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寧

下崗后，老張就在這個單位當(dāng)門衛(wèi)了，一干就干了十六年。

知道嗎？咱在這里可是有些年頭了，別的不說，光經(jīng)歷的一把手，就換了三屆了。

我大學(xué)畢業(yè)考到那個單位后，每次有了空閑，就會閃進門衛(wèi)室，與老張聊天。老張聊天時，總是會有意無意地這樣對我說。這樣說時，老張額頭的皺紋就顯得更加深刻了，像是藏著許多故事，或者是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就是咱們一把手老賀，也才五十四歲，比我小著一圈呢。

不出意外，老張和我聊天時，這句話至少也要說個四五遍。老張那時已經(jīng)六十四歲了。不能不說，在這個單位里，老張的確算是個老人呢。我發(fā)現(xiàn)，每次老張在把自己的歲數(shù)和一把手老賀比較時，眼里總會閃出些滄桑和失落，似乎還藏著些許不滿和埋怨。我就想，這老張也是，一個門衛(wèi)，咋能和人家一把手比嘛。但想歸想，我卻從來不說出口，初來乍到，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這個理，我還是懂的。

有時，老張聊著聊著，突然會停下來，看著我，良久才說，知道嗎？老賀也已經(jīng)六年了。

我有些發(fā)懵，不知他說的是個啥意思，就問，六年又咋了？

老張這時就點起根煙，一口下去，吸去半截，煙順著他粗大的鼻孔冒出來，掩去了老張的半個臉。這時，老張就又會鼓起腮幫子，吹出口氣，那些煙便逃兵般，狼狽地地四散開去了。隨后，老張有些古怪地看了我一眼，這才說道，你嘛，真的不懂？

我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其實，我是懂的。雖然剛進這個單位不久，我卻早就聽說了，一把手老賀在位子上已經(jīng)干了一屆，還超出了一年。超出的那一年，似乎有著某種暗示，讓人不住地揣摩。畢竟，這在這個單位近三屆的班子里，已經(jīng)算是破例了。前兩屆的一把手，都沒干出五個年頭。只是我不明白，人家一把手干長和干短，與你一個門衛(wèi)有啥關(guān)系呢？不要說六年，就是再過個六年，一個門衛(wèi)，還能怎么著呢？

哼，不久你就會懂了！

老張卻不再說話，看看手里的煙屁股，又深深咂了一口，這才很不情愿地摁滅在煙灰缸里。我發(fā)現(xiàn)，老張這樣做時，樣子有點狠。眼里的光，也透著一股少有的寒氣。

老張的煙癮很大。

我認識老張后，每次看見他，嘴角都銜著根煙，飄散的煙霧總是氤氳在他的臉部，讓人很難看清他面部的神情，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發(fā)現(xiàn)，老張抽煙，總是一根接著一根，中間幾乎沒有多少停頓。香煙抽完了，老張又會從抽屜里取出包煙葉，用報紙卷了，接著抽。那些煙葉，市場上早就看不見了，也不知老張是從哪里買來的。煙葉的味道粗重，很有殺傷力，但老張抽著，卻極過癮，幾根過后，老張的面色甚至?xí)赋鲂┠募t潤，就像喝醉了酒一樣。只有和老張多少有些交集的人才會知道，那些紅潤，其實極不正常。

我有時就會勸老張，抽點好的，那煙葉太沖，會傷了身體。

這時，老張就好像被觸動了某根神經(jīng)似的，面色越發(fā)漲紅，狠著聲說道，他媽的，誰愿抽這破煙啊！不就是一百塊錢的事嗎？他媽的！

起初，我沒搞明白，老張咋就突然動了氣？老張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人卻顯得挺斯文，平時是很少說臟話的。我不知道是啥原因讓老張如此氣憤，竟然還罵了臟話。還有那一百塊錢，又是咋回事？后來，和老張聊得多了，也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老張的工資，只有一千九。只差一百，就兩千了。老張憤憤不平的，就是那一百塊錢。

不就一百嗎？咋就不能給？老張只要說起那一百塊錢，煙就抽得更狠了，一抹暗淡的紅色，從眼角迅速漫開，像一朵藏著風(fēng)雨的紅云，不久便掛滿了整個臉膛。這時，我總會為老張擔(dān)著心，那不正常的紅色，說不準(zhǔn)哪天真的會讓老張崩潰。

我知道一百塊錢對老張意味著什么。

畢竟，一百塊錢，可以至少買兩條價格便宜的紙煙呢。像老張這樣嗜煙如命的人，兩條煙，意味著可以少抽不少那種粗劣的煙葉呢。

但這卻好像還不是最重要的。后來我漸漸發(fā)現(xiàn)，其實，最重要的是一百塊錢里藏著老張的不少心思呢。

平日里，有人會故意問老張，老張，工資多少啊？老張總是會暗紅著臉說，差一百，就兩千了。我知道，雖然只差著一百，可畢竟不到兩千。就像那些會做生意的商家，兩千的東西，說個一千九百九十九，只少了一塊錢，卻感覺好像只是一千多，讓人心里就會舒服許多。

可老張不舒服，十六年了，那一百塊錢，總讓老張覺得比別人矮了一頭。別人進步，總是要看什么科級還是副科級，可他老張和那些無緣，他只要有了那一百塊，就感覺不一樣了，就是進步了。就是在老婆跟前，頭不也可以多抬起半個嗎？

有時候，老張抽著煙，會突然問我，你說，那家伙，為啥就不給我漲那一百呢？

我就心疼地看著老張說，也許，是人家沒注意到吧！我知道老張說的“他”是誰，是一把手老賀。我也勸老張，人家那么忙，大事都顧不過來呢，咋會記起你那小小的一百塊嘛，您說是吧？

