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T.C.博伊爾
誰知道呢?也許她活得是比大多數(shù)同輩人更久,可她那么瘦小,那么纖弱,幾乎像個侏儒。說真的,她眼神不濟(jì),聽力減退,要是再活個一年兩載,也只能是上帝開恩。沒錯,她是挺精神的,都90歲了,還像個肌肉萎縮的女學(xué)生似的,搖搖晃晃地騎著自行車上街。從她住的公寓俯瞰,一邊是甘貝塔街,另一邊是圣埃斯泰夫街。她每周兩次戴上擊劍面罩,在公寓二樓的客廳和自己的影子交鋒。不過,他母親曾經(jīng)也很精神,可她72歲生日當(dāng)晚上床睡覺后,就再也沒有睜開眼睛。不,不,勝算是他的,絕對,絕對是他的。
1965年初次接近她時,他47歲了。也就是說,那時他和瑪麗·特蕾莎已經(jīng)結(jié)婚快20年了。這20年來,大多數(shù)日子都是幸??鞓返?,也是平平常常的。他喜歡這份平平常常,它能讓你過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不會出什么意外。這一點(diǎn)很重要,每次談到這個話題,他總愛強(qiáng)調(diào)這一點(diǎn):他不是個好賭的人。在他做出人生中的任何重大抉擇之前——比如多年前向妻子求婚,申請能得到法學(xué)學(xué)位的課程,出價買下婚后一直居住的這套公寓——他都會以冷靜、精明的眼光把方方面面研究透徹。事實(shí)上,除了愛吃甜食、有點(diǎn)寵溺女兒之外,他幾乎沒什么惡習(xí)。那年,他的兩個女兒——索菲和埃莉斯,分別是16歲和14歲(或許是17歲和15歲——他從來都搞不太清楚歲數(shù)。正如他所說:“如果你非常非常幸運(yùn),你的孩子每年都會長一歲?!保?。他不抽煙,不喝酒——三年前醫(yī)生苦口婆心地和他談過之后,這些習(xí)慣他都改了。他也不貪心,至少沒那么貪。別的男人也許會開漂亮的跑車,租游艇,養(yǎng)情人,但這些他統(tǒng)統(tǒng)不感興趣。
唯一的煩心事——到目前為止他生活中僅有的煩心事——就是這套公寓。房子太小了,容不下兩個成長中的女兒和從她們臥室里沒日沒夜傳出來的喧囂音樂。簡單得近乎愚蠢的歌曲,什么甲殼蟲樂隊(duì)、動物樂隊(duì)、奇想樂隊(duì),光聽名字就說明那些歌手不成熟。如果他想有一套更寬敞、更氣派、更安靜的公寓,一套走路到事務(wù)所只需五分鐘、沐浴在晨光里的大公寓,一套周圍有商店、咖啡館和一流餐廳的公寓,誰會怪他呢?一句話,這是明擺著的事。
他擬了一份提議,給C.夫人寄去一封短箋,問她何時方便,能否見一面,談?wù)勱P(guān)乎彼此利益的一件事。他不確定她會回復(fù),不過他可不是個毫不相干的外人。跟阿爾勒市的其他人一樣,他和她是熟人,也是鄰居。去年肯定有五六次,他在路上停下來和她談?wù)撎鞖?,談?wù)摯鞲邩泛团钇ざ诺年幹\詭計,談起往太空發(fā)射火箭是多么荒謬可笑,因?yàn)榈厍蛏系纳铒@然更迫切需要關(guān)注。一周后他才收到她的回信。那天他下班回來,家里空蕩蕩的——瑪麗·特蕾莎購物去了,兩個女兒在學(xué)校參加戲劇排練,可她們房間里的收音機(jī)卻開著,以最大音量反復(fù)播放著搖滾樂(“我們要離開這里?!备枋钟糜⒄Z一遍又一遍地唱著),直吵得他氣呼呼地沖進(jìn)房間,啪的一聲把收音機(jī)給關(guān)了。他拿著報紙剛坐到扶手椅上,就發(fā)現(xiàn)C.夫人的回信放在餐具柜上。
“尊敬的先生,”她用上世紀(jì)上學(xué)時練就的堅(jiān)定而果斷的筆法寫道,“我必須承認(rèn)我很感興趣。我們周四下午4點(diǎn)在我家見面好嗎?”
