五隼壓住火氣,強作笑顏道:“團長,你就調(diào)她來嘛!”老王說:“調(diào)一個人不容易,我會盡力?!?/p>

在辦理秦鳳調(diào)動的過程中,老王多次騷擾五隼,五隼都強迫自己放下自尊,巧妙與他周旋。待手續(xù)辦妥,秦鳳到團里上班了,五隼才做回自己,一句話把伸出手來要摟她的老王給嚇了回去。五隼說:“你就不怕我偷拍了發(fā)到網(wǎng)上去,讓你一夜爆紅?”老王說:“你這是卸磨殺驢嘛!”五隼說:“我這人的脾氣就這樣,說到做到,不信你就再試一試?!崩贤踔牢弼莱鲴R一條槍,要是惹急了她,她是勇往直前的。老王也珍惜自己的位置,這以后,沒再敢騷擾她。

秦鳳調(diào)過來后,和五隼有過一段“蜜月期”,時間很短,不足半年。半年后,兩人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秦鳳初來時,五隼和她無話不談,誰誰是好人,可近;誰誰是壞人,可遠(yuǎn)。五隼看問題絕對化,好人壞人分得很清。比如老王,她就認(rèn)定為壞人,用職權(quán)之便拈花惹草,不是壞人是個啥?還有一個叫胡佳的女揚琴手,也被她認(rèn)定為壞人。胡佳為人乖戾,見好事?lián)?,見壞事躲,見領(lǐng)導(dǎo)親,見同事遠(yuǎn),且搶躲親遠(yuǎn)都在面上,從不掩飾。胡佳傷過五隼,一次團里評職級,五隼提級已經(jīng)報給上級人事部門,鐵板釘釘了,審批下來只是個時間問題。有一天老王找到她,搖頭嘆氣,說:“可惜了,本來你是咱團提級的第一人選,可有人把你告了,說你年限不夠,差了兩個月。人事部門查閱檔案,還真是差了兩個月,沒辦法,只能把你拿下來?!蔽弼赖蓤A眼睛說:“誰這么缺德去告我?”老王笑而不語,五隼說,“我不求你去替我說情,只求你告訴我這個人總行吧?”老王說:“我是領(lǐng)導(dǎo),不能挑動群眾斗群眾吧,不過,看在我對你有好感的份上,我提醒你一下吧,你下來誰最得益誰就有可能是告密者?!蔽弼懒ⅠR鎖定了胡佳。出團長室,找到胡佳,五隼不說廢話,和胡佳揪打成一團。最初秦鳳也是遠(yuǎn)老王和胡佳的,后來五隼發(fā)現(xiàn),秦鳳不怎么遠(yuǎn)老王了,見了老王有說有笑,有時還會伸手輕輕拍打一下老王的胳膊,嬌嗔道:“瞧您說的,您真壞!”五隼理解秦鳳不遠(yuǎn)老王,畢竟老王是單位領(lǐng)導(dǎo),誰不愿意和領(lǐng)導(dǎo)搞好關(guān)系呀!后來發(fā)現(xiàn)秦鳳不遠(yuǎn)胡佳了,她的心里就不是滋味了。

秦鳳在排練室練琴,胡佳湊到她跟前說:“拉得真好聽?!鼻伉P說:“胡姐過獎了?!焙颜f:“我不是奉承你,你拉得好聽,且有很大提升的空間,我觀察過你,你拉的曲子好像都是外國的?!鼻伉P說:“小提琴是洋樂器,大多都拉外國曲子?!焙颜f:“正因為是洋樂器,都拉外國曲子,你要來個中西結(jié)合,更容易引起關(guān)注,你看咱國的小提琴家在國際獲獎的,也大多拉的是國內(nèi)曲子,胡坤演奏的《苗嶺的早晨》,曲子就是由苗族口笛獨奏改編的,還有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都是一奏即紅?!鼻伉P說:“胡姐你懂得真多。”胡佳說:“有空我請你到我妹開的咖啡廳去喝咖啡,咱好好聊聊?!鼻伉P說:“好?!贝蜻@以后,兩人的關(guān)系逐漸親密,開始秦鳳還有意避著五隼,后來懶得避了,有五隼在場,她也和胡佳聊得火熱。五隼看不下去了,和秦鳳翻了臉。秦鳳說:“姐你也太小氣了,你不和她好也不能不讓我和她好吧,在你眼里她是壞人,在我眼里她是個好人?!蔽弼罋獾谜f不出話來,咽不下這口氣,就出手和秦鳳扭打在一起。

后來發(fā)展到秦鳳在團里如魚得水,跟誰都是好友,五隼落得個孤家寡人,連秦鳳這個朋友也失去了。五隼想調(diào)離這個團,在京城里又找不到下家,又不想去外地,一氣之下,辭職了。她回家對劉向陽說:“不許跟親戚講我辭職,我不在音樂院團了,在親戚中的威望就會打折。”劉向陽問:“跟你家的人也不講?”五隼說:“跟我家的人更不能講。”

一時找不到新工作,五隼就到咖啡廳、五星級酒店去參加夜場演奏。一架三角鋼琴在流金淌銀的燈光中閃爍著曖昧的光澤。在咖啡廳,三三兩兩的客人邊喝咖啡邊低聲交談,很少有人把目光投向彈琴的五隼。在五星級酒店的大廳,客人或行色匆匆,或坐下小憩,也很少有人看五隼。她就像是一組音箱、一個布景、一段背景音樂,可見可聽又可有可無。

四鳶買了一臺黑色的立式鋼琴,花了一萬多元。她在影樓上班,是個化妝師,經(jīng)濟條件并不咋好,一個人的收入維持著母女兩個人的生活。小蕾三歲時她和趙孟離婚。兩人是自由戀愛,四鳶到影樓上班的第二年,趙孟和女朋友來拍婚紗照,他倆都是四鳶給化的妝。新郎化妝簡單,很快就完事了,新娘妝要復(fù)雜得多,用了很長時間。趙孟無事可做,就坐在一旁看四鳶給女朋友化妝。四鳶很有耐心,每一處都用足了時間。起初趙孟看的是自己的女朋友,看著看著目光移動,開始看四鳶。四鳶的側(cè)臉好看極了,自然生長的睫毛很長,鼻子很挺,鼻尖直直的沒有一點勾曲,整個面部線條流暢??戳俗銐蜷L的時間,這個時間足可以令一個人的心理發(fā)生微妙的變化。一個月后,趙孟再次走進影樓,是四鳶接待的他。四鳶以為他是來交涉照片質(zhì)量的,趙孟搖搖頭說:“我不是為照片來的。”四鳶問:“那你有啥事呀?”趙孟說:“我是來告訴你,我找到了真愛?!彼镍S愣怔間,趙孟接著說,“我的真愛就是你?!彼镍S說:“別瞎扯了,你婚紗照都照了?!壁w孟說:“不是瞎扯,我和她吹了?!?/p>

這之后,趙孟開始追四鳶。趙孟長相一般,但其他條件不錯,高學(xué)歷,是一家三甲醫(yī)院的乳腺科醫(yī)生。起初四鳶有些抵觸,拒絕、躲著,都用過了,趙孟還是緊追不舍。后來四鳶松動了,令她松動的原因是趙孟碩士研究生的學(xué)歷,四鳶學(xué)歷低,對高學(xué)歷的人有一種崇拜心理。半年后,她和趙孟走進了一段婚姻。四年后,這段婚姻結(jié)束。過程似曾相識,有一天早晨起床,四鳶趿拉著拖鞋要去廚房做早餐,被趙孟叫住了。趙孟問:“你有過心動的感覺嗎?”她問:“啥意思?”趙孟說:“你有過為別人心動的感覺嗎?”她說:“沒有?!壁w孟說:“我有過,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問題是,現(xiàn)在我又有這種感覺了?!彼€是問:“啥意思?”趙孟說:“我找到真愛了。”愣怔片刻,四鳶說:“四年前你也這么跟我說過?!壁w孟說:“沒錯,四年后物是人非,我拗不過我的內(nèi)心?!彼镍S問:“她是誰?”趙孟說:“我不瞞你,是我們醫(yī)院新來的一個合同制護士?!彼镍S甩手給他來了一記耳光,接著全力以赴,一番打斗下來,趙孟已是滿臉掛花。

