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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死”尼采?

2022-05-30 03:59:16李聞天
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 2022年3期
關鍵詞:科學主義尼采超人

李聞天

摘 要:尼采的精神失常與其思想之間是否存在著因果關系?如果說尼采生命末期的精神錯亂被判定為由其腦器質(zhì)性疾病所致,那么,他的思想是否就可被視為一派胡言進而被全部推翻?事實上,當人們以現(xiàn)代科學診療體系為依據(jù)將焦點集中在尼采的精神疾病上時,疾病就已脫離了本體,科學主義煥發(fā)了生機,而尼采正在被“殺死”。宗教的上帝死了,精神病學領域的人們卻需要科學主義這個“新的上帝”。以科學主義機械論的態(tài)度對待精神疾病,原本是以“人”為出發(fā)點,但其結果卻是“去人化”的,這是“末人”的做法。尼采推崇的科學是以人為目的的科學,是肯定“人”自身存在的科學,因此,應以“超人”的視角重新審視和理解精神疾病——既重視人的“自然性”,又不能忽略人的“內(nèi)在性”。

關鍵詞:尼采; 精神障礙; 科學主義; 超人

B516.47A003907

尼采在都靈廣場上抱著被鞭撻的老馬痛哭的情景是哲學史上的重要一幕。這個宣稱“上帝已死”的尼采,以精神崩潰的狀態(tài)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然而,關于尼采瘋狂的醫(yī)學診斷卻成了一樁懸案,在后世關注其疾病的學者之中從未達成共識。他們推測出的結論每每花樣翻新,甚至形成了幾個“流派”。羅熱里奧·佩斯·恩里克(Rogério Paes Henriques)等人根據(jù)針對尼采的思想與疾病之間關系的不同態(tài)度,將有關尼采精神錯亂的診斷分為三個類型:(1)魔鬼式的病理學;(2)英雄預言式的病理學;(3)科學現(xiàn)實式的病理學。①

“魔鬼式的病理學”這一流派支持尼采是因梅毒而癡呆的說法,傾向于視尼采的著作為病態(tài)化的結果,認為尼采的思想不過是其腦部疾病癥狀的表現(xiàn)形式,正因梅毒致使尼采腦部發(fā)生退化,他才會胡亂寫下“一派荒唐言”。布萊恩·多米諾(Brian Domino)認為神經(jīng)病學家保羅·朱利葉斯·莫比烏斯(Paul Julius Mbius)就是這一流派的代表,這是因為在莫比烏斯于1902年發(fā)表的一篇文章中有這樣一句話:“如果在尼采的著作中發(fā)現(xiàn)了珍珠,請不要以為它們都是真實的。要對此保持懷疑,因為此人患有腦部疾病?!雹谶@句話說出了相當一部分人的心聲。在布萊恩看來,這種看法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后人對尼采思想的研究進程。

“英雄預言式的病理學”流派相信尼采所患的精神疾病是非器質(zhì)性的,比如“躁狂抑郁性精神病”“雙相情感障礙”和“精神分裂癥”。他們將尼采的天才創(chuàng)作歸功于精神上“超于凡人”的異常表現(xiàn),將尼采那些驚為天人的思想看作“英雄主義式瘋狂”。人們用這種方式解讀天才的現(xiàn)象并不少見,有很多著名的“病人”都是“天才—瘋狂”范式的代表,例如梵高、畢加索、丘吉爾等。該流派認為,如果沒有瘋狂的病因,就不會產(chǎn)生那些偉大的思想和作品。瘋狂作為一個神奇而必要的通道或者媒介,使那些本不屬于人間的“奇珍異寶”得以降臨凡間。甚至有人認為,尼采之所以能成為他自己筆下的“超人”,正是拜他的瘋狂所賜。

“科學現(xiàn)實的病理學”是最后一個對尼采進行診斷的流派。該流派傾向于認為尼采的疾病是器質(zhì)性疾病,如腦腫瘤、額顳葉癡呆、線粒體腦肌(Mitochondrial Encephalomyopathy)等。如果說前兩個流派還會關注尼采的疾病是如何對其思想施加影響的話,那么,最后這一流派只關心尼采的疾病,而對其思想毫無興趣。他們之所以會以尼采作為分析對象,只是因為這位病人的知名度比較高罷了。

