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流芳是明末著名的詩人、畫家,其長于山水畫,作品多是游歷抒懷之作,借作畫抒發(fā)內(nèi)心的苦悶,也流露出對山水風光的濃厚興致。對于創(chuàng)作技法,李流芳并不追求刻意而為之,更多的是隨興而作,使得畫風較為靈動飄逸,創(chuàng)作也具有較大的創(chuàng)新性,這與其受佛教影響有關(guān);在審美取向上,李流芳追求一種“神似”的境界,注重景物的氣韻還原,而非刻板描摹,這是其追求“真意”的表現(xiàn)。
關(guān)鍵詞:李流芳;山水畫;美學思想
晚明時期,國勢衰敗,政治黑暗,士人們在官場郁郁不得志,科舉不成,受權(quán)貴排擠,便紛紛離開權(quán)力斗爭的漩渦,轉(zhuǎn)而寄情山水、棲居田園,并作詩繪畫以排遣胸中不快,故在晚明時期出現(xiàn)了許多的藝術(shù)家,也帶來了眾多的藝術(shù)作品,尤以山水畫為代表。李流芳作為晚明士人,科舉頻頻失意,故轉(zhuǎn)而走向了自然田園,在游歷山水的過程中留下了許多傳世的畫作,正是“山水勝絕處,每恍惚不自持”。他的繪畫技巧是在學習前人基礎(chǔ)上的創(chuàng)新,加入了自我的人生思考和人生經(jīng)歷,在抒發(fā)情致的同時,也有許多繪畫藝術(shù)值得探討。本文通過對李流芳畫作的分析,探討其藝術(shù)特征和美學思想,從中也可以看到那個時代諸多文人的心態(tài)。
一、李流芳鐘愛山水畫的原因及山水畫的特點
李流芳(1575—1629年),字長蘅,號檀園,晚號慎娛居士。其詩作大多收于《檀園集》,同時畫作較多,而最為出色的便是其山水畫。
李流芳之所以對山水畫情有獨鐘,主要原因有兩點:第一,仕途不順后希望寄情山水,以抒發(fā)自己報國無門的落寞和對山水美景的喜愛;第二,山水畫能夠記錄自己游歷的經(jīng)過,也較為符合李流芳溫和、恬淡的性格,能讓其繪畫技藝得以發(fā)揮。
根據(jù)記載,李流芳于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在南京中舉后,在其后十年期間未有及第。三年后進京趕考,又因身體抱恙而放棄考試。又經(jīng)過三年,李流芳又赴京趕考,最終也是未成,而這也成了其科舉之路的終點。放棄科考對于他來說是在多次失敗后對于自己的理性總結(jié)以及對未來的合理規(guī)劃,正如其在《南歸詩》中所作:“我本疏狂人,不適于用世。當其少壯時,筋力尚可試。摧頹廿年馀,業(yè)已甘放廢。黽勉作此來,未免為貧計。”在李流芳看來,自己的性格追求狂放自由,為官反而是約束,況且多年來的備考和落榜已經(jīng)耗盡了自己的心力,就算勉強考進也未必會舒心。而相反,如果放棄科考,醉心山水則能讓自己的心靈找尋到歸宿和安定之感。“客舍東城隅,西山眺望閑。朝見積雪斑,暮見落日殷。平生愛山心,對之了不關(guān)。今朝谷城下,春水始一灣。麥畦綠照眼,上有青螺鬟。忽如逢故人,一笑開襟顏。山水只如此,值我歸興間。歸亦有何好,試問此青山?”在南歸回鄉(xiāng)途中,面對青山落日,李流芳不禁喜笑顏開,那顆被科舉壓力塵封許久的心也終于得到了釋放,他將青山比喻成自己的故人,足可見其愛之深切。