老張卻總是從鼻子里重重地“哼”一聲，罵道，忙個球，不就是沒把咱這個看門人當(dāng)人看嗎！

但罵歸罵，在單位干了十六年的門衛(wèi)，煙熏火燎的，老張畢竟還是練出了些城府。

咱這地界，冬季，總下雪。只要下起了雪，總是沒個完。下一陣停一陣，弄得人心煩。下雪的時候，如果輪上老張的早班，老張總是會起個大早，抓起個大饅頭，就邊吃著邊往單位走。老伴就在后面喊，這老不死的，還當(dāng)自己是個啥人物呢，再積極，還不就是一千九嘛。老張聽了，心里就又多出許多怨氣，但步子卻還是沒停下。

一把手老賀，早上總是第一個到單位的。

老賀這人日怪，放著單位的專車不坐，就喜歡走個路，不管刮風(fēng)下雨，總是抖擻著兩條腿上班。老張就時常暗罵，裝啥裝，背地里誰知道干些啥呢！老張在單位干了十六年門衛(wèi)，送走了三屆一把手。那些一把手，車總是不離開屁股的。就是到單位對面的政府開會，不到五百米的距離，也還是坐著車去的。這好多事，時間久了，也就習(xí)以為常了。老張就覺得，人家一把手嘛，坐個車，有啥了不起？可偏偏這個老賀，卻極反常，不但不坐車，而且每天只要沒個特殊的情況，總是第一個就到了單位，也不知犯的是啥病。

但想歸想，老張卻也有著自己的盤算呢。每次，老張總是會比老賀早到半個小時。冬天時，就會更早些。到了單位，老張顧不得休息，拿起掃把，就開始掃雪了。

老張每次只掃兩個地方。一個就是從大門通往鍋爐房的那條小路。另一個是從鍋爐房通往辦公樓的那段間隔。那兩個地方，是老賀的必經(jīng)之路。老賀到了單位后，總是會先到鍋爐房轉(zhuǎn)悠，瞅瞅鍋爐里的火，再探探暖氣片上的溫度，然后叮囑幾句，天冷，得燒暖和些?；蛘哒f，注意安全，別看只是燒個鍋爐，責(zé)任可大著呢。說完后，才會背著手，踱著步，往辦公大樓走去。

老張每次都把那兩截路掃得極干凈。

有時，雪下個不停，剛掃完不大會兒，路就又被雪蓋住了。老張就又忙不迭地再掃。反正，不管雪再大，老張都絕不會讓它把那兩截路給蓋住了。直到約摸著老賀快來了，老張才趕緊收了掃把，快步進了門衛(wèi)室，站在窗口欣慰地向外瞅著。

老賀來后，總是會先看看那截被掃干凈的路，又不易察覺地望望老張的門衛(wèi)室，像是在想著什么，似是點了點，卻不說啥，背著手，順著那條沒有雪的路，微笑著往鍋爐房走。老張發(fā)現(xiàn)，老賀走路的樣子，顯得極輕快。顯然，走在沒雪的路上，老賀嘴上雖然沒說啥，可心里一定高興著呢。老賀高興，老張當(dāng)然也就高興。一個看門的，能讓一把手高興，不容易呢。

接下來，老張又拿起屋角的兩個水壺，向開水房走去。

那兩個水壺，一個是一把手老賀的。另一個是二把手老廖的。每天晚上下班前，秘書小趙圖方便，都會事先把水壺放在門衛(wèi)室，第二天早上上班時，順手打了水才進辦公樓。過去，老賀和老廖的水都是秘書小趙打。后來老張一琢磨，就對小趙說，你是大秘呢，忙，這打水的事，就交給我吧。小趙一想，自己秘書好歹也干了幾年了，咋樣也該翻個身了，就很痛快地把打水的任務(wù)交給了老張。老張也很痛快地接了下來，心想，不就是打個水嘛，又累不死個人?？僧吘?，每天都能進人家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一次呢！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那是說進就能進的嗎？何況自己又是個看門的，不創(chuàng)造個機會，說不準(zhǔn)一輩子都進不了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一次呢。

可掃雪歸掃雪，打水歸打水，只要一提起那一百塊錢，老張還是會照罵老賀不誤。

有時候，罵得狠了，老張一激動，就會連連咳嗽，然后“啪”地一聲吐出口濃痰，臉上全是憤憤不平的神色。當(dāng)然，老張一般也只是當(dāng)著我的面罵。這點，老張還是挺有分寸的。老張說過，單位里，我還算是個人。其余的，多半都是鬼。既然我還算是個人，老張當(dāng)著我的面罵老賀，也就沒有什么負擔(dān)，直到罵痛快了為止。

有一次，老張當(dāng)著我的面又罵起了老賀時，我就挑逗著問他，既然那么不待見人家，咋還要給人家掃雪打水嘛！

老張聽了，黑臉紅了一下，又一繃，就教訓(xùn)我道，你嘛，腦子就是一根筋，不會變通，和我年輕時一個樣呢，注定是要吃些苦頭的。

老張年輕的時候，的確是吃過苦頭的。老張給我說過，那時候他太死板，不會變通，遇到不順心的事，就和人家頂牛，頂來頂去，人家倒沒個啥事，他卻頂?shù)臐M頭都是血。有一次，車間主任小馬背著手在工作間里巡視，見老張閑著，不知咋地就來了氣，吩咐老張，晚上加個班吧。那時，廠子的效益已經(jīng)很不景氣，白天都沒多少活干，晚上就更沒必要加班了。老張當(dāng)時就上了火，認定是小馬在整自己，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道，屁活沒有，加球的班。小馬愣了一下，卻沒說啥，只是拿眼睛乜斜了老張一眼，就走了。隨后，小馬又安排老丁加班，老丁當(dāng)時就痛快地答應(yīng)了。

