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 玲, 楊 勇
(1.浙江師范大學 行知學院,浙江 蘭溪 321100; 2.浙江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折檻圖》(圖1)的故事出自《漢書·朱云傳》:“朱云,字游,魯人也,徙平陵。少時通輕俠,借客報仇……至成帝時,丞相故安昌侯張禹以帝師位特進,甚尊重。云上書求見,公卿在前。云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臣愿賜尚方斬馬劍,斷佞臣一人,以厲其余?!蠁枺骸l也?’對曰:‘安昌侯張禹。’上大怒,曰:‘小臣居下訕上,廷辱師傅,罪死不赦?!穼⒃葡?。云攀殿檻,檻折。云呼曰:‘臣得下從龍逢、比干游于地下,足矣!未知圣朝何如耳?’御史遂將云去。于是左將軍辛慶忌免冠解印綬,叩頭殿下,曰:‘此臣素著狂直于世,使其言是,不可誅;其言非,固當容之。臣敢以死爭?!瘧c忌叩頭流血。上意解,然后得已。及后當治檻,上曰:‘勿易!因而輯之,以旌直臣?!盵1]1086
圖1 《折檻圖》 (宋)佚名絹本設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學界對《折檻圖》的專門研究文獻較少,有專家認為此畫表現(xiàn)的是“以君主為對象的人物規(guī)鑒畫”,[2]89其目的是“歌頌明君諫臣”。這種觀點值得商榷。
在歷史學家眼中,漢成帝劉驁無論如何都算不上“明君”。劉淵《晉書》記載“元成多僻,哀平短祚,賊臣王莽,滔天篡逆”。[3]漢成帝在位期間,內(nèi)寵趙飛燕姐妹,外信外戚王氏,最終導致王莽篡權西漢滅亡。作為后戚的班固也認為成帝“湛于酒色,趙氏亂內(nèi),外家擅朝,言之可為於邑。建始以來,王氏始執(zhí)國命,哀、平短祚,莽遂篡位,蓋其威福所由來者漸矣!”[1]108漢成帝確實不值得歌頌,至多在朱云折檻事件的處理中,有些許“容直”因素,與其原來的昏君形象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具有一定的教育意義而已。
拋開先入為主的成見,以平常心觀《折檻圖》,會發(fā)現(xiàn)此畫描繪的重點似乎并不是成帝納諫,甚至不是單純的朱云直諫。依據(jù)《漢書》,作者若想表現(xiàn)成帝“能體諒臣下的忠直”,可選“上意解,然后得已。及后當治檻,上曰:‘勿易!因而輯之,以旌直臣’”一幕;若想表現(xiàn)朱云的直言折檻,可選“攀殿檻,檻折”一幕。這些都是能更好表現(xiàn)成帝“容直”、朱云氣節(jié)的場景,但《折檻圖》作者卻創(chuàng)造性地構想出朱云與成帝對峙,辛慶忌據(jù)理力爭的情節(jié)。若不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力有欠缺,就是另有深意。
宋代遵循的“祖宗之法”,言論環(huán)境寬松,虛心納諫是君主的基本行為準則,大臣直諫實屬平常。有宋一代,除特殊時期,高宗殺了岳飛之外,很少殺大臣,尤其是因言殺大臣。宋代士大夫何止敢直言,有時臣子的“直言”,在現(xiàn)代人看來都顯得過分。如神宗想治罪陜西用兵失利的漕臣死罪,遭到章惇阻攔,神宗非常生氣地說“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面對憤怒的皇帝,章惇不僅沒有絲毫退讓,且語出驚人,“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①宋神宗并不是一個軟弱之君,況處理戰(zhàn)事失敗的相關責任人也在情理之中,章惇還是直言犯上,可以說是毫不留情,令神宗無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這種事情在宋代幾乎俯拾皆是,特意作畫鼓勵大臣直諫,似屬多余。
