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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物皆有可觀:蘇詩中的“以俗為雅”

2022-06-07 16:36韓元
古典文學知識 2022年3期
關鍵詞:蘇軾

韓元

陳鵠《耆舊續(xù)聞》卷十載:“東坡論柳子厚詩,晚年極似陶淵明,知詩病者也。詩之用事,當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好奇務新,乃詩之病,子厚南遷后詩,‘秋氣集南澗,獨游亭午時’,清深徐紆,大率類此?!笨梢娞K軾本人曾討論過“以俗為雅”這個問題,而據《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六所載《后山詩話》,梅堯臣在蘇軾之前就已經提出了“以故為新,以俗為雅”。之后黃庭堅在寫給楊明叔一首詩的詩題中又說:“蓋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zhàn)百勝,如孫吳之兵,棘端可以破鏃,如甘蠅飛衛(wèi)之射,此詩人之奇也?!边M一步將此方法發(fā)揚光大。此后如《韻語陽秋》《詩話總龜》亦多所討論。南宋時,楊萬里也作了探討:“如‘成敗蕭何’等語,此不應收用。詩固有以俗為雅,然亦須曾經前輩取镕,乃可因承爾。如李之‘耐可’,杜之‘遮莫’,唐人之‘里許’‘若個’之類是也。昔唐人寒食詩有不敢用‘餳’字,重九詩不敢用‘糕’字。半山老人不敢作鄭花詩,以俗為雅,彼固未肯引里母田婦,而坐之于平王之子、衛(wèi)侯之妻之列也?!保ā洞饛]誼伯書》)楊萬里批評廬誼伯將“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俗語用到詩句中,并指出“以俗為雅”需要經前人镕鑄,討論的是詞匯方面。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七“誠齋論用事以俗為雅”條曰:“有用法家吏文語為詩句者,所謂以俗為雅。坡云:‘避謗詩尋醫(yī),畏病酒入務?!缜熬砩@萬‘探支’‘闌入’,亦此類也?!?/p>

綜合上述材料,可以看出,前人所討論的“俗”主要集中在“用事”上,也就是典故中的語典,包括兩點:一是楊萬里強調的經過前輩镕鑄的俗語,二是類似于“法家吏文”語。但細究之下,這些對“俗”的討論也有一些可以商榷的地方:一是俗語如果一定要镕鑄后才能使用,那誰來做“前輩”就存在了問題,杜甫在使用時又經過哪位“前輩”镕鑄呢?還是說杜甫則可,他人則不可?二是當時所認為的俗語,今天多不再為人習用,反而具有文雅的味道。三是以上材料很少討論“以俗事入詩”這個主題。梅堯臣作為“以俗為雅”的提出者,同時也創(chuàng)作了很多此類題材的詩歌,這些原本就是“以俗為雅”一大主體,應該被廣泛討論,而蘇詩在內容和寫法上又有何開拓?這是本文要解決的主要問題。

一、 遣詞造句

蘇詩的“以俗為雅”首先體現在遣詞造句上,這是最直接的觀察點,但需要指出的是,蘇詩有些諸如韻腳的地方,處理得略顯草率。比如《石炭》曰“濕薪半束抱衾裯,日暮敲門無處換”,雖然敘事質樸,也符合蘇詩一貫的不疾不徐的風格,但“換”字究竟難有審美之感。再比如《曹既見和復次韻》“嗟我與曹君,衰老世不要”,竟不免有油滑兒戲之嫌。然而這類例子僅占很小的比例,總體而言蘇詩還是成功地完成了在遣詞造句上以俗為雅的實踐,比如《將官雷勝得過字代作》曰“一雙鐵絲箭,未發(fā)手先唾”,一個“唾”字瞬間就把身為將官的雷勝不拘小節(jié)的性格刻畫了出來。再比如《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其二)“誰能伴我田間飲,醉倒惟有支頭磚”,同樣是在野外大醉,蘇舜飲《獨步游滄浪亭》“時時攜酒只獨往,醉倒唯有春風知”,追求的仍是唐詩風流蘊藉的一路,而被貶黃州的蘇軾,用“磚”字更顯其瀟灑與超脫。為了更好地論述這一問題,下文先以蘇詩中的家禽為例,略作闡釋。