是四鳶主動離婚的,趙孟凈身出戶。這之后,她就一個人帶著小蕾過日子。

兩個搬運工將鋼琴抬進客廳。四鳶家兩室兩廳,客廳很寬敞,鋼琴斜對著電視背景墻,與一套休閑沙發(fā)同行擺放,毫無局促感。琴行來的人開始組裝,小蕾在房間里跑來跑去,鋼琴并沒勾起她任何的好奇心。這時,二雀來了。四鳶叫了一聲“姐”。在她們家的姐妹中,只有四鳶朝二雀叫姐,五隼朝大雁叫姐,其余均直呼其名。二雀說:“我本想去看媽,猛想起是大雁跟媽在一塊兒,就不想去了,到你這兒來看看。”四鳶說:“我買了臺鋼琴?!倍笢愡^去看,組裝的技師正在忙活,琴身已經(jīng)架起來,男性技師貓腰擰螺絲一類的東西,屁股對著二雀,肥碩程度不亞于女性,看起來挺夸張。二雀轉(zhuǎn)過身來,說:“挺貴的,買它有啥用?”四鳶說:“我給小蕾找了一個鋼琴老師,讓她從小學(xué)琴?!倍刚f:“從小學(xué)鋼琴的孩子多了,可有幾個最終能成為鋼琴家的?”四鳶說:“五隼不也成了鋼琴家?”二雀說:“五隼是五隼,全國又有幾個五隼?”四鳶說:“小妍也在學(xué)鋼琴?!倍刚f:“都是白扯。”四鳶不吭聲了。

二雀坐下來,又和四鳶聊起了母親。聊著聊著,大雁的電話打進來,說要請四鳶和小蕾到她家吃飯。四鳶瞟了一下二雀,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大雁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來嗡嗡響,二雀聽得真真切切。四鳶一迭聲說:“再說吧再說吧再說吧,我安裝鋼琴呢。”通話結(jié)束,二雀說:“請你吃你就吃唄?!彼镍S說:“都是她主動找我,太黏人?!倍刚f:“遇到你分不開身時,只有大雁能照顧小蕾,你跟她的關(guān)系不影響你跟我的關(guān)系。”

二雀嘴上這么講,心里是最不希望這樣發(fā)展的。在這樣的娘家,如果四鳶加入到大雁的隊列,她將十分孤立。二雀和四鳶間超出其他姐妹的友誼,起源于少女時期的北湖事件,成熟于日積月累。她倆間的付出一直呈一頭沉狀態(tài),一直都是二雀在幫助四鳶。四鳶上中專時中午不愿意在食堂吃飯,二雀就叫她來自己家吃。四鳶裝修房子,也是二雀出工出力做監(jiān)工。四鳶離婚那段時間,二雀每天都來陪她,用各種各樣的話題化解她的憂郁。四鳶和趙孟離婚后,也處過幾個對象,其中還跟一個人不慎懷孕。知道懷孕時,她已經(jīng)和那個人吹了,她沒把這事告訴那個人,也沒告訴除了二雀之外的家里人。是宮外孕,住院治療,當(dāng)時二雀又因公出差回不來,二雀就給王良打電話,把照顧四鳶的任務(wù)交給了他。二雀說:“你要在醫(yī)院陪護,她需要啥你就給啥?!蓖耆敲畹目跉?。王良為難地說:“她一個宮外孕,我陪護不太方便吧?”二雀說:“心靜自然涼,沒啥不方便的?!?/p>

王良果真來醫(yī)院陪護,盡職盡責(zé),每天都在病床前忙活。很多人把他當(dāng)成了四鳶的男朋友,他不解釋,四鳶也不解釋,如果解釋了,那才叫解釋不清呢!四鳶不愛吃醫(yī)院的飯菜,王良就一日三頓地在家里做好,用保溫飯盒拎到病房來。護士也以為他們是夫妻,在給四鳶處理私處時,就叫王良過來幫忙,包括抬屁股、換帶血的褥墊。四鳶的私處被王良一覽無余,王良的臉不紅不白,表現(xiàn)十分坦然,四鳶的臉卻紅成了大紅布。

又繼續(xù)聊母親的話題,聊著聊著四鳶的手機又響了,是王良打來的電話。手機里傳出的第一聲,二雀就聽出了是他。四鳶說:“姐夫,正好我姐來了,你跟她說嗎?”手機里停頓了一下,王良說:“好吧。”四鳶把手機遞給二雀,二雀問:“你找四鳶啥事?”王良說:“沒啥事,我就是想問問她,用不用我?guī)椭o小蕾找一個鋼琴老師。”二雀抬眼看四鳶。四鳶說:“不用不用,謝謝姐夫了,我已經(jīng)找好了鋼琴老師?!?/p>

把手機還給四鳶時,鋼琴已經(jīng)安裝好了。調(diào)音師開始調(diào)琴,調(diào)音師是個梳馬尾長發(fā)的男子,從后邊看,就是一個女性。調(diào)音師的手指輕輕從黑白琴鍵上劃過,琴音像一艘快艇劈波斬浪,把嚴(yán)絲合縫的水面劃出了一道外翻的口子。

晚上王良下班回家,一進屋二雀就問起他給四鳶打的電話。王良說:“就是想幫她找個鋼琴老師嘛?!倍刚f:“我都才知道她買鋼琴,你咋就比我早知道了呢?”王良說:“你才從省城回來,不知道是正常的,我也是上次在街上碰見她,才聽她說要買鋼琴。”二雀說:“不管咋個說法,姐夫小姨子,還是要有一定的距離。”王良說:“讓我去醫(yī)院陪護時,咋不想著距離呢?”二雀說:“特殊時期除外?!?/p>

王良和二雀的婚姻生活波瀾不驚,兩人都算得上是過日子的好手,均無不良嗜好,都知道勤儉持家,也都沒鬧過花邊新聞。二雀四十六歲閉經(jīng)后,開始對性生活不感興趣,偏偏王良性趣盎然,兩人因此鬧過小別扭,僅此而已。王良很懂得克制,這之后便不找二雀的麻煩。王良在一家企業(yè)里管著一攤事,有許多陪客人吃飯唱歌的機會。歌廳里唱歌時,有人讓他也找小姐,他總是搖頭拒絕。別人說:“嫂子又不知道,你何必苦了自己?”他說:“我不是苦自己,是我對這些小姐根本提不起興致。”

王良說的是實話,一想到這些小姐和許多人接觸過,剛有的一點點沖動就會倏忽散去。很多男人是分開看待愛與性的,王良也是,所不同的是,看歸看,做歸做,他始終沒法讓自己適應(yīng)不同的女性,也就很容易保護了自己的操守。他也出過一次軌,只不過淺嘗輒止,進了一步,又退回一步,然后在進退之間的地帶曖昧地散步。

上床時,二雀提起張震躍。二雀說:“張震躍太陰險了,又開始搞小動作,要請四鳶吃飯。他咋不請三鶯專請四鳶?擺明了是要把四鳶拉到大雁的陣營,這樣就能更成功地孤立我了。”王良說:“我鬧不明白,他為啥要孤立你?”二雀說:“可能是幫助大雁樹立威信,也可能沒有理由,有的人不摸魚也要把水?dāng)嚋?,有熱鬧看他就高興?!蓖趿颊f:“看你們姐兒五個打來打去他就高興了?”二雀說:“沒錯,他一定高興?!?/p>

王良要睡著時,二雀又說:“你說說,張震躍到底和三鶯有沒有過那種關(guān)系?”這個問題令王良心頭一抖,睡意一下子退潮了。他在黑暗中瞪起眼睛想了想,說:“都知道三鶯喜歡張震躍,張震躍卻沒看上三鶯,不過總有一些特殊的時候,這個事真說不準(zhǔn)?!倍刚f:“你說的特殊時候,人真的會把持不住自己?”王良想說“是”,出口卻正好相反,“不會的,人和動物的不同就是人有理智,人咋能把持不住自己呢?”

王良嘴上這么講,心里卻發(fā)虛得不得了。或者說是心里發(fā)虛了,嘴上才如此言不由衷。王良一直喜歡四鳶,四鳶的長相和性格一直都是他偏愛的那種。五姐妹中,只有四鳶的性格偏于內(nèi)向,話不多,雖然她的戰(zhàn)斗力也可圈可點,但大多時候她是處于文靜狀態(tài)的,人多時她忽閃著大眼睛靜靜地聽別人講,一個人時愛用一只手托住下頜,作靜思狀。四鳶宮外孕,王良陪護的那段日子,兩人間的感覺上升到一個新階段。更準(zhǔn)確地說,是王良對四鳶的感覺上了一個臺階。這個臺階是靠細(xì)節(jié)搭建的:當(dāng)四鳶完整無缺地暴露在他眼前,當(dāng)他從她的身下使勁拽出沾染斑斑點點血跡的褥墊,當(dāng)他把自己親手做的飯菜遞到四鳶的手上,當(dāng)手與手接觸的瞬間……

有一年八月間,正是東北的氣溫最熾熱的時候。二雀接到大雁的一個電話,平時她倆很少來往,大雁的電話令一旁的王良也豎起耳朵。大雁說:“五隼所在的樂團要來咱這兒開音樂會了,五隼也來,一共就演兩場,張震躍動用了所有的社會關(guān)系,才弄到了一些票。給三鶯一張、你一張、四鳶一張,四鳶說身體不舒服不去了,咱們?nèi)グ伞!倍刚f:“四鳶不去,票給我了?”大雁說:“你多心了,四鳶去也有你一張票,四鳶的票張震躍去看。”放下手機后,二雀說:“明擺著撒謊嘛,張震躍和大雁都崇拜五隼,有五隼的演出,張震躍能不去?四鳶去的話,這張票肯定是四鳶的,哪有我的份兒?!蓖趿颊f:“去看吧,畢竟五隼也是你妹妹,畢竟咱這種等級的城市也難得有一場音樂會,畢竟你也算是一個有高雅情趣的人?!蓖趿嫉娜齻€“畢竟”促使二雀打扮了一番,拎上車鑰匙去聽音樂會了。

