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龍
在詩集《河岳間》所附錄的訪談錄中,王琪坦誠“故鄉(xiāng)”在他心底的分量:“我生命和創(chuàng)作的起源在故鄉(xiāng),我將來的終結地也在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我的根。我熱愛這偉大的故鄉(xiāng)?!贝瞬吭娂梢暈橥蹒鲗枢l(xiāng)的一種描繪,一種回響,一種懷念與一種祈福。作為故鄉(xiāng)的秦地之東,這片豐饒溫潤之地為離鄉(xiāng)多年的詩人提供了還鄉(xiāng)的種種可能性:從物理空間上講,王琪時而從長安城返回故鄉(xiāng),去看望日漸蒼老的親友與村莊;從美學空間上講,王琪用一首接一首的詩歌,建造了紙上的故鄉(xiāng);從心靈空間上講,作為原鄉(xiāng)隱喻的詩歌,是王琪精神成長史的見證者與記錄者。于是,這三位一體的空間共同構筑了王琪詩歌的精神特質(zhì)——在離鄉(xiāng)與還鄉(xiāng)之間,生活是海,詩歌是船,而詩人是船上唯一的航渡者。
從近些年相繼出版的《遠去的羅敷河》到《落在低處》,從《秦地之東》到《河岳間》,這四部詩集共同勾勒出詩人的精神畫像,并在一次次書寫中照見了世界,也由此照見了自己。通過對這四部詩集的梳理性的閱讀,可以看出王琪詩歌美學的變與不變——變的是詩人的視角,其從外走向內(nèi),從淺走向深,從日常性走向神圣性;不變的是詩人始終圍繞著故鄉(xiāng)這個核心意象來展開想象、思索、爭鳴與辨析。從這個意義上講,《河岳間》是詩人年屆不惑的集大成之作,是這位“秦東的兒子”行吟大地的心靈之書,也是這位世界“漫游者”的生命之書。
《河岳間》分為四個小卷,分別是“村莊事”“河口記”“時光錄”與“山野行”,收錄了王琪近五年來一百六十余首詩歌。這四卷所關注所書寫的內(nèi)容有所區(qū)別,但都是故鄉(xiāng)這個核心主題的不同變奏曲。在開篇《年屆不惑》中,詩人如此自述:“懷念河流上的那座石橋/也常常將一個叫敷南村的地方/描摹成底色昏黃的臆想/往事寂滅,明日尚未來臨/篤定我前世熟稔的影子和魂靈/在秦嶺北的廣闊故地,安穩(wěn)下來?!钡谝皇自姳銥檎吭娂ㄏ铝顺劣舻幕{(diào):在回望中整理自己的心緒,在懷念中雕刻自己的時光,在醒悟中磨礪自己的魂靈。也正是在這種基調(diào)之上,王琪以詩歌的方式彈奏出他心靈的樂章。整本詩集的每首詩歌都有各自的質(zhì)地、亮度與音色,可以從中瞥見詩人對詩歌技藝與藝術的追求。
在“村莊事”這卷中,詩人的生養(yǎng)之地敷南村成為被歌詠與被追念的核心意象。正如他在《小謠曲:給敷南村》所寫,“沒有哪一片天地,比此處更深廣/碧空如洗,云朵隨風奔走/它停在哪一處聳立的山頭/哪里,就是你我共守的舊時光”。然而,正是這片“唱盡人世間悲歡”的村莊,卻依舊“顧盼著桃樹、玉米林、野荊條”,依舊按照自然規(guī)律而存在,也由此可以看出城市和鄉(xiāng)村擁有著不同的時間體系與價值邏輯。如今的王琪已經(jīng)在城市生活多年,但他的詩學泉源依舊在他的故鄉(xiāng),而這形成了他詩歌敘述與抒發(fā)上的情感張力。正如這首詩歌的末尾所言:“我不止一次摸黑走過的村莊/為什么親人還未亡故/一股寒意,就從四處陡生?”這樣的疑惑并沒有答案,而是回蕩在整部詩集的很多個空間,如同幽靈般的存在。