詩人筆下的飛禽走獸比比皆是,蘇詩又有何不同?這里我們不妨以常見的家禽如雞鴨鵝等,先做一簡單梳理?!对娊洝酚小半u棲于塒”“羊牛下來”,有“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句子,但后人或是僅以“比興”視之而不再討論,或是將其解讀為“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焉”,而沒有從詩藝上對此字進一步拓展。梅堯臣《魯山山行》“人家在何許,云外一聲雞”,將“雞”字用在韻腳上,使其在讀者心中有了較長時間的停留,但在寫法上仍然是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唐詩格調。蘇軾則全然不同,比如《獄中寄子由二首》(其二)曰:“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雖然沒有前人特別加以表現的高尚之志、優(yōu)雅之形,但準確地刻畫出了詩人當時生死未卜、前途渺茫的心境。又比如《次韻孔毅父集古人句見贈五首》(其一):“天邊鴻鵠不易得,便令作對隨家雞。”用“家雞”的溫馴比喻孔毅父集句詩的工穩(wěn),打破經典賦予的原有內涵,甚有新意。再比如晚年作于惠州的《兩橋詩·西新橋》:“父老喜云集,簞壺無空攜。三日飲不散,殺盡西村雞。”詩寫新橋落成后,父老樸素而動人的待客之情。身受貶謫,遠離親友的詩人,在嶺南的荒涼之地仍能感受到人情之溫存,這是多么可貴,配上“三日飲不散”之句,其意味之涵詠甚至要比陶淵明“只雞招近局”,李白“黃雞啄黍秋正肥”來得更加綿厚久遠。

再說鵝鴨。大詩人中,杜甫對小動物的喜愛之情尤其明顯,經常親切地稱之為“爾”“爾曹”“若”等,杜詩《花鴨》《舟前小鵝兒》等也算得上集中的上乘作品,但前者的“黑白太分明”一語仍沒有離開言志寄托的傳統(tǒng),后者“引頸嗔船逼”極為生動,但這是詩人以賞物之心態(tài)極力摹寫的,雖然品鑒角度不同,但是若論真率、灑脫,終究是蘇詩略勝一籌。比如《岐亭五首》(其一)寫友人陳慥盛情款待被貶黃州的詩人:“知我犯寒來,呼酒意頗急。撫掌動鄰里,繞村捉鵝鴨。”友人陳慥好客盛情之貌,簡直呼之欲出?!昂艟啤薄皳嵴啤敝e與杜詩“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已然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更妙者還在于“繞村捉鵝鴨”一語,雖然詩句不免俚俗,然而又何害其為真情至性之語?兩相比較,杜詩仍不免為主人贊頌,而蘇詩則更為真實可念。再比如同組第四首:“西鄰推甕盎,醉倒豬與鴨?!比娍嘀凶猿埃C傲十足,“醉倒豬與鴨”更是將魏晉諸阮之風流引入詩中,雖然所寫為俗事,但典故的加持重新為全詩賦予了人文的氣息,使得整首詩入俗而出雅。其他之例,無論是寫在杭州督役運鹽河時所見“人如鴨與豬,投泥相濺驚”的場景,還是寫在儋州所得吠狗“烏嘴”泅水時“拍浮似鵝鴨”的景象,抑或是在南返途中設想與友人李伯時共同觀看“如云鵝鴨散平湖”的美好愿望,這些詩句中的“鵝鴨”都將其自身的樸素之美與詩人內心結合起來,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真實自然的蘇軾。

