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利華，安蘭朋

摘要：中國古代以《水龍吟》命名的樂曲頗多，大致可分為笛曲和琴曲兩個系列。這兩個系列都曾傳入韓國，并影響到古典詩歌的創(chuàng)作。韓國文人筆下的“水龍吟”意象或指笛琴之妙曲，或狀山水之清音，兼有“清幽”“清剛”“清古”三層審美意蘊，帶著中韓兩國文化的印跡。

關(guān)鍵詞：《水龍吟》;韓國;古典詩歌

中圖分類號：I312.072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1573（2022）03-0015-06

中國古代以《水龍吟》命名的樂曲頗多，大致可分為笛曲和琴曲兩個系列。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這兩個系列都曾傳入韓國，并影響到古典詩歌的創(chuàng)作。韓國文人將“水龍吟”融入作品中，使之成為具有獨特審美意蘊的詩歌意象。由于《水龍吟》兼涉音樂與文學(xué)之畛域，探討其在韓國的傳播，將為我們研究中韓文化交流帶來新視角。

一、《水龍吟》傳入韓國的時間和方式

《水龍吟》最初是隨宋代宮廷隊舞《拋球樂》傳入韓國的，早在高麗文宗二十六年（1072年），金悌出使宋朝歸來，隨行樂工帶回了《拋球樂》隊舞。①文宗二十七年（1073年），《拋球樂》隊舞在八關(guān)會上正式演出?！陡啕愂贰分尽份d：“（文宗二十七年）十一月辛亥，設(shè)八關(guān)會，御神鳳樓觀樂。教坊女弟子楚英，奏新傳《拋球樂》《九張機》別伎?！稈伹驑贰返茏邮?，《九張機》弟子十人?！盵1]《拋球樂》隊舞中就有《水龍吟令·洞天景色》一曲：

樂官奏《水龍吟令》，兩隊十二人，回旋而舞，訖，唱《水龍吟令·洞天景色》詞曰：“洞天景色常春，嫩紅淺白開輕萼。瓊筵鎮(zhèn)起，金爐煙重，香凝錦幄。窈窕神仙，妙呈歌舞，攀花相約。彩云月轉(zhuǎn)，朱絲網(wǎng)除，任語笑、拋球樂。繡袂風(fēng)翻鳳舉，轉(zhuǎn)星眸、柳腰柔弱。頭籌得勝，歡聲近地，花光容約。滿座佳賓，喜聽仙樂，交傳觥爵。龍吟欲罷，彩云搖曳，相將去、歸寥廓。”訖，樂官奏《小拋球樂令》。[1]

在隊舞中，將十二人分作兩隊，輪番拋球，《水龍吟令·洞天景色》是在拋球前兩隊合唱的一首樂歌。

《水龍吟》隨宮廷隊舞《拋球樂》傳入韓國的時間，遠早于宋代文人詞作的傳入。要明確這一點，先須厘清《水龍吟》與《鼓笛慢》之間的關(guān)系。蘇軾《水龍吟·黃州夢過棲霞樓》詞序云：“乃作此詞，蓋越調(diào)《鼓笛慢》?！盵2]135很多學(xué)者認為《水龍吟》即《鼓笛慢》，事實上，這里蘇軾強調(diào)《水龍吟》是越調(diào)《鼓笛慢》，似意為《鼓笛慢》本不屬越調(diào)。因為《拋球樂》隊舞是由同屬“越調(diào)”的幾支曲子組合而成，所以《鼓笛慢》一曲進入隊舞時轉(zhuǎn)為越調(diào)，并更名為《水龍吟》。翻檢《全宋詞》不難發(fā)現(xiàn)，在秦觀、呂渭老、趙長卿等人的詞集中，《水龍吟》《鼓笛慢》皆是二調(diào)并存，可證《水龍吟》《鼓笛慢》是有所不同的，《水龍吟》應(yīng)為《鼓笛慢》一曲轉(zhuǎn)調(diào)而來。雖然從文字來看，秦觀《鼓笛慢》（亂花叢里曾攜手）與《水龍吟》（小樓連苑）相同，但是宋詞中轉(zhuǎn)換宮調(diào)，文字并未發(fā)生變化的也頗為多見。有的學(xué)者認為《水龍吟》始見于歐陽修《醉翁琴趣外篇》中《鼓笛慢》（縷金裙窣輕紗）一詞，至元豐三年（1080年）蘇軾作《水龍吟·贈趙晦之吹笛侍兒》一詞時始改名。②事實上，《拋球樂》隊舞于熙寧五年（1072年）已傳入高麗，其中就有《水龍吟》之曲，離蘇軾初作《水龍吟》詞尚有八年之久。在宋代，隨著《拋球樂》隊舞的演出，《水龍吟》廣為傳唱，文人亦紛紛操觚染翰，填寫此調(diào)。而宋朝與高麗之間文化交流頗為頻繁，隨著大量宋人文集東傳，蘇軾、秦觀等人所作《水龍吟》詞亦傳至韓國。

