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敏，西安市人，1963年出生。干過美工、臨時工，后經(jīng)商。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發(fā)表散文、隨筆若干，及長篇小說《跳來跳去的羅胖》?，F(xiàn)致力于中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在各文學(xué)雜志發(fā)表小說約六十萬字，有作品被轉(zhuǎn)載。

一

昝俊讀初中那會兒破了學(xué)校百米紀(jì)錄。精瘦，爆發(fā)力好，撒丫子蹬蹬蹬。與速度相關(guān)的還有一則。像是打群架，也有說在路邊擺殘棋賭錢互不服貼，磚塊棍棒橫飛，警察來了，昝俊躍過隔離墩護欄，順著團結(jié)西路跑下去，警察騎偏斗摩托尾隨其后。團結(jié)西路的左側(cè)是藥廠，右側(cè)是遠二中，稀稀拉拉幾株闊葉女貞，連個胡同商鋪都沒有。警察肯定是個幽默感極強的警察，不疾不徐，就在后面跟著。短跑好耐力就差，昝俊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抱住一棵樹，喘。警察摘下大檐帽開始扇風(fēng)。昝俊緩過來了，斜穿馬路撲向藥廠圍墻的墻垛。墻垛足有兩米四，攀爬到半截出溜下來，試了兩回，衣襟褲子都磨破了。小臉繃著挪到摩托車偏斗里，說了兩個字，走吧。

昝俊的微信頭像是梅花J，蘭斯洛特，亞瑟王傳說中最著名的圓桌騎士之一。好賭的提起棗園地區(qū)的梅花J嘖嘖稱奇。昝俊出入各種場子輸少贏多，最多的一局?jǐn)埩巳f，在機場藍天小區(qū)。飛行員空管家境優(yōu)渥，出手自然闊綽。飄三張，簡簡單單比大小，立竿見影。坊間風(fēng)傳昝俊有絕活，就是看牌。一副新牌去掉大小王總要洗一下，無論昝俊洗還是旁人洗，昝俊總能記住幾張牌。洗的次數(shù)越多記住的也越多。這樣，根據(jù)手中的牌該跟就跟、該撤就撤，一切盡在掌握中。有人說昝俊天賦異稟過目不忘，也有人說不對。昝俊多年前跑長途那會兒，在大巴山區(qū)一個風(fēng)雨如磐的車禍現(xiàn)場，救起一位須發(fā)皆白的長者送往醫(yī)院。那老頭子通曉堪輿術(shù)、奇門遁甲，痊愈后教他了一手洗牌切牌的絕技。想啥來啥，缺啥來啥，無往而不勝。面對如此紛繁雜蕪的言說，昝俊諱莫如深，傳說變成了傳奇。

二

鳳凰山墓園駐西郊辦事處的隔壁是賣不老泉散白酒的辛寶，辛寶滿臉粉刺，出來進去一股子酒糟味。死人長眠的地方叫墓園，而我的酒鋪卻是活人的天堂，對啊不？辛寶站在臺階上，剛送走一撥客人，韓雙喜出門接電話。此言謬矣，韓雙喜放下手機，興致兜起來?？烤凭莩龅奶焯脽o非一種幻覺，轉(zhuǎn)瞬即逝，墓園才是所有人最終的歸宿。

辛寶擼起袖子齜牙，晚上都在哪兒耍呢？麻將館，韓雙喜聳肩，二十四街坊梅姐的麻將館。辛寶眼泡腫著，有家游戲廳叫卓越瘋了，賣香油的老馬一晚上贏好幾萬。真的假的？韓雙喜忙著遞煙，笑，辛寶吐了口痰。晚上等著，那鬼地方?jīng)]人領(lǐng)還尋不下。

真尋不下。卓越在棗園西路的夜市，東邊是老安家牛羊肉泡饃館，西邊是渭南時辰包子。門臉不大，實際上就是樓道，墻面鑲嵌“卓越”二字。樓梯口坐著三個小伙玩紙牌，白襯衫鍋蓋頭面目模糊，操一口道北話。來到二樓，門前依然有小伙抽煙，屁股下墊著紅磚。推門進去，大廳亮如白晝，幾臺神采飛揚電玩裝點門面，老虎機、獅子機、捕魚機星羅棋布。韓雙喜四處轉(zhuǎn)悠瞅啥都新鮮，咧著嘴一直在笑。捕魚機前人最多，三臺捕魚機圍滿了人，哪還有辛寶的影子？埋在人堆里細(xì)細(xì)觀摩，看人家是怎么玩的，跟著嘆氣、罵娘、歡呼，胳肢窩里都是汗。簡單得跟一似的，傻子都會玩。終于捕魚機前有了空位，韓雙喜上了一百塊錢的分，手心潮乎乎，眼睛瞪得多大。辛寶說得沒錯，這比打麻將刺激多了，聲光電捕捉砸分啪啪啪。

接下來的半個月就像做夢，天天贏，偶爾打個平手總共贏了兩萬三。花一百六給姑娘買了個書包，姑娘就要讀小學(xué)了。又給媳婦四千，媳婦個碎嘴子嘮嘮叨叨想買臺電動車，說了小半年。從灃斗回來好日子結(jié)束了，輸，連著輸七天，輸了兩萬六。第八天贏了九百手感正好，鍋蓋頭嚷嚷，出去，都出去快一點。韓雙喜依依不舍，咋了？有個傻缺點炮，警察馬上就到。

卓越停了一個星期，韓雙喜天天夜里過去，黑燈瞎火抽上幾支煙。好像不在卓越門前晃一晃，那股抽筋般的瞀亂就過不去?；氐睫k事處看電視，凌晨再跑一趟，舍不得吃夜市回去煮泡面。比較而言，打麻將太穩(wěn)當(dāng)了，而砸游戲機迥然不同。怎么說呢，以小搏大、強刺激、站在懸崖邊了，那樣一種眩暈，腦子缺氧緊張到窒息……

一個星期后卓越燈火通明接著上捕魚機，輸，一點機會都不給，五天加起來輸了兩萬，農(nóng)行卡就剩下六塊五。韓雙喜還想玩，不知找誰借錢，誰會借給他錢？！賣不老泉散白酒的辛寶幾天沒營業(yè)，說是欠一屁股債人間蒸發(fā)了。昨天下起了雨，斷斷續(xù)續(xù)下了一整天，韓雙喜買了兩塊錢的蒸饃吃，就著榨菜。似乎到那個點就得填肚腹，其實根本就不饑。天擦黑出門，急火火奔卓越。沒錢看看也好，大廳里到處充塞著輸光了的看客，過干癮。輸家都是過來人，一舉一動透著明白，拿錢鋪墊出的明白。給新來的玩家出主意，運氣好的話，新玩家贏錢會給你買盒煙或酒水飲料。