除家禽之外,我們再看一組蘇軾寫薪炭取暖的詩句。寫于密州的《除夜病中贈段屯田》曰:“此生何所似,暗盡灰中炭。歸田計已決,此邦聊假館?!碧炕鹪谧畛醪⒉皇前档模S著時間的消磨,詩人已由“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的萬丈豪情,轉變?yōu)椤靶涫珠e處看”的“優(yōu)游”狀態(tài),變暗的不僅是炭火,還有的年少壯志。“炭火”為“除夜”守歲之物,蘇軾信手拈來也顯得非常自然。又比如《往在東武與人往反作粲字韻詩四首今黃魯直亦次韻見寄復和答之》:“吾儕眷微祿,寒夜抱寸炭。”蘇軾在此詩中大有與黃庭堅一較高下之意,“世豈無作者,于我如既盥”等詩句明顯有瘦硬生新之感,但“寒夜抱寸炭”將生活場景融入詩句,便覺親切可感,寒夜漫長,寸炭何能久溫?微祿賺人白頭,故有如此長嘆。再比如《獨覺》一詩:“朝來縮頸似寒鴉,焰火生薪聊一快。紅波翻屋春風起,先生默坐春風里。浮空眼纈散云霞,無數心花發(fā)桃李。”同樣以薪炭為題材,白居易《賣炭翁》證明了其“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理論,孟郊用“暖得曲身成直身”成功地將“寒”字的標簽貼在了自己的身上。這些作品都有“以俗為雅”的傾向,但前者與自家較遠,仍嫌不夠深契痛快,后者窘寒過甚,缺乏溫潤之澤。蘇詩將薪火作為審美的對象,雖然“紅波”“春風”“心花”“桃李”與孟郊“吹霞弄日”大致仿佛,但如果考慮到這是年邁的詩人在被貶儋州時創(chuàng)作的,其“聊一快”的曠達與沉靜就已然不是孟詩所具備的了。再比如寫于儋州的另一首“夜燒松明火,照室紅龍鸞”(《夜燒松明火》),以及寫于黃州的“分我五更紅一朵”(《徐使君分新火》)之類,都使俗事俗物具有了審美的價值。

二、 謀篇布局

除了具體物象如鵝鴨、薪炭上的以俗為雅之外,蘇詩還寫了世俗之事,常人之情,與字句上的以俗為雅不同,蘇軾將此擴大到篇章結構上,使其進入到文章學或者詩法的范疇,從而進一步提升了其文學形式上的意義。