學者石守謙認為《折檻圖》表現(xiàn)的是“容直”主題。石氏注意到《折檻圖》與史料之間存在的一個圖文矛盾,即《漢書》中朱云折檻與辛慶忌求情不在同一時空:辛慶忌登場“免冠、解印綬,叩頭”之時,朱云早已完成“攀殿檻,檻折”,被拖下去了。辛慶忌的求情,朱云當時是不知情的。但在《折檻圖》中,朱云與辛慶忌卻同臺登場,朱云似乎在看著辛慶忌為自己求情。針對此矛盾,石守謙認為此圖“不去呈現(xiàn)事件的高潮時刻,而另創(chuàng)造一個‘史實’所無的‘畫面時間’”,[2]125進而得出“以較緩和的氣氛去呈現(xiàn)君主能體諒臣下的忠直,而容忍不得宜的批評的理想狀態(tài)”的結論。[2]126
石氏的解讀似乎存在著“誤讀”與“誤解”。一些研究早已表明,眼睛并不是單純的物理器官,繪畫記載的也并不是單純的眼睛所見。對于繪畫的解讀本身,具有深深的文化烙印。②
《圖畫見聞志》中班婕妤勸誡成帝的那段對話,較能代表中國傳統(tǒng)的觀看之道:“孝成帝游于后庭,欲以班婕妤同輦載。婕妤辭曰:‘觀古圖畫,圣賢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幸。今欲同輦,得無近似之乎?’”[4]
首先,班婕妤在繪畫中關注的是主體對象——“圣賢”“名臣”“末主”與“嬖幸”,但是在論述這些對象時,她并未提及這些人物的具體行為,僅僅是人物象征寓意的辨識。其次,在辨識完具體的人物之后,班婕妤還按照一定的順序對繪畫進行了解讀,如“圣賢之君”與“名臣在側”到“三代末主”與“嬖幸”。
班婕妤對話中的繪畫現(xiàn)在已不能得見,但從同時期漢代畫像石、畫像磚中可得窺一斑。如漢山東武梁祠西壁畫像石(圖2),其畫面注重的是辨識度,第二層至第四層描繪的是歷代君主、烈女、刺客,都標注了各自的名字,第三層的烈女與第四層的刺客,選取的都是最具標識性的場景,第一層的西王母與最后一層的車馬出行并無標識文字,其原因是前者的辨識性很強,后者則不需要。近現(xiàn)代的研究表明,這些圖像在識別之后,是按照一定的順序進行解讀的:最上邊一層是西王母,第二層是歷代君主,第三層是烈女故事,第四層是刺客故事,最下面是車馬出行圖,按照從上到下的順序,以分層的方式,全面展現(xiàn)了從天界到冥間的一切。隨后每一層,都按照時間順序,從右向左展開敘述,如第二層從伏羲、女媧一直到夏桀。③這種對圖像的運用與文學十分類似,即首先辨識“詞語”,隨后按照讀書習慣從上到下,從右向左對繪畫進行解讀和歷時性與共時性的反思。
圖2 山東武梁祠西壁 山東嘉祥
武梁祠展現(xiàn)出來的這種時空表達方式,完美實現(xiàn)了觀者與圖像的互動,有效傳達了“指鑒賢愚”,達到了“發(fā)明治亂”的目的。④也恰緣于此,班婕妤才能通過繪畫勸誡成帝。這種讀圖習慣,造就了人物畫從上到下、從右向左的傳統(tǒng)敘述方式。如《女史箴圖》就是按照《女史箴》的原文從右向左一段段進行描繪的。
佛教的傳入給中國繪畫帶來了新的形式,尤其是佛教中以佛陀為中心形成的“一佛、二菩薩、二弟子”格局,強化了繪畫中段的價值,使得從右向左的順序有時被從左向右代替,甚至是以中間為中心的模式替代,但是從上到下的順序不變。如北魏-257窟西壁中段的《鹿王本生圖》(圖3):左段以描繪九色鹿救溺水者起,右段描繪王后夜夢九色鹿,國王開出分國而治、賞賜重金的條件來捉拿承接,最終的高潮在中段,描繪了國王與鹿王相見。
佛教繪畫雖然沒有改變中國人物畫強調(diào)從上到下、從右向左的表達方式,但為體現(xiàn)佛教“十方世界”的時空觀,“經(jīng)變”往往把多個敘述單元組合到一個畫面之中。如《鹿王本生圖》中故事在一個畫面之中展開,不再是武梁祠中的多段式樣。這種把人物整合進一個統(tǒng)一的畫面的方式,對后世繪畫影響深遠。如著名的《洛神賦圖》,采用卷軸畫形式,顯然受到了佛教敘述方式的影響。