凌晨時分轟地一下電停了，仿佛挨了一記悶棍，無形的悶棍。慌亂中有人拖住韓雙喜跑，喊聲叫罵碰撞，手機光影晃動，鈴聲四起。他們奔著墻角去的，十米外自動售貨機，移開竟然是道門，有架鐵梯通往樓下。整個過程只有幾秒，韓雙喜跌跌撞撞從卓越黝黑的大廳逃離，站在了四川擔(dān)擔(dān)面餐館的后院，地面一片狼藉。餐館正連夜裝修，沖鋒鉆隆隆響。在乳膠漆、瓷磚、刨花板的縫隙尋找落腳點，他們一前一后跳躍著來到街上，雙手拉扯蛛網(wǎng)。蛛網(wǎng)黏稠從頭裹到腳，兩只手根本不夠用。身子扭來擺去，像是搔癢又仿佛曼妙的舞蹈。賣烤肉的老板跟見了鬼似的，嘴張得能塞下拳頭。啤酒瓶應(yīng)聲落地。將韓雙喜領(lǐng)出卓越的正是昝俊，他拍打完身上的蛛網(wǎng)浮塵給對方一支煙，你不該來這里，見你好幾次了。韓雙喜驚魂甫定像個傻子，汗流不止。卓越門前鬧哄哄，警車的揚聲器在叫，緩緩上了路。昝俊問輸了多少？韓雙喜囁嚅著，兩萬多吧。昝俊從褲兜里摸出一卷鈔票，再別來了，想玩就去梅姐的麻將館。韓雙喜接過錢，謝謝昝哥。

韓雙喜買了兩瓶啤酒、五塊錢的烤面筋、一份孜然炒肉夾饃回到辦事處，又累又餓蹅著兩腳泥，仿佛虛脫了一般。怪貨，沒弄啥就是提不起精神，嚇著啦肯定是嚇著啦。數(shù)了數(shù)那卷鈔票，不放心數(shù)了兩遍，八千三。一邊吃喝一邊看電視，吸煙，想今后不能再去卓越了。昝俊紙牌玩得好，飄三張，抽軟中華。很可能是卓越的老板，要么老板的朋友入著股呢。自動售貨機、暗門，水深得很。不知什么時候迷迷糊糊睡著了。坐在捕魚機前，操縱手柄砸按鈕，魚兒游來蕩去，脈沖炮彈齊發(fā)。光影爍爍，一尾大魚，六萬分的大魚哎……

三

宏濤左耳畸形，耳廓幾乎完全缺失，都喊他小耳朵。大約廿年前，昝俊、宏濤經(jīng)常泡“波旁”酒吧，與陪酒女郎琪琪相談甚歡。琪琪體格風(fēng)騷，頤豐目妙，一對奶子顫悠悠呼之欲出。有天夜里從南大街“波旁”出門，帶了幾分微醺，沒見琪琪。領(lǐng)班說琪琪感冒休假了，這讓倆人悵然若失，喝了幾支嘉士伯拍屁股走人。莫名其妙的，他們都有些喜歡琪琪，掃視一眼對方。干脆抓鬮吧，誰抓到琪琪歸誰，愿賭服輸。太刺激，火燒火燎一會會兒都等不及了，可上哪兒找紙跟筆呢？昝俊有主意。前方一百米處戳了根電線桿，先觸到者算贏家，咋樣？

沒異議。昝俊擺出了姿勢，宏濤也擺出了姿勢，奔跑的姿勢。宏濤說我數(shù)到三，誰也不許搶跑耍賴，贏就贏得光彩。一、二、三……酒意全消。太好玩了，關(guān)琪琪什么事？當(dāng)下才是重點，通衢大道百米競賽。昝俊起跑非?？?，六十米的時候還領(lǐng)先半個身位，到八十米宏濤趕了上來。子夜時分南大街商家打烊車少人稀，在景觀燈路燈繽紛的背景下，幾輛夏利出租車泊在路口，司機聚到一處吸煙。風(fēng)聲呼嘯，屋宇廊柱飛檐黑影幢幢，宏濤飛了出去。宏濤一口咬定踩到了果皮，趴在地上呻喚。昝俊嚇壞了，怎么樣？要不要上醫(yī)院？宏濤掙扎著抬起頭，誰贏了？

你贏了，琪琪是你的了。塵埃落定。

叫了輛出租車回西郊，速度，你小子速度野得很，耐力也不差。小耳朵肉球似的紅潤，微微戰(zhàn)栗。宏濤永壽人，小時候放羊追著羊跑，摘人家的草莓被狗追著跑，爬到樹上魂兒都飛了。到了讀書的年紀(jì)拿回家的獎狀永遠都是100米、200米、300米，跑步第一名。父親瞅了眼墻上的獎狀，你也換換花樣么，拿個數(shù)學(xué)第一回來。宏濤瞪眼，有本事你考個數(shù)學(xué)第一，你考第一我肯定考第二。話沒說完，宏濤奪門而出，一只黃膠鞋飛出來，臭烘烘粘著泥漿、牛糞、豬糞。宏濤在跑，黃膠鞋也在跑，耳畔呼呼刮著風(fēng)聲。

昝俊拊掌大笑。宏濤十五歲進城在餐廳做小工，賣過烤肉麻辣燙，現(xiàn)在開了爿洗車店。他們有個共同的愛好，飄三張。

往事久遠，昝俊的意識變得模糊、紊亂。跑，認(rèn)識老藍就沒命地跑，夏天，著火似的毒日頭。偏斗摩托行駛到新華印刷廠，老藍喊他下車。走吧，看你小伙蠻精神，別再搗蛋了。昝俊肯定說了聲謝謝。第二次相遇是三年后的初秋，在李家樓村二組的一處巷道內(nèi)。巷道死胡同，里面有三戶人家，昝俊要找的是宏濤。宏濤認(rèn)識李家樓村的婁娃子。婁娃子剛從潼關(guān)金礦回來，聚了伙人斗蛐蛐也飄三張，昏天暗地。場子，手藝再好沒場子也白搭，宏濤能拉來場子。信息共享、利潤共享，好漢還得三個幫呢。昝俊騎鈴木125剛到巷口，有人喊小伙子，扭頭，賣甜瓜的。對方蹴在三輪車后水泥預(yù)制板上，石灰墻面糊了塊泥巴，幾張小廣告歪歪斜斜字跡漫漶。上婁娃子家？對。賣甜瓜的摘掉草帽，笑，我勸你別進去。他一笑昝俊想起來了，警察老藍。蹊蹺得狠，忙遞過去一支煙，哥……老藍擺手，我在這守兩天了見你三次，場子挺大是吧？再過兩個小時開始收網(wǎng)。那天臨走，昝俊“買”了幾個甜瓜，給了十塊錢。老藍莞爾，光聊天怎么行？生意總得做。

