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中國當代鋼琴音樂越來越多地受到中國鋼琴家們的關注。他們通過自己的演奏實踐,推廣中國當代鋼琴作品,弘揚中國音樂文化。青年鋼琴家陸倍文也是其中之一。2019年開始,他陸續(xù)在上海、長沙、深圳、廈門等地舉辦了多場“‘泥土之歌——汪立三鋼琴作品專場音樂會”。2021年9月,陸倍文再次回到上海,在上海音樂廳舉辦了兩場汪立三專場音樂會。音樂會結束后,我對陸倍文進行了簡短的采訪。
○ _ 陳昊然
● _ 陸倍文
○ 請你先談談接觸汪立三鋼琴作品的機緣?
● 2013年,我聽了很多次張奕明演奏的汪立三的鋼琴作品,深受震撼,那時便覺得汪立三的作品非常好,但那時演奏的興趣主要還是一些西方經(jīng)典作品,并未萌生自己來彈汪立三鋼琴作品的念頭。
2017年底我去美國演出,在音樂會上演奏了貝多芬、肖邦和勃拉姆斯的作品。演出結束后有聽眾問我:“你作為一個中國人,彈西方的曲目,文化上會不會有隔閡?”諸如此類的問題引發(fā)了我的思考。
2019年我再度赴美,這一次我有意識地準備了幾首中國作品,心想彈一些有中國特色的作品也許會有更好的效果。一開始,我想到的是黎英海的《夕陽簫鼓》和《陽關三疊》,于是我拿出魏廷格編的那本《中國鋼琴名曲三十首》開始練習。練習之余,我翻到《夕陽簫鼓》的后面一頁,一看竟是汪立三的《兄妹開荒》,隨即將這首曲子視奏了下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彈汪立三的作品比聽汪立三的作品更加過癮,在鋼琴上居然還能彈出這么有風味的東西!我仿佛有一種被打通“任督二脈”的感覺,之后就這樣一首首地“入了坑”,一發(fā)不可收拾。
○ 所以你接觸汪立三的音樂,并不是從他早期的作品《蘭花花》和《小奏鳴曲》開始的。
● 對。我最先彈的是《兄妹開荒》,然后是《詩》《他山集》和《幻想奏鳴曲“黑土”——二人轉的回憶》(以下簡稱《黑土》)。當時我的興趣十分高漲,我感覺西方的作品怎么彈都沒有汪立三的音樂“帶勁兒”。于是,我先是用他的《小奏鳴曲》換掉了原本計劃演出的舒伯特作品,然后又用他的《窗花集》換掉了準備已久的莫扎特作品……不知不覺中一首首西方經(jīng)典曲目就這樣被汪立三的作品替換掉了。所以,我原本想呈現(xiàn)一臺由西方鋼琴作品和中國鋼琴作品平分秋色的音樂會,最終變成了汪立三音樂作品專場。
○ 汪立三的鋼琴作品中你最喜歡哪一首?
● 我最喜歡的可不止一首。比如《兄妹開荒》,雖然很折磨人,但我卻覺得“痛并快樂著”?!端郊防镂易钕矚g的是第三首《泥土之歌》,這也成了我演奏汪立三系列音樂會的標題。
○ 楊燕迪教授也對此曲評價甚高,他認為此曲“堪稱中國鋼琴作品中表達悲苦情調(diào)最偉大的作品!”
● 是的。但最讓我魂牽夢縈的還是《黑土》。初聽《黑土》讓我感到既生澀又震撼,“二刷”“三刷”后則回味無窮,最后照著樂譜推敲起來頓感“他鄉(xiāng)相遇故知”,在鋼琴這個“他鄉(xiāng)”中遇到了與自己內(nèi)心強烈共鳴的知音。我彈汪立三的作品都有這樣的感覺,《黑土》尤為明顯。
○ 你覺得汪立三的鋼琴作品哪一首技術難度最大?
● 于我而言,技術上最難的可能是《兄妹開荒》。這首曲子上臺前還需要再好好練上一番,其中比較難的一句是中間相隔七度的雙手八度,非常考驗技術功底。《他山集》這套作品也非常難,它的序曲雖然短小,但都有一定的技術難度,特別是《圖案》《山寨》這樣的序曲都相當不容易。所以,若要完整演奏《他山集》對于鋼琴家而言還是一個不小的挑戰(zhàn)。
○ 你覺得汪立三的鋼琴作品最大的特點是什么?