圖3 北魏-257窟西壁中段的《鹿王本生圖》 甘肅敦煌莫高窟
作為后來者的《折檻圖》顯然是延續(xù)早期傳統(tǒng)的產(chǎn)物?!墩蹤憟D》為立軸,按照傳統(tǒng)的解讀方式,觀者首先看到的是坐于右側穿著寬大黃色衣服的成帝,順著成帝的眼神,讀者可以關注到正被拖走的朱云,隨后讀者的眼神順著朱云掙扎的姿勢轉而向下,指回畫面前景的辛慶忌。成帝、朱云與辛慶忌三人形成了一個從右向左、從上到下的視覺回路。按照這種順序觀看《折檻圖》,顯然《折檻圖》沒有另創(chuàng)“畫面時間”,只是按照傳統(tǒng)的敘述習慣而已。石氏的“誤讀”,最終造成了認為此畫主旨是“容直”的“誤解”。
需要指出的是,石氏的“誤讀”是情有可原的。傳統(tǒng)中同一人物可以在整幅畫作中反復出現(xiàn),卻往往不出現(xiàn)在同一畫面,如《韓熙載夜宴圖》(圖4)中的韓熙載在整幅畫中反復出現(xiàn),但是在同一畫面之中卻僅出現(xiàn)一次?!墩蹤憟D》作者刻意把朱云與辛慶忌二人處于同一畫面,雖然不能說是一種對時間的“創(chuàng)造”,卻可能與主旨的表達相關。因為這樣的表達似乎還暗含了朱云與辛慶忌之間的惺惺相惜。在現(xiàn)實中,朱云并不是立刻知道辛慶忌為其求情,但是事后朱云一定是知道的,作者這樣處理的目的似乎是想展現(xiàn)朱云與辛慶忌是同類人。
圖4 《韓熙載夜宴圖》 (南宋)佚名 絹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對于這個問題的分析,可以聯(lián)系《折檻圖》中的另一處矛盾,即故事發(fā)生地點的不同?!稘h書》“云攀殿檻,檻折”一句,透露朱云折檻的地點是宮殿,但《折檻圖》中,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卻是庭院。庭院是傳統(tǒng)繪畫,尤其是宋代繪畫的常見題材,以前多有學者關注此處,卻又簡單地以審美為由忽略了。在繪畫中,物象選擇、事物敘述以及組織方式與背后特定的文化密切有關。對這個細節(jié)的忽視,遮蔽了一個巨大的視角。
若對中國傳統(tǒng)稍做回顧,就會發(fā)現(xiàn)除佛教藝術外,傳統(tǒng)繪畫對于背景的描繪時有時無。如顧愷之的《洛神賦圖》有背景,但是唐代的《步輦圖》《虢國夫人游春圖》又無背景,這種現(xiàn)象似乎與中國獨特的空間意識有關。
與西方繪畫表達的物理空間概念不同,中國繪畫中的空間可以認為是一種“認識性”空間,它不僅不受物理空間甚至是時間的限制,有時甚至為了達意,會把空間進行重新排列組合。如《早春圖》,郭熙把多種自然元素按照一定的順序進行重新排列組合,表達出國家一統(tǒng)的觀念。再如《韓熙載夜宴圖》,通過把韓熙載配置到畫面中的不同段落,展現(xiàn)了韓熙載所有的夜生活。可以說,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空間擺脫了物理真實的束縛,走向了心理真實。巫鴻也意識到了空間所具有的表達特性。在近作《中國繪畫中的“女性空間”》中,他提出了“女性空間”一說,認為戶外與男性關聯(lián),戶內(nèi)與女性關聯(lián),山水題材用于暗示男性,花鳥畫則用于暗示女性。⑤
《折檻圖》中作者把人物放置于庭院而不是宮殿,這不是簡單的審美考量,而是與主題表達密切相關。換言之,庭院本身不僅具有含義,也是解開這張圖的關鍵。
庭院很早就出現(xiàn)在繪畫中,如漢代畫像石、畫像磚中就出現(xiàn)了莊園樣式。宋代伊始,庭院的描繪明顯增多,如北宋的《西園雅集圖》《聽琴圖》與《文會圖》,南宋更是大量出現(xiàn),如劉松年的《四景山水圖》,佚名的《靚妝仕女圖》《繡櫳曉鏡圖》等。
