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
每個時代都有與主流觀念相對的非主流,那些難以被社會接納的小眾群體因其特立獨行而自成一派,比如催生出了嬉皮士運動和公路電影,影響之深遠始料未及。上世紀50年代的美國,麥卡錫主義喧囂塵上,二戰(zhàn)的硝煙還未完全散去,冷戰(zhàn)的恐怖氛圍接踵而至,動搖了他們對未來的期待和信念。在這段動蕩不安的時期,與保守僵化的主流價值觀相對的,是杰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的小說《在路上》里,青年人對現(xiàn)實世界的厭惡和不滿,他更因此令所謂“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聞名于世,直至今日仍是經(jīng)典。
“垮掉的一代”從玩世不恭的生活態(tài)度代入文學流派絕非偶然,如果把他們的瘋癲墮落簡單歸結為年輕人不入流的沉淪顯然過于草率,垮掉派之所以影響一代人必有其特殊的社會意義。他們的怪誕行為實際上是對不公社會的藐視,卻在不經(jīng)意間得到了一眾人的支持,這向世界證明,“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shù)人的手中”。
凱魯亞克出身中產(chǎn)階級家庭,青年時期的他拿著獎學金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卻半路退學做了水手、越野旅行家,結識熱愛冒險的同道中人?!对诼飞稀防锼_爾和迪安4次橫穿美國大陸的經(jīng)歷,就來源于他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旅行。如果把寫作代入表演,凱魯亞克一定屬于體驗派而非學院派,浪跡天涯遠比象牙塔枯坐苦讀更能激發(fā)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
“自發(fā)式寫作”(spontaneous writing)像是垮掉派與生俱來的表達方式,凱魯亞克從不在布局謀篇上費心思,他不打草稿,沒有提綱,想到什么就寫什么,把真實感受不加修飾記錄下來。為了避免打字機的換紙中斷思路,他自制幾十米卷紙一氣呵成,在酒精和致幻劑的刺激下,三周內(nèi)不眠不休完成了自傳小說。
他的“自發(fā)式寫作”本身就有即興表演的意味,寫作者在沒有疆域的文本王國天馬行空,讀者像是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沉浸式感受旅途的隨心所欲。主人公從思緒里噴涌而出的無意識對話,迫使凱魯亞克壓縮寫作時間。這種保持警惕的“駕駛狀態(tài)”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習慣站立寫作的海明威,“采取這種姿勢,使我處于一種緊張狀態(tài),迫使我盡可能簡短地表達思想。”
巧合的是,以海明威為代表的“迷惘的一代”(Lost Generation)常被拿來和“垮掉的一代”作比較。一如《太陽照常升起》里遭受精神重創(chuàng)的流亡者在巴黎街頭荒廢度日,或者是在《老人與?!防铮先顺晒Σ兜酱篝~,卻被鯊魚群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凱魯亞克在《孤獨天使》中同樣寫道:“一切都匯入到節(jié)拍之中——這就是垮掉的一代,這就是節(jié)拍,這就是不斷持續(xù)的節(jié)拍,這就是心臟的節(jié)拍,它敲擊著,敲向整個世界,敲出過去的真相,像是遠古時期,奴隸們劃著船打出來的節(jié)拍;或者是仆人們轉動著紡錘發(fā)出來的節(jié)拍……”
凱魯亞克所謂的“節(jié)拍”來自音樂上的律動,卻更像內(nèi)心的節(jié)奏。因此,垮掉”(beat)的含義有了全新的闡釋,將“節(jié)拍”概念融入原有的“落魄潦倒”中,從而升華到“幸福極樂”的境界。這三重意義逐層遞進,折射出“垮掉的一代”在矛盾中迂回的精神軌跡。如同凱魯亞克筆下的年輕人,完全無視社會規(guī)則,及時行樂,把抵抗虛無推到極致。迷惘是因為美國夢幻滅而沉寂反思,垮掉則源于信仰迷失而回歸精神家園,雖然海明威和凱魯亞克所領銜的兩個文學流派在價值觀上各有追求,但在破舊立新上殊途同歸。