老丁是老張的鄰居，兩個人的關(guān)系一直不咋好。老張覺得老丁這人油滑，一直不咋待見人家。那天，老丁雖然加了班，但不過是在車間的小宿舍里睡了一夜，月底，竟然還拿了加班費。老張就罵，這老丁，真的賊得很。沒過多久，廠子徹底不行了，工人開始下崗。老張是第一批下的，老丁卻是第二批。雖然前后只隔了一年，卻讓老張極不舒服。老丁再見了老張，就總是壞笑著挖苦，好歹咱也是第二批的。老張聽了，只能暗罵，這世道，他媽的壞了。

我就問老張，隔一年就隔一年嘛，不都是個下嗎？

老張就漲紅著臉說，這你就不懂了，那可不是一年的事，第一批下，不就說明你混得不球行嗎？我老張再不球行，也比他老丁好點嘛，在那個破廠子里干了那么多年，誰不知道我老張實在，連個遲到都沒有？他老丁呢，不就會打個破麻將嗎？裝著給小馬輸錢，誰不知道？真他媽惡心人呢！

接著，就又把一百塊錢的事給翻騰了出來，還是那個話，一千九和兩千那能是一回事嗎？聽著就不一樣呢。我老張別的不說，在單位這么多年，就是這張老臉，難道就不值那一百塊錢嗎？媽的，這世道。順著，又罵老賀，說一套做一套，一把手就了不起嗎？我老張送走了三屆一把手呢，不是還好好地在這里呆著嗎？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就不相信他老賀能干一輩子。

不要以為老張只會發(fā)牢騷。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老張雖然只是個門衛(wèi)，知道的卻不少呢。

老張每次發(fā)完牢騷后，總是會對我說，你呀，腦子得靈活些呢。你看人家秘書小趙，那多賊嘛，遲早得升副主任呢！又說，知道嗎？小趙雖是個秘書，可從來不寫稿子呢，進了辦公室，就把個寫好的稿子打開在電腦上，裝著看，一天下來，都沒換過呢。我不相信老張的話，有次就裝著有事進了小趙的秘書室，果然見小趙的電腦上打開著篇稿子，過了幾天，又進去，還是那篇，我這就相信了老張的話。

老張還說，知道人家小趙為啥不寫稿子還能混得那么牛嘛？關(guān)鍵是會做人呢，你注意點瞅瞅，只要一把手老賀出門，屁股后面不都跟著小趙嗎？你再瞧瞧，人家小趙多會做人，左手拿著個保溫杯，右手拎著個公文包，那兩樣?xùn)|西，不都是一把手老賀的嗎？哎，這世道！老張說著，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我聽了，就有些驚訝。不是因為秘書小趙，而是老張。這老張，只是個門衛(wèi)，整天不見進辦公樓一次，憋在門衛(wèi)室里，咋就什么都知道呢？

老張知道的還不止這些。有次，老張很神秘地問我，知道前幾屆的一把手為啥都只干了一屆嗎？

我就問，為啥？

老張便點起煙，沒好氣地說道，屁股不干凈嘛！屁股不干凈，那還不得了痔瘡。得了痔瘡，那還不得動手術(shù)嘛。又說，一把手咋了？這世道，也不是一塵不變的嘛。只要你勾子上有屎，就非得挨刀子不可，你說是不？

我暗笑老張說得挺形象，趕緊答道，就是，得挨刀子。隨即又不得不佩服老張，老張雖是個門衛(wèi)，可道理卻懂得不少呢。

日子就這樣過著，風(fēng)輕云淡的，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可過著過著，就變得不一樣了。時不時的，總會弄出點波瀾。

這天，老張上廁所，正趕上燒鍋爐的小徐也上廁所，兩個人就一前一后進了衛(wèi)生間。小徐是新進來的，年歲不大，黑臉膛，個頭不高，長得卻壯實，一看就是個拉煤燒火的好料。老張平時很少見著小徐，幾乎也沒和他說過話。這個時候，兩個人并排站在尿池邊，老張就想說幾句話。

你，多大了？

二十八。

哪的？

農(nóng)村的。

說著說著，老張就順口問道，工資給你開了多少？

兩千。

啥？你再說一遍！

兩千。

老張猛地怔住了，下面的那個東西一激靈，似乎被掐住了某個部位，尿了半截的尿，突然就怎么也尿不下來了。

你，這是咋了嘛？

小徐不知發(fā)生了啥事，看著老張的樣子，有些害怕，就不再說話，慌不迭地尿完了尿，拉上褲子就快步出了衛(wèi)生間。老張卻仍然半張著嘴，左手抓著褲腰帶，右手依然托著下面那個東西，傻傻地瞅著小徐的背影，直到小徐出去，這才回過了神來。

他媽的！

終于，老張罵出了聲。那聲音沉悶，壓抑，有些變調(diào)?？梢月牭贸鰜?，過去老張這樣罵時，或許只是個牢騷，要么就是個發(fā)泄?？蛇@次，卻是發(fā)自肺腑的，連著筋帶著骨的，充滿了深深的怨恨！

從此，老張不再掃雪了。

又下了雪時，老張不再早起。就是起來了，也是不慌不忙地洗了臉，刷了牙，然后坐在飯桌前，慢騰騰嚼著老伴腌的咸黃瓜。直到吃完了兩根咸黃瓜，老張這才嚼著牙花子，不緊不慢地出了門。老伴看著老張的樣子，緊著催，麻溜點，下雪呢，你不去掃雪呀？老張突然就來了氣，罵道，掃個球！罵完，不等老伴反應(yīng)過來，縮著脖子，消失在了雪霧中。老伴半天緩過氣來，沖出去，對著老張的背影罵道，老不死的，罵誰呢，有本事別回來吃飯！