二雀前腳走,王良后腳也出了門。他買上一大兜四鳶愛吃的水果和小蕾愛吃的小食品,敲開了四鳶家的門。四鳶見他來了,眼睛里有驚訝,但轉(zhuǎn)瞬消失,坐到梳妝臺前。從她的臉上看得出,她剛才正在化妝?,F(xiàn)在她背對王良,繼續(xù)化妝。王良問:“小蕾呢?”四鳶說:“媽帶著呢?!蓖趿及档?,莫非這是上天的安排?他問:“你不去看演出,還化妝干嗎?”四鳶說:“我琢磨了一種新的化妝法,在沒給顧客用之前,只能用自己的臉來試?!彼謫枺骸澳闵眢w不舒服?”四鳶說:“也算不上不舒服,就是有一點懶,不想出去?!?/p>

王良走到四鳶的身后,盯住鏡子里那張好看的臉,由于天氣太熱,臉上剛涂的粉兒就被汗水浸濕,呈現(xiàn)一種冰消雪融的效果。他把一雙手搭在她肩上,她沒躲,這就是鼓勵。他撫摸了她的頭發(fā),長發(fā)濕滑,他把頭低下去,一股好聞的味道令他有一種眩暈感。四鳶說:“這樣不好吧?”王良說:“好與不好咱倆都說了不算?!彼镍S說:“那誰說了算,我姐嗎?”王良說:“荷爾蒙和多巴胺說了算?!闭f罷猛然抱住了四鳶。

當(dāng)要進一步時,四鳶突然說:“我姐是為了我才被壞蛋奸污的,現(xiàn)在我把自己給你,一報還一報,你也就不虧了?!蓖趿笺蹲×?,這之前他還不知道這件事,也就是說,二雀跟他隱瞞了這段歷史?,F(xiàn)在四鳶這么一說,他才明白是咋回事。剛才的膨脹迅速萎蔫。

這之后,王良再沒有單獨找過四鳶。

輪班到二雀照顧母親的第一天,一個長相清秀的老者敲開了母親家的門。二雀望著他發(fā)呆,老者說:“是二雀呀,輪到你照顧你媽了?”二雀這才“嗯”了一聲,又補了一句,“爸?!?/p>

沒錯,來人就是二雀的父親。他和母親一樣都有自己的房子,都一個人住;和母親不同的是,他的身體不錯,思維依然清晰。算起來父親和母親已分居二十年了,二雀依然記得,父母分居的第一天晚上,二雀幫母親取東西,門敲了半天才打開,父親陰著臉問:“你想干啥?”二雀說:“我給我媽取東西。”臥室里坐著一個衣冠不整的女人,她側(cè)過身子,正在用一只手捋頭發(fā)。這個女人長相一般,卻有一股母親沒有的風(fēng)騷勁兒,二雀朝地面狠狠吐了口唾沫。

父親進屋,問母親:“你咋樣呀?”母親說:“挺好的,干啥啥行,吃啥啥香?!备赣H說:“我說的是記憶力?!蹦赣H說:“我知道你是誰,你不就是二雀的爹嘛?!备赣H問:“是四鳶和五隼的爹嗎?”母親說:“你還真夠貪的,還想當(dāng)那么多人的爹,是占女人便宜沒占夠吧?”父親搖搖頭,沖二雀說:“你媽的腦子壞了,真離不開人了?!倍赣帧班拧绷艘宦?。

父親說:“二雀,是到了我跟你媽復(fù)合的時候了,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都需要有個伴兒?!蹦赣H說:“我自己住慣了,沒覺得身邊缺個人?!备赣H說:“不覺得缺人,咋還讓孩子們輪值?”母親不吭聲了。父親說:“如果行的話,你搬回去,你這邊的房子賣了;或者我搬過來,我那邊的房子賣了。”母親還是不吭聲。父親說:“你媽糊涂了,這事就聽我的吧?!蹦赣H突然吼了一嗓子,“不!我不聽你的,我聽孩子們的。”父親說:“二雀,你說,你同意我和你媽復(fù)合嗎?”二雀低了頭說:“爸,你們都分開這么長時間了,都習(xí)慣了自己住,何苦打破這種平靜呢!”父親瞪著眼睛說:“虧你還是我們的閨女,哪有兒女不愿意讓父母在一起的?”二雀說:“如果我媽思維還清晰的話,她能同意和你復(fù)合嗎?”父親沒說出話來。二雀說:“你知道,我媽是不會同意的,現(xiàn)在她糊涂了,由別人代她做決定,這不公平?!?/p>

近五年來,父親多次跟母親提過復(fù)合,都被母親拒絕了。二雀聽過母親的拒絕,那是毫不猶豫毫不含糊的拒絕,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從青年到中年,父親一直在傷害母親,父親像一把鈍刀,在漫長的時光中一點一點地切割母親的身心。父親是個啥樣的人呢?在二雀的眼里,父親是“三種人”。

第一種,他是色鬼。父親原是制鏡廠的廠長,有一百多名職工,女工占了百分之九十五,年齡大多在二十五到四十五之間,這為他的好色提供了充足的資源。每天進廠后,父親先在辦公室喝杯茶,然后走出來,背著手在廠院里走,從一個車間走進另一個車間,就像一條看家狗在自家的院子里巡視。父親年輕時是個帥男人,要身高有身高,要長相有長相,五官秀氣得有點像女人。他梳三七分的分頭,頭簾挺長,頭發(fā)時常遮住右側(cè)的眼睛,這時他就會下巴和脖子一起發(fā)力往上甩,把遮住眼睛的頭發(fā)甩上去。父親和他手下的很多女人有過肌膚之親,有他主動勾的,有主動勾他的,有一拍即合的。他和她們發(fā)生關(guān)系的主要場所就是他的廠長室。廠長室在一棟三層小樓里,樓齡很長,看起來破舊窄小,其實結(jié)實實用。每一層有三到四個房間,第一層是技術(shù)股,第二層是廠長辦公室,第三層是廠長室。第三層有三個房間,是打通的,頭間屋是父親的辦公室,第二間是儲藏間,第三間是休息室。休息室里有一張單人床。進休息室有兩個通道,一個是從第一間屋進第二間再進第三間,另一個是從外邊的鐵梯子直接上來,進第三間。第三間房的外邊緊挨廠子的后墻,下邊雜草叢生,很少有人過來,從這里上樓十分隱蔽,那些進第三間房的女人多半是從這個鐵梯子爬上來的。

父親也遇見過難搞的主兒,是個叫小翠的姑娘,當(dāng)年二十八歲。小翠長得挺甜,一笑有兩個大酒窩,有點像年輕時的母親。不像母親的是,小翠愛笑,那對酒窩就經(jīng)常性地嵌在兩個腮幫上。小翠當(dāng)時還沒對象,那個年代,二十八歲已經(jīng)是大齡青年了,家里愁,小翠本人也愁。按小翠的長相,應(yīng)該是不愁有人看上她的,怎奈小翠性格內(nèi)向,她看上誰了她不敢表達(dá),看上她的她又沒看上人家,一來二去就成了大齡青年。有一天,父親把她從車間里叫出來,問:“還沒搞對象吧?”她臉一紅,搖搖頭。父親說:“包在我身上了,我認(rèn)識人多,肯定能給你找個不錯的小伙子?!毙〈涞皖^不語。父親說:“你跟我來,我讓你看看一些小伙子的照片?!备赣H轉(zhuǎn)身走,小翠跟在后邊,踏上了雜草叢生的那條小道,上鐵梯。待小翠進了屋,父親反手將門插上,回身說:“我不光包你的對象,我還包你的獎金比別人多?!备赣H撫摸小翠的頭發(fā),小翠歪頭躲開了。父親說:“我喜歡你小翠,打你進廠第一天,我就喜歡上你了,知道嗎?我老婆也長著一對酒窩,可她不愛笑,一張臉總像霜打的茄子。你愛笑,笑起來就像大喇叭花盛開了。”父親出手摟住小翠,又被小翠推開了,小翠斥道:“流氓!”父親笑道:“我看上的我才耍流氓,我要看不上的,脫了褲子我都不上?!毙〈渫崎_正門,穿過第二個屋、第一個屋,從二樓、一樓經(jīng)過,跑了。

父親并沒死心,這之后依然經(jīng)常騷擾小翠。有一天,三個精壯小伙子沖進制鏡廠,沖進小樓。制鏡廠男丁少,根本擋不住小伙子的沖擊,三個小伙子順利沖上三樓,沖進父親的辦公室,拽過父親,不由分說把父親胖揍了一頓。這三個小伙子是小翠的兩個哥哥一個弟弟,這之后,小翠辭職,離開了制鏡廠。