后世對于尼采精神疾病的診斷莫衷一是,因為在尼采所處的時代,人們對于精神障礙的認識實在有限。1889年,當尼采抱馬當街痛哭的時候,精神病學分類與診斷體系的先驅(qū)——德國人埃米爾·克雷佩林(Emil Kraepelin)才剛剛開始從事精神病學的研究工作。若干年后,世界衛(wèi)生組織(WHO)制定的《國際疾病分類》(International Classification of Diseases, ICD)和美國精神醫(yī)學學會(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 APA)出版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tǒng)計手冊》(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DSM)已成為全球通用的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擁有了科學主義武器的人們開始挺直腰桿,將尼采從歷史中掘出,尋覓能夠說明他精神狀況的蛛絲馬跡,對這位偉大的精神病人的病案展開“狂歡式”的討論。

以上三種針對尼采精神疾病推測類型的共同之處,是將討論焦點置于疾病本身。尼采的著作已流傳百年,為何作者的精神狀況會引起人們?nèi)绱碎L久而熱烈的興趣?莫比烏斯“珍珠”的比喻似乎早已說明,一旦作者被認定為瘋子,他的著作即應被另眼相待,甚至被視為“有害”,因為瘋子的想法總是“有害”的。在這種假設下,尼采被物化了,尼采的精神疾病作為一個抽象實體一并存活下來。同時,人們也正手持科學主義的“偉大”工具試圖將尼采“殺死”。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尼采生前批判的正是科學主義,而在他身后百年,試圖“殺死”他的,也是科學主義。

一、 新的“上帝”

尼采說“上帝死了”,他口中的這個“上帝”是代表基督教信仰的上帝。當“上帝死了”之后,人類要面對的一個難題就是“虛無主義”。孫周興:《末人、超人與未來人》,《哲學研究》,2019年第2期,第109頁。 然而,到目前為止,人類并沒有找到足夠好的應對方法。一個事實是,人們轉(zhuǎn)而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上帝”。在尼采看來,蘇格拉底是殺死上帝并創(chuàng)造新“上帝”的“始作俑者”。蘇格拉底在將死之時,正是利用科學和知識來克服對于死亡的恐懼,他否定了倫理和宗教的力量,轉(zhuǎn)而在普遍精神和理性的幫助下跳脫出了死亡對于個體的限制。孫周興:《尼采與啟蒙二重性》,《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1年第1期,第2頁。而精神醫(yī)學分類診斷領域的科學主義,就是這個新“上帝”手中權杖上的一顆珠子。

就像宗教的上帝最初對人類的意義一樣,科學主義這個新“上帝”幫助人類在面對自然和自身的不確知時建立了秩序感和安全感。如果說精神障礙是一團深不見底的黑暗,那么精神病學分類與診斷的科學主義讓人類在這片黑暗之中看到了光明,從而使人類不至于陷入無盡的絕望之中。正如尼采所言:“‘意志作為‘信仰的賠償,也即如下觀念的賠償:存在著一種神性的意志,一種對我們有所安排的意志。”孫周興:《權力意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33頁。

因此,從這種意義上說,至少在現(xiàn)階段,在面對精神障礙這個全球性的難題時,人類急迫需要這個新“上帝”的現(xiàn)象是極其合理的。事實上,世界各地為精神障礙患者僅能提供有限的醫(yī)療服務是一個緊迫的公共衛(wèi)生問題,能夠得到妥善幫助的精神障礙患者僅為極少數(shù)。2004年,一項針對全世界不同國家和地域的心理健康調(diào)查結果發(fā)現(xiàn):在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國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過心理健康服務的嚴重精神障礙患者比例低于25%;而即使在高收入國家,也僅有1/3至1/2的患者能夠享受心理健康服務。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World Mental Health Survey Consortium, “Prevalence, severity, and unmet need for treatment of mental disorders in the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World Mental Health Surveys”,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 2004, 291(21), pp. 25812590.造成該局面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全世界范圍內(nèi)具有專業(yè)水平及能力的心理健康服務人員嚴重短缺。例如,在占據(jù)世界人口39%的中低收入國家,每10萬人中,心理健康服務者不足4名,而其中3名還是護士等非科班出身的醫(yī)療衛(wèi)生機構從業(yè)人員。在低收入國家則基本上沒有從事心理健康服務的人員。Clark L. A., Cuthbert B., R. Lewis-Fernández, et al, “Three Approaches to Understanding and Classifying Mental Disorder: ICD-11, DSM-5, and the National Institute of Mental Healths Research Domain Criteria (RDoC)”, Psychological Science in the Public Interest: A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Psychological Society, 2017, 18(2), p. 72.