老藍興致勃勃，說為了抓毒販還賣過雪糕呢，鐘樓小奶糕，吆喝著可像了。老藍嘴角銜煙扣上草帽，小伙子，我放你兩馬了，一旦走漏風(fēng)聲……

四

韓雙喜買了兩斤櫻桃，在辦事處的門外等梅姐。每天上午九、十點鐘，梅姐出小區(qū)北門，沿著團結(jié)南路去市場采買果蔬食材。麻將館打鍋，兩百一鍋每人每鍋收十元，行價。平均下來一天六七百塊妥妥進賬，管餐晚飯。晚餐通常叫外賣，涼皮、肉夾饃、包子、鍋貼蓋、澆飯，有時下速凍餃子。一般情況下梅姐不煮晚飯，腿子不夠她得上桌支腿子。再者，幾碟子幾碗的煙熏火燎也吃不消。中午自個兒整兩樣小菜都頗煩，你們瞧瞧這手、這臉，都成啥了？眾人就笑，好著呢好著呢，寬慰梅姐。梅姐大氣，每天總要準(zhǔn)備兩樣水果放在盤子里，隨便吃。像圣女果、葡萄、香蕉、青棗、蜜橘，換著花樣來。吃喝畢泡杯新茶，熱熱鬧鬧接著弄幾鍋。

昝俊是梅姐的朋友，人家憑啥給你一沓鈔票？跟掏衛(wèi)生紙似的隨意得近乎褻瀆、冒犯。韓雙喜心中惴惴，搞不好昝俊在考驗自己呢，看是否知趣。買兩斤櫻桃表示一下，畢竟有些日子沒去了。這期間梅姐打過電話三缺一，韓雙喜找各種理由推脫。分身乏術(shù)，歸根結(jié)底卓越的誘惑更大。

梅姐肩寬腿長膚色白皙，總是笑吟吟的，眼睛會說話。韓雙喜看梅姐從來不超過三秒，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去碰觸梅姐的膀子、面頰。梅姐拎著小推車從西邊款款而來，阿迪達斯三葉草運動短裙、黑T恤，腳下是耐克休閑鞋。他迎上前，摸出鈔票遞過去，這是兩千塊的賒賬你數(shù)數(shù)。梅姐嗬嗬笑出了聲，數(shù)啥數(shù)？我還信不過你？

梅姐斂住笑，小韓，你最近沒來是不是覺得賒了賬不好意思？誰還沒個手頭緊的時候，千萬別這樣。韓雙喜退后一步，頓了頓，垂下眼瞼就說了。卓越游戲廳捕魚機玩得，感覺腦瓜不夠使，像個傻子白癡。梅姐，韓雙喜脧了眼對方，滿臉愁苦。我與昝俊泛泛之交，他怎么可能送筆錢給我，八千多呢。

梅姐蹙眉，輕輕吁了口氣，鼻翼兩側(cè)沁出細(xì)密的汗珠。你說泛泛之交？不對。他們家老太太去世買墓地就在鳳凰山，你經(jīng)手辦的，給了些優(yōu)惠，他跟我說過。這些不重要。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只要在卓越輸了錢，只要求到他他都會給個三五百，讓你坐車回家吃點東西。這叫啥？留有余地，反過來你倒欠他一個人情。八千這個人情有點大，麻將館的腿子輸兩萬多，昝俊于心不忍吧。

韓雙喜臉發(fā)燙，將櫻桃放進梅姐的小推車，輕松許多。梅姐非常親昵地在他胳膊上拍了下，一攏長發(fā)，跟你講小韓，昝俊送出去的錢十之八九又連本帶利重新返還，鮮有例外。游戲機那個東西害人，你來不來麻將館無所謂，但離卓越遠點。

梅姐走了，渾圓的屁股一扭一扭，腿部肌肉緊實，韓雙喜出了身透汗。

我今天晚上過去，韓雙喜大聲說。梅姐迤迤然回眸，笑，等你呀。

五

下午五點兩個老太太進門咨詢，韓雙喜攤開圖片冊，推薦藝術(shù)墓碑、樹葬碑、壁葬碑。老太太戴上花鏡指指戳戳，一股速效救心丸濃烈的味道，冰片的味道。接下來是重點，石材不同價位也不一樣。像大理石、青石、漢白玉是常見的石材，山西黑石材高端大氣，但過于昂貴，我們一般用芝麻黑替代。芝麻黑顏色偏暗，紋路均衡，極適合墓碑加工。兩位老太太南方人，聽完介紹用吳儂細(xì)語交流，軟糯婉轉(zhuǎn)密不透風(fēng)。韓雙喜咧著嘴，呵呵。阿姨這樣吧，明天早上八點我們有免費中巴去墓園，現(xiàn)場看看眼見為實嘛。兩位老阿姨異口同聲，管送回來嗎？管啊，咱們同去同回，中午還管餐飯呢。就這樣定了。

老皮上民政局開會早起走的，估計明天乘通勤車回來。喝了口水，推拉門響，昝俊站在那兒險些沒認(rèn)出來。他慢吞吞摘掉太陽鏡，小韓，想請你幫個忙。韓雙喜遞煙泡茶十分恭敬，只要能幫上的，說話。

是這樣，卓越出了點狀況，暫時避避風(fēng)頭。昝俊坐對面，一只胳膊搭住椅背，頭發(fā)鉸短了人倒顯得精神。的確，卓越關(guān)門半個月了。夜里從麻將館出來，尤其贏點錢（最近手氣一直不錯），韓雙喜會跑到夜市吃碗餛飩。卓越黑黢黢，一點動靜都沒有。昝俊吸了口煙，剛從北麓庭院下來，沒勁透了，連賣菜的小販都尋不下。你們村有空房嗎？不白住，一天三百……

又是避風(fēng)頭又是別墅，韓雙喜嘴角打顫。哥，沒事吧？沒事，昝俊將煙蒂摁滅在煙灰缸。萬一有啥事跟你也沒關(guān)系，房客么。

似乎在理。灃斗西滌里村最不缺的就是空房了，家家疊樓架屋，而年輕人普遍選擇在鎮(zhèn)上縣里買房。韓雙喜大哥家的院子如今空著，哥嫂上個月去成都了。他們的兒子西南政法碩士畢業(yè)，在成都市公安局工作，哥嫂幫著帶孫子去了。

簡單收拾一下出門，路邊停了輛銀灰色奔馳SUV，锃亮。韓雙喜由衷地贊嘆，哥，又換車了？給你嫂子買的，昝俊戴上太陽鏡，拈起車身的一片落葉。我開兩天磨合磨合，對了，跟麻將館那些人別提這事。

從藥廠什字徑直往西，過熱電廠皂河，地里的麥子黃燦燦要收麥了。韓雙喜名下的幾畝地包括大哥家的都租給了種糧大戶，聯(lián)合收割機泊在路邊，農(nóng)機手躲在樹蔭下睏覺，頭上扣頂草帽。村人要比往日多，三五成群聚在路口諞閑吐痰，回來收麥的。韓雙喜家在村子西北角，跟大哥家緊挨著。屋后是一片防護林，泓森槐、楊樹、榆樹、柳樹，遠近都是蟬鳴。

