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見山,在我看來,管季的新書《性別意識、文化癥候與情愛敘事—80后女性寫作研究》是一部很有新意和銳度的文學研究著作,給我?guī)砹艘淮涡乱曇暗膯l(fā)。
我在這本書里,更好地理解了我的同時代寫作者,尤其是女性寫作者。我比較深入地見識到了她們在創(chuàng)作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才華、勇氣與超越。以往,我不僅以“異”的方式去看待她們,也是以“異”的方式看待她們彼此。我覺得她們彼此之間的差異性是那么大,她們之間的共性被我所忽略。準確地說,是站在自己狹小的立場上,失去了發(fā)現(xiàn)能力的那種忽略,是一種本質性的盲目。但管季讓我看到了她們之間“同”的面向。我發(fā)現(xiàn),這種“同”的確基于她們都是女性這個基本事實,從而讓她們在“異”之外有著“同”的隱秘聯(lián)系。我更是基于這種“同”,還發(fā)現(xiàn)了男作家的那種局限性。很多男作家非常強調寫作是個體化的精神行為,仿佛都處于“異”的一面,置身其中,渾然不覺。但是,我忽然意識到,男作家對“異”的一面的格外強調,在女作家的“同”作為參照系的時候,就越加像是一種集體無意識。換句話說,男作家的“異”正是在女作家的“同”的觀照下,顯示出了更加本質化的“同”。似乎有點繞,但如果想清楚這點,會發(fā)現(xiàn)性別話語對于文學的那種不可回避的重要性。女人需要自我覺醒,男人難道就不需要從某種幻覺中自我覺醒嗎?
因此,管季對男作家是提出了批評的。她說,女性形象的類型化,往往出現(xiàn)在男性作家筆下,而在女性作家筆下一般很少出現(xiàn)類型化的女性形象。像《簡·愛》《傲慢與偏見》或者《呼嘯山莊》這樣的作品,其女主人公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擁有著獨立和特殊的性格。而以當代中國最具影響力的作品來說,排名前列的長篇小說如《白鹿原》《平凡的世界》《活著》《廢都》《秦腔》《芙蓉鎮(zhèn)》等,里面對女性角色的塑造跟《巴黎圣母院》《安娜·卡列尼娜》一樣,逃不開男性那種“類型化”的審美。
她甚至決絕地說:“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有效”女性形象,大部分都是女性作家來建構的。除了魯迅筆下的子君、祥林嫂,老舍筆下的虎妞,曹禺筆下的陳白露等,或可一提,但與張愛玲、蕭紅、丁玲、冰心、凌淑華、馮沅君、廬隱等女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相比,數(shù)量上不可同日而語。”
我本想為男作家們辯護幾句的,但好像又無言以對。如果從某種女性的立場來看,的確如此。男性要徹底跳開自身的男性立場,何其艱難。
回到這本書的那些主角身上,她們于我而言,是讓我驚異的同時代的“異”,她們對于這個時代的書寫,尤其是對于那種生活方式的自省,有著我難以企及的鋒利。比如,管季以情感書寫為線索,找出她們在文學題材上的一些共同場域:“在生活層面,這種低欲望社會,表現(xiàn)為女性的不戀、不婚、不育傾向。孫頻、笛安、張悅然、文珍、蔡東、馬小淘、顏歌、春樹等大量80后女作家都在其作品中或多或少提到了愛情與婚姻的沒落,以及當代年輕女性對于兩性關系的失望。剩女、離異者、宅女、丁克等人群的產生及增長,也在文學作品中被如實呈現(xiàn)。這些現(xiàn)象既代表了女性對于自我理想的追求,也是這個特殊時代對于女性獨立設置的某種障礙?!弊晕依硐氲淖非笈c所處時代的障礙,是一種普遍的人生困境,也是文學的永恒主題,但是身為女性和身為男性的人生,至少讓這個普遍性可以一分為二,然后再在每個作家的筆下去細分。她們中的每一個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的寫作中,都生出了堅韌不拔的詩意,如管季所說,讓人看到了“80后”這一代女性靈魂中的翅膀,這是我深以為然的。
管季還用“阿尼瑪原型”理論解讀批評了我的作品。她沒有事先告訴我,也許是想試探我的反應。
男性將自身的心靈力量,投射到女性形象身上,并且將其壓抑在無意識領域,在榮格的心理學說中,這種女性形象就是“阿尼瑪原型”。我得承認,我差點看成“阿詩瑪”,那是小時候見父輩男性常抽的一種香煙,現(xiàn)在似乎不怎么流行了?!鞍⒃姮敗钡南銦熀猩希_有一個美麗的女性形象。