除了事先擬定好的合同——他是個樂觀主義者,一向都是——他還帶了一束春花和一盒松露巧克力,鄭重地獻(xiàn)給了在門口迎接的C.夫人?!澳阏媸翘蜌饬??!彼卣f,用一只近乎透明的手接過花,另一只手接過巧克力盒,然后領(lǐng)著他穿過門廳,走進(jìn)客廳。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她徑自去廚房找花瓶插花,留下他站在豪華客廳里,獨(dú)自面對高高的天花板、精美的波斯地毯以及厚重的紅木家具。
客廳一角有架貝森朵夫鋼琴,旁邊的陶瓷花盆里養(yǎng)著一棵枝葉舒展的粗壯棕櫚樹,或許是一株蘇鐵?這和房間里的其他擺設(shè)一樣,讓他一見傾心。想想吧,下了班就陷進(jìn)沙發(fā),聆聽巴赫、莫扎特或德彪西的音樂,而不是什么動物樂隊(duì)之流。就算家人都不會彈鋼琴,也沒有顯露出一丁點(diǎn)兒音樂天分,那又怎樣?他們可以上鋼琴課。他自己也可以學(xué),怎么不行呢?他還沒死呢。不久女兒們就會離開家上大學(xué),然后結(jié)婚成家,到那時家里就只剩下他和瑪麗·特蕾莎,也許還會養(yǎng)只貓。他想象自己坐在琴凳上,貓咪睡在膝頭,德彪西的《意象集》像一門全新的語言從他的指尖流淌出來。
“瞧,美不美?”老太太緩緩回到客廳,把花瓶擺放在咖啡桌上。他這才發(fā)覺咖啡桌上除了一把塞弗爾藍(lán)玫瑰印花茶壺和一碟杏仁小圓餅,還配有雙份的杯碟和套著銀環(huán)的布餐巾。
她倒了兩杯咖啡,他則坐在她對面的扶手椅上,看她有沒有任何中風(fēng)或帕金森的跡象——可是沒有,她的手很穩(wěn)——接著兩人就忙著加糖和奶油,用咖啡匙攪拌,直到她打破了沉默。“你有個提議,對嗎?”她問,“而我,”這時她眼中殘留的光芒中閃過一絲詭譎,“我知道你的提議是什么,我敢賭5法郎。先生,我有未卜先知的本領(lǐng),你不知道嗎?”
他想不到對此該說什么好,就只是笑笑。
“你想出價買這套公寓,終身年金,對不對?”
他努力不表現(xiàn)出吃驚的樣子。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對她屈尊俯就,就像對任何老年人一樣——當(dāng)然,要禮貌,要大方,為她和自己的最大利益著想——可她還是讓他措手不及。“呃,對,”他說,“完全正確。反向貸款?!?/p>
他放下咖啡杯。公寓里一片死寂,仿佛沒有其他人住。女傭呢?難道她沒有女傭?“其實(shí),我和妻子瑪麗·特蕾莎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考慮搬家了。”他輕聲笑了一下,“尤其是我的兩個女兒長成大姑娘了,房子也一天天顯小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市面上有很多房子,但是像這樣的幾乎沒有,而且離我上班的地方那么近……”
“自從我外孫不在了,你估摸這老太太的房子沒有繼承人了,就算她不需要這筆錢,接受了又有何妨?總比一分錢拿不到,留下房子讓政府充公好吧,對不對?”
“對,”他說,“我是這么想的。”
據(jù)他所知——他已經(jīng)對此研究過了——她沒有繼承人。她當(dāng)過新娘,也做過母親。令人驚嘆的是,自從她1896年度蜜月回來和丈夫一起搬進(jìn)去,她已經(jīng)在這套木地板吱嘎作響的房子里住了整整79年。她丈夫很有錢,是一樓百貨店的店主,這讓她一生衣食無憂,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她開過音樂派對,在阿爾卑斯山度假,滑雪、騎行、打獵、釣魚,度過了德占期、第四共和國成立,卻沒有意識到日常生活有多大的改變。當(dāng)然了,沒有人能安然無恙地度過一生。1934年,她的獨(dú)女死于肺結(jié)核。之后她和丈夫成了外孫的監(jiān)護(hù)人。后來,先是她丈夫(吃了一盤噴灑過硫酸銅、沒洗干凈的現(xiàn)摘櫻桃)意外身亡,接著她外孫又死于非命。她撫養(yǎng)他上了醫(yī)學(xué)院。他一直和她同住,是她唯一的親人和精神支柱。不到兩年前,他在一條荒無人煙的公路上出車禍死了,年僅36歲。還是瑪麗·特蕾莎在報上看到了訃告,否則他完全不知情。他們寄了張吊唁卡,不過沒去參加葬禮。從死者的情況看,不管怎樣,這都是一件板上釘釘?shù)氖?。不過,也就是從那時起,這個想法初次閃現(xiàn),他說不出他是不是對此不敏感(用瑪麗·特蕾莎的話說,有點(diǎn)“戀尸似的”)。不,他說得出:他只是務(wù)實(shí)而已。
“你出價多少?”老太太問,瞇起眼睛緊盯著他,似乎是想確認(rèn)他還在屋內(nèi)。
“當(dāng)然是合理的市場價。我想給你,也給我和家人最合算的價格。你看,”他遞給她一張紙,上面寫著附近幾套類似公寓的價目,“我想月付2200法郎,你看怎樣?”
她幾乎看也沒看那張紙就說:“2500。”
他迅速心算了一下,意識到就算她再活10年,他也能以一半的房價得到這套公寓,這還不把升值考慮在內(nèi)?!俺山弧!彼f。
“你不會干涉我?”