媳婦沒在，取鑰匙開大哥家的院門，昝俊心情大好。院子真寬敞，這是什么樹？還結(jié)著果兒。構(gòu)樹，韓雙喜說，結(jié)構(gòu)的構(gòu)。再過一個月果實就能吃了，甜甜的像紅燈籠，我們叫“狗蛋”又叫“構(gòu)桃”。昝俊給韓雙喜一支軟中華，太好了，“構(gòu)桃”可以免費吃吧？韓雙喜笑，隨便吃。不過你得當(dāng)心，蟲豸麻雀都喜歡“狗蛋”，喜歡甜食。大哥家的正房五年前新蓋的，兩層，昝俊站在院子里，說住西廂房吧，緊湊些。西廂房是韓雙喜侄子過去住的，木板床書架，麂皮絨懶人沙發(fā)。隔壁是廢棄的灶房。

昝俊從車上搬隨身物品，韓雙喜出門給媳婦電話，進屋喝了碗水，砧板上有幾根剛摘下的黃瓜和一把嫩綠的人罕菜。岳父在鎮(zhèn)上開了家店經(jīng)銷化肥農(nóng)資，媳婦常去幫忙。他洗把臉，正嚼黃瓜，媳婦帶著姑娘騎電動車進院子，問吃了么？韓雙喜說不饑光出汗，給姑娘兩兜小食品。薯片、蛋黃酥、餅干、菠蘿包，是昝俊在便利店買的。韓雙喜說了昝俊的事，媳婦臉吊下來，惡語粗聲，啥人么？躲債的還是結(jié)下仇家咧？！整天弄些不著調(diào)的事。韓雙喜憤懣，房東房客的關(guān)系，不該問的甭問。說著，摸出一沓錢遞過去，這是一個月的房費九千先收著。韓雙喜的語氣變得峻急，你沒事幫著掃掃地，缺啥少啥勤問著，別瓜眉日眼，昝哥可是大老板。媳婦癡呆呆，半信半疑接過鈔票，“呀”了一聲險些跳起來。住，住一年最好，我給你扯面去。走出兩步突然立定，那是大哥的房，他不得找咱討說法分一半過去？真是心細(xì)如絲，韓雙喜摸出煙，在掌心磕了磕。你不嚷嚷哪個知道？鬼才知道！給大哥買瓶酒嫂子買雙鞋能花幾個錢？朋友來鄉(xiāng)下避暑，哥嫂還得感謝咱呢。

六

昝俊養(yǎng)了條狗，土狗，瞇瞇眼、黑鼻頭、毛色白中帶黃，取名小黃。小黃總在街上溜達，耳朵耷拉著，樣子有些畏葸。扔塊芝麻燒餅過去，小黃開始在門前晃。問雙喜媳婦，她說狗娃子，饑一頓飽一頓還是個混眼子?；煅圩邮峭猎?，不辨良莠、顢頇的意思，起碼有這兩種成份在里面。下次見了給小黃一根火腿腸，狗娃兒尾巴搖出花來，嗚嚕嗚嚕叫，近乎哽咽。昝俊找了個塑料盆，在院子里給小黃洗澡，拿毛巾擦干。塑料盆、毛巾從此狗狗專用，當(dāng)天下午開車去十五公里外鄰縣的一家寵物醫(yī)院體檢，注射四聯(lián)狂犬疫苗，跑了兩趟。買狗糧、項圈，又去超市買毛巾、塑料盆、洗發(fā)水、香皂，一應(yīng)俱全。

起初有些不適應(yīng)，環(huán)境陌生谫陋，晚上過于安靜。另外，味道也不對，空氣中的味道。干澀土腥，耳畔總是傳來窸窣聲。貓？老鼠？辦案的警察或者替人消災(zāi)的殺手？昝俊故意面沖墻，心卻怦怦跳，悚懼難安。那股子土腥氣更重了，混雜著灶坑燒久了的焦煳味。睡覺前在門口立一空啤酒瓶，窗臺也立一個，通向院子的窗戶沒裝防盜網(wǎng)。小韓大哥家或許不需要，他卻不得不防。有天夜里窗外傳來“嗵”的一聲，昝俊當(dāng)時正在筆記本電腦上看電影《美國往事》?！班獭钡囊宦暡幌耠娪袄镩_槍，此刻的劇情沒這一幕，況且音量調(diào)得很低。他熄了燈，趴在窗口，那是一個月圓之夜。影影綽綽，在正房的屋檐下，似乎站著一個人，動也不動。他睜大了眼睛，十分鐘半個小時過去，那家伙依然矗立在那兒，像一具僵尸。翌日晨起出門洗漱，屋檐下戳了把竹掃帚，沒錯，禿了頭的竹掃帚。院子里卻多出半塊青磚，奶奶的，誰扔了塊青磚進來，差點砸著車。

那天中午在豐登路老上海吃飯，老藍發(fā)短信，該散散步了！一個驚嘆號。意思出事了躲一躲，近期最好別露面。類似“散步”的信息當(dāng)然有過，大都虛驚一場。程序是這個程序，昝俊的消隱有助于幕后的運作。棗園西路夜市的卓越算“旗艦店”，樹大招風(fēng)，關(guān)停已成常態(tài)。從十年前開始，昝俊利用卓越這個品牌，在附近的區(qū)縣鄉(xiāng)鎮(zhèn)開游戲廳。少則十天多則兩個月，舉報電話會在當(dāng)?shù)貓?zhí)法部門響個不停。關(guān)幾天應(yīng)個景，直至輿論發(fā)酵實在扛不住了，撤退。按昝俊的估算，兩個月左右，一個地區(qū)的賭徒會被洗劫一空。持觀望態(tài)度的謹(jǐn)慎玩家也耗不過第三個月，他們?nèi)缤w蛾撲火一般最后抵達，燃燒得也最為徹底，剩下一撮溫?zé)岬幕覡a。

游戲廳關(guān)張后往往歇一個階段，尋找下一個目標(biāo)。前期的籌備有專人負(fù)責(zé)，一切熨貼，老藍給昝俊幾個賬戶，匯入金額不等的款項。游戲機自有廠家提供，護場子的上分員都是熟面孔，隨叫隨到，在酒店租幾間套房安寨扎營。昝俊的任務(wù)就是巡視，接聽電話，將現(xiàn)金存入銀行。上傳下達恍若流水線作業(yè)，渠道的暢通至為重要，全天候開機。也因此，在外出的日子里昝俊對聲音格外敏感，往往夢中去抓手機，胡子開始瘋長。