當一部分文人詞以純文本的形式傳入韓國后，這些作品能否配合《拋球樂》隊舞中《水龍吟令》的樂曲來演唱呢？答案應(yīng)該是肯定的?！稈伹驑贰逢犖柚械摹端堃髁睢吩~調(diào)，其體式為：“仄平仄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仄?！闭纭稓J定詞譜》所云，此首《水龍吟令》為“雙調(diào)一百二字，前后段各十一句四仄韻”，與秦觀《水龍吟》（小樓連苑橫空）一體相近，“惟前后第九句各減一字，后段結(jié)句添二字異”。[3]1394詞乃倚聲而作，歌有定句，句有定聲，所謂“一字一拍，不敢輒增損”。[4]221從文字體式上相近，我們可以推斷，宋人填詞所倚《水龍吟》和《拋球樂》隊舞所用《水龍吟令》的樂曲應(yīng)是基本相同的。也就是說，即使一部分的文人詞是以純文本的方式傳入韓國，也可以找到與之配合的曲調(diào)，從而轉(zhuǎn)化成樂歌的形式。

《高麗史·樂志》中又有《水龍吟慢》一曲：“玉皇金闕長春，民仰高天欣載。年年一度定佳期，風(fēng)情多感慨。綺羅競交會。爭折花枝兩相對。舞袖翩翩歌聲妙，掩粉面、斜窺翠黛。錦額門開，彩架球兒，當先誘、神仙隊。融香拂席舞霓裳，動鏗鏘環(huán)佩。寶座巍巍五云密，歡呼爭拜退。管弦眾作欲歸去，愿吾皇、萬年恩愛?！盵1]其中“融香拂席舞霓裳”句原缺“舞”字，據(jù)《欽定詞譜》補。[3]1396-1397此詞詳細描繪了《拋球樂》隊舞中折花、合唱、拋球、致語等環(huán)節(jié)，可知也是配合隊舞來演唱的。另據(jù)《樂學(xué)軌范》中所載朝鮮成宗時期的《拋球樂》隊舞用“水龍吟引殺”[5]，即《水龍吟慢》，亦可證此曲本是隨隊舞傳入，但其傳入的時間卻要晚于熙寧四年。《水龍吟慢》是徽宗賜大晟樂時方傳入的，關(guān)于這一點，朝鮮王朝時期的文人曾反復(fù)提到。如許筠（1569—1618年）《惺翁識小錄》云：“如《風(fēng)入松》《瑞鷓鴣》《水龍吟》《五云捧瑞圖》等章，亦宋道君時所賜大晟樂也，猶可謂古樂存也?！盵6]指出《水龍吟》為宋徽宗所賜大晟樂中的一部。李瀷（1681—1763年）《大晟樂》詩云：“薰風(fēng)細和水龍吟，彩云交回瑞鷓鴣?！盵7]言及大晟樂中兩首重要的曲目：《水龍吟》和《瑞鷓鴣》。李瀷另有《大晟樂》一文云：“髙麗睿宗九年，宋徽宗賜新樂及大晟樂。十一年，薦于太廟。說者謂《瑞鷓鴣》《水龍吟》之類，即其詞曲也。今《獻仙桃》《拋球樂》等樂皆自勝國流傳如此也。高麗樂志載《水龍吟》一篇，而其詞多說風(fēng)情綺羅、紅粉翠黛之語，斷非雅樂之意。宋天子亦豈以此特賜外邦，借曰有之，未必為歷代遵用之制也?！盵8]此處所言《水龍吟》顯然指的是《高麗史·樂志》中所載《水龍吟慢》，“風(fēng)情綺羅”是指“風(fēng)情多感慨”“綺羅競交會”等語，“紅粉翠黛”是指“掩粉面”“斜窺翠黛”等語。李瀷明確指出，《高麗史·樂志》中所載《水龍吟慢》是高麗睿宗九年（1114年）隨宋徽宗所賜大晟樂傳入的。③