“不會?!?/p>
“要是我想把墻刷成粉色呢?”她笑道。這突然一笑,讓她透不過氣來,猛咳了一通。她抽煙,這他是知道的(也把它記在了總賬的借方這一頭)。沒錯,她90歲還能騎自行車,這很了不起,可她的肺已經(jīng)被熏黑70多年了。他看著她用紙巾輕拭一下眼睛,然后粲然一笑,露出了牙齒——對,她還有牙,只不過是假牙。
“把天花板刷成黃綠色呢?”她繼續(xù)開玩笑,“再把浴缸挪到客廳,就擺在你正愜意地坐著的扶手椅那兒?”
他搖搖頭,“你以前怎么住,今后還怎么住,沒有附加條件。”
她靠在椅背上,嘴唇緊繃,笑容僵硬,“你還真是在下賭注,對嗎?”
“月付2500,”他聳聳肩,“價格合理。”
“你賭我早晚會死——趕早不趕晚?!?/p>
“哪里的話。我祝你健康長壽。再說了,我不是好賭之人?!?/p>
“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嗎?”她問,弓著背往前探過身,以便讓他看得清楚:她頭頂上禿了一塊,連衣裙的領(lǐng)口處露出了嶙峋的瘦骨,顯然,她的手沒法伸到背后拉好拉鏈。
“不知道,什么?”他咧嘴笑著,一副施恩于人的樣子,不過他心中一沉,因?yàn)樗_信她會說她要退出這場交易,有人出價更高,她一直在拿他開涮。
“我也在下賭注?!?/p>
那天他走后,她仿佛飛上了云霄。她興致勃勃地清理了茶具,然后在公寓里踱來踱去,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再返回去,來來回回走了三四遍。她擺動著手臂好促進(jìn)血液循環(huán),目光掠過那些珍貴而熟悉的家什,不只是相框里的照片和油畫,還有弗雷德里克上文法學(xué)校時做的陶瓷雪人和新婚時丈夫收集的裝裱好的蝴蝶標(biāo)本。對她來說,它們比世間任何東西都更寶貴。她得福了,突然而意想不到地得福了。要是能高興地跳起來,她早跳起來了。她不會像她認(rèn)識的很多女人一樣去養(yǎng)老院,如今她們要么死了,要么因年邁而生活窘迫。不,只要還活著,她就住在自己家里。為了慶祝,她拆開巧克力盒,倒了杯紅酒,坐在窗前,一邊抽煙一邊望著街上往來的行人。這是世上最精彩的節(jié)目,比任何電視劇都好看,比《人間喜劇》都好看——不,這就是《人間喜劇》。而且還不用翻頁,也沒有插播廣告。
她看到一個頭戴一頂可笑帽子的女人剛走進(jìn)街對面的店里,旋即又出來,像是忘了什么東西,隨后她臉貼著櫥窗不停地?fù)]手,直到女店員出現(xiàn)在窗前,取下模特頭上一頂同樣可笑的帽子。這邊來了輛小型摩托車,騎車的小伙子身后還坐著個緊摟著他腰的姑娘。突然一輛黑色雷諾汽車如影子般沖到摩托車前,小伙子按下羊叫似的喇叭以示抗議,好在汽車在最后關(guān)頭變更了車道。差點(diǎn)釀成車禍,真出車禍了,豈不是太可怕了?又一個小伙子像弗雷德里克一樣死了,那姑娘也喪命了。死亡無處不在,不是嗎?不必去找死——它就在那兒,一直在表象之下潛伏著。而這也是《人間喜劇》的一部分。
別胡思亂想了——該慶祝才對,不是嗎?2500法郎!說真的,這男人的到來如天使降臨,而且她加價時,他連猶豫一下都沒有。和所有人一樣,他以為她比實(shí)際上更富裕,錢對她來說不算什么,無論出價多高,她都可以接受或拒絕。其實(shí)不然。如果不算這套公寓,她幾乎身無分文。為支付弗雷德里克的學(xué)費(fèi),給他買衣服、買車,供他拿到醫(yī)學(xué)學(xué)位,她的積蓄都耗盡了。而她也永遠(yuǎn)失去了弗雷德里克。她靠削減開銷勉強(qiáng)度日,而她活到這么大歲數(shù),需求也少了。她似乎不用買電影票,也不用去聽音樂會。除了星期天去教堂,她幾乎哪兒也不去。除了往募捐箱里投點(diǎn)錢,上教堂也不用花錢,至于捐多少,那是她和上帝之間的事。