第二種,他太無情。無情指的是對母親,母親是在他人生最艱難的時候嫁給他的。父親是個孤兒,他父母在他還不記事時就相繼離世,他在姐姐家長到十六歲,之后到社會上一個人闖世界。在姐姐家時,他飽受歧視,姐夫不待見他,幾乎沒跟他說過幾句正經(jīng)話,稍不如意,張口就罵:“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貨!”兩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外甥也不愛搭理他,若發(fā)生爭執(zhí),準(zhǔn)會合伙揍他一頓。就連姐姐也把他當(dāng)外人待,學(xué)校開運動會,學(xué)生從家里帶午飯,外甥的飯盒里是白米飯和炒肉片,他的飯盒里卻是高粱米飯和幾條咸蘿卜。初中畢業(yè)后他離家出走,打過零工,住過工棚。母親認(rèn)識他時他正在一個采石場干活,石頭劃破了他的胳膊,鮮血滴滴答答往外淌。母親帶他去衛(wèi)生所包扎,之后,帶他回家吃飯。母親的父親,也就是姥爺,上下打量他說:“瞧你這單薄的身子骨,也不像干力氣活的人?!蹦赣H的母親,也就是姥姥,上下打量他說:“小伙子長得還挺秀氣的,像個大姑娘?!备赣H臉紅了,姥姥說,“吃飯,多吃點?!?/p>

父母的婚姻是姥姥做主給定下的,姥姥問父親:“做我女婿你愿意嗎?”父親說:“愿意?!崩牙褑枺骸盀樯??”父親說:“你們家人好。”姥姥還是問:“還有呢?”父親看了一眼旁邊站著的母親,說:“她有一對大酒窩,我喜歡?!蹦赣H羞紅了臉,姥姥笑了,說:“這就是感情的基礎(chǔ),你們成了?!?/p>

婚后,憑姥爺?shù)纳鐣P(guān)系,父親進了制鏡廠,先當(dāng)修理工,后當(dāng)采購員,再后來當(dāng)主任、當(dāng)廠長。他的命運由此改變,可他對改變他命運的母親一家人卻不知恩圖報。他對母親的一段蜜月期很快結(jié)束,隨著他職位的上升,他對母親的熱度直線下降。他開始很晚回家,母親過問,他就發(fā)脾氣。母親也聽到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父親在外邊有女人,且不止一個。母親又問,父親還是發(fā)脾氣。有一次母親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說自己是制鏡廠的人,他親眼看見父親經(jīng)常叫某個女工從后門進他的辦公室,一待就是幾個小時,還說,這件事通常發(fā)生在午后兩點到四點這個時間段。一天午后,母親帶了自己的弟弟去制鏡廠,她讓弟弟守在小樓的正門,自己從樓后的鐵梯子爬上去。耳朵貼在門板上聽,果然聽到了咿咿呀呀的女人呻吟聲。推門,推不開;敲門,門也不開。母親爬下鐵梯,繞到正門和兄弟會合,沖上三樓,好一陣才敲開門,闖進去,屋里只有父親一人,母親找了一圈,沒找到女人,憑著敏感的嗅覺,她嗅到了女人的味道。母親原本也是烈性女子,當(dāng)場與父親扭打在一起。正是這一仗,揭開了他們漫長的夫妻戰(zhàn)爭的序幕。

父親長相清秀,力氣卻不小,與母親動手,就像打一個未成年的孩子。舅舅撲上去,也不是父親對手,很快被打倒在地。在這以后的多次戰(zhàn)爭中,母親頻繁被KO,身體掛彩是家常便飯。有一次姥爺也趕來參戰(zhàn),父親沒客氣,把姥爺按翻在地上抽了好幾個耳光。

第三種,他禽獸不如。虎毒不食子,可他對自己的閨女非打即罵,下手毫不留情。父親與一個叫劉二嫂的女人有染,劉二嫂是制鏡廠的女工,當(dāng)年也就三十歲,她在組裝車間干活,就是坐在案子前把小型的鏡片安裝到鏡框里,每天重復(fù)幾個動作,易累,枯燥。她想調(diào)個工種,主動找到父親。父親把她帶進辦公室后邊的休息室。這之后,劉二嫂被調(diào)到技術(shù)股,進了小樓的一樓,去三樓后屋也就方便了許多。劉二哥聞到風(fēng)聲,找到母親,要和母親聯(lián)手搞倒父親。母親說讓她想一想,讓他回去聽信兒。母親叫大雁和二雀到身邊,把事情講了一遍。大雁說:“都是受害者,一起干唄。”二雀說:“都是受害者沒錯,但把爸干倒了,他家的后果和咱家的后果不一樣?!贝笱銌枺骸罢Σ灰粯友剑俊倍刚f:“他家媳婦不出軌了,他也出氣了,皆大歡喜;爸不當(dāng)廠長了,他的收入就降低了,咱家的生活水準(zhǔn)也就下降了,你我還能穿最時髦的裙子嗎?咱家還有吃不完的雞鴨魚肉嗎?”母親點點頭說:“還是二雀聰明,是這么個理兒,可是,我這口氣憋得慌呀!”二雀說:“咱不跟劉二哥合作,咱自己想辦法出氣?!贝笱阏f:“你打得過爸?”二雀說:“我不跟爸斗,我跟劉二嫂斗。”

劉二嫂被二雀帶幾個同學(xué)堵在胡同里打了一頓。她找到父親,哭訴二雀的暴行,二雀回家就遭到了更嚴(yán)酷的暴行。父親把二雀綁在家里的門框上,拿皮帶抽她的身子,脫衣服看,皮開肉綻,衣服上都是血印子。母親來阻擋,被父親按在地上也是一頓皮鞭。大雁舉起菜刀跟父親拼命,被父親一腳踹翻,菜刀跌出老遠(yuǎn)。

父親退休后,制鏡廠與他有染的女人們都不搭理他了。他就勾搭隔壁的媳婦,媳婦的丈夫找上門來,與父親動手。六十歲的父親不是四十多歲漢子的對手,被揍一頓,斷了對隔壁媳婦的念頭。父親在外受了氣,就拿母親出氣,找個茬口,抓了母親的頭發(fā)往墻上撞。少女三鶯、四鳶、五隼見了,沖過去和父親廝打。三鶯和五隼正面和父親交鋒,四鳶從后邊襲擊,她抓起一個啤酒瓶照父親的頭砸,連砸了四個酒瓶,碎玻璃炸了一地,父親滿頭鮮血,搖搖晃晃逮不著一個閨女。

二雀在樓道里洗刷一口大缸,缸沿兒高到她的肚臍眼,她手里抓一把秫秸做成的刷子,彎腰,一顆頭伸進缸里刷。二雀從小就知道這口缸,它的年齡應(yīng)該不比她小。這些年,這口缸一直放在樓道拐角處閑著,母親跟她說:“你把它刷刷,今年秋天咱積一缸酸菜,誰想吃誰就來撈一棵?!倍妇投伺杷鰜恚_始刷缸。

“二雀,你刷它做啥?”是大雁的聲音。二雀把頭從缸里拔出來,抬頭看大雁。五十出頭的大雁臉皮緊繃繃的,身材也緊繃繃的,大雁愛運動,除了每天跑步半小時,還參加了一個瑜伽班,身體的強度和柔韌度練得都不錯,臉應(yīng)該是打了玻尿酸吧,不然咋連個皺褶都沒有?二雀臉上的肌肉松弛,眼角和額頭都有了明顯的紋路,身上的肉也軟塌塌的。她盯住大雁,眼神有些發(fā)直。

大雁又問:“刷它做啥?”二雀這才說:“媽說秋天腌酸菜?!贝笱阏f:“媽凈整沒用的,想吃酸菜就去買,又不是買不起?!倍刚f:“買和自己腌能一樣嗎?買的是速成的,加了多少添加劑你知道嗎?自己腌綠色環(huán)保,吃著放心?!贝笱阏f:“我不跟你說沒用的,我跟媽商量個事。”二雀問:“啥事?”大雁說:“你要聽就進屋來?!?/p>

二雀跟大雁進屋,母親看她有些發(fā)愣。大雁說:“認(rèn)得我是誰吧?”母親說:“大雁唄?!贝笱阈Φ溃骸斑€行,沒把我忘了,媽,那我問你,我爸是誰你知道嗎?”母親說:“我知道你就知道你爸?!贝笱阏f:“為啥?”母親說:“沒有你爸也就沒有你?!贝笱愦笮Α6刚f:“你來到底啥事,不會就是問這幾句沒頭沒腦的話吧?”大雁說:“當(dāng)然不是,我是勸媽和爸復(fù)合的。”母親說:“我自己住習(xí)慣了。”大雁說:“老了老了,還是需要一個老伴兒,你倆是原配夫妻,以前他是做了不少傷害你的事,可老了,人也不像以前那樣了。我跟他聊過,他對過去自己的所作所為也有悔意,人老了,心性也平和了,我看是你們該復(fù)合的時候了?!蹦赣H說:“他以前都做過啥呀?”大雁說:“也沒做過啥,有些事遺忘比銘記好,你們可以重新開始?!蹦赣H說:“我聽你們的?!贝笱阏f:“那我就告訴爸,你們可以復(fù)合了。”