《水龍吟慢》一詞體式為：“仄平平仄平平，平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平仄仄。仄平仄平仄。平仄平平仄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平平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薄稓J定詞譜》云：“雙調(diào)一百二字，前段八句五仄韻，后段九句四仄韻?！艘姟陡啕愂贰分尽?，名《水龍吟慢》，與蘇詞、秦詞句讀全異，采入以備一體?！盵3]1396-1397同為一百零二字，《水龍吟令》為二十二句，《水龍吟慢》僅十七句。劉崇德先生在《燕樂新說》中說：“拍，即樂句?！盵9]從句數(shù)的變化也可看出，《水龍吟慢》在節(jié)奏上要慢于《水龍吟令》。

《高麗史·樂志》所載《水龍吟令》和《水龍吟慢》雖然節(jié)奏不同，曲調(diào)有異，但都屬于笛曲一系?！端堃髁睢酚伞豆牡崖忿D(zhuǎn)調(diào)而來，而《鼓笛慢》本是源自笛曲的詞調(diào)。古人常將笛聲比作水中龍吟之聲，如東漢馬融《長笛賦》云：“龍鳴水中不見己，截竹吹之聲相似?！盵10]498以為笛聲模擬的是水中龍吟之聲。唐代李白《宮中行樂詞》云：“笛奏龍吟水，簫鳴鳳下空?！盵11]正是化用馬融之句。當宋人將《鼓笛慢》轉(zhuǎn)調(diào)并編排進《拋球樂》隊舞時，即冠以《水龍吟》之名。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宋代《拋球樂》隊舞中《水龍吟》的伴奏樂器雖不見記載，但是《水龍吟》一曲到了明代，依然時常出現(xiàn)在宮廷燕樂之中。明代《禮部志稿》載洪武間所定殿內(nèi)侑食樂，其中進膳樂用《水龍吟》，伴奏樂器有“笙二、笛二、鼓二、板一、杖鼓八”。[12]由此可見，從宋代到明代，宮廷燕享樂中的《水龍吟》皆以笛為主要伴奏樂器。宋代文人填寫的《水龍吟》詞調(diào)來自《拋球樂》隊舞，故亦屬笛曲一系。蘇軾《水龍吟·贈趙晦之吹笛侍兒》詞為其初次填寫此調(diào)，內(nèi)容正是詠詞牌本意，所謂“曲盡詠笛之妙”[13]。其《水龍吟》（古來云海茫茫）有詞序云：“元豐七年冬，余過臨淮，而湛然先生梁公在焉……善吹鐵笛，嘹然有穿云裂石之聲。乃作《水龍吟》一首，記子微、太白之事，倚其聲而歌之?！盵2]200言明此詞為倚鐵笛之聲而作。

中國古代不但有《水龍吟》笛曲，琴曲亦有以《水龍吟》命名者，并且也曾傳入韓國。相傳《水龍吟》琴曲為漢末諸葛亮所作，明代張進朝《玉梧琴譜》云：“按《紫霞洞》考，孔明所作也。曰：龍，陽物也，在《易》之初為潛，今龍作甘霖而歸淵海，須臾吟涌，其意高廣，有九霄之音。”[14]明清時期的琴譜對《水龍吟》多有記載，主要分為四個版本：（1）羽調(diào)六段，如明代《玉梧琴譜》《琴書大全》《藏春塢琴譜》《義軒琴經(jīng)》所記;（2）羽調(diào)四段，如明代《思齊堂琴譜》、清代《穎陽琴譜》所記;（3）羽調(diào)三段，如明代《伯牙心法》《新傳理性元雅》、清代《酣古齋琴譜》所記;（4）宮調(diào)兩段，如明代《文會堂琴譜》所記。明代楊掄《伯牙心法》中載有《水龍吟》琴歌歌詞，乃是以七言為主的歌行體，其中七言與九言交錯出現(xiàn)，與笛曲系列的《水龍吟》詞體式迥異。