弗雷德里克死后,她雇用女傭的天數(shù)從她希望的每周六天減到了兩天,不過從今往后就不一樣了。如果她想在肉店買一份上好的肉,或是在魚店買鰲蝦甚至龍蝦,她只管上前買就是了,不用考慮價格。祝福他,她心想,祝福他。最妙的,甚至比這筆錢更妙的是這個賭注本身。如果說弗雷德里克被奪走之后,她就迷失了自我,如今她又找回來了?,F(xiàn)在,人生的目的突如其來而又妙不可言地回到她的生活。她凝視著窗下熙熙攘攘的街道,偶爾把煙送到嘴邊吸一口好讓它燃著不滅,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來她都沒這么快樂過。她突然想到曾經(jīng)和丈夫去過摩納哥的蒙特卡洛,那是他們整個婚姻生活中唯一的一次。她記得她身穿黑色天鵝絨晚禮服坐在輪盤賭桌前,費(fèi)爾南德穿著燕尾服容光煥發(fā)地坐在她身邊,掌盤人轉(zhuǎn)動著輪盤,那顆亮閃閃的銀色小球落入她所在號碼的槽里——黑色22。她永遠(yuǎn)都忘不了那一幕——接下來就用他的小耙子把所有鮮艷、閃亮的籌碼撥到她這邊。
合同生效后第一個月月底,他去拜訪她。他覺得自己慷慨大方,豁朗通達(dá),很想知道她過得怎么樣。聽說她病了,得了那年春天城里肆虐的流行性感冒。當(dāng)然了,像她那么大年紀(jì)的人,免疫力低下,病情會更嚴(yán)重,更不用說她常抽煙,還咳嗽。雨下了一整天,他像演雜技似的,努力平衡著手中的雨傘和一個袋子:裝有一瓶雅文邑白蘭地、一盒巧克力(兩磅重,什錦味)、一條高盧牌香煙(上次見她抽過)。這次在門口迎接他的是個50歲上下的女人,雙頰凹陷,頭發(fā)染得很糟糕,兩眼沒精打采的。他遲疑了片刻才意識到這一定是老太太之前雇用的那個女傭,又想了片刻,明白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他在付她薪水?!胺蛉嗽趩??”他問。
她沒問他姓甚名誰,也沒問他有何貴干,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伸手接過他遞上來的、行賄似的禮物,領(lǐng)他進(jìn)了客廳。他舉目四顧,一切依舊,墻沒刷成粉色,天花板不是黃綠色,也沒擺放浴缸。他站了一會兒,沉醉在所有的細(xì)節(jié)里——這客廳保持原樣就已經(jīng)堪稱完美了,不過瑪麗·特蕾莎(她還沒見過這房子里面呢)至少會想稍作改動,重新裝修一番,因?yàn)樗莻€女人,女人嘛,不給東西打上自己的印記是絕不會滿足的。這時身后有動靜,他轉(zhuǎn)過身,看到女傭把坐輪椅的老太太推進(jìn)了客廳。輪椅!他按捺不住心頭的一陣雀躍。不過他鎮(zhèn)定下來,露出適宜的關(guān)切表情,說:“夫人,再次見到你真好?!彼€想繼續(xù)說,你看起來氣色不錯,不過在這種場合不太合適。
老太太仰臉對他咧嘴一笑?!爸皇歉忻傲?,”她說,“你別期望太高。”他看見他帶來的禮物放在她的膝頭,還包著薄縐紙?!耙皇怯腥耍闭f到這兒她抬眼瞥了一下女傭,“把它帶回家,傳染給了我,我根本就不會感冒。對不對,瑪?shù)倌??除非是我上個星期天早上用手蘸了蘸教堂洗禮池的水,就傳染上了?,?shù)倌龋闶沁@么認(rèn)為的,對嗎?你覺得這可能嗎?”
女傭把她推到咖啡桌前。她把禮物一件件放在桌上,開始拆包裝,先拆的是那瓶雅文邑白蘭地。“啊,”她撕掉包裝后贊嘆道,“好極了!女人傷風(fēng)頭疼正需要這個?,?shù)倌?,拿兩個酒杯過來,好嗎?”
他想拒絕——他已經(jīng)不喝酒了,也不想喝酒(也許還有那么一點(diǎn)想喝)——但是讓老太太握著酒瓶,給他倆一人倒一杯比拒絕更容易些。她舉起酒杯,大聲說:“為健康干杯!”便一飲而盡。他別無選擇,只能客隨主便。酒下肚時火辣辣的,但也讓他頭腦澄明。她坐上了輪椅。她頭疼感冒,這無疑只是感染初期,最終會傳染到肺部,變成肺炎,早晚會要了她的命。這個念頭不是貪圖金錢,只是事實(shí)而已。她又倒了一杯酒,他再次和她同飲。她打開巧克力盒,把盒子放到他面前,他不自覺地吃了一塊又一塊。就算他以前吃過如此美味的食物,他也不記得了,尤其是那瓶雅文邑白蘭地重新喚醒了他的味蕾。他從來都不愛抽高盧煙——煙味太嗆了——而是偏愛美式過濾嘴香煙,可他現(xiàn)在卻接過一支煙,深吸了一口,享受著尼古丁進(jìn)入血液時微弱的噼啪聲。他呼吸著公寓里高雅的氣息,而這套公寓很快就是他的了。他原本打算只待幾分鐘,可是教堂里整點(diǎn)的鐘聲敲響了,他還沒走。
他們都談了什么?至少剛開始談?wù)摰氖撬慕】?。他知道她這一輩子生病從來不會超過一兩天嗎?不知道。聽她這么一說,他覺得不安,甚至失望?!芭?,”她說,“我以前得過這樣的小感冒,流過鼻涕——只有一次,那時我和丈夫在西班牙,拉肚子引起的,并不嚴(yán)重。你知道嗎?”