二雀說:“我不同意復(fù)合。”大雁說:“二雀,哪有兒女不愿意父母在一起的?”二雀說:“咱們的父母和別人的父母一樣嗎?”大雁說:“是不太一樣,世界上哪有兩片一樣的葉子呀?我們也別太苛求,遺忘是良藥,現(xiàn)在媽能遺忘一些東西,對她是福分,我們干嗎要阻擋父母在一起呢?”二雀說:“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有些事是不能忘記的。”大雁說:“你們都認(rèn)為我傻,我不否認(rèn),如果我是真傻,也是善意的傻?!倍刚f:“你傻是你自己的事,讓媽為你的傻買單,我這兒通不過?!贝笱阏f:“你看看晚上,一對對老年人攙扶著散步多幸福呀!你忍心讓爸媽都耍單兒?”二雀說:“媽頭腦清楚時堅決反對和爸復(fù)合,媽頭腦不清楚了,你來讓爸媽復(fù)合,這對媽不公平?!贝笱阏f:“難得糊涂?!倍刚f:“有些事不能糊涂?!贝笱阏f:“好,我不跟你爭論,對爸媽復(fù)合這件事,咱五個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p>

大雁約三鶯去北京看五隼,見面商量父母的事。三鶯的聲音震得手機嗡嗡響,三鶯吼道:“去北戴河不帶我,去看五隼帶我,我才不去呢!”大雁又找四鳶,當(dāng)時四鳶正在母親的家,身邊就坐著二雀。四鳶看了一眼二雀,低聲說了個“嗯”字。大雁立馬興奮起來,開始安排和憧憬行程。四鳶嗯嗯啊啊,不時看二雀的臉。

撂了電話,四鳶的臉有些紅,跟二雀說:“大雁太啰唆了,我本不想去,可是,小蕾學(xué)鋼琴的事,我想跟五隼商量商量?!倍刚f:“那就去吧,順便帶小蕾逛逛北京城?!?/p>

二雀心里疼痛,臉上卻掛著微笑。去衛(wèi)生間時,她邊洗手邊看鏡子里自己的臉,準(zhǔn)半百的人了,面部肌肉已明顯松弛,眼角的魚尾紋在笑的時候很深刻。四鳶小她十歲,臉緊繃繃的,不管笑不笑,眼角都沒什么魚尾紋。相比大雁、三鶯和五隼,她倆的價值觀更接近,在某些問題的看法上,更自私一些。在二雀看來,以自私的角度談心很容易拉近距離,這與人的道德品質(zhì)無關(guān)。五姐妹的關(guān)系說復(fù)雜也復(fù)雜,說簡單也簡單,兩個陣營,雖是三比二,卻一直保持平衡,二雀和四鳶的組合并不顯得弱勢。偶爾打破這種平衡的主要力量不是大雁,不是張震躍,也不是大家都崇拜的五隼,而是四鳶。

從衛(wèi)生間出來,二雀臉上依然掛著微笑。母親說:“我也跟四鳶她們?nèi)ケ本??!倍竼枺骸叭ケ本└缮??”母親說:“去旅游唄?!彼镍S說:“她又把五隼給忘了。”二雀說:“媽也去北京豈不便宜了我?”四鳶說:“正好你歇幾天,這些天也把你累夠嗆?!倍刚f:“那我就不客氣了?!?/p>

兩天后,大雁、四鳶、母親,還有小蕾一起去了火車站,是張震躍送的站。走的是即停即走的通道,幾個人下車后,張震躍的右腳剛要從車閘上移開,窗外有人喊了一聲:“姐夫!”他扭頭看,是三鶯,背著一個雙肩書包急火火趕過來,一腦門兒的汗珠。三鶯說:“姐夫下車嘛,等我們上火車你再走?!睆堈疖S一迭聲說:“不了不了,我要是下車,后邊的一串司機非把我給撕了?!比L沖后邊的那一排汽車說:“翻天了?我倒要看看誰有這個膽?”張震躍不多說,腳一松,車子從三鶯身邊滑過去。

大雁沖三鶯說:“三鶯你咋來了?你不是說不來嗎?”三鶯說:“你叫我來我偏不來,你不叫我來我就來,我自己的腿歸我自己管。”大雁笑道:“好好,你自己管好你的腿,跟緊我們,別掉隊?!蹦赣H用鼻子哼一聲,“來就來嘛,顯擺個啥!”

二雀接到原單位的一個電話,是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聲音,說單位發(fā)東西,這次也有離退休職工的份兒,叫她抽空到單位來取。二雀的原單位工作很清閑,但她還是沒等到退休年齡,就因病早退了。病是勉強找來做借口的,具體到啥病名她自己都忘了。跟別人說她是為了去省城照顧女兒,跟自己說是她實在忍不了這個單位的氛圍,才不得已離開的。

什么氛圍呢?如果有人問她,她還真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實際上她從來沒把這個原因跟別人講過,就是四鳶,她也沒講過。那是一種類似江南梅雨季節(jié),聞著老屋里散發(fā)的霉味而又無處躲的感覺。有一年春季,她去江南的某個學(xué)校進修,趕上梅雨季,在宿舍里聞到過這種味道。這是個閑職單位,理論上講很重要,實際上可有可無,也沒啥工作指標(biāo)。單位領(lǐng)導(dǎo)不甘寂寞,創(chuàng)造性地搞了一整套工作計劃并開始實施。上級要求下社區(qū)勞動半天,單位就要求干一天,分到的衛(wèi)生分擔(dān)區(qū)干完了,就自己找活干。有兩個小伙子進居民的樓道,把放在樓道拐角的大缸抬出來,走過領(lǐng)導(dǎo)身邊時都格外地賣力,差點把大缸舉過肩頭,害得一個老大媽一溜小跑追出來,跌了個跟頭。工作不夠活動湊,單位不斷地開展活動,有體育比賽、智力比賽、知識比賽、歌舞比賽,還有記筆記、記日記的活動,由各部門負(fù)責(zé)人檢查,優(yōu)秀的推薦到分管領(lǐng)導(dǎo)那兒,優(yōu)中選優(yōu),掛在走廊的墻壁上讓人觀摩、學(xué)習(xí)。領(lǐng)導(dǎo)還搞了個檢查總結(jié)制度,每個月一小結(jié),每季度一中結(jié),每年一大結(jié)。領(lǐng)導(dǎo)們組成檢查團,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地去,然后把這個部門的人都叫到會議室,領(lǐng)導(dǎo)們坐一邊,其他人坐一邊。先是部門負(fù)責(zé)人匯報這個月的工作情況,然后分管領(lǐng)導(dǎo)做總結(jié)、點評,再然后主要領(lǐng)導(dǎo)講話,提出工作要求和希望。這樣一來,每個月每個部門就需要一天,十多個部門走下來,半個月的時間就用沒了。單位就一個可以容納二三十人的小會議室,執(zhí)行這個制度后,這個小會議室頻頻派上用場。鐵打的會議室,流水的參會人,這話只說對半句,一半是流水,一半是固定——會議桌的一側(cè)永遠(yuǎn)是單位的那些領(lǐng)導(dǎo)和辦公室隨員。

有一次,全市范圍的合唱比賽,要求每個單位都參賽。單位下了狠心,一定要拿個名次。這樣一來,每天上午練、下午練,覺得時間不夠,還加班練。二雀跟身邊人說:“這樣搞,正經(jīng)工作還有啥時間做?”身邊人臉一扭,不接茬兒。她忍不住,又跟另一個人說:“這樣搞,純屬整景?!边@個人也臉一扭,不接茬兒。二雀發(fā)牢騷分了神,唱起歌來和大家不合拍,外請來的指揮發(fā)現(xiàn)了,沖她嚷:“那位女同志請出列,站到前邊來!”二雀愣一下,還是走到前邊。指揮說:“你為啥總跟不上大家伙的節(jié)拍?”二雀說:“不知道。”指揮說:“我看你是沒用心?!倍刚f:“我用心了,天賦不行。”指揮說:“我不管你行不行,站到隊列里就得給我行?!倍刚f:“分內(nèi)工作不行我自愿下崗,唱歌不是分內(nèi)工作,如果你強行讓我合拍,對不起,我不伺候了?!闭f罷甩開一堂驚詫的眼睛,邁開大步走了。