比如“癢”這個主題,雖然是生活常見之事、常見之情,如何將其用文學手段表達出來卻非易事。我們能回想起的大致是王猛的“捫虱而談”,嵇康“七不堪”中的“性復多虱,把搔無已”。二者都由“虱”而起,但這個“虱”字同樣不容易寫得好,梅堯臣《師厚云虱古未有詩邀予賦之》《秀叔頭虱》《捫虱得蚤》諸詩曾對其進行了專門的吟詠,但效果卻并不理想,其他如“頭面忘洗梳,危坐恣搔虱”(《擬王維偶然作》)、“懶性真嵇康,閑坐喜捫虱”(《次韻永叔試諸葛高筆戲書》)等,都不能算是成功之作?!笆弊只蛟S只能用來作寓言,而不宜入詩。蘇軾舍棄了“虱”而選擇了“癢”,便取得可喜的成績。但作為“宋詩開山祖”的梅堯臣對題材的開拓可謂前無古人,“癢”這個主題也略有提及,如《表臣齋中閱畫而飲》:“嘗觀韓干馬,人物亦如生。君收四病骨,無肉只崢嶸。二匹癢磨樹,二匹縱其情?!瘪R因為止癢而磨樹,這是畫家觀物的天真之處,梅堯臣特意將其摘出,已是不凡。但如果和蘇詩略作對比,便會發(fā)現梁啟超用“天骨開張”(《王安石傳》)形容蘇詩并非過譽。蘇詩《與胡祠部游法華山》曰:“長松攙天龍起立,蒼藤倒谷云崩壞?!涤枭傩∧秸骐[,白發(fā)青衫天所械。忽逢佳士與名山,何異枯楊便馬疥?!痹姷那鞍雽懛ㄈA山道人清幽不俗與山中風景,接著引入“長松”和“蒼藤”,這既是山中實有之景,也為下文張本。蘇詩提及身世之時,用到了“械”這一比喻,本無甚妙處,不過寫“名韁利鎖”而已,接下來的一句突然將“佳士”與“名山”挽合,用“何異枯楊便馬疥”收束,實乃妙不可言。首先,這句本身就是個絕妙的比喻,馬疥需枯楊止癢,正如詩人需要佳士與名山來抒發(fā)幽憤,亦即王安石“解玩山川消積憤”(《寶應二三進士見送乞詩》)之意;其次,“枯楊”與“械”“長松”“蒼藤”共同組成一個語義場,使前文的“長松”“蒼藤”不再落單,同時將后者的“械”“枯楊”更緊密地結合在一起。蘇詩在不依靠傳統(tǒng)比興和敘事的情況下能做到如此,實為少見。又比如《謫居三適·旦起理發(fā)》:“安眠海自運,浩浩朝黃宮。日出露未晞,郁郁蒙霜松。……少年苦嗜睡,朝謁常匆匆。爬搔未云足,已困冠巾重。何異服轅馬,沙塵滿風鬃。雕鞍響珂月,實與杻械同。解放不可期,枯柳豈易逢?!卑凑疹愃频姆治?,末句“枯柳”與前文“杻械”“霜松”仍然可以組成一個語議場。即便如注釋所言,此比喻來源于禪宗語錄,但詩中語辭、結構都是經過蘇軾重組的,而且《與胡祠部游法華山》作于湖州元豐二年(1079),《謫居三適》作于儋州紹圣四年(1097),前后相距近二十年,蘇詩仍然選擇相似的比喻、相似的結構,這其中不無得意之舉,更何況蘇詩在“癢”字上還有另外的開拓?!秾O莘老寄墨四首》(其四)曰:“吾窮本坐詩,久服朋友戒。五年江湖上,閉口洗殘債。今來復稍稍,快癢如爬疥。先生不譏訶,又復寄詩械。幽光發(fā)奇思,點黮出荒怪。詩成自一笑,故疾逢蝦蟹?!痹娨庵^:吾本不欲作詩,而友人復寄墨以發(fā)吾作詩之興也。全詩所用比喻亦較為密集,“快癢如爬疥”將一時技癢形容得恰到好處,但考慮到杜牧已有“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抓”(《讀韓杜集》)之句,蘇詩最多只能說更加痛快淋漓,而非有首創(chuàng)之功,但末句“故疾逢蝦蟹”再一次將主題拉回到“癢”字上,馮應榴注此句引舊王注曰“蝦蟹善發(fā)疼癢之疾”,也證明了這一點。于是“蝦蟹”與相隔了四句的“爬疥”又組成了一個相對緊密的語義單元,結構與上例相似,都是一種似斷而續(xù)的連屬方式。雖然蘇詩也寫過“故應好語如爬癢”(《次韻答劉景文左藏》),但上文“枯楊”“枯柳”“蝦蟹”等,在“杜詩韓筆”典雅莊重的“好語”之外,又將以俗為雅推進了一大步。

蘇詩表現在章法結構上的以俗為雅,絕不是只有寫“癢”一方面,其他諸如農具、農事等亦多有體現?!洞雾嵶佑刹【品渭舶l(fā)》曰:“寸田可治生,誰勸耕黃糯。探懷得真藥,不待君臣佐。初如雪花積,漸作櫻桃大。隔墻聞三咽,隱隱如轉磨。自茲失故疾,陽唱陰輒和。神仙多歷試,中路或坎坷。平生不盡器,痛飲知無奈。舊人眼看盡,老伴余幾個。殘年一斗粟,待子同舂簸。云何不自珍,醉病又一挫。真源結梨棗,世味等糠莝。耕耘當待獲,愿子勤自課。相將賦《遠游》,仙語不用些。”詩中的“寸田”“黃糯”源于道家學說,而“轉磨”“斗粟”“舂簸”“糠莝”為農事常見之詞,二者看似無關,其實大有聯系:有“寸田”則有“黃糯”“斗粟”之收獲,有此收獲則須“轉磨”“舂簸”之,“糠莝”亦由之而生;有“寸田”則“梨棗”可植,有“梨棗”則“櫻桃”可為同類。這種時而起伏、時斷時續(xù)的比喻不但使詩歌富有跳躍性,而且用同一語義場(意象群)將其糅合成相對獨立的語義單元,再次證明了這是蘇軾一種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嘗試,而非一時偶然。再比如《和陶歲暮作和張常侍》:“仙人與道士,自養(yǎng)豈在繁。但使荊棘除,不憂梨棗愆。我年六十一,頹景薄西山。歲暮似有得,稍覺散亡還。有如千丈松,??嗳趼p。養(yǎng)我歲寒枝,會有解脫年。”詩中的“荊棘”“梨棗”為道家典故,“松”“蔓”“寒枝”多用于古詩之起興,兩組間各自的比喻本無甚新穎,但荊、梨、松、蔓、枝可以在字面上組成語義場,前后連屬貫穿。這種章法結構儼然成了東坡家法,其他諸如《滕縣時同年西園》《吊徐德占》《生日王郎以詩見慶次其韻并寄茶二十一片》《送程建用》《次韻送程六表弟》等皆是如此。蘇軾這種不依賴于古詩的敘事性而將俗事常情歸結一處的寫法,為詩歌章法或者說詩法學做出了有益的嘗試,具有較明顯的新意。