白蘭地、糖分和尼古丁讓他忘乎所以,他只是沖她咧著嘴笑。
“我不只是幾乎沒生過病,我還特別注意不讓自己的身體受任何損害。你不覺得這是一個值得信奉的生活準(zhǔn)則嗎?”
這時他發(fā)覺自己橫跨在一道鴻溝上,一頭是紅潤、健康的,另一頭年邁、乖戾、在劫難逃的,于是他說:“我們不可能都那么幸運(yùn)?!?/p>
她凝望著他的眼睛,陷入沉默,淡淡的笑容凝固在嘴角。他能聽到女傭在遠(yuǎn)處某個地方的動靜,聽見流水聲、餐具輕微的碰撞聲——這套公寓真是華麗,寬敞,空靈,連掉根針都能聽見。這是決定性時刻,C.夫人抓住它不松手?!巴耆_?!彼K于開口了。她拿開含在嘴里的香煙,輕聲笑了笑,確切地說,像個小女孩似的咯咯笑了。
三天后,太陽又恢復(fù)了威力,燦爛地照耀著,萬物閃閃發(fā)亮,世界仿佛煥然一新。他步履匆匆地走在街上去辦事,手里偷偷攥著一支煙。對對對,他知道,下次見醫(yī)生時他不會撒謊。也許他還是會撒謊。不過,偶爾抽支煙、喝口酒真沒什么大礙。這時,他從前方的人群中看到一個身影騎著自行車朝他駛來,膝蓋緩慢地上下起伏,背挺得直直的,胳膊繃得緊緊的,直到與她擦肩而過,近得快碰到她時,他才意識到對方是誰。
在她生命的前80多年里,時間似乎一天天、一年年地在加快腳步,雖說也有曲曲折折,但人生就像環(huán)法自行車賽似的一直走下坡路,可是自從她簽了那份合同之后,時間就慢下來了,如蝸牛爬行。每一天都是對前一天的復(fù)制,除了和瑪?shù)倌饶涿畹爻吵匙欤琑.先生過來拜訪一下之外,就沒什么大事了。起初他每一兩周來一次,胳膊下夾滿了禮物——有酒、糖果、香煙、鵝肝醬、乳蛋餅,有一次甚至帶了芝士火鍋和面包屑、五花牛肉和脆皮豬肉等食材——到后來他拜訪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當(dāng)發(fā)現(xiàn)她精氣神十足,吃巧克力、喝酒、抽煙,樣樣都不比他弱時,他臉上難免露出困惑而失望的表情。而這一切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扒f別以為你騙得了我,先生,”當(dāng)他們坐在擺滿美味佳肴的咖啡桌前,瑪?shù)倌仍诳蛷d和廚房之間來回穿梭,有時甚至也和他們同坐,大吃大喝,她會說,“你很狡猾,對吧?”
他會夸張地聳聳肩,哈哈一笑,兩手一攤,仿佛在說,沒錯,你看穿了我的心思,但是你也不能怪我這么做,對嗎?
她會對他報以微笑。她發(fā)覺自己漸漸喜歡上他了,就像喜歡一只貓,它時不時走過來蹭蹭你的腿——再給你2500法郎。月月如此。說真的,他相貌平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膚色不深不淺——事實(shí)上,從他那張大眾臉到偏分發(fā)型和稀疏的胡須,他方方面面都普普通通。一點(diǎn)都不像費(fèi)爾南德,即使年過七旬,依然是他那輩人中最英俊的男人之一。他身體倍兒棒,活力十足,在圣雷米的一家農(nóng)場客棧吃樹上現(xiàn)摘的櫻桃,吃完了還執(zhí)意再要一份。
她自己也病了,可她并不太喜歡吃櫻桃,頂多吃了一把。費(fèi)爾南德卻貪戀櫻桃,一顆接一顆地往嘴里送,把籽兒吐在攏成杯狀的手心里,還像珠寶似的,把它們整齊地擺放在碟子里,只在舉杯喝咖啡或給她讀早報上稀奇古怪的新聞時才停停嘴。他不停地開玩笑,即使當(dāng)時身體已經(jīng)中毒了。接下來的六個星期他在痛苦中度過。他皮膚憔悴發(fā)黃,眼白跟橘子皮似的,嗓子里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后來一切都黑將下來。這太難理解了——?dú)⑺浪牟皇菙橙说淖訌?,不是滑雪坡道上遇到了雪崩,不是過度勞累導(dǎo)致心力衰竭,也不是患上了癌癥,而是彈珠般大小的櫻桃,小小的、圓圓的果實(shí),大自然的饋贈。這肯定搞錯了,大錯特錯。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在質(zhì)問上帝,他卻從未回答。
她100歲時,人們注意到了她。報上發(fā)了一篇報道,把她加入普羅旺斯百歲老人的行列。這些老人她一個也不認(rèn)識,何必呢?有人在客廳給她拍了照,她咧開嘴笑得像個滴水獸。市政府給她頒發(fā)了榮譽(yù)證書,路上有人攔住她向她祝賀,好像她中了彩票,而從某種意義上說,她覺得還真是中了大獎。她實(shí)在不想興師動眾,可是不小心摔斷了手腕的瑪?shù)倌葏s執(zhí)意要開個派對,紀(jì)念一下她抵達(dá)的“里程碑”。
“我不想開派對?!彼f。
“瞎說。你當(dāng)然想?!?/p>
“太吵了,”她說,“好事的人太多?!边@時她想到了什么,頓了頓,“他會來嗎?”