雖然宋代《紫霞洞琴譜》中已著錄《水龍吟》一曲，但在宋人筆下《水龍吟》多指笛曲。到了明代之后，則常以《水龍吟》指琴曲。如林鴻《贈彈琴吳生》詩云：“之子蘊秀氣，能彈綠綺琴。坐來秋月下，如聽水龍吟。”[15]王佐《花封琴韻》詩云：“公庭無事理瑤琴，一曲陽春太古音。碧落霜清山鶴唳，寒潭煙凈水龍吟。”[16] 朱頤《賦得為我彈鳴琴贈王生》詩云：“憐君多雅調(diào)，為我彈鳴琴……夜深山鬼泣，江凈水龍吟?！盵17]皆以《水龍吟》指琴曲?？梢姡诿鞔?，《水龍吟》是頗為流行的琴曲。縱觀朝鮮王朝時期的文人創(chuàng)作，前期作品多以“水龍吟”指笛曲，中后期則多指琴曲或琴歌。據(jù)此似可推斷，《水龍吟》琴曲傳入韓國的時間應(yīng)是到了明代之后。

二、韓國古典詩歌中的“水龍吟”意象

《水龍吟》在韓國廣為傳播，從宮廷樂舞的表演，到文人詞調(diào)的傳唱，再到琴曲的彈奏，它被越來越多韓國文人所接受和喜愛?！端堃鳌凡粌H融入文人雅士對藝術(shù)生活的體驗之中，而且成為他們詩歌中頻繁出現(xiàn)的意象。在韓國古典詩歌中，“水龍吟”意象是擁有豐厚意蘊的文化符碼，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

《拋球樂》隊舞自高麗時代傳入之后，至朝鮮王朝時期已成為唐樂呈才中重要的一部，并從宮廷走向民間?！稈伹驑贰逢犖柚小端堃鳌芬缘褳橹饕樽鄻菲?，所以朝鮮時代詩人多以“水龍吟”指代笛曲。如姜希孟（1424—1483年）《戲贈梅奴》：“汝有一枝笛，又有一張琴。彈成別鶴操，吹作水龍吟。采葑遺下體，百年仰德音。勸汝習(xí)歌舞，慰我遺世心?！盵18]在這里，“別鶴操”是彈奏的琴曲，而“水龍吟”則是吹奏的笛曲。鄭士龍（1491-1570年）《戲自遣》：“宿酲扶起對朝陰，落絮飛花滿院深。惱得春愁無處寫，一聲羌管水龍吟?！盵19]“羌管”即羌笛，此處“水龍吟”亦指笛曲。

到了朝鮮王朝中后期，隨著琴曲系列的《水龍吟》傳入，亦有詩人以“水龍吟”指琴曲或琴歌。如金龜柱（1740—1786年）《江上琴興》：“我家長江堤，上植碧梧桐。滿江明月時，隱幾聞清風(fēng)。十年老可材，取以為我琴。一彈有馀興，再彈清一心。松風(fēng)振萬壑，颼飗幾千尋。猿驚月下啼，龍聽水中吟。玉溪秋夜宿，歌曲繞云林?！盵20]以水中龍吟形容琴歌清心悅耳、馀興悠長的藝術(shù)效果。李學(xué)逵（1770—1835年）《再贈崔璞》：“寶卿歌曲卷兒琴，第一金官時世音。他日蒜臺明月里，曳船須聽水龍吟?！?[21]亦以“水龍吟”喻指琴歌。

隨著《水龍吟》樂曲在韓國的傳播，一些詩人以“水龍吟”來比擬自然的水聲或風(fēng)聲。高麗詩人白文寶（1303—1374年）有《樸淵瀑布行》詩云：“壁立斷崖千仞飛流懸，有如銀漢來青天。隱空似聽水龍吟，珠舂玉碎颼飗兮萬尋。龍應(yīng)抱寶潛其淵，陰壑白日常云煙。”[22]以“水龍吟”比擬樸淵瀑布飛流急湍的聲音。到了朝鮮王朝時期，有的詩人以“水龍吟”比擬風(fēng)聲。如李瑞雨（1633—1709年）《路傍盤松》詩云：“翠蓋童童數(shù)畝陰，風(fēng)聲時作水龍吟。長亭十月冰霜畔，不系行人去住心?！盵23]以“水龍吟”比擬寒風(fēng)掠過松林的聲音。