這些本就稀缺的心理健康服務資源,由于人員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及文化影響、自身素質(zhì)和教育程度的極大差異,使得他們在識別和診斷精神障礙及提供治療的過程中很難保證專業(yè)服務的一致性。而ICD和DSM等國際通用的分類和診斷系統(tǒng)最大的意義就在于建構了一門通用的語言,這門語言將全世界的精神心理健康服務者團結起來,成了識別和理解精神障礙患者的主要手段。這使全球各個地區(qū)的精神障礙患者都能享受到精神醫(yī)學發(fā)展帶來的紅利,從而減輕精神障礙對世界造成的疾病負擔。

人類與精神疾病抗爭的歷史充滿了血與淚。在蒙昧時代,人們將精神疾病視作惡魔,精神病人被施以放血療法、環(huán)鉆術等非人性的“治療”方法,在識別精神病人的方式上甚至出現(xiàn)過荒唐的“顱相法”,精神病人因此遭受了隔離……直到人們開始逐漸建構起精神疾病的分類與診斷體系,飽受精神疾病折磨的群體才得到了“病人”的身份。從這個意義上講,科學主義精神病學在早期賦予了精神病人以尊嚴,可以說,它是這個群體充滿希望的“上帝”,具有毋庸置疑的進步意義。

然而,尼采指出,“對思維之直接確信的信仰更多的只是一種信仰,而不是一種確信!”孫周興:《權力意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86頁。這個新“上帝”似乎并非全知全能。一個令人沮喪的現(xiàn)實是,目前人類對精神障礙形成和發(fā)展的確切機制的理解仍然非常有限。現(xiàn)有研究得出的結論是:精神疾病通常和生物學基礎、社會心理、文化習俗、個人素質(zhì)與行為等多種因素有關。這些因素交互纏繞,以極其復雜的方式作用于個體,因此,作為性質(zhì)不同的多重原因共同孕育的獨特結果,精神障礙往往并不能被明確而精準地定義。在此前提下,人類無法以因果論的慣常思維來設計和開發(fā)精神障礙分類診斷系統(tǒng),只能基于肉眼觀察到的行為現(xiàn)象及個體自主報告的感覺和想法進行建構。作為全球范圍內(nèi)精神障礙識別的通用語言,精神障礙分類診斷標準固然能夠幫助我們理解漫長歲月中記錄和總結的觀察結果,但人類似乎已經(jīng)達到了通過觀察和內(nèi)省來理解精神障礙的極限。

這一極限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不同國家針對社交恐懼癥的流行病學調(diào)查結果具有驚人的差異性。盡管這些國家所使用的診斷訪談工具和框架(DSM的結構式訪談)相同,但其中患病率最高和最低的國家之間的差異達到了34倍之多。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作為一門用于理解精神障礙的通用語言(診斷標準),它始終無法統(tǒng)一化、一致化地識別不同文化中精神障礙的表現(xiàn)形式。其二,精神障礙治療亦存在差異性。盡管建構診斷分類系統(tǒng)的初衷是區(qū)分精神障礙的不同種類,盡量準確地理解每個以癥狀集表現(xiàn)的精神疾病,以及有針對性地探索特異性標準化的治療方案,然而,目前的研究證據(jù)卻一再表明,精神藥理學治療的目標并不能完全與診斷分類標準的目標相匹配。比如,抗抑郁藥的代表藥物5-羥色胺再攝取抑制劑(百憂解即是該系列的典型藥物)除了治療抑郁癥以外還對很多其他精神障礙有效,如進食障礙和焦慮癥;同樣,第二代抗精神病藥物也能輔助治療非精神病性的情緒障礙。Clark L. A., Cuthbert B., R. Lewis-Fernández, et al, “Three Approaches to Understanding and Classifying Mental Disorder: ICD-11, DSM-5, and the National Institute of Mental Healths Research Domain Criteria (RDoC)”, Psychological Science in the Public Interest: A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Psychological Society, 2017, 18(2), p. 72.