三、 知人論世

蘇軾曾自稱:“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這當然是自嘲的話,但如果以之評論蘇軾的文學業(yè)績,卻又非常符合?!肚⑴f聞》卷九曰:“坡自元豐末還朝后,出入李、杜,則夢得已有奔逸絕塵之嘆矣。無己近來得渡嶺、越海篇章,行吟坐詠,不絕舌吻,常云此老深入少陵堂奧,他人何可及?”可見宋人早已按人生經歷對蘇詩的創(chuàng)作水準進行了大致上的劃分。通過“知人論世”的分析法,可以發(fā)現以俗為雅在蘇軾的貶謫生涯中得到了更為集中鮮明的體現,而“酒食”“洗腳”等便是絕佳的論述材料。

先論“酒食”中的“酒”。比如作于黃州的《岐亭五首》(其四)曰:“酸酒如齏湯,甜酒如蜜汁。三年黃州城,飲酒但飲濕?!薄帮嫕瘛北憩F出蘇軾一貫的諧傲之氣,但如果僅從蘇詩本身去解讀,大致不過“諧傲”的范圍。我們不妨與白居易對讀。白居易《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并序》(其七)曰:“且喜樽不燥,安問少與多。”《首夏》曰:“潯陽多美酒,可使杯不燥?!薄安辉铩币簿褪恰皾瘛钡囊馑迹湔Z言還是略有轉折,不如蘇詩徑以“濕”字寫出更為到位,而且白詩中的“且”“安”“可”等亦不如蘇詩“但”字直接,蘇詩顯然更加徹底。從孔融的“(樽中酒)不空”到白居易的“不燥”,再到蘇詩的“濕”,也是一次以俗為雅的縮影。再比如白居易晚年詩《家釀新熟每嘗輒醉妻侄等勸令少飲因成長句以諭之》曰:“身上幸無疼痛處,甕頭正是撇嘗時?!卑拙右拙茟敉瑯雍艿停渥砭撇皇恰帮嬋玳L鯨吸百川”式的酩酊大醉,而是“撇嘗”以醉,這和蘇詩《庚辰歲正月十二日天門冬酒熟予自漉之且漉且嘗遂以大醉》簡直如出一轍,但蘇詩還是比白詩更具審美意義:一是因為“且漉且嘗”的延續(xù)性更好,畫面感更強,讀者的參與程度也更高,“撇嘗”則略為短促;二是因為白居易雖然也經歷了宦海風波,但其晚年畢竟較為圓滿,而蘇軾則大為不同,詩中“擁裘睡覺知何處”中的“知何處”將身世漂泊之感,世事無常之痛全表現了出來,看似輕拿輕放,實則力過千鈞。