在韓國文人的詩歌中，“水龍吟”不再是簡單的樂曲名，也不只是對水聲或風(fēng)聲的比擬，而是與作者的主觀情思相融合，成為一種詩歌意象。從現(xiàn)存的詩歌作品來看，韓國文人往往著力凸顯“水龍吟”意象“清”的審美特質(zhì)，兼有“清幽”“清剛”“清古”三層意蘊。

《水龍吟》樂曲的得名，有龍吟水中意，乃取象于自然。在古人的觀念中，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琴聲屬絲，笛聲屬竹，而龍吟之聲則是最近自然的肉聲。以水中龍吟形容低沉渾厚的笛琴之聲，強調(diào)的是笛琴演奏時發(fā)出的近乎天籟的美妙聲音。所以，在中國詩歌中，往往借“水龍吟”意象來營造遠離塵囂的“清幽”詩境。如元代劉仁本《題環(huán)溪孫元質(zhì)松風(fēng)軒》詩云：“環(huán)溪風(fēng)撼萬松林，似奏鈞天廣樂音。翠節(jié)翩翻笙鶴下，蒼云撩亂水龍吟。月生陰壑同靈籟，人坐幽軒罷素琴。我亦披襟來濯髪，翛然激烈歲寒心?！盵24]以“水龍吟”的意象來烘托松風(fēng)軒的清幽絕俗。在韓國文人的詩作中，“水龍吟”意象同樣蘊含著“清幽”之美。成俔（1439—1504年）《觀音窟前溪，對月飲酒》詩云：“天磨山下大叢林，對酒騷人坐夜深。滿樹飛花迷醉眼，半空靈籟滌塵襟。孤輪月聳黃金餅，萬迭峰回碧玉簪。莫把繁弦勤一抹，潭中恐有水龍吟?！盵25]在花月之下，詩人心中的塵埃被滌除。此時不必彈琴，詩人也能聽到如“水龍吟”般清幽的樂曲，這是來自山水的天籟之音。

《水龍吟》有笛曲和琴曲之分，韓國文人往往從樂器的材質(zhì)入手，賦予《水龍吟》樂曲某種道德的意味，挖掘其“清剛”的審美特征。

從笛曲而言，笛本為竹所制，竹乃清勁剛直，能經(jīng)風(fēng)霜，有君子之象。笛保留了竹的品質(zhì)，能吹奏出君子賢人之志，所謂“唯笛因其天姿，不變其材。伐而吹之，其聲如此。蓋亦簡易之義，賢人之業(yè)也?！盵10]497-498一些韓國文人從《水龍吟》笛曲中聽到的是對道德挺立的追求。如金永爵（1802—1868年）《陶山竹歌，次成潁隱載和聽笛韻卻寄》：“君不見陶山竹，虛心勁節(jié)飽風(fēng)霜。講堂弦誦含清韻，至今新梢拂云長。鞭根移載下江船，昕夕嘯傲幾案傍。翠濤沉沉供醉睡，夢里故人宛清揚。藤榻對話披情素，窗外一帶見橫岡。鳴鳩催雨喚我起，晩風(fēng)犖確蕉衫涼。廬兒剝啄遞郵筒，水龍吟斷月茫茫。紅泥斜搨蝌蚪篆，瀏亮長歌出繡腸。滿室芝蘭同臭味，潁上岳下勞相望。清哦細答瑯玕響，主人一生竹為鄉(xiāng)。”[26]借《水龍吟》的笛曲，贊美故人修潔如竹，雖飽經(jīng)風(fēng)霜，卻依然保有虛心勁節(jié)。詩中“水龍吟”意象帶著清剛之氣，用以烘托出人的品德。又如鄭士龍《冥鴻曹尚書攜青玉笛二管求詠，奉題二絕》其二：“剛勁清溫比德音，奚奴獨解水龍吟。胡天憶捻驚沙夜，一曲梅花出塞心?！盵27]此首詠青玉笛，選取“水龍吟”的意象，正是因為其清剛的道德意味，最契合青玉笛“剛勁清溫”的特質(zhì)。