“誰?”
“R.先生?!?/p>
“哦,我可以請他——你想請他嗎?”
“想,”她說,凝望著窗下方的街道,“我很想請他?!?/p>
他是和妻子一起來的。這女人明亮的眼睛帶著怨氣,她見過兩次,但是除了“夫人”之外,她怎么也記不起她叫什么。他帶了份禮物,她冷淡地接受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禮物越來越小氣了,而他試圖削弱她的期望遇上了無法逾越的障礙——她健康的身體。當(dāng)時她正坐在琴凳上,準(zhǔn)備給客人們演奏一曲冥想式的《月光下》。他像個上訴人似的走上前,正經(jīng)八百地彎腰吻了吻她的臉頰,送上一瓶普通葡萄酒,她連產(chǎn)地都沒聽說過?!白YR你?!彼f。盡管聽得一清二楚,她還是問:“什么?”他不得不重復(fù)一遍,可她又問:“什么?”就是想聽他大聲喊出來。
客廳里聚了30來個人,多半是鄰居,還有當(dāng)?shù)亟烫玫哪翈?、兩個她不太認(rèn)識的修女、一位攝影師、一名記者和市長本人(像新生兒一樣禿頭的毛小子,專門來和她合影,好讓他三年前新組成的市政府拿她的長壽來邀功)。聽到動靜,他們?nèi)继ь^去看,旋即又移開了視線,仿佛為R.先生感到難為情,而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下的賭注。
“謝謝,”她說,“你不知道你的祝福對我有多重要——比市長的祝福還重要?!苯又洲D(zhuǎn)向他妻子(她臉上敷的一層粉已經(jīng)遮不住眼底的皺紋了,看上去可憐巴巴的),“別煩惱,夫人,要耐心。所有這些,”她揮了揮手,把屋子、窗戶和窗外陽光照耀下的景色都一攬?jiān)趦?nèi),“都會是你的,只消再等個,嗯,怎么說呢,10到15年?”
瑪麗·特蕾莎從來不愛抱怨,現(xiàn)在也開始發(fā)牢騷了?!?500法郎,”每每夫妻倆談話出現(xiàn)停頓,無論談到什么話題,無論什么時辰,她都會插一句,“2500法郎啊。這筆錢就不能讓我花嗎?瞧瞧我的大衣,你看見我不得不穿的這件大衣了嗎?還有你女兒的?你想過她們嗎?你不覺得她們也該有點(diǎn)額外的開銷嗎?”
他們的兩個女兒現(xiàn)在都搬出去了。索菲結(jié)婚了,住在巴黎,還生了個女兒。埃莉斯考上了研究生,在佛羅倫薩學(xué)藝術(shù)品修復(fù)(學(xué)費(fèi)、書本、衣服、生活費(fèi),還有她住在卡爾查依歐利路上的公寓房租金,都是他買單,那間房他從來都沒正眼瞧過,恐怕永遠(yuǎn)也不會)。女兒們不在,公寓顯得很寬敞,也很寂寥——這也是因?yàn)樗肱畠簜兞恕獩]有了她們愛聽的搖滾樂,就顯得更寬敞了。他曾經(jīng)需要C.夫人的公寓——是需要,不是渴望——可那個時期也過去了?,旣悺ぬ乩偕磕甓荚谔嵝阉@一點(diǎn)。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想毀約就太蠢了——他已經(jīng)投進(jìn)去大約30萬法郎,而老太太隨時都會倒斃——不過,他的確在她百歲慶生會之后不久的某天下午去找過她,看能不能說服她把月付款降到他最初提議的2200,甚至是2000法郎。那樣他肯定會好過一點(diǎn)——此時他也要為自己的退休生活考慮了——至少也能暫且撫慰一下妻子。
像往常一樣,C.夫人在客廳接待他。那是3月初的一天,天氣寒冷,窗外下著雨,寒意侵入室內(nèi)。她坐在她最愛的扶手椅上,身邊放了一臺電熱器,膝頭蓋著一條阿富汗毛毯,還有兩只他從未見過的貓睡在她大腿上。這次他只帶了煙,女傭卻無意中說夫人已經(jīng)有兩三天不抽煙了,他后來送的幾條煙都放在櫥柜里落灰呢。不要緊。他在她對面坐下,立刻點(diǎn)了支煙,以為她也會跟著點(diǎn)煙,她卻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等著聽他開口說話。
他先談?wù)撎鞖狻鞖馓幊亮?,春天不來了嗎?——接著,他故意拖延時間,等待合適的時機(jī)出現(xiàn)。他提起了那兩只貓:是新養(yǎng)的,對吧?