再說“酒食”之“食”。蘇軾在黃州時生計已極窘迫,“我廩何時高”(《東坡八首》其一)的盼望無疑是發(fā)自內心的,但到了惠州、儋州后,情況變得更加糟糕,《縱筆三首》(其三)曰:“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明日東家當祀灶,只雞斗酒定膰吾?!鼻皟删潢愂鍪澄镓毞Φ氖聦?,后兩句表現出詩人“對荒唐現實的一種反諷或冷嘲?!保ㄒ娔Z鋒《飲食題材的詩意提升:從陶淵明到蘇軾》,《文學遺產》2010年第2期)蘇軾用“定”字徹底放下身份,作出如此之設想,與陶淵明《乞食》一詩真可謂聲息相通。當詩人們高吟“一飽覺易謀”(王安石《過楊德逢莊》)、“一飽今知本易謀”(陸游《遣懷》)的時候,其實對蘇軾而言,“一飽”卻并非“易謀”之事,“只雞斗酒”既然如此珍貴而不易得,蘇軾自然要退而求其次?!逗吞毡綒q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曰:“黃菘養(yǎng)土羔,老楮生樹雞。未忍便烹煮,繞觀日百回?!薄皹潆u”就是木耳,蘇軾發(fā)現之后,竟然欣喜到“繞觀日百回”的地步,諧傲固然不假,欣喜也應是實。如果拿蘇詩的“繞觀百回”與歐陽修《謝觀文王尚書惠西京牡丹》“而今得酒復何為,愛花繞之空百匝”相比,區(qū)別便一目了然:同樣是“百回(匝)”,歐詩以雅為雅,蘇詩則以俗為雅,具有更強之滲透力。再比如同樣寫于儋州的《聞子由瘦》:“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土人頓頓食薯芋,薦以薰鼠燒蝙蝠。舊聞蜜唧嘗嘔吐,稍近蝦蟆緣習俗。十年京國厭肥羜,日日烝花壓紅玉。從來此腹負將軍,今者固宜安脫粟。人言天下無正味,蝍蛆未遽賢麋鹿。??祫e駕復何為,帽寬帶落驚童仆。相看會作兩臞仙,還鄉(xiāng)定可騎黃鵠?!币驗樘K軾有“十年京國厭肥羜”的經歷,因此在寫此類題材時,便有強烈之反差。全詩皆由食物而發(fā),自嘲之意一覽便知,開篇的“五日”“十日”便極盡詼諧之能事,末句“還鄉(xiāng)定可騎黃鵠”甚至令人忍俊不禁,和“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韻語陽秋》卷十三)相比甚至有些玩世不恭之感,但這是蘇軾傲視苦難的激憤之辭,生在俗世,便用世俗之題材,又有何不可?

除“酒食”之外,日常起居也是蘇詩以俗為雅的重要表現,比如“洗腳”一事。蘇軾《是日宿水陸寺寄北山清順僧二首》(其二):“披榛覓路沖泥入,洗足關門聽雨眠?!眱山M動賓結構的詞匯密集地排列在一起,非但沒有堆垛之嫌,反而讓人感到蘇軾的隨性與疏朗?!跋醋恪笔窍吹裟_上的泥土,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這首詩雖然不是貶謫中寫的,但蘇軾卻一直延續(xù)著這種寫法直到晚年。南返途中所作《自雷適廉宿于興廉村凈行院》曰:“當門洌碧井,洗我兩足泥?!痹趯懛ㄉ贤耆珱]有修飾、顧盼,而是直書其事。如果再將其與白居易的詩歌對讀,便能清楚地觀察到這一點。白詩《攜諸山客同上香爐峰遇雨而還沾濡狼藉互相笑謔題此解嘲》曰:“莫欺泥土腳,曾踏玉階來?!贝嗽娮饔诎拙右妆毁H江州期間,雖然是“互相笑謔”,但詩中還是表現了其“泥土腳曾踏玉階”的官宦經歷,多少還有一些矜持的味道,而從世人流傳的“東坡笠屐圖”及上詩來看,在同樣的情景中,蘇軾已是全然解脫。再比如寫于儋州的《謫居三適·夜臥濯足》曰:“瓦盎深及膝,時復冷暖投。明燈一爪剪,快若鷹辭鞲?!奔跋サ摹巴甙弧睙o疑是俗物,“明燈剪爪”無疑是俗事,但“投荒萬死鬢毛斑”(此借用黃庭堅《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二首》語)的詩人于此時窮究天人性命之道,漸入從心所欲之境,切實體味原始而本真的“快”與“適”,便使“洗腳”這一俗事得到了極純凈、極高妙的升華。蘇軾“不擇地而皆可出”的創(chuàng)作風格,將以俗為雅在貶謫時期同樣表現得淋漓盡致。