學界對庭院的出現(xiàn)研究不多。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庭院的出現(xiàn)要么與繪畫技術的發(fā)展有關,要么與宋代院體畫的發(fā)展以及繪畫觀念,如“以小觀大”有關,也有學者認為庭院的出現(xiàn)與當時理學思想盛行有關。石守謙從觀者的角度,在近作《山鳴谷應》中提出,由于燕游活動的興起,南宋時期的繪畫中出現(xiàn)了大量記載宮廷游賞的畫作,這些畫中的人物、屋宇等形象偏大,占據(jù)較重要的位置。這種觀點雖不能完全解釋庭院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但從觀者出發(fā),看待繪畫形式演變的思路卻可能更接近庭院出現(xiàn)的事實。日本學者內(nèi)藤湖南曾從政治、文化以及經(jīng)濟角度,提出唐代是“中世”結束,宋代是“近世”開始的假說。⑥內(nèi)藤的觀點遭到不少專家質(zhì)疑,但至少在官吏選拔方面,宋代確與前代不同。
宋代采取了以儒學經(jīng)典為考察內(nèi)容的科舉制??婆e制雖然創(chuàng)制于隋唐,但無論是選拔范圍還是人數(shù),隋唐與宋代都無法比擬??婆e制徹底打破了講究身世門第的“察舉制”和“九品中正制”,是中國吏治制度的一次飛躍。與法家、道家、墨家等學派不同,儒家十分重視師生關系。所謂“天地君親師”,在儒家看來,師生關系是僅次于血緣的重要關系??婆e制選拔出完全不同于前朝的政治精英,營造了不同的政治文化氛圍,它在打擊舊式血緣紐帶關系的同時,建立起了以座主門生、舉主門生、師生同學為中心的新型紐帶關系。
對于宋人而言,無論是為了科舉、舉薦,還是為了維系關系紐帶,士人之間的交游都顯得必要且重要。⑦現(xiàn)代學者一般把士人之間的交往分為拜謁、走訪、宴飲、雅集與送別幾類,其中最能體現(xiàn)文人之間交游的是走訪、宴飲與雅集,尤其是雅集。雅集是士人之間更加正式、層次更高的交游形式。它往往與場所有關,如著名的蘭亭雅集,發(fā)生于會稽山的蘭亭,九老會則發(fā)生在白居易“敝居”。
宋代是私家園林的成熟期,彼時名園無數(shù),如北宋時僅汴京就有19處名園,南宋時杭州的名園則多達40余處。大多數(shù)研究宋代的學者都會注意到一個事實,即宋代文人之間的雅集不僅密集,地點也大多轉到私家園林。宋代私家園林的興盛為雅集提供了必要的場所,如著名的《西園雅集圖》就發(fā)生在王詵私人園林,與王詵、蘇軾過從甚密者。從現(xiàn)存的繪畫來看,與雅集相關的繪畫一直與園林有著密切的關系,如五代衛(wèi)賢的《高士圖》。同時期出現(xiàn)的有園林背景的繪畫,大都有雅集的影子,如《文會圖》,此圖的人物活動安排、構圖以及環(huán)境設置,都受到雅集形式的影響,故至今學者還在探究主座的人物是否是徽宗。⑧
《折檻圖》把人物安排在庭院,顯然是借鑒了雅集形式,有突出朱云與辛慶忌二人交集的意味。通過以上的分析可知,《折檻圖》與史料之間存在著至少兩處矛盾,而這兩處矛盾都指向了朱云與辛慶忌的關系。
依據(jù)現(xiàn)存史料,折檻直諫典故在唐代受到關注,至宋則出現(xiàn)爆炸式增長。⑨最早以折檻為題進行繪畫創(chuàng)作的記載來自宋代,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記載吳道子曾畫過折檻題材。稍有美術史常識者,都會意識到郭氏的記載極可能有誤。但這從側面暗示,朱云折檻典故在唐代就已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