因為這也是現(xiàn)代性帶給我們所有人的精神癥候——我們都沒有根,而身處于故鄉(xiāng),卻始終擺脫不了異鄉(xiāng)人的心境。在《敷南村,過往的事》中,這樣的困惑并沒有得到解答,相反卻是更為深沉的悲鳴:“夜行的風有多大/在故鄉(xiāng)河畔,敷南村過往的事/如云煙:堆積又飄散/它們這些年,你讓我背負的/又有多重?”詩人所背負的往事成為他日后創(chuàng)作的重要泉源和動力。在《再見,敷南村》這首詩歌中,我們可以聽到詩人的哀悼與嘆息:“再見敷南村,猶如九死一生/這些年我的傷痕多于歡悅。”這座位于關中大地上的普通村莊,因為詩人的反復念想與吟誦而成為隱喻性的存在,成為中國當代鄉(xiāng)土城市二元生活的重要縮影。從這個意義上講,王琪寫出了這代人共同的疼痛與沉默。是的,對于像王琪這樣面向心靈寫作的詩人而言,詩歌是言說的方式,也是沉默的方式。
如果說敷南村是王琪詩歌創(chuàng)作的核心意象的話,那么位于這座村莊中的親人們,則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靈魂。在這些作品中,其悼念父親的詩歌感人至深,深沉的思念與劇烈的悲痛構成了抒情與敘事上的底色與張力。例如,在《清明辭》這首詩歌中,詩人在“遍野的墳冢”中似乎看見了父親,于是發(fā)出了這樣的追思與哀嘆:“父親,我們是否形同陌路?如果真是這樣,我寧愿在這巨大空寂消逝之后/舉起鐵鎬和頭,將自己就地埋葬/和他再次重逢?!币蚨P于生和死、離別與重聚的主題反復出現(xiàn),為這本詩集抹上了濃烈的憂郁色彩與哀鳴特質(zhì)。在另外一首名為《故鄉(xiāng)在天涯》的詩歌中,父輩們的影子始終籠罩著詩人,成為他表達自己生死觀念的鏡子,“有些日子,如果用來遺忘/我愿為一座村莊而死/也替父輩們活過四十多個春天/在俗世邊緣,我隨時面臨著/永生與死亡”。與之前的詩歌不同的是,如今的王琪終于可以直面和深思關于死亡的問題,盡管他并沒有因此而得到終極答案,卻讓這本詩集有了少有的思辨意味和哲學價值。只要有失去至親的經(jīng)歷,就會在這些詩篇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心聲。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寫出了我們共同的哀悼,因而《河岳間》是屬于作者,也是屬于讀者的哀悼之書。哀悼的是離世的親友,哀悼的也是失落的自我。
如果說村莊是堅固又靜止的存在,那么河流則意味著流動與變通,并常常比喻流逝的時間與流轉(zhuǎn)的人生。在這部詩集中,河流既是顯性的存在,又帶有隱喻的特質(zhì)。在《過三河口》中,詩人如此感嘆道:“我怎么就不能把憂傷壓低呢/落日渾圓,河面寬闊/難以逾越的彼岸,如今已沒有/多少舟楫漂來漂去?!边@是面對生命本體的焦灼,其對生活的熱望與對意義的渴求構成了詩學意義上的情感張力。在《為一條斷流的河》中,河流則呈現(xiàn)出了另一番模樣:“一條河面容枯竭,身軀干癟/行至中游,像一聲長長的喟嘆/延緩在落日里,了無生氣。”這條曾奔流在故地的充滿熱情的河流,如今卻沒有了生機,成了斷流,而詩人會在夢中聽到她的“長久嗚咽”。這條曾流淌在故鄉(xiāng)的河流,貫穿于這部詩集的始終,時隱時現(xiàn),時喜時悲,時生時滅,其構成了關于自然與人類,存在與時間,生活與命運等諸多終極問題的隱喻性存在。與此同時,河流的特質(zhì)也構成了王琪詩歌的美學風格——在委婉流動之中,在淺吟低唱之間,生命的意義在詞語的游弋和融合中慢慢地浮現(xiàn),并由此勾勒出我們共有的愛憎離別。他的詩歌擁有開放性的空間,其讀者也是這些詩作的參與者,甚至是創(chuàng)作者。