一個點“撤掉”后回去算賬。先期投入員工的工資加上各種損耗，結(jié)余部分依然可觀，昝俊與老藍五五分成。最初提議四六，昝俊拿四老藍拿六，老藍否決了，對半。其實沒有人家罩著擋雨遮風(fēng)，昝俊就是跑斷腿也白搭。這么些年，老藍的龍鳳胎兒子去英國讀書，女兒在德國學(xué)建筑設(shè)計，可謂順風(fēng)順?biāo)?。他們不常見面，一年也就兩三次，坐下喝喝茶。老藍是個沉穩(wěn)的人，大眼濃眉，身高一米八五喜歡爬山。只要有空閑，就帶上裝備，往秦嶺的腹地而去。爬山費膝蓋，他時常拍打著膝蓋跟昝俊感慨。崇山峻嶺讓人賞心悅目，越是崎嶇人煙稀少越能帶來驚喜。怎奈腿疼步步吃力，無解的悖論，你說如何是好？昝俊也就笑笑。開賭場與各色人等廝混讓昝俊明白一個道理，很多時候?qū)Ψ降膯栴}是說給自己聽的，他心里有數(shù)。就跟外界瘋傳昝俊靠飄三張掙了錢，那無非幌子，掩人耳目而已。

該散散步了！一個驚嘆號，昝俊拿上幾件換洗衣物，去了秦嶺大壩溝附近的北麓庭院。這是一處隱秘而低調(diào)的房地產(chǎn)項目，主家是誰從未問過，老藍給了門禁鑰匙來過幾趟。遠瞻終南山，俯首聽鷺鳴，號稱湖光山色之上的北麓庭院，一百多套或聯(lián)排或獨幢別墅，在昝俊看來過于擁擠。前庭后院堆了不少建筑垃圾，門廊臺階石雕，覆滿塵土。不經(jīng)意間，誰家的后院佇立著一尊漢白玉塑像。半裸斷臂，圍著寬松裹裙，微微扭轉(zhuǎn)的姿勢，使身體構(gòu)成和諧而優(yōu)美的螺旋形上升體態(tài)。說是“米羅的維納斯”吧，卻長了副東方人的面孔，肋間還伸出兩只翅膀，不知哪位女神？

昝俊住在聯(lián)排D-18號，新亞洲風(fēng)格錯層式設(shè)計，不到兩百平米算小別墅。他將自己安置在底層的“老人房”，旁邊是采光井下沉式花園，長滿了雜草、苦楝、串串紅。客廳跟廊道堆積著紙箱木箱，似乎主家并不急于入住要透透氣?！袄先朔俊贝差^柜上的煙灰缸還是昝俊去年買的，當(dāng)時住了三天。找了塊抹布擦拭一番，鋪上帶來的床單、枕巾、蠶絲被，有些恍惚。一種流離失所的苦悶與孤獨，緩慢滋長。點著一支煙，外出吃飯。綠蔭環(huán)繞，保潔員穿著制服清理落葉，一輛瑪莎拉蒂緩緩碾過鵝卵石鋪砌的甬道，消失在雕花鏤空的鐵門后。那些日子人心惶惶，告示多起來，登記排查秦嶺別墅。終于有天晚上（第六天或者第七天），老藍發(fā)來短信，速速離開！！兩個驚嘆號。昝俊無所事事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抽煙，尋找北斗七星，一株梔子花飄來氣味悠長的芬芳。老藍的短信觸目驚心，顯然，北麓庭院成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昝俊須臾也沒耽擱。他討厭這個死氣沉沉的“庭院”，除了鋼筋水泥、花崗巖精心養(yǎng)護的草坪、灌木，出門連棵白菜都尋不下，昝俊沒跟韓雙喜撒謊。叫了輛“滴滴”，司機就住在附近，五十開外的中年人，姓陳。上車，昝俊請教了一個問題，北麓庭院白天還算熱鬧，怎么到了晚上黑壓壓難得有幾扇窗口亮著燈。老陳盯著導(dǎo)航，熱鬧也就最近這些天，風(fēng)頭太緊過來探聽消息的，自行拆除違建的。據(jù)我所知真實的入住率不足十分之一，甚至更少。

到了融僑城小區(qū)，有個姑娘遛狗，保安騎自行車匆匆而過。遠方的隆基大廈在洗墻燈、投光燈的映襯下，金碧輝煌，恍若童話世界里的夢幻城堡，虛妄而迷離。

刷卡進門洞，一口氣爬上六樓，耳畔隱約傳來電梯軌道升降的咔咔聲。躡著手腳拿鑰匙捅門，在玄關(guān)換鞋，史愛玲從臥室出來，披頭散發(fā)臉蠟黃。把你吵醒了，昝俊說。沒事了吧？史愛玲問。昝俊將老藍的短信復(fù)述一遍，坐在沙發(fā)上，對面魚缸的增氧泵呼呼叫，一尾高背金龍魚上下游曳。沒事，我有啥好怕的？睡不著的應(yīng)該是老藍。史愛玲偎在昝俊身邊，不管怎樣，躲一躲還是對的，今后再別弄了。不弄了，昝俊說，煩透了，手機停掉。史愛玲說明天再給你辦張卡，用我的身份證。好吧，昝俊苦笑，其實這都是自欺欺人。老藍早就說過，如今科技手段如此強悍，攝像頭遍布大街小巷。躲？往哪兒躲？

七

韓雙喜現(xiàn)在每個星期都回西滌里一趟，有時兩趟，他不放心。收錢倒是痛快，可吃獨食難消化么，不敢想。欠人錢財淫人妻女，仇家順藤摸瓜放火燒房咋弄些？！有天夜里給媳婦電話讓她靈醒點，別跟豬似的黑著頭睡，注意大哥那邊的動靜……媳婦哼呀咳呀拿腔捏調(diào)節(jié)奏感極強。你個瓜胚羞你先人呢，人家姓昝的白白凈凈人見人愛，小貓小狗都圍著轉(zhuǎn)、撒歡。開飯館的賣煙酒的離老遠就笑……韓雙喜嗐氣，村人沒問你？問了。你咋說的？我們雙喜在城里結(jié)下的朋友，理工大學(xué)昝教授，來鄉(xiāng)下體察民情寫論文呢。

行，真行。韓雙喜的小舅子理工大學(xué)畢業(yè)，媳婦就認(rèn)準(zhǔn)了理工大，一個二本，算什么了不起的學(xué)校。昝教授？白凈面皮舉止灑脫，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真他娘的像。飄三張，捕魚機速成班，隨到隨學(xué)，可不是教授么。有天傍晚回屋昝俊拉著喝酒，在鎮(zhèn)上買的叫花雞、醬驢肉，韓雙喜讓媳婦炒了盤雞蛋苦瓜。兩株構(gòu)樹之間拴吊床，小方桌鋪報紙，酒肉攤開，小黃啃骨頭攆雀玩。