翻檢史料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事情,即張禹在漢代人眼中竟然并非奸臣。關于張禹是奸臣的記載《漢書》有兩處。其一是朱云所言:“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1]1087另一段來自杜鄴:“安昌侯張禹奸人之雄,惑亂朝廷,使先帝負謗于海內(nèi),尤不可不慎?!雹獍喙屉m記載了朱云、杜鄴等人的言論,但卻并不認同:“初,成帝性寬,進入直言,是以王音、翟方進等繩法舉過,而劉向、杜鄴、王章、朱云之徒肆意犯上,故自帝師安昌侯,諸舅大將軍兄弟及公卿大夫、后宮外屬史、許之家有貴寵者,莫不被文傷詆?!盵1]1575此處班固的用詞是“被文傷詆”,并不認為張禹是奸臣。班固認為張禹的惡習是奢淫和不理政務,“性習知音聲,內(nèi)奢淫,身居大第,后堂理絲竹管弦”。[1]1249
在漢代,奢淫者比比皆是,奢淫并不是十惡不赦之大罪,張禹其實并不算突出者。《漢書》中記載:“禹與鳳并領尚書,內(nèi)不自安,數(shù)病,上書乞骸骨,欲退避鳳。”[1]1249張禹由于與王鳳并領尚書事,不敢與鳳爭鋒,屢次稱病請退卻不得。在這種背景下,張禹不勤于政務,甚至喜愛奢淫,更像是一種自保之法。進而言之,漢成帝時期王鳳一族勢力強盛,幾乎無人敢于與其爭鋒,在當時特殊的歷史情景下,若真有奸臣,那么非王氏一族莫屬,張禹充其量只不過是王鳳的黨羽而已。張禹這種明哲保身的做法,在當時人看來,似乎并不是問題,故《漢書》對張禹的評價是“謹厚”。[1]1249
進入唐代,張禹的做法,卻受到了嚴厲的批評。如唐代名相李德裕,從“義、利”角度,對范雎和張禹進行了比較,認為前者單槍匹馬“入虎狼之秦,履不測之險”,成就了一番功業(yè);后者身居高位卻不僅不及時勸成帝鏟除王氏,且為王氏辯護,“以年老子弱,與曲陽有隙”,使得成帝“由此不疑王氏”,鑄成“致漢室之亡,成王莽之篡”的大錯。最終李德裕得出“臣可以范雎為師表,張禹為鑒戒”的結論,認可重“義”的范雎,反對重“利”的張禹。
李德裕對張禹顛覆性的評價,與韓愈、李贄等人的思想一脈相承。面對唐中后期愈演愈烈的道德思想混亂,韓愈、李贄等借鑒孟子“重義輕利”與“修身成德”的思想,提出了所謂的“道統(tǒng)論”,希望強化君權,收拾人心,重建國家權威。這種思想以“性善與四端”為起點,重心不重跡,認為人內(nèi)在的心性比行為更加重要。在此思想下,李德裕認為成帝“辟左右,親問禹以天變”之時,張禹為王氏的庇護,是王莽篡權,漢室覆滅的根本原因,“致漢室之亡,成王莽之篡,皆因禹而發(fā),可謂漢之賊也,國之妖也”。故,張禹雖無可誅殺之“跡”,卻有可誅殺之“心”。
在這種“義利之辨”的思想下,朱云成為后世大臣追隨的典范;有時甚至為了凸顯朱云“鼎鑊弗顧,宗祧是圖”這種不顧個人安危,全心為國家社稷考慮的思想境界,不惜罔顧歷史事實。由此,張禹被認為是重“利”的“奸臣”,而朱云則成了“大義”的化身。
除朱云外,折檻典故中辛慶忌其實是一個重要人物。他“免冠解印綬”,并且“叩頭流血”,以死力爭才使得“上意解,然后得已”。在早期折檻主題中,無論是文學還是繪畫,辛慶忌都很少被提及,但《折檻圖》卻將辛慶忌作為重要人物,對其進行了刻畫,其背后的原因值得探索。
為朱云進行辯解的辛慶忌,其實是大將軍王鳳提攜的:“成帝初,征為光祿大夫,遷左曹中郎將,至執(zhí)金吾。始武賢與趙充國有隙,后充國家殺辛氏,至慶忌為執(zhí)金吾,坐子殺趙氏,左遷酒泉太守。歲余,大將軍王鳳薦慶忌:‘前在兩郡著功跡,歷位朝廷,莫不信鄉(xiāng)。質(zhì)行正直,仁勇得眾心,通于兵事,明略威重行國柱石。父破羌將軍武賢顯名前世,有威西夷。臣鳳不宜久處慶忌之右?!藦驼鳛楣獾摯蠓?、執(zhí)金吾。數(shù)年,坐小法左遷云中太守,復征為光祿勛。”[1]1342