● 首先是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和聲,我喜歡稱它為“奇奇怪怪的和聲”。汪立三用很精確的記譜來再現(xiàn)最民間、最“土”的風味,比如《黑土》中對打擊樂的模仿,剛開始彈感覺非常奇怪,其中既有四度又有小二度,彈的時候若是少一個音或錯一個音,就失去了它的風味,模仿就不像了。用西方現(xiàn)代鋼琴的精確音高組合來再現(xiàn)中國民間樂器的聲音,這本身就是一種奇思妙想,而且難度非常大,作曲家要有非常敏銳的聽覺以及創(chuàng)造力,演奏者也要能彈出那種味道。
另一個特點是復調(diào)。說到中國的復調(diào)音樂,我首先想到的是賀綠汀,然后就是汪立三(當然,中國鋼琴作品我研究得還不夠多)。他的《他山集》五首都是“序曲+賦格”自不必多說了,這里另舉一例:《黑土》的第二主題是一個很親切的二人轉對話,左右手看起來好像毫無關系,但是放一起就構成了一種奇妙的融合。
此外,汪立三的音樂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聽覺辨識度很高。一位好的藝術創(chuàng)作者,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其作品要有辨識度,比如,我們隨便聽一首貝多芬、肖邦或是斯克里亞賓的作品,可能不知道具體是哪一部作品,但一定一聽就知道哪一首是貝多芬的,哪一首是肖邦的……辨識度是一個優(yōu)秀作曲家成熟時期作品應具有的特征。
○ 提到汪立三鋼琴作品的演奏與研究,張奕明——這個幾乎將汪立三其人其樂做透了的“存在”,是后續(xù)演奏者、研究者不得不面對的,那么你覺得你如何面對張奕明?
● 2019年,我彈完兩場汪立三專場音樂會后,身邊的朋友也提過類似的問題,我自己也苦惱過。后來,我去拜訪了兩位音樂界的前輩:一位是莫嘉瑯,另一位是倪洪進,她們都是汪立三生前的摯友。我問莫老師,是否覺得我在模仿張奕明?她說:“并沒有呀,每個人彈得都不一樣?!碑斎?,她這話鼓勵的成分比較多,也許我的不一樣是我彈的錯音比較多吧??傊?,非常感謝兩位老師,她們給了我很大的鼓勵。
○ 早在2015年,張奕明就在拿索斯發(fā)行了《汪立三鋼琴作品全集》,你如何評價他的演奏?
● 張奕明彈得非常好!我一開始聽了許多他的唱片,但后來我自己彈的時候反而聽自己的錄音更多。張奕明厲害的地方在于他找到了一套比較獨特的演奏方法,可稱得上是自成一派了。張奕明的演奏狀態(tài)與詮釋風格非常獨特,很難在中國找到與之相同或相似的演奏者了。汪立三很像“音樂界的魯迅”,他的音樂有種桀驁不馴的性格,張奕明和汪立三的這種氣場很好地“融”在了一起。
○ 在音樂處理上,你是否想以一種有別于張奕明的方式來呈現(xiàn)獨具個性的汪立三呢?
● 我就按照現(xiàn)在最真實的理解(哪怕是真的受到了張奕明的影響)和掌握程度來彈。所謂“真、善、美”,“真”是放在第一位的,讓音樂真實地流露就好,如果有不一樣就讓它自然呈現(xiàn)。我相信,隨著我的成長,以后的演奏和現(xiàn)在相比也會不一樣。有了新的想法我也會馬上加進去。我很贊同張奕明的觀點:演奏者為了自己的音樂想法,要敢于承擔風險。傅聰先生也是敢于“冒險”的?!半U中求生”本就充滿誘惑,四平八穩(wěn)的演奏沒有魅力,“冒險”要么出奇效,要么至少也是不甘流俗的做法。如果說我彈出了獨具個性的汪立三,他的個性不是我加進去的,而是它自己“長”出來的。
○ 從2019年開始,你在上海、長沙、深圳、廈門等地舉辦了多場汪立三鋼琴作品專場音樂會,這些音樂會給你帶來的最大感觸是什么?
● 最大的感觸就是我還想繼續(xù)彈下去,所謂的“巡回音樂會”就是哪里召喚我、哪里愿意讓我去彈,我就去哪里給大家彈。我很珍惜每一次演出機會,既然有機會彈,我就給大家彈些不一樣的,一些名不見經(jīng)傳但其實是非常好的中國作品。
○ 聽眾對于汪立三的音樂有怎樣的反饋?哪一首反響最好?
● 汪立三的《小奏鳴曲》大家聽到的比較多。聽眾一般對《小奏鳴曲》和《兄妹開荒》的反響都不錯,這兩首作品旋律比較明確。當然,最好的還是《東山魁夷畫意》之四《濤聲》,《濤聲》中對海浪的模擬以及最后響起的唐招提寺鐘聲,是其他作品里很少聽到的,非常震撼人心。而《他山集》和《黑土》這兩部重量級的作品,卻不像前面幾首作品那般影響廣泛。
○ 這兩部作品可以說是汪立三的杰作,為什么聽眾的反響會差一些呢?
● 這兩部作品有兩個共性特征:第一,都不太“順耳”,很難第一次就完全聽進去,需要時間“消化”;第二,《他山集》是“序曲+賦格”,《黑土》是奏鳴曲,對于中國聽眾來說,他們需要有一定聆聽西方古典音樂的經(jīng)驗,才能夠體會這類“純音樂”體裁的妙處;而對于西方聽眾來說,他們則需要有一定的中國文化素養(yǎng),才能夠領悟其中的中國氣韻。所以要進入這兩部作品,是有一定門檻的。
○ 你認為哪一類人群對汪立三的作品會更有共鳴?
● 一個出生于1933年、成長于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作曲家,他的音樂一下子擊中了我。他的音樂還能夠擊中多少人,我不得而知。當然,也并不是所有人對他的音樂都能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我想能夠被擊中的人也許是一批既有一定的西方古典音樂修養(yǎng),又對于中國文化有一定積累的聽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