既然科學主義精神醫(yī)學這個新“上帝”沒有充足的力量將人類從黑暗的精神泥沼中“解救”出來,那么人們過度地信奉和依賴新“上帝”,這對人類自身意味著什么?精神醫(yī)學的發(fā)展又該何去何從?

二、 去“人”化

在西方哲學中,“個體”常常不會真正成為思考對象,即使當我們試圖思考和討論“個體”時,也往往會落入本質(zhì)主義或普遍主義的窠臼中,不自覺地用“普適性”的概念來表述或解釋個體的存在。也就是說,人們歷來是以普遍主義的認識方式來描述個體,然而這樣一來,個體也就消失在普遍主義之中不復存在了。這種“普適性”的概念往往又和當代科學主義的理念不謀而合,也即尼采所摒棄的兩種自然科學:一種是以柏拉圖為代表的科學——意圖超越自然,一種是培根式的科學——意圖征服自然。以形而上學為基礎的科學主義在解決存在問題上既自大又片面,篤信以“因果性”的方式既能認識存在也能修正存在,也就是說,科學主義相信自己可以包辦所有的存在問題。尼采對此則持堅決否定的態(tài)度:“我們脫口而出‘因果性;就像邏輯學所做的那樣,在各種觀念之間采納一種直接的因果聯(lián)系——這乃是極其粗糙和極其笨拙的觀察的結果?!睂O周興:《權力意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402頁。

人類認識自身的過程亦是如此。福柯說過,醫(yī)學術語和按照其科學主義的規(guī)范所劃定的疾病類別并不是固定的,從簡單的意義上來講,甚至是不客觀的。Richard Schain, The Legend of Nietzsches Syphilis, Praeger, 2001, pp. 1130.在面對精神疾病時,人類嘗試拿科學作為探索工具,像對待所有身體疾病那樣,用因果論的簡單還原主義的方法來定義精神疾病。這就掉入了精神病學生物還原主義的陷阱。美國精神病學研究的主要資助機構——美國國立精神衛(wèi)生研究所(National Institute of Mental Health, NIHM)就秉承著這一信念,提出精神疾病本質(zhì)上是“腦疾病”的理念,并著力發(fā)展基于腦的精神疾病研究策略(Research Domain Criteria, RDoC)。該項目專注于將精神疾病的診斷錨定于病理生理學的研究證據(jù),旨在將關于“精神”的探索簡化還原到“大腦”的領域。生物精神病學領域的突破的確引起了精神醫(yī)學發(fā)展史上的重大變革,但隨著該領域的不斷發(fā)展,基礎科學的璀璨發(fā)現(xiàn)已無法承擔起人類理解精神障礙病因或發(fā)病機制的重任。我們頭頂上的復雜大腦并不愿意將自己簡化為若干個單元以供人類認識和理解,精神障礙在分類診斷系統(tǒng)中也無法簡化為一系列簡單的疾病。也就是說,精神病學的分類診斷體系只能作為一門通用的專業(yè)語言,卻無法成為一把鑰匙開一把鎖的特異性工具。

科學主義者并未意識到自身的局限。而尼采認為,以機械論建構的世界是一種機械的無意義的世界,這個世界錯誤地認為唯有機械論才是人應當依靠的最根本和最終的法理和準則。孫周興:《尼采與未來哲學的規(guī)定》,《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9年第5期,第27頁。這也正是尼采在世時所嚴厲批判的,即科學主義具有謊言的性質(zhì)??茖W主義認識世界的這種謊言和“宗教”“道德”“形而上學”等“謊言”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差別,只是形式不同。而這些都是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也即人們需要在世界中存活,就不得不通過謊言創(chuàng)造一個上帝,但這個上帝卻反過來威脅了人的存在。孫周興:《尼采的科學批判——兼論尼采的現(xiàn)象學》,《世界哲學》,2016年第2期,第51頁。當人們用盡一切智慧試圖將精神病學納入科學主義的評價體系時,就不可避免地將精神疾病診療學的工具性一再放大。如同信奉上帝一般地唯科學主義論,實際上忘記了最初建構這門理解精神疾病“語言”的意義,將疾病視作了目的,卻否定了人的存在,從而使得作為主體的人以及人文科學的存在都受到了打壓。孫周興:《尼采與未來哲學的規(guī)定》,《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9年第5期,第24頁。