對于像王琪這樣的詩人而言,寫詩就是為自己的生命賦形,也是為自己的心靈祈禱。在面對日益彌散的生活時,他的詩歌有種堅固的哀悼意味。哀悼的不僅僅是自己和故鄉(xiāng),哀悼的還有逝去的時間與消散的感情。在《如果我死去》這首詩中,哀悼的特質(zhì)達到了某種情感上的極致,并帶有深沉的省思意味,“我默認這宿命,并為此寫好悼詞/如果活著比死去痛苦,我愿意死一百次、一千次”。在另外一首悼念亡友的詩歌《風吹走了什么》中,我們聽到了詩人面對死亡的肝腸寸斷,聽到了詩人面對生命的悵然無助:“經(jīng)過中年的風,那么快/就將我們分開、吹散……”然而,作為捕風者的詩人,在風中也領悟到了人生的奧義,“風,更涼了……/如果它能吹開一條重生的路/我將和你一道回到故鄉(xiāng),在興樂坊/等你歸來/重溫一次那段遠逝的青蔥歲月”。
整部詩集在結構與篇目的安排上,也頗具深意,呈現(xiàn)出一位成熟詩人的睿智與光彩。最后一首詩歌《致歉》,既是對開篇第一首詩歌的呼應與回答,也是對整本詩集的陳詞與總結。詩人如此寫道:“此時的沉寂/裝在塵間,也裝在心間/請原諒,那故鄉(xiāng)閃爍的暗影/即使遇到滾滾塵埃和密集的叢林/都將無法遮掩。”如此帶有追憶與省思意味的關于故鄉(xiāng)的種種自敘,既構成了《河岳間》的核心主題,也顯現(xiàn)出這本詩集的美學特征。故鄉(xiāng),既是內(nèi)容,也是方法,更是王琪詩歌的風格——他用罕有的熱情為自己的精神尋找到了真正的居所。在離鄉(xiāng)與還鄉(xiāng)之間,那個名為敷南村的故鄉(xiāng)似乎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但真正的故鄉(xiāng)并不會因此而消亡,因為這故鄉(xiāng)就是詩人的心,就是詩人的詩。
[附] 王琪的詩兩首
為一條斷流的河
一條河面容枯竭,身軀干癟
行至中游,像一聲長長的喟嘆
延緩在落日里,了無生氣
這驚心的觸目
躲不過深沉的暗示
投向哪里,哪里就有暗藏的漩渦
在持續(xù)中等待
找出一個,或兩個詞
描摹它昔日的壯美
如果沒有,我愿窮盡塵世上所有
流淌的言語,為它正名、撰書
“山川相繆,郁乎蒼蒼”
在生養(yǎng)我的故地,一條曾經(jīng)奔流的河
絕不是只為了今日在夢中
長久嗚咽
致 歉
外省的月光晦暗
就去登高,遙望故鄉(xiāng)
鄉(xiāng)音難覓
就撥通親人的電話,默默傾聽
活在異鄉(xiāng),有多卑微
總與那些白茫茫的事物不期而遇
晚風正撫平秋天部分細節(jié)
借著酒勁兒
一生的愁苦漸成虛無
再回不去了
暮晚里,就一個人
沿著一條伸向落日的河慢行
此時的沉寂
裝在塵間,也裝在心間
請原諒,那故鄉(xiāng)閃爍的暗影
即使遇到滾滾塵埃和密集的樹叢
都將無法遮掩
——選自王琪詩集《河岳間》(中國書籍出版社,2021年9月出版)
丁小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魯迅文學院高級研討班學員。作品見國內(nèi)多家文學雜志,被多種文學選本轉(zhuǎn)載。另有譯作三十萬字,入選陜西省“百優(yōu)人才”。曾獲陜西省青年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