從琴曲而言，琴多為桐木所制。在古人的觀念中，梧桐貞剛修直，天資韶雅，為鳳凰棲息之所。而以桐木斲琴，彈奏《水龍吟》，寄托的是如梧桐般美好的心志。李森煥（1729—1813年）《悲落桐詞》云：“悲落桐，落桐霜落早。深根到泉無一曲，修干參天大盈抱。春風(fēng)二月草木長，新葉翻翻綠如掌。蔥籠常近日月光，綿羃多沾雨露養(yǎng)。本是嶧陽根，移栽入君門。未待棟梁用，清標出凡倫。及時發(fā)華滋，綠玉迸孫枝。葉堪寶珪裁，蔭如華蓋垂。為君吐清韻，杳若鸞簫吹。滴滴疏雨聲，宮角鳴參差。高高入云端，逢春幸自安。嚴霜八九月，柯葉遂凋殘。孤直為身災(zāi)，風(fēng)雨又中摧。干摧豈復(fù)連，葉落豈復(fù)回。伊昔盛華輝，今見委塵灰。悲落桐，落桐不榮其奈天。常期鸞鳳集，忽見龍虎顛。昔為人所羨，今為人所憐。悲落桐，落桐悲，空懷正直性，無復(fù)華盛時。悲落桐，落桐余孤枿，半心死半心生，寧折不撓屈。悲落桐，落桐有苦心。落桐寧如散木爨，我愿斲之為素琴。萬松林中明月夜，為君彈出水龍吟。秪是少知音！”[28]詩人借修干參天、蔭如華蓋的梧桐，比喻自己超拔脫俗的清韻和正直不阿的品性。斲桐為琴，彈奏一曲《水龍吟》，吐露出百折不撓的苦心和知音難覓的憾恨。詩中的“水龍吟”意象，蘊含著詩人對“清標”“清韻”的追求，以及對“孤直”“正直”的堅守，帶有強烈的道德意味，同樣體現(xiàn)出“清剛”的審美特征。

我們可以將李森煥《悲落桐詞》和明代楊掄《伯牙心法》所載《水龍吟》琴歌結(jié)合起來看。楊掄《水龍吟》琴歌云：“（第一段）銅龍滴水秋夜長，明月悄悄窺西堂。飲水讀罷招魂章，扶爐添火燒沉檀?，幥贌齾s紫錦囊，玉軫拂拭生輝光。清如瑤臺老鶴唳松霜，和如高崗彩鳳鳴朝陽，適如漁父濯足歌滄浪。（第二段）怨如昭君上馬啼紅妝，輕如落花飛絮春茫茫。重如六丁雷斧擢扶桑，緩如魚苗細水流春塘。急如狂風(fēng)卷海波濤揚，悄然彈罷倚胡床。（第三段）千思萬慮都消飏，不聞人語喧東墻。滿庭喇喇飛寒霜，滿庭喇喇飛寒霜。我今欲奏流水腔，知音人在天南方。不如收拾達明旦，水云村下尋王郎?！盵29]第一段先寫彈琴的環(huán)境，以秋夜的景象，烘托出寂寥的心境，然后借屈原《招魂》暗示出“長離殃而愁苦”之意?！俺撂础薄板\囊”“玉軫”無不暗示出心志的美好，而琴聲正是心聲的表達：“老鶴”“松霜”寫清剛之志，“彩鳳”“朝陽”寫高遠之志，“濯足”“滄浪”寫閑適之情;第二段描寫琴聲輕重緩急的變化，展現(xiàn)出彈琴者心中的千思萬慮;第三段又回到不聞人語、滿庭飛霜的現(xiàn)實處境，從而觸發(fā)了彈琴者對知音的渴望和追尋。我們很容易找到李森煥《悲落桐詞》與《水龍吟》琴歌之間的共通點：高遠的理想、艱難的處境、清剛的品質(zhì)和對知音的強烈渴求等。兩者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足以說明，韓國文人不僅是習(xí)得《水龍吟》的曲調(diào)，而且透徹領(lǐng)悟到樂曲蘊含的深層情感。