她說,阿尼瑪不僅是靈感之神,也是男性對于美好的想象,從《巴黎圣母院》《安娜·卡列尼娜》到《雪國》,那些美好的女性形象基本脫離不了以男性為中心的審美想象;同樣,在中國,從《紅樓夢》中林黛玉、薛寶釵的“雙美合璧”,到《邊城》中的翠翠,到《黑駿馬》中的索米婭、《綠化樹》中的馬纓花、《紅高粱》中的“我奶奶”,以及《廢都》中的唐宛兒等,都體現(xiàn)了這種男性對女性的美好想象。
幸虧有了這些鋪墊,她這才說我的作品鮮明地體現(xiàn)了這種將阿尼瑪形象融入作品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且更為符號化。她說我雖然塑造出各種女性形象,卻并不注重女性心理過程的寫實,說我在描述女性的過程中,其實是將女性作為一種象征物和男性思想的引領者,在兩性互動的過程中,去完善某種哲學性的思考。這跟巴赫金所謂的“對話”異曲同工,女性人物往往成了男性主人公的另一個自我,他們互補和纏繞著,完成了對于生命意義的追尋。她也指出,我的小說跟前輩男作家相似,也是父權制的影子若隱若現(xiàn)。
她的解讀和批評于我來說,是新穎的,不乏刺痛,從側面迫使我要面對自己對于性別書寫的某些觀念。那些觀念也許是習焉不察的,也許是刻意改造的,也許是文化塑造的,在這里便趁機簡單梳理一二。
英國女作家伍爾夫曾說,好的寫作者應該是雌雄同體的,這個說法流布很廣。在我看來,這句話可以理解成兩個層面的意思:其一,在個體身上需要具備對于異性的理解與容納;其二,男女對彼此的理解整合在一起,方能構成完整的人類。這和當代文學的倫理關懷是一致的。當代文學的精神指向便是必須寫出他/她的深層的存在境遇,必須寫出男性和女性所共同面對的人類命運。很顯然,這是超越性別差異的。
因此,我覺得能不能先不要預設一種性別差異(想想看,性別差異是天然存在的,是想擺脫都很難擺脫的),而是要在一個超越性別的大視野中對男女一視同仁。只有站在人的基本立場上,男性才能真正理解和洞察女性的獨特生存經驗,女性也才能把男性從那個龐大的權力體系中分離出來,發(fā)現(xiàn)男性被遮蔽的性別經驗。男作家寫女性如果只是為了描摹得“像”,其實是遠離了真實的女人,并在繼續(xù)塑造著某種想象性的性別差異。只有以人的深層價值為尺度,忘記性別的差異,才會在寫作的具體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因為生理的不同而在女性身上呈現(xiàn)的不同困境,才會發(fā)現(xiàn)歷史、文化乃至經濟對女性的束縛存在于哪些具體而微的地方,而不是徘徊在大而空洞的概念周圍。我們不能忘記,從不存在抽象的男人和女人,人是社會性的存在。
當然,由于女性在歷史中長久處于被壓抑的處境,女性的聲音曾經是虛弱的,因而我覺得現(xiàn)代以來興起的女性主義文學有其非常重要的價值。為了使弱者的發(fā)聲得到回應,即便偶爾夸張和刺耳也是必要的。女性主義文學不僅僅彰顯了女性的意識,其實也在某種程度上參與改變和塑造了男性的意識。正是女性的崛起,才讓男性從大而無當?shù)臍v史概念中逐步回到了身體的存在。但我想,我們的寫作還是得在性別差異中超越性別差異。書寫女性經驗本身并不是最終的目的,止步于建立一個性別經驗的烏托邦是狹隘的,最終還是要超越性別的邊界,對一切的男人和女人發(fā)聲,對一切的強者和弱者發(fā)聲,這才是雌雄同體的真義和力量。
我的這番想法,當然也是暫時性的,也注定是過于理想化的,是漏洞百出的。但我在這里不憚寫出來,也是想回應管季的批評。我不是在自我辯護,而是想構造一個話語場域,讓更多的視野獲得敞開。尤其是面對未來,生物學技術一定會讓性別超越原本的神秘前定,成為一種人的主動選擇。到那時,性別話語不是會消失,恰恰會變得更加重要。因為選擇需要更加鮮明的“同”,需要更加鮮明的“異”,需要更加充分的生命詮釋。
再閑筆幾句。
管季是中山大學文學博士,為人謙和率性,性格中不乏豪爽。我對她的這點了解,實不相瞞,只是因為她也是謝有順老師的學生,是我的同門師妹。在師友聚會中,酒量讓我等男性望而生畏。我也知道,她囑我給她的這本新書寫序,顯然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局”。我和她研究的這些女作家大多數(shù)都認識,有些還比較熟悉,是朋友,她想借助我這“異”的目光去看待她對她們的研究。無可否認,這也的確是一件頗有意趣的事情。從中也可以證明管季性格中的幽默和好玩。離開了幽默和好玩的學術研究,是一點兒也不好玩的。
不要忘記哲學家赫伊津哈說的,游戲才是人的本質。
但是何為人類存在的真正游戲?
我想,“同”與“異”算一個。
(責任編輯:朱鐵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