小結

以俗為雅存在著先天的不足:如果處理不好,就會喪失詩歌的審美性,從而變成徹底的“俗”。戴復古《昭武太守王子文日與李賈嚴羽共觀前輩一兩家詩及晚唐詩因有論詩十絕子文見之謂無甚高論亦可作詩家小學須知》(其三)曰:“曾向吟邊問古人,詩家氣象貴雄渾。雕鎪太過傷于巧,樸拙唯宜怕近村。”戴復古提倡以“樸拙”抗衡“雕鎪”的同時又擔心滑入“村”的弊端。這不是沒有道理的,梅堯臣選取大量俗物俗事入詩,雖有“樸拙”,但成功較少?!栋嗽戮湃粘颗d如廁有鴉啄蛆》末句“物靈必自潔,可以推始終”大有曲終奏雅之意,但這并未能挽回全詩的失敗,關鍵在于它既偏離了“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又未能將自我投射到所寫對象中去,而是以一個旁觀的學者身份進行吟詠和批判,其感染力無疑是要打折扣的。

自《詩經》“東門之池,可以漚麻”始,詩歌經典中就不缺乏此類主題,但隨著創(chuàng)作上的踵事增華,這種對俗事的書寫逐漸被舍棄,至陶淵明時再一次將其拾起,故而在以俗為雅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至中唐之時,韓愈、白居易都以俗事為中心進行了創(chuàng)作,并對后世產生了持續(xù)影響,比如所寫落齒、俸祿等,但這些創(chuàng)作基本都是在生活無虞,悠然自得的環(huán)境中寫的,與蘇軾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環(huán)境并不相同。韓、白以俗為雅還不是很成功,后人(包括蘇軾)稱白居易為“囁嚅翁”也是這個原因。宋代的楊萬里以“镕鑄”的口語入詩,形成了天真活潑的“誠齋體”,也可以看作是以俗為雅的一部分,但楊萬里是一個不太愿意將自己的生活,尤其是苦難生活寫入詩歌的人,只肯寫活潑有趣的“即景”式的詩篇,所以錢鍾書說“他的詩多聰明、很省力、很有風趣”,但“不能沁入心靈”(《宋詩選注》)。

蘇軾“但尋牛矢覓歸路”“團團如磨牛,步步踏陳跡”等,或許是受到了道家、禪宗語錄的影響(可參看莫礪鋒《論宋詩的“以俗為雅”及其背景》),但綜合其全部詩作來看,這只是其中較少的部分,根本原因或許在于蘇軾“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超然臺記》)的審美思想。蘇詩的以俗為雅,在其被貶黃州及之后的時間里得到了更大范圍的拓展,即使文字略顯詼諧但并不影響其厚重與蒼勁,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全新的審美范式,而且在詩歌遣詞造句的新穎方面、在謀篇布局的連屬與承接方面,都為詩歌文本的形式美做出了有益的嘗試,這些都是迥異前人的地方,應給予特別觀照。

(作者單位:泰州學院人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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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礪鋒說唐詩》

唐詩是一座氣象萬千、水深林茂的大山,本書則是新中國第一位文學博士、“唐詩導游”莫礪鋒教授站在山口,為游客指點進山路徑、探尋唐詩之美的唐詩導游詞。全書共分詩歌唐朝、滄海桑田、美麗情歌、邊塞豪情、離愁別恨等十四個專題,并附有講座原聲,掃碼可聽,為讀者講述唐詩和唐詩背后的故事,讓大家在唐詩這座大山里詩意棲居。

《莫礪鋒說唐詩》,莫礪鋒著,32開,鳳凰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定價4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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