到了單位，老張坐在門衛(wèi)室里，任憑外面的雪下著，卻閉門不出。

不久，老賀來了。老張站起來，嘴角夾著根煙，立在窗口看見老賀還是像往常一樣向鍋爐房走去，突然不見了掃出的路，老賀似乎就有些發(fā)愣。老張可以感覺得出來，老賀的目光迅速地向他這里瞄了瞄，似乎畫出了個不小的問號。那個問號在半空中飄著，卻一時沒有個著落。但隨后，老賀像是緩過了勁來，似乎嘆了口氣，隨即便若無其事背著手，踩著雪，不緊不慢地向鍋爐房走去，踩出了一路“咯吱”聲。不知怎的，老張聽著那聲音，心里也堵得慌，五味雜陳，不知是個啥滋味。

水，老張也不打了。

上了班后，就見秘書小趙慌不迭地跑進來，劈頭問，老張，咋沒打水？老張不言語，抽著煙，坐在那里發(fā)愣。小趙又問，老張，問你呢。聲音透著埋怨，有些盛氣凌人。老張突然就也來了氣，說道，打啥打？我一個看門的，只管看門，要打，自己打球子去！小趙被噎的半天喘不過氣來，只好拿了水壺，自己去打。臨出門，撂出句話，一個臭看門的，牛個屁！

你說，為啥？

中午，吃了飯，我去和老張聊天。老張邊抽著煙，邊一個勁問我。我看得出來，老張這次抽煙的樣子雖然狠，里面卻藏著深深的疑惑，還有失落和無奈。

難道，咱看門的，就比他個燒火的下賤？

老張不停地問著。我有些可憐老張，就安慰他，不就一百塊的事嘛，說不準(zhǔn)接下來就也給你漲呢。

他媽的，有問題呢。

老張卻仍然自顧自地嘀咕著，你看那個燒火的，黑不溜秋的，短胳膊短腿，賊眉鼠眼的，有沒有藏著點老賀的樣子？

我差點笑出了聲，心想，老張這是走火入魔了，硬是把老賀和燒鍋爐的小伙子給拼湊在了一起，就嘲弄道，搞不準(zhǔn)，是老賀的兒子？

老張卻似乎沒聽出我的揶揄，還是自顧自地說道，不是兒子，也一定是個流著同一股黑血的親戚呢。

我聽了，只能苦笑。

其實，我自從到了這個單位后，對一把手老賀的印象，還是很不錯的。別的不說，就拿單位的那個職工食堂來說，以前就沒有。像我這樣單身的，沒個吃飯的地方，只能到外面的餐館吃。物價高得厲害，只是三頓飯，一個月的那點工資，就基本見了底。還有值班的，沒處吃飯，只好自己帶，冷不冷熱不熱的，吃出了許多怨言。那時，單位只有一個小食堂，是個雅間，只供著領(lǐng)導(dǎo)吃喝，一般的人進都沒進去過。老賀來后，辦的第一件事，就是建了現(xiàn)在這個職工食堂。僅這件事，就讓我對老賀刮目相看。其他的人，當(dāng)然也和我的看法一樣。

但我知道，為了那一百塊的事，老張一時是無法想得通的。老張這人不壞，就是腦子一根筋，有時轉(zhuǎn)不過彎來罷了。

元旦快來的時候，單位刮起了風(fēng)。這風(fēng)，是有關(guān)一把手老賀的。有了風(fēng)，便起了浪。一波一波的，攪得人心都亂了。

這天，我去找老張。見了我，老張像是早就在等我似的，立刻掐滅手中的煙頭，又續(xù)上一根，猛咂幾口，掩了門，這才高深莫測地問我，你說，誰會接班？

接班？

我先是一愣，隨后很快反應(yīng)過來，不置可否地調(diào)侃著說，你辦事，我放心，不會是華主席吧？

老張卻煞有其事地說，不開玩笑，說是元旦過了就翻篇呢。

我仍然不為所動地說，翻不翻就那么回事，反正不會是你，也不會是我，這和咱們有啥關(guān)系？

老張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這人，就是塊石頭嘛，咋能沒關(guān)系？翻了篇，就換了人間，關(guān)系大著呢，就說那一百塊，換了人后，說不準(zhǔn)也就有了。

老張一提起一百塊，我的頭就疼，趕緊岔開話題道，那你說，誰能接這個班？

這時，老張“呼”地站起來，瞇縫著眼，嘴角夾著煙，腮幫子不停地抽動著，鼓了癟，癟了又鼓，煙霧從他粗大的鼻孔里不停地冒出來，弄的值班室煙霧騰騰，像是打仗時的作戰(zhàn)指揮室，大有臨戰(zhàn)的緊張和不安。老張的樣子呢，也挺像個將軍，似乎在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雖然咋看都缺少那么點將軍的氣度，但架勢還是有的。

嗯，我覺得嘛，會是老廖。

良久，老張終于停下腳步，語氣堅定地說道。一根煙還剩少半截，就被老張重重摁滅在了煙灰缸里，卻又新點了一根，重又夾在了嘴角。好像這樣一來，就會送走了舊的迎來新的似的。

為啥？

我眨眨眼睛，有些認真起來。畢竟，這一把手的事，說是和我關(guān)系不大，但又不能說沒有。誰都知道，在單位里謀生，小命就在人家一把手手里攥著呢。遇上個好的，就會過得痛快點。遇上不咋樣的，雖然不至于要了命，至少也不會讓你過得舒坦。單位里，誰不想有個好領(lǐng)導(dǎo)??？