分管領(lǐng)導(dǎo)找到二雀,說她不該不遵守紀(jì)律,擅自離崗。二雀瞪起眼睛反問:“唱歌是業(yè)余文娛活動,是工作崗位嗎?”分管領(lǐng)導(dǎo)說:“從上到下都十分重視這次歌詠比賽,這次唱歌,就是工作崗位,甚至比工作崗位還重要?!倍刚f:“對不起,我不勝任這個分外的崗位,我只勝任我分內(nèi)的崗位。如果你認(rèn)為我不勝任分內(nèi)的崗位,可以讓我下崗;如果你認(rèn)為我不勝任唱歌這個崗位而為難我,我會找上級領(lǐng)導(dǎo)申訴?!狈止茴I(lǐng)導(dǎo)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只好離開。

二雀開車來到單位門前,艱難地擠進停車場停車,下車,正好看見以前的分管領(lǐng)導(dǎo)朝外走。二雀沖他點點頭,沒想說話,倒是領(lǐng)導(dǎo)率先開口說:“來了?”二雀又點點頭。他說:“現(xiàn)在特別忙,咱單位又多了幾項工作,大家都忙得腳打后腦勺,你病退算是撿便宜了?!倍刚f:“開不了滿額工資還算撿便宜,這樣的便宜你撿嗎?”他說:“你呀,還是伶牙俐齒,我說不過你?!倍刚f:“都多哪幾項工作了?”他說:“每日檢查環(huán)境衛(wèi)生,不留死角,與出勤率和工資掛鉤;每周每人寫一個工作總結(jié),寫一篇思想?yún)R報;每月參加一次社會實踐活動,下農(nóng)村、下社區(qū),為農(nóng)民和居民做三件好事……”沒等他說完,二雀上臺階進樓了。

到工會,找打電話的女孩。二雀不認(rèn)識這個女孩,顯然是她病退后入職的,女孩很年輕也很漂亮,眼睛和神態(tài)有點像四鳶。她朝二雀叫了聲“姐”,把兩個紙盒箱從地板上推過來。低頭看,一箱是酸奶,一箱是洗滌用品。她哈腰抱起洗滌用品的箱子,女孩幫她把酸奶箱子摞在上邊。她抱箱子走,很吃力,松一下勁兒就有落地的風(fēng)險。途中遇見幾個熟人,都說要幫她拿一箱。她說:“不用,能拿?!比思乙膊粓猿郑蜻^招呼,擦肩而過。她說的“能拿”多半是出于禮貌,心里還是希望有人不由分說幫她拿一箱,但這樣的事情沒有發(fā)生。箱子放進汽車后備廂,她坐進駕駛位,呼呼喘粗氣。她平時不喝酸奶,喝不慣那股味道,小雯也不喝酸奶,喝了就愛拉肚子。小蕾愛喝酸奶,每天都要喝上幾瓶。她摸出手機,想給四鳶打個電話。先看見的是微信朋友圈有新信息提醒,順勢打開,是大雁新發(fā)的朋友圈,一行字配了六張照片。字寫的是:母親和她女兒們的笑容。

第一張照片是母親和大雁、三鶯、四鳶、五隼的合影,母親居中,左手拉著四鳶,右手拉著五隼,兩側(cè)的大雁、三鶯分別用一只胳膊環(huán)繞,摟住四鳶和五隼的肩頭。每一個人都在甜蜜地笑,連一向不笑的母親都笑了,露出了難得一見的酒窩——一幅母女情深圖。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張分別是母親和四個女兒單獨合影,繼續(xù)甜蜜地笑,繼續(xù)展示難得一見的酒窩。二雀心潮酸酸地涌動,瞬間覺得這母女情深沒自己啥事。

二雀長出幾口氣,把波動的心緒穩(wěn)定下來,開始給四鳶打電話。她說:“四鳶呀,單位分了一箱酸奶,看著挺高級的,我想送給小蕾喝?!彼镍S說:“你留著喝唄。”二雀說:“小蕾愛喝酸奶,給她吧。”四鳶說:“那好吧,先放你家,我從北京回來就去你家取?!倍刚f:“北京挺好玩唄?!彼镍S放低聲音說:“又不是沒來過北京,沒啥好玩的?!倍赶胝f“沒啥好玩的你還去”,出口卻是,“你們好好玩吧,看大雁發(fā)的朋友圈了,挺和諧的?!彼镍S似乎聽出了不和諧的話外音,把話題岔開了,說:“我們在游動物園,等我和她們拉開距離跟你說……好了,她們聽不到了,告訴你,我發(fā)現(xiàn)了五隼的一個秘密。我們到北京的第一天晚上,五隼說有演出,我順嘴問,在哪兒演出?五隼說,北京音樂廳。我夸張地哇了一聲,說那可是音樂圣殿,許多國際上的大音樂家都在那里演出過。五隼說她是鋼琴獨奏。我又哇了一聲,說五隼你出頭的日子快到了,也許很快就要名滿全國了。五隼笑了笑,沒再說啥就出去了。前天晚上她又說有演出,又出去了。大雁要陪媽在附近的公園逛逛,小蕾也鬧著要跟去。我沒去沒事干,一個人出來了,坐地鐵去了音樂廳,到了一看,音樂廳門口人影寥寥,一打聽,這晚上根本沒有演出,五隼去哪兒演出了呢?昨晚上五隼又說要去音樂廳演出,她出來,我也找個借口出來??此_自己的車走了,我就打出租車,讓司機跟定五隼的車。你猜車子開哪兒去了?是一家五星級酒店。五隼停車,進酒店,我偷偷尾隨,發(fā)現(xiàn)她的演出地點就是酒店大堂,她一個人在那兒彈鋼琴。人來人往的大堂幾乎沒人注意她,她和她彈出的樂曲就像是大堂里做裝飾的盆栽植物,充其量就是個背景……”

四鳶一口氣說了很多,二雀嗯嗯啊啊,想四鳶要比想五隼多得多。在這個擁有五姐妹的大家庭中,她多次陷入被孤立的狀態(tài),只要四鳶發(fā)生動搖,二雀就不可避免地會遭遇孤立。

二雀努力不讓自己的情緒往外流,她盡力平和地說:“你們商量得咋樣了?”四鳶說:“大雁張羅爸媽復(fù)合,五隼也同意,三鶯沒意見?!倍刚f:“你呢?”四鳶說:“都同意了,我也只好同意。”二雀說:“媽自己呢?”四鳶說:“媽也同意了,還說那個老頭兒看起來不錯,完全忘了他倆過去的事情。”

從北京回來后,三鶯和二雀打了一仗。張震躍開車去接站,往回走時,路過四鳶家,四鳶就帶小蕾先下車了。接下來路過大雁家,三鶯說:“你先下去唄?!贝笱阏f:“我下去倒行,震躍下不去呀?”三鶯說:“你先回家休整休整,姐夫送完我和媽再回去也不遲嘛!”大雁說:“也是?!本拖铝塑?。再接下來到了母親家,張震躍把車停好,和三鶯一起陪母親上樓。打開門,二雀正在廚房里做飯。三鶯對母親說,更像是對二雀說:“這回好了,爸媽復(fù)合已成定局?!倍竷芍皇值沃?,也沖母親說:“媽,你同意和我爸復(fù)合?”母親愣愣地看她,她接著說,“過去他對你的‘好你都忘了吧?”一個“好”字令母親恢復(fù)了某些記憶,母親立馬瞪了眼睛,滿臉的氣憤,呼呼喘起粗氣說:“他的‘好我可沒忘,搞破鞋,打老婆,打孩子,你們說說,你們有誰沒挨過他打?”二雀說:“媽,你還同意和他復(fù)合?”母親說:“我同意個屁,我就是餓死也不會要飯到他的門上,渴死也不會跟他討碗水喝?!倍傅靡獾乜戳丝慈L,三鶯臉色難看,把臉扭過去了。

二雀又回到廚房做飯,一棵白菜扯掉外邊的一層,然后按在案板上,開始用菜刀切。木質(zhì)案板被刀切得當(dāng)當(dāng)響,這種有節(jié)奏的聲音中摻進了三鶯和張震躍的聲音。二雀一邊切一邊側(cè)耳聽,張震躍的聲音低,聽不到他說了啥,三鶯平時是個大嗓門,即使壓低聲音,也能聽個一知半解。什么“不懷好意”呀,什么“就她事多”呀……當(dāng)聽到一句“還是咱們關(guān)系近”時,她撂下菜刀,沖進屋去,指著三鶯的鼻子問:“你和誰關(guān)系近呀?你和姐夫是啥關(guān)系呀?咋還比我近了呢?”三鶯滿臉通紅,一時答不出話來。二雀說:“比姐妹之間關(guān)系近的就是男女關(guān)系,莫非你和姐夫真有那種關(guān)系了?”三鶯說:“你血口噴人!”張震躍也說:“二雀,你可別瞎說,你姐聽了非得和我急,你這可是破壞我們夫妻關(guān)系。”二雀說:“那我就不明白了,究竟是啥關(guān)系能比姐妹關(guān)系還近?”三鶯說:“我不跟你解釋,你愛咋想咋想?!倍刚f:“那我只能往這方面想了?!睆堈疖S說:“二雀,你是逼啞巴說話呀,我對三鶯可沒那個意思,我看你家王良倒像對四鳶有那個意思。”三鶯立馬像抓住救命稻草,尖聲嚷:“對對,你家王良和四鳶才不干不凈呢!”二雀撲過去率先動手,和三鶯扭打成一團。好在張震躍力氣大,硬把兩人扯開了。