按照亞瑟·W.弗蘭克(Arthur W. Frank)的說法,現(xiàn)代性培養(yǎng)了人們對不良健康狀況的擔憂和試圖改善這種狀況的思慮。在現(xiàn)代性中,疾病正在脫離“人”,而臣服于高度專業(yè)性的狹窄卻又強大的技術領域。在精神病學發(fā)展的蒙昧時代,在落后地區(qū)的病人可能會因精神疾病的妖魔化而遭受來自家庭和社會體系的不公正待遇;但現(xiàn)在,他們被以消除這種疾病為生的專業(yè)人士所包圍。他們的痛苦被解釋為臨床癥狀并被冠以一個特定性的診斷,他們自身則被一種陌生而具有壓倒性的專業(yè)語言符號化了。精神疾病的定義和概念同其他醫(yī)學術語一樣,是一種非人性化的普遍適用的語言。該語言只流通于專業(yè)人士之間,只注重機體的癥狀和障礙,而對人本身個體化的東西不感興趣。精神疾病被納入一種概念體系當中,這個體系無視個體自身對概念的理解能力,而是優(yōu)先考慮科技語言下的技術因素、經(jīng)濟因素和政治因素。精神病人不僅要忍受精神疾病帶來的負性情緒和痛苦體驗,還要接受加之于自身但自己卻無從理解的無比復雜的診斷和治療方式。Sedgwick P. R., “Nietzsche, Illness and the Bodys Quest for Narrative”, Health Care Analysis, 2013, 21(4), pp. 306322.當今人們努力去完善科學主義精神病學,希望能像對待所有事物那樣認識精神疾病,然后掌控它、攻克它、消滅它。然而在這個追求過程中,人們無意識地犧牲了對于患病個體自身經(jīng)驗的體察。通過這種方式,現(xiàn)代性的普遍主義使人們臣服于科學主義拜物教,專業(yè)性、規(guī)范化的管理和診療成為頭等重要的大事,而病人自身的疑問和要求似乎變得愈發(fā)無關緊要甚至是“不識好歹”。病人的疾病終究變得不再屬于他們自己。當人們,尤其是精神病人,終于接受這個不得不服從于自己創(chuàng)造的非人性化“上帝”的現(xiàn)實時,就會產(chǎn)生無助感和疏離感。而在他們接受這種狀態(tài)后,他們作為“人”的那個部分,也被弱化了,最終造成 “去人化”的局面。

那么,當尼采否定了科學主義這種認識世界的方式之后,是不是精神醫(yī)學就要陷入“虛無主義”的境地呢?事實上,按照勞倫斯·朗佩特(Laurence Lampert)的說法,尼采反對的并不是科學,而是以笛卡爾為代表的機械宇宙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尼采反而是科學的捍衛(wèi)者。他捍衛(wèi)科學的最高目的只有一個:肯定存在者的存在并使存在者如其所是。尼采認為科學應當以人為目的,“人們必須學會愛自己……以一種完好而健康的愛:人們才能堅守自己,而不至于四處游走”孫周興:《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96頁。。精神醫(yī)學的目的同樣是對自身的認識和照護,因而不能以疾病為主體,而是以“人”為主體,要回歸到“人”自身。所以,必須關注人的內(nèi)在性和自然性,這和尼采對于“超人”的闡述是相一致的。那么,如何以“超人”之思來審視精神醫(yī)學的發(fā)展呢?