但是，我覺得二把手老廖不咋樣。

老廖這人，瘦高個兒，白白凈凈的，鼻梁上架著個金絲眼鏡，留著偏分，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的，見了人不說話就先笑，似是很謙和。但我早就發(fā)現(xiàn)，老廖眼鏡后面的目光卻很飄忽，似是在看你，卻又不知落在何處。即使確定落在了你的身上，卻又不知落在哪個部位。飄來飄去的，讓人捉摸不透，很不舒服。老廖說話，也是飄忽不定的，總像在試探著什么，等你反應(yīng)過來時，卻又泥鰍般滑向了一邊。老廖是上任一把手弄來的。據(jù)說，那時的老廖可不這樣，說話總帶著官腔，走路時頭總是抬得很高，樣子雖然斯文，喝酒卻十分了得，一頓酒可以喝下一瓶半茅臺呢，單位里沒有對手。只是老賀來后，老廖便顯得有些落魄，說話做事也低調(diào)了許多。

我不喜歡老廖，但老張卻喜歡。

老張說，你不知道呢，老廖那人，還是不錯的。我問老張，咋樣個不錯法？老張就給我說了老廖的好處。有兩件事，讓老張對老廖有了好感。

這第一件，是在兩年前的晚上，老張值夜班，老廖也值班。吃了晚飯后，老廖在院子里兜著圈，消磨肚子里的食物。不知咋地，走到第三圈時，就走進了老張的門衛(wèi)室。老張有些不知所措，老廖任了二把手后，這還是第一次進了門衛(wèi)室。

老廖還是那樣飄忽不定地笑著，隨后被粗重的煙味嗆到了，就連打了幾個噴嚏。緩過勁來，問老張，你這抽的啥煙？老張說，就是個旱煙葉。老廖揉了揉鼻子說，嗯，這家伙厲害呢。隨后，轉(zhuǎn)身出了門。不想，過了會兒，老廖卻又進了門衛(wèi)室，一只手背著，另一只手里捏著兩盒煙，遞給老張說，試試這個。老張慌不迭地接了，這才看清，是兩盒軟中華。

知道一盒軟中華多少錢嗎？

說到這里，老張止住話題，有些炫耀地問我。不等我回答，又自問自答道，七十多一包呢。隨即感嘆，了不得呢，一包就夠我抽一個月的旱煙啊。我不抽煙，卻也知道中華煙的價格。只是我無法理解，一包破煙，咋就那么貴呢？

那兩盒中華，足足讓老張樂呵了半年。

老張一直舍不得抽，后來還是忍不住，就抽了一支。當(dāng)老張仔細品味煙的味道時，卻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抽了兩口，竟然就滅了。點上了再抽，只覺得煙味很不地道，好像還不如旱煙來得順暢，心里就知道了，兩盒中華是冒牌的。雖然是冒牌的，但畢竟是中華，老張還是十分珍貴，再不抽，直到有次親家來了，才打開來放在了桌上。親家見了，就夸老張，看來在單位混得不錯呢。老張頓覺面上有了光，喝酒也順暢了許多。只是他沒有察覺，親家只抽了一根老張的中華煙，就沒再抽第二根。

第二件事，發(fā)生在今年入冬前。

那天早上，老張給老廖打了開水，送到老廖的辦公室后，就往外走。老廖正在打電話，見老張要走，就招了招手，示意老張留下。老張不知所以，就忐忑不安地站著等著。老廖打完了電話，這才虛無縹緲地笑著對老張說，有個事，麻煩您呢！老張有些驚愕，受寵若驚地問道，看您說的，我能給您干啥嘛？老廖就問，知道后街的市場吧？老張說，知道呢。老廖說，是這樣，下了班，你去市場找個姓戴的，我有個東西在他那里，你幫我拿一下行嗎？老張趕緊說，那還能不行，下班了就去。

下了班，老張屁顛屁顛地去了后街市場，找到姓戴的，才知道是個賣野味的。姓戴的知道老張是老廖打發(fā)來的后，指了指墻角的一個袋子說道，呶，就那個。老張看了看，袋子鼓鼓囊囊的，上面染著不少血，就問姓戴的，啥東西？姓戴的說，一只宰好的黃羊，還有六只野兔。

老張拿上那包東西后，給老廖打了個電話。老廖問，東西拿上了？老張說，嗯，拿上了。老廖就說，那就麻煩你送到我家吧。隨后就說了家的地址。

老張扛著黃羊來到老廖家的小區(qū)，這才知道，小區(qū)正停電，電梯用不成。老廖家在五樓，扛上去得費不少勁。但一想到人家老廖畢竟是個二把手，又給過自己中華煙，老張就咬咬牙，扛起黃羊上了樓。好不容易扛到五樓，沒想到，老廖見后，卻又說，哎呀，這黃羊剛宰了，盡是血，放在屋里不合適，還得扛到地下室去。沒辦法，老張又咬咬牙，一層層下來，把黃羊扛到了地下室，弄得滿頭都是汗，肩頭也沾了不少黃羊的血。老張正有些氣惱，卻見老廖打開袋子，取出兩只野兔說，辛苦您了，這兩只野兔您拿回去嘗嘗吧。

那可是真正的野味?。∧阒绬?？一只野兔在市場上的價格，可是一百多呢！就這，還不一定能買得到呢！

說到這，老張的話題就又拐了彎。也是在過年時，我去給老張拜年，才知道老廖給的那兩只野兔，老張一直沒有舍得吃，剝了皮，拾掇了腸肚，就凍在了冰箱里呢。挨到春節(jié)，這才拿出來做了紅燒。那天，老張往死里勸我，再吃一口，這可是純正的野味呢。我吃著，卻吃不出啥滋味，心里有些替老張不值，就暗罵老廖，欺負老實人呢。

只是，老張卻不這么認為。老張說了，老廖雖不地道，但畢竟還是懂得人情的。不像老賀，就是給他干死也是白干。

我無語。

風(fēng)越刮越大。風(fēng)大時，人也變得不安生了。

后勤的劉副科長，以前很少往二把手老廖的辦公室跑，這時就跑得勤了點。晚上，還請老廖吃酒。過去，劉副科長工作上對下屬的要求還是很高的，時不時地就會在樓里四處轉(zhuǎn)悠，看到廁所里被人丟了煙頭，就會喚來打掃衛(wèi)生的李阿姨呵斥一頓。李阿姨和后勤上幾個人都是單位的臨時工，只要見了劉副科長吊臉子都怕得要命。