三鶯和張震躍離開后,母親湊到二雀跟前,她伸出一只手,輕輕撫摸了二雀的頭發(fā)。在二雀的記憶里,母親好像沒有撫摸過她的頭發(fā),母親從來都不是個擅長愛撫與親昵的人。這個動作令二雀的心里泛起一股暖意。母親說:“三鶯不是個東西,她背后和大雁沒少講你壞話。”二雀問:“在北京她們都講我啥了?”母親說:“我不愿背后講人家壞話?!倍刚f:“媽,你已經(jīng)講人家的壞話了?!蹦赣H瞪起眼睛說:“不是我講她們壞話,是她們真講了你壞話。她們說你家王良瞅四鳶時總色瞇瞇的,四鳶也不是個好東西,見你不在跟前就使勁給王良拋媚眼。”二雀說:“四鳶也去了北京,她們敢當(dāng)著四鳶的面講?”母親一臉茫然,道:“她也去北京了?”二雀說:“去了?!蹦赣H說:“她沒去,我壓根兒就沒看見她?!?/p>

陪母親吃過晚飯,又看她準(zhǔn)確無誤地吃了藥,這藥幾片,那藥幾片。該做的都做妥了,二雀才告辭。母親自己睡覺是沒問題的,二雀回家睡覺,第二天早晨再過來。晚上,上床,王良的一只手伸過來,奔她的要害部位,被她一只手擋回去了。她四十六歲絕經(jīng),之后對床笫之歡就不感興趣,每每王良有所動作,大多都會被她無情化解。王良嘟囔:“我也是人?!倍刚f:“我也是人?!蓖趿颊f:“是人就該做人事?!倍刚f:“正因為是人,才要尊重對方,一切違反婦女意志的行為都是耍流氓。”王良苦笑道:“沒想到我成流氓了?!倍竿蝗幌肫鸢滋鞆堈疖S和三鶯說的話,她翻向王良,于黑暗中盯住他的臉問:“是不是我不跟你做,你就打別人主意?”王良說:“沒有的事?!倍刚f:“你在打四鳶的主意?”王良說:“沒有的事?!倍刚f:“你是不是已經(jīng)得手了?”王良說:“沒有的事?!倍刚f:“但愿沒有?!?/p>

四鳶給新娘們化妝時總是全神貫注,一張極普通的臉也會被她化出超乎常人的顏值來,這種顏值是假的,帶給人的快樂卻是真的。沒有顧客的時候,四鳶就會撿一支快用完的眉筆在一張白紙上涂鴉。沒有具體的構(gòu)思,一切都是信手而涂,圖案亂七八糟,細(xì)看,粗細(xì)相間的線條似乎有某種規(guī)律。四鳶是個愛想象的人,她把一些奇思異想灌注到筆端,她覺得自己涂出的東西對心靈是有某種鋒利感的。

“好看!”有人說。聲音來自腦后,四鳶抬起頭,從面前的鏡子看到說話的人是個小伙子,她知道這是個陪新娘來挑選婚紗的新郎,小伙子看起來三十出頭,有點像當(dāng)年的趙孟。兩人的目光在鏡子里相撞,小伙子臉紅了,扭身躲開。四鳶有些疑惑,她不知道小伙子說的好看是指她的涂鴉,還是她鏡子里的臉。

就這時候,店長湊過來沖四鳶說:“到里屋來一下,老板叫你?!彼镍S起身,去了里屋,看見老板正坐在椅子上抽煙。老板姓王,大家都叫他胡子王,是個和她年齡相仿的男人,長一張圓臉,下巴上留一撮小胡子。他是電視臺的編導(dǎo),私下里開了這家婚紗影樓,開了有二十年了,生意一直不錯。胡子王抬眼看她,說:“有個事想跟你商量一下,我在開發(fā)區(qū)開了一家分店,想調(diào)你過去當(dāng)化妝師。”四鳶心頭咯噔一下,說:“我是店里最老的化妝師,應(yīng)該在老店干才是。”胡子王說:“正因為你是老化妝師,才想讓你去充實新店,不必說了,準(zhǔn)備準(zhǔn)備,下周就去新店吧?!?/p>

一股火氣直沖腦門,按四鳶的脾氣,真想罵他幾句??伤幌雭G掉這份工作,她需要有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來養(yǎng)活自己和小蕾。從里間出來,她開始坐立不安,把剛才的涂鴉揉成一團,丟進廢紙簍。開發(fā)區(qū)離城里二十公里,她又不會開車,每天上下班坐公交車就得占用兩個小時,越想越不妙。

陪新娘挑試婚紗的小伙子不時用眼角的余光瞟她,四鳶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把臉扭開。她摸出手機,打開通訊錄,找到王良的號碼,想了想覺得不妥,又找了二雀的號碼,把電話撥了過去。

電話接通,傳來二雀的聲音。四鳶疾步出了影樓,到外邊和二雀說話。她說:“姐,姐夫是不是認(rèn)識電視臺的胡子王?”二雀說:“認(rèn)識,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吃喝?!彼镍S就把自己的事情說了一遍,二雀說:“這個好辦,我讓王良找胡子王就是了?!?/p>

回屋,手機又響了,是大雁的電話。接大雁的電話不用出去,沒有怕別人聽見的話題。大雁說:“我把咱們同意爸媽復(fù)合的事告訴爸了?!彼镍S說:“爸咋說?”大雁說:“爸特別高興,還說要請咱們吃飯呢!四鳶,今晚帶上小蕾到我家吃飯吧,你姐夫從外邊帶回了小蕾最愛吃的飛蟹,挺肥的?!彼镍S說了聲“好”。

四鳶不是個感覺遲鈍的人,她知道二雀最忌諱什么,她在很多時候置二雀的感覺于不顧,完全是心理上的一種對抗。在漫長的時間里,她站隊到二雀一邊與另外三個姐妹對峙,她總覺得有一種被道德綁架的味道。就因為少女時代二雀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了她的身體,她就必須一輩子依附二雀嗎?一個人越覺得虧欠一個人,就越會選擇躲避與逃離。四鳶本不想去大雁家吃什么飛蟹,可她還是沒有拒絕。

起床,二雀站在衛(wèi)生間的水池前洗漱。王良小解,完事后站到二雀身后,他的臉從二雀的脖子處長出來,兩雙眼睛在鏡子里相撞。王良從身后抱住她,呼出的熱氣在她的脖子、耳畔、頭發(fā)之間氤氳。二雀心頭一熱,身體有了些許酥癢的感覺。

二雀知道王良想做啥,一瞬間沉睡的東西被喚醒,呼吸便也急促起來。王良見狀抱她回臥室,輕輕把她撂床上。二雀說:“四鳶找過你嗎?”王良愣一下,說:“沒有?!倍刚f:“胡子王想調(diào)四鳶去開發(fā)區(qū)的店,她不想去,路太遠(yuǎn),一天要搭在路上兩個多小時?!蓖趿颊f:“這好辦,憑我和胡子王的交情,只要我跟他說一聲,他會給我這個面子?!倍刚f:“我的意思是不讓你找胡子王。若四鳶問起,你就說你找過胡子王了,胡子王沒給你這個面子。”王良問:“為啥?”二雀說:“你看看大雁的微信朋友圈,看看媽和大雁、三鶯、四鳶、五隼的合影,看看她們笑得那個開心樣兒,你就知道為啥了?!蓖趿祭^續(xù)愣著,二雀催他,他才有所動作。接下來二雀挺積極,王良倒有些敷衍。

二雀給母親帶去一條鱸魚,這條魚足有三斤重,是王良的朋友送來的。路上,二雀給小雯打了個電話,問她工作咋樣,自己一個人生活習(xí)慣嗎?別忘了吃早餐,別忘了出去鎖門。小雯沒好氣地說:“你要是不放心,你就趕緊過來。”

二雀到了母親家就下廚房,開始收拾這條魚。她天生不愛吃魚,魚卻是母親最愛吃的東西。母親湊到她身邊,嘴里嘖嘖稱贊,“好大一條鱸魚!”二雀用刀子刮鱗,不斷有鱗片濺到母親的身上。二雀說:“在北京五隼給你做啥好吃的了?”母親說:“北京?我沒去北京呀?”二雀說:“你沒和大雁、三鶯她們?nèi)ケ本??”母親說:“沒有?!倍缚嘈χ鴵u搖頭。