同時,李流芳于山水畫的描繪中也抒發(fā)了自己對于屢試不中的無奈與感懷,寄情山水,借景抒情無疑是最直接的方式。例如在其《長林豐草圖》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位安詳?shù)睦险哽o坐于草廬中,仰頭看天,若有所思,而其周圍是山巒淺灘以及小橋流水,還有村舍相伴,一幅隱逸山水之圖躍然紙上。畫面整體風格清新淡雅,走筆瀟灑飄逸,景物之間錯落有致,富有韻味,給人安適之感。這也能看出李流芳心中有著陶淵明般的歸隱情結(jié)。他多次提到對于陶淵明的景仰之情,在自然美景中磨煉自己的心性,在繪畫中消解自己的不安與焦慮,也帶著一些對于現(xiàn)實生活無可奈何的自嘲。
“唯賴筆墨可以自遣。心手有托,形神暫調(diào),意適而忘,與夢俱至……蓋皆可以自娛而不可以傳者?!彼麑⒗L畫作為傾吐自己心緒的重要方式,讓自己得以從現(xiàn)實生活的失望中短暫解脫,因此其繪畫并不圖名利,而是自娛消遣之樂。也正是因為其抒發(fā)情致的緣故,所以其山水畫的構(gòu)圖并不復(fù)雜,風格也較為超脫飄逸,在溫潤的山水中表達自己的生命感懷。此外,喜好山水畫也與其自身性格和修養(yǎng)有密切的關(guān)系。姜紹書評價李流芳道:“寫山水清標映發(fā),墨沈淋漓,名士風流,宛然筆墨之外。”秦祖永評其道:“筆力雄健,墨氣淋漓,有分云裂石之勢。后之摹先生者,須先養(yǎng)其溫和恬靜之氣,而后研求先生風骨神采,則霸悍之習自除矣?!睆乃藢盍鞣嫉脑u價中可以看出,李流芳性格溫和,頗具名士風流,故其鐘愛山水畫,山清水秀能與其性格產(chǎn)生共鳴,也能更好地借由描繪山水施展自己的技藝。
李流芳山水畫的主要采景地點是西湖,而其山水畫的風格也是經(jīng)歷了從濃墨重筆到飄逸自然的轉(zhuǎn)變,形成了自己獨有的特點。李流芳鐘愛西湖之景,很多地方都留下了其游覽的足跡和畫作,如《西湖煙雨圖》《西湖采莼圖》等。其在畫中表達了自己對于杭州西湖之景的喜愛,也記錄了自己郊游的故事,同時是自己胸臆的抒發(fā),隱約有禪悅之趣的透露。而其繪畫風格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有一個變化的過程,其早期繪畫對古人臨摹較多,線條較為單一,喜用重墨描繪,筆法較緊,缺少變化。而到了中期,由于科舉的失意,其在繪畫中投入的時間增多,作品數(shù)量也有了增長,而在繪畫思想上,其不再對古人進行一味模仿,而是提出要有自己的繪畫理念,要對古人的筆法進行創(chuàng)新,“學書貴得其用筆之意,不專以臨摹形似為工”是其這一時期思想的濃縮。這一時期多寫生之作,筆法逐漸多變,追求一種自然隨意。至于后期,李流芳的繪畫技藝到了成熟期,個人風格日臻完善,融百家之長,追求畫面的意趣和清新,并使用了積墨畫法,使畫面充滿了層次感。
二、李流芳山水畫美學思想
(一)鐘情而作的繪畫技法
縱覽李流芳的山水畫,多是“恍惚而作”“情至而發(fā)”,他借由畫筆抒發(fā)自己對于山水景色最直接的感受,將景物之“神”與個人之“情”完美融合,不追求刻意而為之,使筆下的山水更為靈動自然,畫景更為飄逸,在學習前人的基礎(chǔ)上有所創(chuàng)新,并時有神來之筆,這是其受佛教思想影響的自然結(jié)果。
晚明時期,儒釋道三教合流達到高潮,陽明后學尤其是泰州學派大力發(fā)揚了心學中“只求當下體悟,忽略工夫修養(yǎng)”的一面,其與佛教尤其是禪門中的“頓悟”觀點極為貼近,二者積極相融。另外,晚明佛教叢林的有識之士,如晚明四大高僧,也積極地以佛教立場闡釋儒家經(jīng)典,推動佛教的世俗化進程,力求融入主流信仰界。在這一背景下,晚明的居士佛教得到了空前的發(fā)展,士人學佛談禪也一度蔚然成風。李流芳與董其昌等人皆為好友,且生活在江南地區(qū),受到友人的影響和東南地區(qū)佛教文化的熏陶,自然也會對佛教有所了解和學習,這也能從其時常游覽靈隱寺等佛門寺廟并作詩作畫得以佐證。李流芳作畫重性情,與禪門的“內(nèi)心澄觀”有著極大的聯(lián)系,注重當下的體悟和心性的表達,對畫面的領(lǐng)悟也多是由本心而出發(fā),故在其畫跋中時有“幽絕”“難言”“朦朧”“禪心不染”等字眼。A1C870ED-02F2-49FF-932D-973498E272D8