但這會兒，劉副科長就很少在樓里轉(zhuǎn)悠了，除了在老廖的辦公室聊天，時不時地開上科里的那輛草上飛，找個借口就飛了。劉副科長這一飛，李阿姨那幫人可高興壞了，每天裝模作樣在樓道里轉(zhuǎn)一圈，就湊到一起，選個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斗地主，日子就也過得像個地主，逍遙得不得了。

大家都逍遙了，單位的衛(wèi)生就不咋樣了，這就惹出了事。

這天，不知誰頭天晚上撂了個啥東西，把二樓衛(wèi)生間的馬桶給堵了，上了廁所后，水下不去，就順著馬桶溢了出來，弄的衛(wèi)生間滿地都是屎尿。衛(wèi)生間的門窗也關(guān)著，那些騷臭味被關(guān)在里面，經(jīng)過一夜的發(fā)酵，更是異常難聞。一把手老賀每天都是頭一個到單位，這天從鍋爐房出來上了樓，有點尿急，就去上衛(wèi)生間，打開門，突然就被一股奇臭猛地嗆了一下，倉促間差點熏暈過去。

老賀這就來了氣，卻仍然忍著，叫來劉副科長，只是陰沉著臉說了一句，做事，總得有個底線。話雖只是一句，但分量卻很重，劉副科長當(dāng)時唯唯諾諾地應(yīng)承著，出了門后，卻暗暗罵道，威風(fēng)個啥？誰知道還能蹦跶幾天呢！劉副科長是上屆一把手的紅人，一直想由副轉(zhuǎn)正，但在老賀的手里，卻始終未能如愿，肚子里就一直憋著氣呢。

還有秘書小趙，也是上屆一把手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小趙秘書干了一年多，就瞅著辦公室副主任的位子呢。上屆一把手也答應(yīng)了小趙，不想還沒來及把小趙日弄上去，自己卻只干了一屆，就調(diào)到別處去了。臨走時，上屆一把手找了老賀，讓老賀不管咋樣都要幫著他完成這個心愿。老賀卻說，這倒沒啥，只要工作好，我們就給他創(chuàng)造條件?？芍钡浆F(xiàn)在，不知是條件還沒創(chuàng)造好，還是別的什么，反正小趙死活就是沒能把個副主任干上。小趙起初還忍著，這時就不再忍了，也時不時地往二把手老廖那兒跑，工作上就也出了問題。

這天上級機關(guān)打了個電話，讓老賀第二天早上去開會，小趙接了電話后，去通知老賀。老賀當(dāng)時不在辦公室，小趙出來后，又進了二把手老廖的辦公室聊天，聊著聊著，就把通知老賀開會的事給忘了。

第二天早上開會時，領(lǐng)導(dǎo)不見老賀到會，當(dāng)時就發(fā)了火。老賀聞知后，趕緊往會場趕，免不了又挨了一頓訓(xùn)?；貋砗?，老賀就叫來了小趙，也沒發(fā)火，只是說，啥時候都要清楚，工作是第一位的。小趙從老賀的辦公室出來后，心里窩得慌，又進了老廖的辦公室，指桑罵槐地發(fā)了半天牢騷。老廖不搭腔，只是聽著，臉上帶著笑。

那一陣子，單位似乎有點亂，可不知咋地，老賀卻不急不慌，還是那個樣子，讓人有些看不懂。

每天，老賀照舊第一個到單位。還是那樣，必先到鍋爐房轉(zhuǎn)悠一圈，然后才進辦公樓。老賀的步伐依然如初，不快不慢，穩(wěn)健有力，看不出絲毫頹廢。每次，老張都站在門衛(wèi)室窗口，看著老賀形單影只地往鍋爐房走，內(nèi)心深處總是會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不知是怨恨還是同情。

雖然不再掃雪和打開水了，但老張門衛(wèi)的工作卻還是做得十分認真。

老張這人其實不壞，只是脾氣急點，要面子，看問題也有點簡單。但做事情，卻是釘是釘，卯是卯，從不亂套。每天，只要接了班，老張都如同卡點上的哨兵：進來的，必得問個究竟；出去的，也是瞪著眼珠子，上下打量，弄得人家很不自在。特別是夜班，老張往往徹夜不睡，嘴角始終夾著煙，煙霧流水般不停地冒出來，弄得門衛(wèi)室煙霧繚繞，似個戰(zhàn)場。那時，門衛(wèi)室剛安裝了監(jiān)控視頻，十幾個小屏幕亮著，可以看到院子的每個角落。老張總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些屏幕，生怕錯過了什么。下班時，就見老張的兩眼通紅，似是要流出血來。老張白班時，除了檢查進出人員，還擔(dān)負著收取快遞的責(zé)任。老張總是極認真，每個都要詳細登記，生怕出現(xiàn)遺漏。此外，院子里各種車輛的擺放，也歸老張打理。老張這人認死理，只要有車輛沒放在規(guī)定位置，老張總會千方百計將車主喊了來，將車輛歸整到規(guī)定的地方。為此，老張沒少得罪人，就有人給老張起了個外號——“一根筋”！老張卻不在乎，別人越叫，越是干得起勁，弄得人哭笑不得。

快元旦時，單位刮起了更大的風(fēng)。這次是老賀動了手。

先是機關(guān)七八個臨時工被開了。接著，基層又有十幾個也被開了。這些人都是臨時聘用的，在單位干些做飯、清潔、開車之類的雜活。據(jù)說，有的基層單位，這樣臨時干的比正式職工還多。