三、 “超人”之思

尼采所謂的“超人”是一個相對于“末人”的概念,是一種肯定了作為個體之人的實存性的規(guī)定?!俺恕辈粫詿o限超越的姿態(tài)附庸于天上理性的“上帝”,而是注重感性,主張實現(xiàn)以生命力為本源的個體存在。也就是說,“超人”的意義是“忠實于大地”,也即回歸到人自身,肯定自身的自然性。尼采就這樣將人從天上拉回了地下,并提示了“超人”身上的自然與技術的二重性。如果將這一意義引申開來,人們對于精神疾病的關注也應從科學主義上帝的神圣莊園回歸到人自身,應致力于讓該領域具有“超人”般的自然與技術的二重性,這意味著:既要發(fā)展精神疾病診療手段的技術性,又要充分尊重人身上的自然性。孫周興:《末人、超人與未來人》,《哲學研究》,2019年第2期,第116頁。

海德格爾認為,尼采所謂的“末人”具有不斷向上超越的屬性。西方的傳統(tǒng)宗教如此,笛卡爾機械論的科學也是如此。此兩者要么追求一種高于人的信念,要么求索強于人的技術,始終在克服和超越著自身,以至于人本身變得愈來愈渺小,愈來愈成為可被忽略的存在。如果說人們在攻克其他疾病方面總會踏著階梯朝著“光明”一路攀升,不能說這就一定是“末人”的行為。將人的器官作為目標和對象,并不意味著物化了作為整體的“人”從而否定人本身。對待精神疾病則不可一概而論,否則將會謬以千里。但“精神”無法脫離“人”這個主體概念而獨立存在,我們對于精神障礙的認識只能稱作一種“建構”而非“發(fā)現(xiàn)”。精神障礙作為一個“抽象實體”,將其具象化的過程只能稱為“建構”,從而將這一抽象實體轉(zhuǎn)化為合法的科學研究對象。即便如此,也無法改變一個現(xiàn)實:盡管我們像對待其他疾病一樣對待精神障礙,但精神障礙仍然是一種異質(zhì)的抽象實體,其本體狀態(tài)具有不確定性——除非人們看到它們的本體,即實體化的個人。因此,如果將精神疾病作為無限向上求索的對象,那么只能是“末人”不斷克服和否定自己,況且“末人”向上超越之路并不順利。在科學主義世界中,當某種疾病被定義時,總會存在規(guī)范主義元素。例如高血壓或高血脂,在實驗室檢查結果中設置“正?!迸c“異?!狈纸缰档倪^程就是公共衛(wèi)生專業(yè)人員在充分衡量“風險收益比”之后的謹慎決定。規(guī)范主義是人類理性對待疾病的必要條件,精神疾病也是如此。在考慮抑郁癥和焦慮癥的“正?!被颉爱惓!狈纸缇€時,悲傷達到多嚴重的程度或有多少焦慮的表現(xiàn)才能稱之為“異?!?,對此可供參考的臨床材料顯然比其他疾病不確定、不可靠得多。這也是精神醫(yī)學在醫(yī)學領域中左右為難的主要原因。Phillips J., Frances A., Cerullo M. A., et al, “The Six Most Essential Questions in Psychiatric Diagnosis: A Pluralogue Part 1: Conceptual and Definitional Issues in Psychiatric Diagnosis”, Philosophy Ethics and Humanities in Medicine, 2012, 7, p.3.但這并不意味著精神醫(yī)學不需要規(guī)范化的診斷。這種想法是落后且愚蠢的,放棄給病人做診斷就相當于放棄了人們在科技發(fā)展中所積累的所有經(jīng)驗和知識。診斷體系濃縮了人們對精神病人群體性特點的認識。超人之思帶給我們的啟示是:面對精神疾病的過程不僅僅是識別疾病的過程,更應將病人個人化的信息和群體化的特點結合起來。

因此,朗佩特指出,尼采反對將物理學放在科學的典范之位,且最認可兩個科學門類:解釋學和心理學。前者尊重可能性而非盲目地追求確定性,后者則關注存在者的意識本身。這兩者對個體的研究主旨更加友好,個體在這里有更大的存在空間。孫周興:《尼采的科學批判——兼論尼采的現(xiàn)象學》,《世界哲學》,2016年第2期,第54頁。尼采所認可的這兩個學科并非互不相干,至少在理解人自身的意義上,兩者應為相輔相成的關系。