此外,“達其性情”“不得已而出之”的性靈美學思想也極大地影響了他的繪畫創(chuàng)作,他將畫作當作精神的寄托,故畫作必須鐘情而作,忘情或是不及情均不可。其在《沈雨若詩草序》中提到:“夫詩人之情,憂悲喜樂,無于俗,而去俗甚遠,何也?俗人之于情,固未有能及之者也……夫詩者,無可奈何之物也。長言不足,從而詠歌嗟嘆之,知其所之而不可既也……余嘗愛昔人鐘情吾輩之語,以為不及情之于忘情,似之而非者也。必極其情之所之,窮而反焉,而后可以至于忘,則非不及情者能近之,而唯鐘情者能近之也。”世俗之人無法深切地體會并且表達感情,而圣人追尋形而上的大道而忘情,“不及情”與“忘情”均無法體會景色的神韻,只有“鐘情”方能領(lǐng)略并自然流露于筆端。
又有《題畫冊為同年陳維立》所云:“維立兄以素綾小幀索畫,且戒之曰‘為我結(jié)想世外,勿作常景……竊以為,景在人中而人所不能有之者多矣。前人之所有而后之人不得而有之者多矣。夫人所不得而有之即謂世外之景,其可乎?俯仰古今,思其人因及其地,或目之所經(jīng)而意之所可設(shè),是可以畫?!痹诶盍鞣伎磥?,景物是客觀的,而之所以可以與前人作出不同的畫作,就是因為每個人對景物的感受不同,也蘊含了不同的情致,再加之自我的想象便構(gòu)成了不同的繪畫作品。
在具體的繪畫過程中,李流芳追求的是一種“恍惚而作”的境界。其作畫并非焚香靜坐而后思慮方能成品的過程,而是在游歷山水過程中頓發(fā)靈感而作,或是酒酣之時突發(fā)奇想揮毫潑墨,抑或是與三兩好友聊天時的率性為之,也可能是長夜難眠之時的心境抒發(fā),總之是一種沉浸于景物本身的體驗式作畫,是性情的強力驅(qū)動所致,故手下之畫飄逸靈動,也帶有其獨特的個性特征。比起實物之景,更多的是其胸中之意,而這樣的繪畫方式也更能夠捕捉到景物的動態(tài)特征和神韻。久懷胸臆,忽而作之,情感的迸發(fā)帶來了一蹴而就的作畫?!按蠖汲S沃?,恍惚在目。執(zhí)筆追之,則已逝矣?!膘`感轉(zhuǎn)瞬即逝,需在恍惚間快速為之,形成詩意體驗,否則便再難追回。
(二)追求真意的審美取向
李流芳繪畫風格可以用“似與不似”來形容,他追求神似勝過追求形似,這與其“恍惚而作”的繪畫習慣緊密相連,因不追求刻意描摹,故更能抓住山水之景的神韻,也使畫作有了動態(tài)美和朦朧美。畫風飄逸、不落窠臼,更能抒發(fā)意興,而神似也是其追求得“真”。在他看來,主觀的真遠遠高于客觀的真。
首先,追求神似而非形似是李流芳作為畫者主體創(chuàng)造性的體現(xiàn)。形似只是初步追求,能夠原封不動地畫下景物的原狀并不困難,難的是要捕捉到景物表象之外的意趣,并要能夠和自己的主體精神相呼應(yīng),使作品達到情景交融的效果?!爱嫊嫔秸嫠偛凰?,畫會之古人總不似,畫會之詩總不似?!弊非蟛凰剖亲晕蚁胂罅Φ陌l(fā)揮,同時也是其在仿古基礎(chǔ)上的二次創(chuàng)新。李流芳在繪畫方面,對于“南北宗”兩派畫家皆有學習和臨摹,汲取眾家之長,但并不一味仿古或是照搬某種技法,而是將每個大家的特點或是擅長的圖式銘記于心,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根據(jù)構(gòu)圖需要進行自由的排列重組,從而達到自己理想中“似又不似”的繪畫效果。相似的是繪畫技法,不同的是個人的風格和構(gòu)圖方式,從而達到景物、意趣以及個人情思的高度和諧統(tǒng)一。