在了解了辛慶忌的背景之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冒著得罪王鳳的風險為朱云求情。換言之,他身上體現(xiàn)的恰是孟子所提倡的“舍生取義”精神:“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盵5]
分析至此,可發(fā)現(xiàn)無論是對朱云、辛慶忌二人各自的評價,還是二者的關系,都與宋代“義利”思想密切相關,即與宋代重新定義了君子道德的評價標準有關。
需要知道的是,辛慶忌不顧身家性命為朱云求情,其實會觸犯一個忌諱,即“朋黨”。早在孔夫子時期就有“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6]的提法,認為君子之間不能過從甚密。在中國古代,朋黨之禍時有發(fā)生,如唐朝著名的“牛李黨爭”。故而,在早期的折檻典故中出現(xiàn)的大多是朱云,卻省去了辛慶忌為之求情。換言之,《折檻圖》中出現(xiàn)對朱云與辛慶忌之間關系的正面描繪,就顯得尤為突出。
無獨有偶,對朋黨的評價在宋代發(fā)生過一次重要討論。據(jù)《宋史》記載,慶歷新政之時,以呂夷簡與范仲淹為首的兩幫人相互指摘對方為朋黨:“初,仲淹以忤呂夷簡,放逐者數(shù)年,士大夫持二人曲直,交指為朋黨。及陜西用兵,天子以仲淹士望所屬,拔用之。及夷簡罷,召還,倚以為治,中外想望其功業(yè)。而仲淹以天下為己任,裁削幸濫,考核官吏,日夜謀慮興致天下。然更張無漸,規(guī)摹闊大,論者以為不可行。及按察使出,多所舉劾,人心不悅。自任子之恩薄,磨勘之法密,僥幸者不便,于是謗毀稍行,而朋黨之論浸聞上矣?!睘橹С謶c歷新政,作為參與者之一的歐陽修針對政敵,于慶歷三年(1043)寫下了著名的《朋黨論》。
在這篇影響深遠的文章中,歐陽修對朋黨進行了深入思考,對君子之間的交集提出了新的認識。《朋黨論》開篇就承認“朋黨之說,自古有之”,[7]但隨后他不僅指出君子與小人之間的交往大不相同,“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而且認為重用君子朋黨,是治理國家的關鍵,“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jié)。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進而希望君主“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從而達到“興亡治亂之跡,為人君者,可以鑒矣”的目的。這似乎才是《折檻圖》真正的主旨所在。
《折檻圖》作者刻意把故事發(fā)生的地點設置于庭院,著意刻畫朱云與辛慶忌之間的互動,其實暗合了歐陽修的理論主張:張禹是“利”的化身,其與王鳳是小人之間的“偽朋”;朱云不顧個人生死拼死直諫,辛慶忌不顧自身榮辱安危以及與王鳳的個人恩怨,挺身而出,都體現(xiàn)出儒家所追求的“義”的精神,二人是君子之間的“真朋”。作者著重描繪二人的關系,無疑是勸諫君主辨明君子與小人,親“真朋”而遠“偽朋”,從而達到天下大治的目的。
注釋:
①“神宗時,以陜西用兵失利,內(nèi)批出令斬一漕臣。明日,宰相蔡確奏事,上曰:‘昨日批出斬某人,已行否?’曰:‘方欲奏知’,上曰:‘此事何疑’,曰:‘祖宗以來未嘗殺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铣烈骶弥唬骸梢源堂媾溥h邊處?!T下侍郎章惇曰:‘如此,即不若殺之!’上曰:‘何故?’曰:‘士可殺不可辱!’上失色曰:‘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惇曰:‘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清)潘永因,劉卓英點校,《宋稗類鈔》上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5年,第188頁。