雖然在心理學和精神醫(yī)學的研究領域,解釋學的方法論并不具備任何話語優(yōu)勢,但仍有為數(shù)不少的思想家和心理學家不認同以邏輯經(jīng)驗主義為認識論基礎的傳統(tǒng)主流心理學體系。哈德卡索、王姝彥:《邏輯經(jīng)驗主義與心理學哲學》,《世界哲學》,2010年第1期,第70頁。雅斯貝爾斯不否認自然科學之于精神疾病研究的意義,但他反對精神疾病如婢女一般依附于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他將精神疾病科學主義的上帝稱為“軀體的偏見”或“腦神話學”。徐獻軍:《雅斯貝爾斯與現(xiàn)象學精神病理學》,《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1月12日,第A5版。心理學研究對象的特殊性決定了其學科性質(zhì)——它具備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雙重屬性。雅斯貝爾斯區(qū)分了兩種心理學——“說明心理學”和“理解心理學”:前者注重自然科學的邏輯和因果論;而后者強調(diào)精神科醫(yī)師和心理治療師的主觀體驗和反思,探索對于精神世界內(nèi)部的理解。雅斯貝爾斯對精神醫(yī)學的態(tài)度是對尼采思想的支持,即:當人們在科學主義心理學或精神醫(yī)學的研究道路上落入困境時,“解釋學”提供了另外的視野和出路。有學者認為,為了避免精神醫(yī)學在純粹的生物醫(yī)學領域里“沉淪”,應當接納理解心理學,提倡精神醫(yī)學中那些人文社科的元素。趙旭東、徐獻軍:《雅斯貝爾斯的“理解心理學”對當代心理健康服務的意義》,《心理學通訊》,2018年第1期,第60頁。這和尼采提出的觀點相一致,即“反對實證主義,它總是停留在現(xiàn)象上,認為‘只有事實;而我會說:不對,恰恰沒有事實,而只有闡釋?!睂O周興:《權力意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55頁。

總之,隨著科技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當今世界的節(jié)奏可用“飛速”來形容,追求效率已成為這個世界的一項自然準則。然而,人類的身心發(fā)展并不能完全與這個世界同步而達到飛速進化。這樣的落差一方面成為現(xiàn)代人心理壓力甚至“精神疾病”的來源;另一方面,人們渴望“精神疾病”能夠以特效的、批量化的方式得以解決。因此,以個體的“人”為認識和治療的對象似乎已不再能適應現(xiàn)代性的要求。我們應當警惕弗蘭克所警示的:當疾病不屬于個體的時候,現(xiàn)代性就會威脅我們自身。當人們殫精竭慮地讓這個世界“萬物互聯(lián)”成一個全知全能的龐然大物時,如何保留“人”自身就顯得意義非凡并具有極大的挑戰(zhàn)性。

當我們意識到這種危險時,就應當有所行動:阻止尼采被殺死,將“精神”歸還給“人”,以“超人”之思進行自我救贖。

“Killing” Nietzsche? A Criticism of the Scientism

in the Concept of Mental Disorder Diagnosis and Treatment

LI Wentian

Department of Psychosomatic Medicine, Wuhan Mental Health Center, Wuhan 430012, China

Is there a causal relationship between Nietzsches insanity and his thoughts? If Nietzsches insanity at the end of his life is judged to be caused by his organic brain disease, should his thoughts be treated as nonsense and be completely rejected? In fact, when people focus on Nietzsches mental illness with the modern scientific diagnosis and treatment system, the illness has been separated from its essence, scientism has been revitalized, and Nietzsche is being “killed”. The God of religion is dead, but the “new God” of scientism in the field of psychiatry is needed. Treating mental illness with the mechanistic approach of scientism is the current situation in the field of psychiatry. Although this is based on “human” as the original intention, the result is “dehumanization”, so this is the “l(fā)ast man” approach. The science advocated by Nietzsche is the science for the purpose of “man”, affirming the existence of “man” itself. Therefore, mental illness should be re-examined and re-understoo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uperman”, that is, both “naturalness” and “intrinsic nature” of human beings should be emphasized.

Nietzsche; mental disorder; scientism; super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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