“別擔(dān)心,先生,”她說,“它們會在衛(wèi)生間洗手池下面的貓砂盆里大小便。它們很乖,絕不會在墻上撒尿,把你的公寓弄得臭氣熏天。對吧?”她咪咪地叫著,低頭看著它們,用瘦骨嶙峋的手摩挲著它們的脊背和肚子,像是在祝福它們。
“哦,我一點(diǎn)也不擔(dān)心。你放心——我喜歡貓,不過瑪麗·特蕾莎對貓過敏。我有件小事想跟你談一談,如果你有空的話。”
她笑了,“何止有空?全世界的時間都是我的?!?/p>
他拐彎抹角地談起了自己的女兒、妻子和他自家的公寓,談起了情況的變化?!罢f實(shí)在的,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得開始為自己的退休生活攢點(diǎn)錢了?!彼f,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退休?可是你還沒到60歲吧?”
他回答得很蹩腳,說完了又試著重新組織語言。他記不清說了什么,大概是“事不宜遲”之類的話,卻只是把她逗樂了。
“你說了很多,”她從椅子上向前探了探身,“多虧了你,我才有了著落?!彼D了頓,端詳著他,“可你不是來這兒重新談條件的吧?”
“這對我很重要,”他說,“對我妻子也是?!苯又?,他又可笑地添上一句,“她需要一件新大衣?!?/p>
她沉默了片刻才開口:“我生日那天你送了我一瓶劣質(zhì)酒?!?/p>
“很抱歉,我以為你會喜歡。”
“買便宜貨從來都打動不了人?!?/p>
“是的,可我有一個女兒在讀研究生,我們事務(wù)所最近又諸事不順,我真的很難——”他咧嘴一笑,仿佛在提醒她,他們是同一條船上的人,“再按以前的數(shù)目來交月付款,所以我才請你重新考慮一下條款——”
她已經(jīng)舉起一只手打斷了他。臥在她大腿上的兩只貓挪了挪身子,其中一只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露出尖尖的白牙。“我們這輩子都要做交易,”她把兩只貓放到身邊的地毯上,“有時我們會贏,有時我們會輸?!?/p>
她110歲時,被冠以“超級人瑞”的稱號。為便于理解,報上對這一稱謂做了解釋,就是年齡為110歲及以上的百歲老人。如今普通的百歲老人在全法國或歐洲、美國乃至全世界一抓一大把。她的視力嚴(yán)重減退,看不成書了,不過剛過70歲的瑪?shù)倌却魃涎坨R,給她朗讀了那篇報道。她得知,活到這個年齡的概率是700萬分之一,也就是說,為了讓她活著,有699萬9999個人死去,這簡直是大屠殺。對此她感覺如何呢?既精疲力竭,又不折不撓。而她仍然擁有自己的公寓,每個月仍然收取2500法郎的合同金。其中一只名叫提伯特的貓已經(jīng)老死了,瑪?shù)倌鹊纳眢w也不如從前了,C.夫人卻依然坐在窗前,感受著街上生命的律動,過去如此,將來亦如此。就算她騎不了自行車,那也是超級人瑞不得不向命運(yùn)的安排做出的一個妥協(xié)。
R.先生已經(jīng)不怎么來拜訪了,就是來了,她也不是總能認(rèn)出來。她頭腦依然靈活,可身體不行了(得了風(fēng)濕,心跳過慢,腳底板老是疼)。不過他的變化確實(shí)太大了,連瑪?shù)倌鹊谝谎鄱紱]認(rèn)出來。他身體佝僂,走路拖著腳,頭發(fā)像棉絮一樣,不知何故,他還蓄起了圣誕老人似的胡須。她必須讓他靠得很近,才認(rèn)出他是誰(如今她眼睛看到的人影還比不上老黑白電視機(jī)跳臺時的屏幕)。他靠近時,她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鼻子,凝視著他的眼睛,突然哈哈大笑?!跋壬?,這不是你我之間的賭注了,”她說,“我現(xiàn)在下了新賭注?!?/p>
他揚(yáng)了揚(yáng)眉毛,她能看出他眼中的疲憊,這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這出喜劇的一部分,它們?nèi)季o密相連?!芭??”他問,“和誰?”
瑪?shù)倌葋砘嘏腔仓?。他總是隨身攜帶的那盒煙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煙灰缸里丟了一截悶燃的煙頭——是他(而不是她)抽的?!澳悴虏怀鰜??”
“嗯,我猜不出。”
“瑪士撒拉,就是他,”她說,然后放聲大笑,笑聲跟咳嗽差不多,如今她從早咳到晚,“我要破紀(jì)錄了,你不知道嗎?”