耳熱酒酣天光漸暗，他們聊麥?zhǔn)?、糧價、更早以前的麥客，拎著編織袋、鐮刀面目黧黑長衫長褲下苦人?，F(xiàn)在的西紅柿放半個月都壞不了，硬邦邦口感也不對。韓雙喜抹了把臉上的汗。不能全怪化肥農(nóng)藥，品種問題方便運輸儲存，還有個產(chǎn)量、耐旱、抗病蟲害幾方面的因素。產(chǎn)量上去了品質(zhì)自然遜色些，不是有那句話么，物以稀為貴。昝俊點頭，拿宜興紫砂壺沖了泡鳳凰單樅。這茶不錯，朋友從潮州寄來的，韓雙喜端起茶盅吞咽。對了昝哥，梅姐讓我給你捎句話。

什么話？昝俊胡子拉碴，有些日子沒刮了。

你答應(yīng)過的事，梅姐就說了這六個字。韓雙喜吸煙，小眼睛瞇縫著似笑非笑。梅姐聯(lián)系不上你，最近見人就打聽，一直鬧牙疼。

是嗎？昝俊赤腳穿了雙人字拖進屋，取出一張農(nóng)行卡。小韓，你把卡給梅姐，密碼是她生日。昝俊斟茶，唇髭動了動，面帶倦怠之色。她要問起我的下落，就說不知弄啥呢，很可能去了外地。

天突然黑了，韓雙喜起身告辭。昝俊站在院子當(dāng)中抽煙、望天，隱約傳來秦腔折子戲《竇娥冤》的片斷—“托夢”。

經(jīng)營卓越五年后，一個秋雨濛濛的下午，調(diào)到分局擔(dān)任巡警大隊大隊長的老藍打來一個電話。說有個朋友出了點狀況，老朋友，你過去看看。能幫就幫一下，費用從我那部分出。老藍咳著嗽，穩(wěn)定，穩(wěn)定壓倒一切。

朋友叫梅笑男，地址是絲路群雕以北秦鹿面粉廠家屬區(qū)，“小梅”煙酒店。昝俊當(dāng)即開車過去，道路坑坑洼洼，墻面刷滿一人高的“拆”字。天光晦暗，“小梅”煙酒店內(nèi)一個女人正吃泡面，昝俊的心就是一懔。他跺了跺腳拾階而上，女人懶洋洋問了句，要啥？昝俊說取盒芙蓉王。是她，“波旁”酒吧的陪酒女郎琪琪。將近十年過去，容顏有些改變，但嗓音依舊沙啞，略顯性感的女中音。

在泡面熱氣騰騰的氤氳中，昝俊說明了來意。梅笑男淚水漣漣的樣子，藍哥還記得我呀？裝，裝死、裝傻、玩失蹤……昝俊緘默不語。面粉廠倒閉、修路、擴建、房子要拆，兒子讀書過渡期的安置回遷一河灘的事呀。

你愛人呢？昝俊態(tài)度謙和、誠懇，小心翼翼。

梅笑男扯了張紙巾揩嘴，仰起下頦，目光就散了。她接過昝俊遞來的芙蓉王，揚眉，飽滿的唇吻努了努。你是問孩子的父親還是我老公？

琪琪又回來了，不羈而帶著挑釁的意味，昝俊嘿然。他發(fā)誓永遠不提“波旁”，酒精、震耳欲聾的音樂、燈火煌煌，太虛幻也太渺茫。在后來的接觸中，得知梅笑男的老公是街道辦的副主任。孩子五歲那一年，梅笑男手指骨折住院準(zhǔn)備手術(shù)，各項化驗檢查，老公心生疑竇。你是O型血我也是O型，兒子怎么可能是A型？做完親子鑒定，排除了副主任是孩子生物學(xué)上的父親。離婚，領(lǐng)著兒子回到娘家。梅笑男苦笑，藍哥就是A型血，孩子眉眼像極了藍哥，他都沒臉見我……

昝俊在二十四街坊租了套房，六十八平米兩室一廳，帶廚衛(wèi)，買了兩張自動麻將機。兒子平日住姥姥家周末回來，昝俊表態(tài)，今后讀書的費用全包?；剡w房竣工，昝俊拿出八萬搞裝修添置家具家電，梅笑男很滿意。

昝俊不打麻將，坐久了太累，時間也耗不起。有空會過來轉(zhuǎn)轉(zhuǎn)，請麻將館的熟客吃喝，方圓五公里范圍內(nèi)的餐館吃遍了，增添人氣的意思。每次來從不空手，路虎后備箱成捆的啤酒、葡萄酒，芙蓉王香煙，碧螺春、鐵觀音、信陽毛尖，提拉米蘇慕斯蛋糕注心草莓派，各式堅果早餐食品。梅笑男大快朵頤，指著昝俊：“我正準(zhǔn)備減肥呢，你個害人精！”

昝俊開了兩萬公里的豐田霸道給了梅笑男，一次上湯峪農(nóng)家樂吃大鍋柴火黃辣丁，回程躲避行人撞在了樹上，索性處理掉買了臺雅馬哈踏板日常用。四十歲生日前夕，昝俊問想要什么禮物？梅笑男說車，一部新車。他們跑了幾家4S店，昝俊的意思購車款不成問題，得考慮后期的花銷，不然成了累贅。他面色凝重，干我們這行是在刀刃上舔食，有今天沒明天的。梅笑男挽住昝俊的胳膊，只要是四個轱轆的，隨便。最終買了輛紅色凱迪拉克ATS時尚版，落地四十萬。

提車的當(dāng)天下午風(fēng)和日麗，梅笑男心情愉悅，說咱們轉(zhuǎn)轉(zhuǎn)吧，試一下車。一路西行上高速去了寶雞，入住東嶺皇冠假日酒店。吃自助餐的時候，昝俊勸梅笑男遇上合適的再找一個，不圖別的擦心慌。梅笑男直勾勾盯著昝俊，有你在呢找啥找？懶得找。哎，跟你一起來“波旁”玩的小耳朵現(xiàn)在咋樣了？

八

昝俊在灃斗西滌里村住下，一早一晚帶小黃散散步，那股干澀土腥的味道習(xí)慣了。一場陣雨過后，天空湛藍湛藍的，草木繁盛。牽?；樦鴫桥逝溃球緩牡乩锕俺鰜?，戴勝鳥支棱著棕紅色羽冠，在草窠里尋覓。燒地鍋的煙火氣，東方紅輪式拖拉機的柴油味，誰家做漿水面的酸爽，紛至沓來。

他再沒見過宏濤。宏濤身上帶著漢顯傳呼機，昝俊從李家樓二組出來在路邊小店買了盒煙，逡巡不前。小店的柜臺上有部公用電話，他想賭一下車輛尾號的單雙，給自己也給宏濤一個交代。眼簾微闔深呼吸猛地睜開目標(biāo)鎖定，灰色桑塔納緩緩馳過。汽車的喇叭聲，附近工地混凝土攪拌車的轟隆聲，音像店里林憶蓮的吟唱，令他汗出如瀋如漿。對不起了宏濤，桑塔納的尾號是9，單。