被辭的，還有二把手老廖的駕駛員。

機關(guān)領(lǐng)導(dǎo)有五個，卻有八個駕駛員，按說辭掉幾個也是應(yīng)該。只是，二把手老廖的這個駕駛員是老廖來時隨身帶過來的。

老廖這就不愿意了，去找一把手老賀，問，辭歸辭，為啥非要辭我的？老賀卻笑著反問，啥你的我的，不都是公家的？老廖就直接挑明了說，你這不就是對著我來的嘛！老賀卻仍然笑著說，看你說的，我老賀從來就是對事不對人。老廖沒辦法，只得認了。臨出門，撂下句話來，咱們走著瞧！老賀仍笑著，只是笑中帶劍，閃著寒光。

老賀動了手，老張雖然不在機關(guān)大樓里，卻也感到了危機。

這天，我去取快遞，就見老張直愣愣坐在門衛(wèi)室，卻沒抽煙，兩眼望著窗外，露出空洞。我有些驚訝，問老張，煙沒了？老張苦笑著說，有呢，只是抽不出味了。

接著，老張有些虛弱地說，看來，我是干不久了！

我問，為啥？

老張說，沒見嗎？被開了那么多呢。說著話，老張深深嘆出口氣。又道，好歹這次不是第一批，也算是老賀給了面子。

我安慰老張，你咋知道下次就有你？

老張站起來，立在窗前，無奈地說，雪不掃了，水也不打了，還不得罪了老賀？

我說，那本來就不全是你的事，相信我，老賀不是那種人。

老張有氣無力地說，你不懂，我在單位里當(dāng)了十六年門衛(wèi)，知道的比你多得多。這世道，不小心就會被人算計呢。

我只好無奈地搖了搖頭。

幾天后，單位突然來了調(diào)查組。

調(diào)查組是上面派來的。來后，個個都繃著個臉。悄無聲息地就展開了工作。先是找了二把手老廖談了話，在老廖的辦公室談了很久，不知道都說了些啥。接著，又找了其他幾個副職。

領(lǐng)導(dǎo)談完了，又找中層干部談。大家這才知道，人家是來調(diào)查一把手老賀的。一時間，有關(guān)老賀出事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滿天亂飛。就有人說，老賀這下完了。說這話時，大家都不停地搖著頭，不知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不約而同地，大家都開始關(guān)注老賀的行蹤。卻見老賀竟然還是那個老樣子，早上先去鍋爐房。茶照喝，會照開。后來，雖然來了工作組，老賀卻只打了個照面，干脆就下了基層調(diào)研，再未露面?？煸┝?，每年這個時候，老賀都要下去走走，越是年關(guān)，越是忙碌。即使來了調(diào)查組也不例外。

這天晚上，二把手老廖突然又來了門衛(wèi)室。

老廖進來時，老張趕緊站了起來。老廖看上去氣色不錯，眼鏡片后的小眼睛，盈滿笑意。老廖卻不說話，煞有介事地在屋里轉(zhuǎn)著，隨后打開老張放在桌子上的記事本，隨意翻弄著。那里面，記著每天快遞的情況。看完了，老廖微微一笑，用手摸了摸暖氣片，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這暖氣片該換了，不然屋子太涼。又看了看屋角的床說，看看，這破床能睡人嘛？也該換了。換個軟的，睡著舒服。隨后才轉(zhuǎn)過身來，掏出盒大中華，抽出一根自己點上。又抽出一根，撂給了老張。老張頓時手足無措，不知說啥好。

老廖抽著煙，似是無意地問老張，一百塊錢還缺著呢？

老張頓了頓說，嗯，缺著呢。

老廖就笑笑說，不就一百塊嗎？放心，不久就會有的。?。械?。

老張就也笑笑說，嗯，會有的。心里就想，若果是老廖接了班，那多好！

這時，老廖突然說，明天調(diào)查組會找你談話，你可得如實說呀！

老張怔了一下，趕緊說，找我談？我一個門衛(wèi)，能談些啥？

老廖卻笑笑說，啥門衛(wèi)不門衛(wèi)的，都是單位的人。單位有了事，大家不都得操個心嗎？

老張還是慌，說，我能知道個啥啊？咋就找我談？

老廖這時拍了拍老張的肩膀說，談就談，怕啥，談好了就啥都好了。

第二天早上，才上班秘書小趙就找了來，很神秘地對老張說，調(diào)查組找你談話呢，趕緊去吧，好好談，就看你的了。老張的汗這就下來了，忐忑不安地走進了大樓，趕上到三樓的會議室，竟然出了一背的汗。

談話的，是一女一男。

女的倒還和藹，給老張倒了一杯水，輕聲細語地說，您喝水。看見老張滿頭的汗，又給老張抽了兩張紙巾，說，別緊張，就是個談話。男的卻威嚴，攤開筆記本，看了看老張說，這談話，可不是小事，你可得如實了講??！

老張趕緊點了點頭，又擦了擦額頭的汗，感覺屁股像釘了釘子，咋也坐不住。

男的這時問，有人反應(yīng)老賀不久前天黑后帶個女的進了樓，你看見了沒？老張怔了怔，這就知道人家為啥要找他談話了。

別怕，如實說，我們都保著密呢！

這時，女的笑著說，聲音輕柔，有股甜味。老張看著女的，似乎就沒那么緊張了。仔細地想了想，老張記得，不久前，他值夜班。天黑后，的確看到老賀領(lǐng)著個女的進了樓。當(dāng)時，女的穿著個皮大衣，戴著帽子，捂得嚴實，看不清是誰。進去后，大概呆了近一個小時就出來了。