吉尼斯世界紀(jì)錄的記錄官——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比上帝更權(quán)威,也更精確——在她剛過完113歲生日不久,就來告訴她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弗洛倫斯·納普去世了,享年114歲,這使她成為健在的世界最長壽老人。公寓里擠滿了人??蛷d里人聲鼎沸。燈光比陽光還耀眼,攝像機(jī)像長著紅色電子眼的巨型昆蟲移動、旋轉(zhuǎn)著。有個帥氣而寡淡得像個一級蘋果的男子,把麥克風(fēng)舉到她面前?!案杏X如何?”他問。見她沒回答,他又問了一遍。她仍沉默良久。當(dāng)所有的電視觀眾都以為她肯定老糊涂了時,她才咧嘴一笑,說:“就像去看牙醫(yī)。”
瑪麗·特蕾莎的腰椎間盤退變了,走路緩慢吃力。那是這個世紀(jì)僅剩的最后10年——時間都去哪兒了?——2月里一個陰冷的早上,她步履沉重地走進(jìn)廚房,把報紙摔在他面前的餐桌上?!澳憧催@個了嗎?”她厲聲問。他推開那片涂了黃油的吐司(這是他近來唯一能下咽的食物了),去摸索老花鏡。他以為自己放錯了地方,后來才發(fā)現(xiàn)就掛在脖子上。瑪麗·特蕾莎用指頭叩了叩那張占據(jù)頭版的照片。過了一陣子,他才看出那是C.夫人的一張?zhí)貙懻掌?。她坐在一個有卡車輪胎那么大的生日蛋糕前,插在上面的蠟燭閃耀著璀璨的光芒,仿佛終于成了她火葬的柴堆。但事實(shí)并非如他所愿。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每天都想象她死了,甚至暗中密謀害了她。他想過在她酒里下毒,把她推下椅子,坐在她蛋殼般的腿上,像碾碎雞蛋一樣把她壓死,她滿打滿算88磅吧。不過,當(dāng)然了,他是個守法的文明人,只是心里想想,從未付諸行動。事實(shí)上,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已經(jīng)和她失去了聯(lián)系,他接受了她的存在——她就像清晨日出、黃昏月升一樣,是個自然事實(shí)——他也竭力對她避而不談。她讓他成了笑柄,而且是個殘酷的笑話。他參加了她110歲的生日會,四年后,她成為世界健在最長壽老人的生日會上,他也到場了。不過瑪麗·特蕾莎大為光火(除了這件事,幾乎生活中的所有事都惹她生氣),兩個女兒也說他讓自己出盡了洋相,就這樣,他終于宣布喪失戰(zhàn)斗力了。
除此之外,他還有自身的問題,這問題遠(yuǎn)比他夜里要睡哪兒更嚴(yán)重。醫(yī)生在他的肺部查出了一塊斑片,后來變成了腫瘤。放療和化療讓他的毛發(fā)都掉光了,也讓他覺得虛弱無力,恍如隔世。所以,當(dāng)看見老太太在“世界健在最長壽老人120歲”的大標(biāo)題下泰然自若地咧嘴笑著時,他無動于衷,或者說幾乎無動于衷。
“我希望她死了?!??瑪麗·特蕾莎怒聲低吼。
他想應(yīng)和一聲,想說出一句“我也希望”,可他只能哈哈大笑——聰明反被聰明誤,不是嗎?——笑著笑著,他咳嗽起來,聲音粗啞、刺耳。他不住地咳著,直咳得鮮血染紅了嘴唇。
兩天后他死了。
起初,她完全不懂瑪?shù)倌仍谡f什么(“死了?誰死了?”),最終在她費(fèi)勁地一步步追溯了過去30年來的若干重要事件之后,她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她的捐助人已經(jīng)入土為安了,其實(shí)是在火葬場火化了,這是她死后要堅(jiān)決避免的。她要像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一樣被妥善埋葬,身邊還要放一個天使——照看了她這么久的守護(hù)天使——用金色馬車載著她上天堂。讓肉體腐朽,歸于塵土,她的靈魂會升天。
“這么說他死了,對嗎?”她朝著瑪?shù)倌却笾滤诘姆较騿?。她現(xiàn)在幾乎全盲了,可她心里什么都看得見——瑪?shù)倌茸兂闪死咸?,她五年前就駝背了,脾氣也變壞了——這時她看見了R.先生,還和多年前初次來她家下賭注時一樣。她突然笑起來?!八蛄速€,現(xiàn)在他和這個賭一起埋葬了。”她說?,?shù)倌日f:“你究竟在說什么呀?什么事這么可笑——他死了,你聽見我的話了嗎?”
她聽見自己說:“但是他月付2500法郎還沒失效,不是嗎?”她的聲音十分微弱,仿佛來自遠(yuǎn)處。
“我不知——我是說,我還真沒想到這個?!?/p>
“終身年金。我還活著,對吧?瞧,不是嗎?”
瑪?shù)倌葲]答話。世界變小了,可它依然存在,堅(jiān)實(shí)牢固,看得見、摸得著,就像貓(隨便哪只貓)的絨毛一樣真實(shí),而這只貓碰巧睡在她大腿上,一邊睡,一邊發(fā)出咕嚕咕嚕的呼聲。
(安芳:成都信息工程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