警察涌入李家樓二組付七號，抓獲聚賭人員十三名。其中九人罰款，兩人訓(xùn)誡，婁娃子盜竊斗毆（有前科）、聚眾賭博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宏濤因妨礙公務(wù)罪勞動教養(yǎng)一年零六個月。警察沖進去的一剎那，宏濤不肯就范導(dǎo)致一名警員受傷。據(jù)說這小子像瘋狗似的咬了警員肩胛一口，鮮血淋漓……急性子，琪琪說好是你的了，怕她跑了不成？本想在婁娃子這兒“挖”上一疙瘩。泡“波旁”酒吧沒錢怎么行？琪琪也不會跟你走呀。下嘴狠了些，勞教。

過了兩年，昝俊幫人開東風(fēng)大貨跑長途，一次走到彬州境內(nèi)一個叫曹家山的小鎮(zhèn)，恰好逢集，道路兩側(cè)密密麻麻擺滿了攤點。一只紅冠子公雞掙脫束縛沖向路面，賣雞的小伙躍起在半空抓住了雞的翅膀。東風(fēng)緊急制動，小伙舉著雞赧然一笑，戴墨鏡的昝俊認(rèn)出來了，宏濤。小耳朵在寒風(fēng)中抽搦，瘦削的臉龐凍得皴裂，裹了件黃棉襖。東風(fēng)鳴笛掛擋重新起步，宏濤的笑容凝固住，在后視鏡中變小，一點一點消失。

買了個電磁爐、不銹鋼鍋，偶爾煮包方便面臥兩枚雞蛋，撒點蔥花菜葉。多數(shù)情況會去街上吃，從西滌里村往南約兩公里就是灃斗鎮(zhèn)。炸醬面、羊肉泡饃、饸饹涼皮，兩趟下來七千多步，成了每天固定的節(jié)目。頭一個星期有些失眠，漸漸地倒下就睡。醒來鳥兒啁啾，收舊手機、舊電瓶賣豆腐醪糟的吆喝聲，漸行漸遠。昝俊不再刻意留心各種動靜，夜里在院子洗冷水澡。兜頭澆下，打香皂用力揉搓，換盆水沖洗。每天會接到史愛玲的電話，問咋樣？更多的時候無非絮咕幾句，但電話有人接聽，彼此心安。史愛玲問他要躲到啥時候？昝俊說等老藍的一個信號，也可以說是信息。偏居一隅，遠離市廛各種誘惑，史愛玲很滿意。兒子昨天說沒見過海，寫作文缺乏想象力，暑假準(zhǔn)備上巴厘島看看。昝俊笑，這小子就是想浪蕩浪蕩，給自己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依此邏輯，沒去過印度還不用阿拉伯?dāng)?shù)字了？史愛玲哼了哼，你個好賭的懂得蠻多。昝俊躺在吊床上，雙腿交叉并攏，一只野蜂在頭頂盤旋嚶嚶。賭是博弈，一種游戲。賭的歷史可追溯到殷商時期。據(jù)《史記》所載，帝武乙曾與天神賭博，周穆王也曾與井公賭博。

暫停暫停，搞得跟豐功偉績似的。史愛玲掛了電話。

夏至那天艷陽高照，枝杈綴滿構(gòu)桃，鳥兒啄食，酸不遛丟熟透了的發(fā)酵味，沒嘗過。進屋，打開一袋軟香酥，上網(wǎng)瀏覽。輸入藍鶴翎局長字樣，跳出一條新聞。來到西滌里，昝俊天天刷這條，全是幾個月甚至幾年前的舊聞。藍局長對人員密集場所消防安全進行檢查;藍局長現(xiàn)場查看城中村網(wǎng)吧實名登記情況;節(jié)日期間，藍局長堅守一線，確保游客財產(chǎn)安全，最后一個離開民俗街指揮部，等等。一條條往后翻，開會講話，就沒見他笑過，一絲笑容都沒有。而這天黃昏，準(zhǔn)確地說是十七點零八分，刷出新消息，藍鶴翎局長昨天夜里墜樓身亡。據(jù)家人介紹，藍局長生前患有嚴(yán)重的抑郁癥……昝俊點煙，又刷新了一下，沒錯。藍鶴翎局長墜樓身亡，患有抑郁癥，結(jié)束了。

關(guān)掉電腦，呆坐幾分鐘，去韓雙喜家敲門，沒人。小黃得安置，挺溫順聰明的一條狗。另外，也得跟人家打聲招呼，用了多少水電有無損失之類。給史愛玲電話，將老藍的事講了一遍。他今年多大呀？五十出頭吧，壓力太大。史愛玲不響。昝俊說養(yǎng)了條狗，帶回去玩玩？史愛玲急了。你整天不著家，誰伺候狗？千萬別往家弄。

天色尚早，沿著機耕道往灃河走，小黃跑在前面。昝俊不時將手中的皮球拋出，小黃撒著歡兒噙在嘴里叼回來，樂此不倦。皮球是路上撿的，這些天成了小黃的玩伴。電動三輪從對面搖蕩而來，開車的竟是一碎娃。光著膀子臉黑紅，笑容燦爛。

賣甜瓜，賣鐘樓小奶糕，毫無疑問再也聽不見老藍的叫賣聲。紅靛頦在草窠里鹐食，幾只雨燕翻飛，天邊壅塞著透光高積云。昝俊穿越馬路回頭招呼小黃，太陽躲進云層，像是籠罩了一層陰翳。泊在路邊的金杯面包車?yán)T響，躍出幾個小伙快速移動，目光銳利。來者不善，昝俊跳下田埂往玉米地里跑，沒命地跑，哪里跑得贏？殺人啦殺人啦，扯著嗓子嚎。果然奏效，有個背挎包的問他叫啥？昝俊，棗園西路的昝俊。他看了看昝俊的身份證，擠出一口濃痰。弄錯咧，弄錯咧，不好意思哦。說完，一伙人邊打電話邊上車，絕塵而去。

昝俊在醫(yī)院躺了九天。輕微腦震蕩，左腿骨折做了手術(shù)。史愛玲將昝俊送到醫(yī)院，那個黃昏以及隨之而來的漫漫長夜記憶猶新。蚊蚋麇集的玉米地，小黃憂傷的眼神，給史愛玲電話。拄了根樹枝往前挪，腿越來越疼，頭也疼。誤會，真他娘的滑稽，還好是誤會。等了半個多小時，一輛三輪摩的送他到韓雙喜大哥家。不足三百米的路程顛簸得厲害，疼得嗷嗷叫，眼前發(fā)黑大汗淋漓。摩的司機扶他下車，人幾乎虛脫了一般。坐在門前的條石上，腿伸直，衫子精濕。