其次,從具體的畫作來看,李流芳對于氣韻的把握是十分準確的?!段骱P游圖題跋》中有記載:“酒酣弄筆,作水墨山水,覺舊游歷歷都在目前,遂題云:‘紫云洞圖,竟不知洞果如是畫否?當以問嘗游者?!本坪蠛鋈幌胱髯显贫磮D,而游歷已是三年之前,故憑心中記憶繪之,乃胸臆直出,并不在乎是否完全還原了紫云洞本身,可見其更在意的是心中之境而非實體之景。他又在另一則畫跋中表露出了相近的觀點:“古人畫雪,以淡墨作樹石,凡水天空處,則以粉填之,以此為奇。余意,此與墨填者,皆求其形似者耳。下筆颯然有飄瞥掩映于紙上者,乃真雪也?!北绕鹨苑勰顚懙男嗡?,颯然飄瞥無疑是更加生動傳神,更能表現(xiàn)出雪的姿態(tài)和韻味。在其《云山圖》中,他記錄了自己西湖偶遇大雪的情景,雪后兩山與雪交織在一起,無法辨別是云或是雪,大概是目中有云,心中有雪,二者在李流芳當下此刻的審美場域中達到了合一,故其將一種不可名狀的特定韻味予以呈現(xiàn)。對于捕捉山水稍縱即逝的氣韻,李流芳認為景物內(nèi)在的氣韻無法強求而得,畫筆也不能完全還原,而是需要結(jié)合自己的真實感受和特殊情感予以呈現(xiàn),而這種感覺往往又只有自己能夠體會,故也存在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現(xiàn)象。而對于創(chuàng)作者本人來說,此種繪畫體驗感是彌足珍貴的。在這一過程中,創(chuàng)作者也把自己與自然山水有機地融為一體,達到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藝術(shù)境界,這應(yīng)該也是受到禪宗與老莊哲學思想的影響,因為二者都強調(diào)人與自然的同一性。也正因為如此,追求氣韻的李流芳在繪畫中也更加注重大面積的鋪陳和渲染,利用簡單的筆法傳達濃厚的氣韻,畫面中留白和墨色的自然轉(zhuǎn)化也使畫面更加生動。
三、結(jié)語
李流芳對于山水畫有著自己獨到的理解和體會,游歷山水、繪制山水畫,既是其對現(xiàn)實生活的暫時逃避,也是其喜好自然風光這一天性的釋放,而棲居杭州也有天然的西湖美景供其創(chuàng)作。其師古而不仿古,自然而真實地反映內(nèi)心和情緒是其作畫的緣由所在,故其眼中的山水和實景的山水更多是神似而非形似,是他內(nèi)心中山水的模樣,大有“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界,而這無疑也是他繪畫中的“真趣”與“真意”之所在。在繪畫過程中,他是隨心而作,并不苛求,這也使得其畫作充滿飄逸靈動之感,形成了自己獨有的風格和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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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胡嘉富,中國計量大學人文與外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哲學。A1C870ED-02F2-49FF-932D-973498E272D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