《在路上》問世后,因其鼓吹犯罪而招致抨擊。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凱魯亞克所引領的背包隊伍逐漸壯大?!霸诼飞希╫n the road)不再是自甘墮落的象征,而演變?yōu)橛峦鼻暗纳顮顟B(tài)。那就像在《達摩流浪者》里的憧憬:“我有一個美麗的愿望,我期待著一場偉大的背包革命的誕生。屆時,將有數(shù)以千計甚至數(shù)以百萬計的美國青年背著背包,在全國各地流浪,他們會爬到高山上去禱告……他們?nèi)际嵌U瘋子,會寫一些突然想到的、莫名其妙的詩,會把永恒自由的意象帶給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生靈?!鳖嵏蔡与x不再是胡作非為,他們在東方禪宗里找到了信仰的皈依,身體力行地去重建精神廢墟。
在遭到質疑的那段時間,凱魯亞克在梭羅、愛默生的超驗主義里找到共鳴,“回歸自然,天人合一”的空靈幫他度過了壓抑的日子,這才有了《達摩流浪者》中主人公遠離城市喧囂、冥想修行的情節(jié)。凱魯亞克對倡導返璞歸真的中國禪宗進行了本土化改造,他把禪宗里順其自然的理念和垮掉派放任自流的做派對標起來,而且信奉自然就是要破除社會和道德法則規(guī)定的“界”。當他們在主流社會被排擠時,便從禪宗秩序中為叛逆反抗找到依據(jù),也為令他感到文化在日益淪喪的美國社會摸索一條出路,這也和他非理性的自發(fā)式文學表達相契合。
凱魯亞克出身于基督教家庭,中途對佛教禪宗產(chǎn)生興趣,但從未真正受戒,而且他的一系列行為也和戒律相違背。宗教大多教人向善,禪宗教義講擺脫世俗羈絆,飄逸靈動;基督教將人生視為考驗,嚴肅沉重。在他的觀念里,禪宗作為生活態(tài)度的維度超過宗教信仰,當思考人生令他陷入苦悶,佛陀的點化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凱魯亞克和所有年輕人一樣都會間歇性自我懷疑,很多人耗費了青春,只為過上主流社會認同的生活,物質生活富足,精神世界一片空虛,離自己的初衷漸行漸遠。
凱魯亞克從不在布局謀篇上費心思,他不打草稿,沒有提綱,想到什么就寫什么,把真實感受不加修飾記錄下來。為了避免打字機的換紙中斷思路,他自制幾十米卷紙一氣呵成。
1959年,杰克·凱魯亞克在紐約的七藝咖啡館讀書會上。
“垮掉派”的怪誕行為實際上是對不公社會的藐視,卻在不經(jīng)意間得到了一眾人的支持。
反觀當下的底層邏輯,既然無法逃脫內(nèi)卷,不如佛系躺平,就算奮力沖刺,人生也不會翻盤。然而現(xiàn)實中大多數(shù)人處在“躺不平又卷不動”的尷尬局面,因為他們深知,所有偷過的懶,歲月都會如數(shù)奉還。與其說新一代面臨重壓和打擊,心底仍存有“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的激情,不如說他們不甘心被邊緣化,心懷滿滿求生欲,“在路上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從青年到中年,從憤怒到認命,他們有著海明威式的迷惘,卻沒有凱魯亞克卸掉世俗包袱的決絕,在西西弗斯的詛咒下逐漸消磨掉了銳氣,落了個高不成低不就的下場。
凱魯亞克成為鮑勃·迪倫、披頭士樂隊、波拉尼奧、喬布斯等無數(shù)偶像的偶像不無道理,他賦予“垮掉的一代”去偽存真的精神內(nèi)核,一絲不掛的生存狀態(tài)看似落魄,卻是回歸赤子之心的本真理想,在隨波逐流、缺乏信仰的時代顯得彌足珍貴。他人即地獄,垮掉反而是拯救,在極端的體驗中找到屬于自己的生命節(jié)奏:“真正的人都是瘋瘋癲癲的,他們熱愛生活,愛聊天,不露鋒芒,希望擁有一切,他們從不疲倦,從不講些平凡的東西,而是像奇妙的黃色羅馬煙火那樣,不停地噴發(fā)火花?!庇伤穑皢饰幕崩镩_顯出治愈的一面,喚起無拘無束的自由和至善至美的情懷,在現(xiàn)有的規(guī)則還未倒掉之前,熄滅卑微的火焰,伴著去往烏托邦的曼妙之音再飄一會兒吧。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