②這類研究頗多,無論是阿恩海姆的著作《藝術與視知覺》或是貢布里希的《藝術與錯覺》,還是近來的視覺文化研究都有所涉獵。
③對于武梁祠的詳細論述請參考巫鴻的《武梁祠——中國古代畫像藝術的思想性》,岑河、柳揚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
④這種線性的順序,與西方從中間向左右兩邊展開的方式截然不同,如馬薩喬的《納稅錢》。
⑤參見巫鴻,《中國繪畫中的“女性空間”》,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
⑥參見傅佛果著,陶德民、何英鶯譯,《內(nèi)藤湖南:政治與漢學(1866—1934)》(PoliticsandSinology:TheCaseofNaitoKonan, 1866—1934),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
⑦李覯《上江職方書》中有一段論述頗能說明士人的游謁的秘密:“覯伏以新進俗儒,樂游富貴之門者,莫不有求也。或崇飾紙筆以希稱譽,或邀結勢援以干薦舉,或丐祿粟之余以免困餓,或借威柄之末以欺愚弱?!眳⒁娎钣M,《李覯集》卷二七《上江職方書》,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82頁。
⑧其實《聽琴圖》同樣具有雅集的因素。王正華曾對《聽琴圖》進行過深入的研究,并令人信服地證明了徽宗通過聽琴傳達政令的信息(參見王正華《〈聽琴圖〉的政治意涵徽宗朝院畫風格與意義網(wǎng)絡》一文)。王氏曾把《聽琴圖》與《祥龍石圖》《五色鸚鵡圖》等繪畫之中的物象進行過類比,卻未涉環(huán)境敘述,尤其是雅集,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若從更加宏觀的角度對此畫進行審視,就會發(fā)現(xiàn)用琴聲進行隱喻與儒學密切相關,如“琴瑟相和”來自《詩經(jīng)》,本身就是儒家士子喜愛的主題。
⑨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漢代記載朱云的書籍有3處,記載朱云折檻的有2處;晉代記載朱云的有4處,折檻記載2處;南北朝有4處都記載了折檻典故;唐代開始有19處記載朱云,都是記載折檻典故;宋代則出現(xiàn)了100多條記載,且基本都是記載朱云折檻事件。
⑩《漢書》“王氏世權日久,朝無骨鯁之臣,宗室諸侯微弱,與系囚無異,自佐史以上至于大吏皆權臣之黨。曲陽侯根前為三公輔政,知趙昭儀殺皇子,不輒白奏,反與趙氏比周,恣意妄行,譖訴故許后,被加以非罪,誅破諸許族,敗元帝外家。內(nèi)嫉妒同產(chǎn)兄姊紅陽侯立及淳于氏,皆老被放棄。新喋血京師,威權可畏。高陽侯薛宣有不養(yǎng)母之名,安昌侯張禹奸人之雄,惑亂朝廷,使先帝負謗于海內(nèi),尤不可不慎。陛下初即位,謙讓未皇,孤獨特立,莫可據(jù)杖,權臣易世,意若探湯。宜早以義割恩,安百姓心。竊見朱博忠信勇猛,材略不世出,誠國家雄俊之寶臣也,宜征博置左右,以填天下。此人在朝,則陛下可高枕而臥矣。昔諸呂欲危劉氏,賴有高祖遺臣周勃、陳平尚存,不者,幾為奸臣笑?!眳⒁?漢)班固,《漢書》,長沙:岳麓書社,1993年,第10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