嗯，是有這么回事。

老張想清楚了，就實打?qū)嵳f道。聽了這話，那個女的看了看男的，男的也看了看女的，兩個人又一同看著老張，幾乎同聲問道，真的？

真的！

老張極坦蕩地答道。既然那天的確看到了老賀帶著個女的進了樓，老張就覺得沒必要隱瞞。老張不大會說謊。也不想說謊。

還有啥？

這時，男的又問。老張發(fā)現(xiàn)，男的目光很有力度，像鉆子，似是要從老張那里鉆出點啥？見老張一時想不起來，男的似是有意點撥道，聽說老賀的快遞挺多，前不久還收了一箱酒呢！

老張就又頓了頓，心想，這調(diào)查組，咋啥都知道？前幾天，確實有一箱子?xùn)|西是快遞給老賀的。老張在做記錄時，特意看了看箱子上的備注欄，寫著酒。老張這就肯定地說道，嗯，確實有一箱酒。

啥酒？

茅臺嗎？

男的和女的幾乎又是同聲問道。老張這時卻放松了下來，看著兩個人一驚一乍的樣子，有點好笑，就說道，啥茅臺嘛，就寫著個酒，誰知道是啥酒。

男的看了下女的，女的也看了下男的，兩個人不再說話，只是各自在筆記本上記著什么。老張覺得，兩個人的這種談話方式，有點太簡單。老張雖然是個門衛(wèi)，可經(jīng)歷卻多著呢，這兩個人的那點心思，老張早就踅摸得差不多了。

那天，老張雖然回答得坦蕩，心里卻不是個滋味，老張覺得有點對不住老賀。畢竟，都是些捕風(fēng)捉影的事呢。

不久，調(diào)查組走了，就又有風(fēng)聲傳出，老賀元旦前就要離任了。

我去門衛(wèi)室取快遞時，老張顯得有些失落，神情憂郁地問我，老賀就這么完了？

我說，不一定。又說，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嗎？

老張嘆口氣說，其實，老賀這人還是不錯的。隨即又問，你說，那些事，我是不是不該說？

我暗想，看來這老張雖然一根筋，可腦子還不算糊涂。就對他說，說不說的，總會有個結(jié)果。話說回來了，就是你不說，或者還會有人說的。

老張看著我，有些迷茫地問道，是嗎？

不想，元旦過后，老賀卻依然在位子上。有消息說，調(diào)查組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出來了，所有反映的事，幾乎都是子虛烏有。有關(guān)那個夜晚被老賀領(lǐng)進辦公室的女人，其實是老賀的妻子。調(diào)查組調(diào)了監(jiān)控錄像，恰巧有一段是老賀的妻子上廁所，脫去了棉衣和帽子，這就看清了長相。至于為啥會去老賀的辦公室，是因為兩人晚飯后出去散步，老賀有東西要去單位取，妻子就跟著一同去了。

還有酒的事，也弄清楚了，酒的確是酒，不過卻是一箱藥酒。老賀胃不好，是在基層工作時造成的。后來回老家時，吃了當(dāng)?shù)匾粋€中醫(yī)配的藥酒，感覺不錯，就時常買些寄了來。

緊接著就是年。

年后，發(fā)生了三件事。其一，是老廖調(diào)走了，單位的中層干部也做了調(diào)整。這次上來的，都是些群眾口碑好的。另兩件，有關(guān)我和老張。

我當(dāng)了秘書。趙秘書去了基層。大家都說，趙秘書是應(yīng)該到基層磨礪磨礪了，年紀(jì)輕輕的，一來就呆在辦公室，該學(xué)的沒學(xué)到，就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我呢，大學(xué)里學(xué)的是漢語言文學(xué)。到機關(guān)前，因三扶一支，在基層呆過兩年，大家都覺得我當(dāng)秘書也挺合適。

我起初是不想當(dāng)秘書的，不適合我。老賀找我談話時，說，那是你認識有偏差呢，秘書這個崗位，既要面對領(lǐng)導(dǎo)，又接著群眾，干好了，能力會很快得到提升，關(guān)鍵就看你怎么干了。我想了想，覺得老賀說得也對，就接了秘書。

另外，就是老張了。

老張沒下崗。不但沒下崗，而且工資漲了。漲的不是一百塊，而是整整七百，到了兩千六。不單是這些，老張的養(yǎng)老保險也交了，還給補交了過去許多年的。

也是我當(dāng)了秘書后才知道，老賀一直念著老張的這些事呢，只是前幾任留下了亂攤子，各種關(guān)系也錯綜復(fù)雜，很難一下就拾掇好。就拿那些臨時被安置進單位的人來說，機關(guān)和基層足有數(shù)十人，都是上幾任領(lǐng)導(dǎo)安插進來的，多是些沾親帶故的，光二把手老廖，弄進來的就有十幾個。這些人多半沒事干，拿著單位的錢，作風(fēng)卻很壞，仗著背后有人，啥事都敢干，弄得影響很不好。

老張知道這些后，見了我就說，這可咋辦？冤枉了人家老賀，我這臉往哪擱？

我笑著說，往哪擱？還不得往臉上擱嘛。又安慰老張，放心，人家老賀不是那樣的人呢。

老張卻仍是如坐針氈。最后，老張咬咬牙，就去辦公室找老賀。一連找了幾趟，都被老賀躲開了。老賀讓我?guī)г捊o老張，說他知道老張找他要說啥。其實，不說倒好，說了反而生分了。老賀還交代我告訴老張，其實老張是受了虧待的，工資和保險早就該解決了。當(dāng)然，也不是他說解決就解決的，是政府的政策這么規(guī)定的，要念好就念政府的好吧。老賀還特別讓我給老張說，讓老張少抽些煙，這個年紀(jì)了，身體要緊，就是不為了自己，也要為了老婆孩子呀！

那天，當(dāng)我把老賀的這些話告訴老張時，老張的眼淚流出了！吧嗒吧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