早在高麗時期，《水龍吟》已經(jīng)傳入韓國。對于朝鮮王朝時期的文人而言，《水龍吟》屬于前代遺樂，具有古樂之意味。在他們的詩歌中，往往以《水龍吟》意象來表達其遺世高蹈、以古人相期的精神追求，帶有“清古”。黃（1604—1656年）《皐叟久不寄示佳什，乃以拙詩相責(zé)，用牧隱集遣興三首韻》其一：“山松解作水龍吟，或似洞庭張樂音。老子傾聽偏愛古，傍人竊笑不宜今。晩風(fēng)好與瓶仙舞，夜月可無皐叟琴。何處弦歌牧丹會，吾儕亦足暢幽心?！逼涠骸皾姖娦C動我吟，本無邪慮故和音。坐間春色來天地，沂上風(fēng)光自古今。著處扶身三尺杖，有時橫膝一張琴。久從秘訣能調(diào)息，只為懷人未睡心。”[30]這兩首詩為懷人之作，在對朋友的思念中，映帶出詩人的精神氣象。山風(fēng)吹過松林的聲音，就像《水龍吟》那樣清古的曲調(diào)，觸發(fā)了詩人對遠古的懷想。當詩人感受到天地之間穿越古今的潑潑玄機，又將之融入到古老的琴曲中。另外，曹夏望（1682—1747年）《題堂侄命宰畫帖》詩云：“樹老蘚為花，山虛霧作雨。何人水龍吟，寄意在千古?！盵31]同樣是借“水龍吟”來寄托對古意的追慕。

綜上所述，《水龍吟》在韓國的傳播方式是多樣化的，既有樂舞的形式，又有文本的形式。在韓國古典詩歌中，“水龍吟”意象或指笛琴之妙曲，或狀山水之清音，兼有“清幽”“清剛”“清古”的審美意蘊，帶著中韓兩國文化的印跡。自“清幽”“清剛”而言，中國詩歌中“水龍吟”亦有此二意，實是源自《水龍吟》樂曲自身的風(fēng)格，可以說韓國詩歌中的“水龍吟”意象與中國文化有著深厚的淵源;自“清古”而言，此層意蘊的生成，與《水龍吟》傳入時間和方式有關(guān)，是伴隨著《水龍吟》在韓國的傳播而產(chǎn)生的新意。

注釋：

①關(guān)于《拋球樂》隊舞傳入高麗的時間與方式，可以參看拙作《<拋球樂>傳入高麗考》，《北京舞蹈學(xué)院學(xué)報》2017年第5期。

②郭鵬飛《<水龍吟>詞調(diào)考原》一文說：“《水龍吟》本名《鼓笛慢》，始見于歐陽修詞。元豐三年，蘇軾填此調(diào)作詠笛詞，改名《水龍吟》?！币姟秾W(xué)術(shù)研究》2016年第1期。

③張春義先生認為，此首《水龍吟慢》為“元祐七年賀皇婚之詞”，其傳入時間“當是元祐八年二、三月間朝廷‘許依例高麗抄寫曲譜及‘特許收買‘《樂譜》、金箔期間”（《大晟府及其樂詞通考》第309-310頁，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7年）。對這一觀點，筆者不敢茍同?！端堃髀分杏小澳昴暌欢榷哑凇敝Z，如果“佳期”為“婚期”，豈能是“年年一度”呢？詞中多有對女性的描寫，如“綺羅”“粉面”“翠黛”“霓裳”“環(huán)佩”等，但寫的都是參加隊舞表演的女弟子，并無一語言及皇后的容貌或品德。所以，筆者更傾向于認為，“佳期”是指皇帝誕辰，此詞應(yīng)是睿宗九年隨大晟樂傳入高麗的，李瀷之說不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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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武玲玲

Shui Long Yin's Introduction in South Korea and Influence on

South Korean Classical Poetry Creation

Xu Lihua， An Lanpeng

（School of Culture and Communication， Hebei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Business， Shijiazhuang Hebei 050061， China）

Abstract：There were so many songs called Shui Long Yin in ancient China， which were divided into two groups， flute tunes and piano tunes. These two group tunes were introduced into South Korea and affected South Korean classical poetry creation so deeply. South Korean writers' poems about Shui Long Yin described the beautiful flute and piano tunes， or depicted Korean beautiful sightings， which have the three common meanings which were Qing-You， Qing- Gang and Qing-Gu， with the imprint of Chinese and South Korean cultures.

Key words：Shui Long Yin; South Korea; classical poet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