鱸魚收拾好裝盤了,響起敲門聲。二雀抖著兩手水珠去開門,來的是大雁和父親。大雁進門就嚷:“爸聽說大家都同意復(fù)合特別高興,來看看媽?!备赣H看看母親的臉,又看看母親的腿,說:“要想長壽,就得管住嘴邁開腿,油膩的東西要少吃,多吃青菜和水果,以后,我可以陪你天天到北湖走圈?!蹦赣H的臉居然紅了,躲開父親,進廚房看那條收拾好的鱸魚。

父親也進了廚房,沖那條鱸魚說:“好大的魚,吃魚好,魚是白肉,比吃紅肉健康?!蹦赣H扭頭看一眼父親,緩緩伸出手去,摘掉沾在父親領(lǐng)口處的一根線頭。父親盯住母親的臉說:“看你滿臉皺紋,老了!”母親說:“你也比我強不了多少,頭發(fā)都白了,一腦門子官司?!闭f罷,兩人哈哈大笑。二雀從臥室的角度望過去,想起最近網(wǎng)絡(luò)上流行的一句話:像極了愛情。

父母都老了,二雀陡然覺得自己離蒼老也僅僅是一步之遙。

大雁說:“太感人了!”大雁的聲音變調(diào)了,二雀扭頭看,大雁一臉的淚水,大雁接著說,“咱為爸媽搞一個復(fù)合宴吧?!倍刚f:“隨你?!?/p>

四個人一起吃午飯。之后,大雁和父親撤了。二雀問母親:“你還記得你和我爸的舊事嗎?”母親說:“不記得了?!倍刚f:“你是個記仇的人。”母親說:“我是記仇,可看你爸的樣子,就是差也差不到哪兒去?!倍竾@了口氣,不吭聲了。

復(fù)合宴定在北湖酒店的中餐廳,酒店是四星級的,在這座城市算是檔次很高的了,餐廳也很上檔次。訂了最大的一間包房,大圓桌,能容下二十多人就餐。包房是落地窗,往外看,北湖景致一覽無余。包房的空間也十分寬敞,放如此龐大的圓桌,還能放下一架鋼琴,是白色的三角鋼琴,十分氣派。飯店是張震躍訂的,鋼琴也是他聯(lián)系經(jīng)理,從酒店的音樂廳里搬過來的。放到包房,顯然是為五隼準(zhǔn)備的。大雁通知二雀時,二雀的心抖了幾抖,她嗯嗯啊啊,沒說多余的話。

約定的時間是晚上五點半,父親五點鐘就到了,接著到的是三鶯一家三口人。李文斌見了父親連忙上前問候。父親說:“廠子咋樣?”李文斌搖搖頭說:“不好不好,廠里的訂單時多時少,勉強能開工資吧?!备赣H說:“老牌國企黃了多少家,能堅持下來就是不錯的?!崩钗谋笳f:“是呀是呀,能拿到工資,我知足了?!比L斜李文斌一眼,說:“沒出息?!?/p>

隨后到的是大雁一家三口。張震躍主動跟李文斌打招呼,李文斌只點了下頭,表情木木的。三鶯知道李文斌看張震躍不痛快,張震躍是她夢中情人,嘴上行動上難免流露,李文斌不知道也難。三鶯不在乎李文斌,見了張震躍就湊過去天南地北地聊,反倒是張震躍躲躲閃閃的。接著到場的是四鳶和小蕾,五隼和小妍。五隼看到鋼琴,驚訝地哇了一聲。大雁對五隼說:“這是你姐夫特意托關(guān)系弄來的鋼琴,爸媽的復(fù)合宴嘛,有你彈奏一曲意義就非凡了?!睆堈疖S接茬兒道:“非凡非凡,那是相當(dāng)非凡了?!?/p>

再接下來趕到的是王良,他沖滿屋人點點頭,見四鳶旁邊空著座位,就一屁股坐上去了。四鳶下意識地拉了一下椅子,和王良保持一定的距離。坐對面的三鶯撇了撇嘴。大雁問王良:“二雀咋沒來?”王良說:“她跟媽一起來?!比L用埋怨的口氣說:“真是的,都五點半了,主角還沒到呢,真能磨蹭!”父親說:“點菜吧。”張震躍說:“我早點好了?!蔽萁钦局囊粋€服務(wù)員問:“上菜嗎?”大雁說:“等一等吧?!睆堈疖S沖服務(wù)員說:“等一等。”

滿屋人都爭著和五隼說話。大雁摟住五隼的肩頭說:“我的音樂家妹妹,最近團里的演出多嗎?”五隼說:“多,多得很呢,最近經(jīng)常在北京音樂廳、國家大劇院演出,看看我的手指,彈琴都彈出繭子了?!蔽弼肋呎f邊伸出一雙手讓大家看,她的手指纖細(xì)修長,的確是一雙彈琴的手,仔細(xì)看,手指肚果真長了一層繭子。張震躍說:“世界上哪有隨隨便便就成功的,一個成功的鋼琴家背后的付出是常人想象不出來的。”四鳶問:“除了在北京音樂廳和國家大劇院演出,五隼你還會到哪兒演出呢?”五隼說:“還有中山音樂堂、民族樂團音樂廳、隆福劇場、安慧橋北京劇院……”

大雁說:“閑著也是閑著,五隼你就彈琴吧,讓我們也享受一下國家級的音樂演出。”大家隨即附和道:“是呀是呀,我們早就想聽五隼彈琴了。”五隼說:“好,那我就彈個曲子吧?!贝笱懵氏裙恼?,大家也跟著鼓掌,幾個小孩子鼓得特別賣勁兒,三鶯的兒子小志還把手指塞進嘴里,吹了幾聲尖厲的口哨。

五隼走過去,緩緩地在鋼琴前坐下,深呼吸,表情凝重,有一種儀式感。包房里立馬安靜下來,連小蕾、小妍都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五隼和鋼琴。五隼說:“我最喜歡的也是最拿手的是肖邦的曲子,是莫扎特和李斯特的曲子?!蓖趿颊f:“我喜歡貝多芬的《命運》。”五隼說:“《命運》太沉重,今天彈不合適,我就彈首輕松一點的通俗一點的,《水邊的阿迪利亞》吧。”雙手敲下去,一串音符像一隊飛鳥從琴鍵上掠過,擦著大家的頭頂飛出包房的窗戶,飛向北湖的水面、樹木和天空。

隨著琴聲,四鳶的目光也飛向窗外,從深綠色的水面劃過,飛過湖邊的柳樹、花壇和草坪,落到那棵令她刻骨銘心的老槐樹下。她的心疼痛了一下,目光踅回,重新落到五隼和鋼琴的身上。

一曲結(jié)束,大家重新鼓掌。父親說:“都過去半小時了,你媽咋還不來?”大雁跟王良說:“打電話問問二雀?!蓖趿济鍪謾C打電話,傳出的聲音是“你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王良攤了攤手,一副無奈的表情,說:“關(guān)機,也可能在信號不好的地方?!贝笱阌譀_三鶯說:“你給媽打?!比L又撥了母親的手機,也是關(guān)機。大雁說:“難道真在信號不好的地方?”王良說:“信號不好的地方很多,比如地下車庫、電梯間?!狈?wù)員插了一嘴,“上菜嗎?”大雁說:“再等一會兒吧?!备赣H說:“不用等了,上菜?!?/p>

酒菜上得很快,五隼坐回到座位時,圓桌的一圈已經(jīng)擺滿了盤碗。父親說:“咱邊吃邊等吧?!睆堈疖S說:“大雁,你是老大,你先說幾句吧。”大雁端起一杯啤酒,站起身說:“好,那我就先說幾句。今天是咱爸咱媽復(fù)合的大好日子,爸媽年紀(jì)都大了,是到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時候了,爸媽和睦,我們這些做兒女的也就開心快樂。大家都舉起杯,一起祝爸媽和好如初!”大家嘩嘩啦啦站起,都干了杯中的酒或飲料。王良說:“此處應(yīng)該有音樂?!睆堈疖S說:“是呀是呀,應(yīng)該有音樂,五隼,你再彈一曲吧?!蔽弼勒f:“彈啥呢?”王良說:“彈《夢中的婚禮》吧?!备赣H說:“老夫老妻了,還啥婚禮呀!”四鳶說:“彈《給愛德琳的詩》吧,小蕾的鋼琴老師彈過。”五隼說:“好,那我就再彈一曲?!?/p>

五隼起身,再次走向鋼琴。琴聲又起,是《給愛德琳的詩》,好聽,舒緩,如水。王良在琴聲中又撥了二雀的電話,依然還是關(guān)機。

這曲彈完,又是一陣掌聲。父親說:“你媽咋還不來?”三鶯說:“二雀是啥意思,她把媽拐跑了吧?”王良說:“不會的不會的,再等一會兒吧?!贝笱阏f:“是呀,等一會兒吧。五隼,你再彈一曲吧?!蔽弼勒f:“彈啥呢?”四鳶說:“彈你拿手的,李斯特的《愛之夢》吧。”五隼看了看四鳶,說:“好?!?/p>

原載《中國作家》2022年第6期

原刊責(zé)編? 許婉霓

本刊責(zé)編? 周美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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