史愛玲跟朋友找到這里頗費周折，他們錯過了兩個路口，從南滌里村下來，沿途打聽韓雙喜家的位置。天色昏黃，路虎仿佛幽靈出現(xiàn)在前方，昝俊不由得揮了揮手。不知汗水還是淚水覆滿眼眶，張大了嘴，卻發(fā)不出任何的聲響……

九

韓雙喜接過農(nóng)行卡在兜里放了一個星期。他沒去麻將館，思忖卡里的金額，翻來覆去成了樁心事。那幾天墓園搞活動來回跑，一個親戚出殯又耗去半日，人怏怏的多少有些委靡。梅姐的生日不難查到，似乎是七月中旬，具體哪天忘了。去年昝俊給梅姐過生日在粵珍軒擺了一桌，龍蝦、石斑、桂魚、芥末蝦球，麻將館的腿子去了七八位。腦子亂哄哄灼熱，某一瞬間，他更愿意選擇遺忘或者抹去。

昝俊受傷住院的第二天下午，韓雙喜收到一則短消息，號碼十分陌生。韓雙喜，韓好好的父親，李月秀的老公，韓茂森、徐東英的小兒子，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

韓雙喜看了幾遍，手足冰涼，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他咽了口唾沫，跟同事老皮說最近頭暈，去醫(yī)院量量血壓檢查一下。老皮蜷在沙發(fā)里翻手機，多喝點啤酒肯定舒服，要不整一壇不老泉老白干？

太陽黃不愣登的，街上的行人戇頭戇腦熱得直喘氣兒。他買了半個西瓜，寧夏中衛(wèi)石頭縫里長的西瓜，禮多人不怪么。院落闃寂，兩個老頭兒在樹蔭下?lián)u蒲扇，砸象棋。麻將館防盜門緊閉無人應(yīng)答，活見鬼。打電話蹲在門洞旁抽煙等了一刻鐘，梅姐騎雅馬哈踏板過來，戴了頂大檐拉菲草帽。

今天停電，梅姐裹挾著熱浪從車上下來，我在群里發(fā)了消息你沒注意？

沒有，韓雙喜跟在梅姐身后進屋，給你送銀行卡來了，昝哥給的。韓雙喜嘴唇干澀翕張，兩條腿直戳戳往前挪。在我那放了幾天一忙就給忘了，對不起梅姐。

梅笑男看了看他，撳開關(guān)，電來了。沒事沒事，梅姐去廚房洗臉，韓雙喜如釋重負(fù)。昝哥說密碼是你生日。梅姐接過銀行卡，鬢發(fā)散亂，臉頰微微泛起潮紅。只有昝俊記得我生日，他是不是出啥事了？

一個意外，韓雙喜坐在麻將桌旁擺弄打火機。

梅姐將煙灰缸擺在桌案中央，又摸出一盒芙蓉王，撕扯外包裝扔進紙簍。跟我在一起的男人都容易出事，好像成了魔咒。

韓雙喜低下頭，空調(diào)冷氣吹拂，梅姐點煙。這卡里大概有十五萬塊錢，是兒子讀大學(xué)的費用。梅姐語氣略顯興奮，真正的驚喜是麻將館這套房剛剛過戶，轉(zhuǎn)到了我的名下。

韓雙喜舉著煙，遲么二愣的。梅姐說我也沒想到，之前問過房東他嘰嘰歪歪不肯賣。可就在上個月，有人電話聯(lián)系房東，出的價碼令他無法拒絕。那人沒露面僅僅轉(zhuǎn)賬，但有個條件，當(dāng)天上午十點我跟兒子同時出現(xiàn)在房產(chǎn)交易大廳的門外。梅姐從冰箱取了兩瓶礦泉水，我們東張西望房東電話響，對方說可以了，進去過戶吧。房東滿顙的水，說小梅，你這朋友神經(jīng)兮兮太嚇人了。我笑，笑著笑著淚流滿面。

梅姐眼圈紅紅的，一手托腮沉吟半晌。我有種預(yù)感，一切都結(jié)束了。韓雙喜鼓了鼓勁，梅姐，今后有啥事你就說話。梅笑男捋頭發(fā)，嫣然一笑。好的，晚上做大盤雞吃，你先幫我洗菜，準(zhǔn)備些輔料吧。

晚上兩桌滿的，韓雙喜輸了三百多。梅姐的手碰了他幾次，腳在腿上輕輕劃過，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這讓韓雙喜心猿意馬，頻頻出錯牌。

散場后梅姐叫住他，給了他一盒芙蓉王。韓雙喜想幫著拾掇一下，梅姐說你回吧，有空過來玩。不知熬夜還是煙酒的刺激，感覺梅姐的皮膚粗糙多了，顴骨現(xiàn)出淡淡的黃褐斑。

韓雙喜疲疲沓沓往回走，路過夜市，鬼使神差一般拐了進去。老安家牛羊肉泡饃館與渭南時辰包子之間的燈亮著，卓越鏟掉了，鑲嵌“嘉皇特酷”四個字。旁邊立了塊招牌，娛樂休閑請上二樓。啥意思嘛？左右望了望，還是上去了。重新裝修過面積大幅縮水，地毯、墻柱、三張桌球案上方懸著無影燈。橘黃色輔助燈光下一圈沙發(fā)，冷冷清清的。幾個小子玩桌球，吧臺里多寶格小射燈造型各異，堆滿了酒水飲料。休息區(qū)壁掛電視正播放一場高爾夫美巡賽，幾本雜志、五子棋攤在茶幾上，旁邊還有一支赤霞珠干紅葡萄酒。

要知道是臺球廳就不上來了，嘉皇特酷，搞什么鬼？大大方方叫臺球廳多好。韓雙喜晃著膀子轉(zhuǎn)身之際，吧臺里有人喊雙喜雙喜，定睛細(xì)瞧，原來是辛寶。好久不見，這是你開的？辛寶嘿嘿，幫朋友個忙，算是工作人員。他挺了挺肚囊，遞過一支軟中華，手腕多了塊黃澄澄的金表。過去從不穿襪子，一雙拖鞋從驚蟄能趿到寒露，如今白襪西褲襯衫，連袖扣都扣上了。辛寶笑著將韓雙喜讓進吧臺，酒糟味消失了，一股大寶SOD蜜款“青花香”。找卓越是吧？別急，找對地方了，我們現(xiàn)在只接熟客。他轉(zhuǎn)動冰箱，現(xiàn)出一條狹窄的通道。煙草味、酒味，喊聲、笑聲、脈沖炮彈啪啪啪。越來越響越來越亮，各式游戲機前圍滿了人，歡騰與叫囂肆無忌憚。一種扭曲忘我沉醉的狀態(tài)，似乎剛開業(yè)，老板放水，人人都是贏家。辛寶耳語，我給你上一百塊錢的分，老朋友了，一種優(yōu)待也是我的權(quán)限。接下來就看你的運氣，慢慢玩……

韓雙喜心跳加快，喧嘩湮沒了他。

（責(zé)任編輯：費新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