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薇薇 王 敏
[提要]基于對云南迪慶湯滿村藏族民居開展的田野調(diào)查、測繪,從功能布局、形象特征及構造技術方面對民居建筑形制特征進行系統(tǒng)解析,進而通過跨地域、跨族群的比較研究,剖析迪慶藏族傳統(tǒng)民居文化因素的動態(tài)構成圖譜。在跨地域視野下,迪慶民居具有鮮明的藏式碉房特征,并與鄰近的藏東昌都東南部及川西甘孜西南部共同構成具有建筑共性的文化亞區(qū),尤其與川西地區(qū)相似度更高。在跨族群視野下,普米族、彝族等若干氐羌民族與滇西北藏族的互動與交融帶給迪慶民居以中柱與火塘崇拜為核心的建筑功能和形制特征。曾作為區(qū)域中心的麗江,其納西族文化也進一步浸潤至迪慶,并在土司制度作用下傳遞了漢地文化特征。迪慶藏族民居特征的形成,從建筑文化的角度展現(xiàn)了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生動歷程,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與發(fā)展提供了注解。
迪慶藏族自治州地處云南省西北部,位于滇、川、藏三省區(qū)交界處的橫斷山腹地,是青藏高原與云貴高原的銜接帶,屬“藏彝走廊”的南部地區(qū)。該處地形褶皺形成多條南北縱長分布的山脈,其間金沙江、瀾滄江和怒江等河流沿線狹長的河谷盆地成為人群活動和文化交流的寶貴空間。自然的總體阻隔和南北方向的局部連通使地域文化兼具執(zhí)著與通達,造就了滇西北地區(qū)獨特的文化屬性:以藏文化為基礎,同時與漢地文化及周邊氐羌系民族文化保持互動往來,文化表征鮮明且多元活躍。這種文化屬性在當?shù)貍鹘y(tǒng)民居建筑上亦有著深刻的體現(xiàn)。
迪慶州藏族居民主要分布于州域北部的香格里拉市與德欽縣。該地海拔在1500米至3500米之間,地形及氣候條件復雜多樣,有干熱河谷、二半山區(qū)與高寒壩區(qū)三種典型的氣候類型[1](P.10-12)。該地藏族民居屬藏式碉房,在功能布局、結構和裝飾等方面保持共性,但在降水量、溫濕度等局部環(huán)境影響下表現(xiàn)出建筑外觀的地區(qū)微差:德欽縣民居以平頂土掌房為主,而香格里拉市則以閃片坡頂房為主。本文以兩地結合部的香格里拉尼西鄉(xiāng)湯滿村為重點考察對象,其傳統(tǒng)民居兼有閃片坡頂與局部土掌平頂特征,在滇西北藏族民居中具有突出的代表性。
圖1 區(qū)位圖
云南地區(qū)傳統(tǒng)藏式民居的研究始于20世紀末,蔣高宸、楊大禹在概述云南民居建筑的過程中,初步探討了藏式民居的形制特征。①此后二十年的研究,學者們的關注點集中于建筑學視角下藏式民居形制的地域特征、建筑材料的環(huán)境適應性以及建筑裝飾藝術等議題。②于可見的建筑形式方面有頗多討論,但鮮有從民族融合、文化交流、地區(qū)互動等社會文化視角剖析民居形制特征背后的形成機理和發(fā)展脈絡。本文試圖在這些方面做一些初步探索。
湯滿村東南距香格里拉市約30公里,靠近金沙江谷地(圖1)。村民以藏族為主,沿襲半游牧半農(nóng)業(yè)的生業(yè)方式。民居隨形就勢散落分布,主要集中在湯堆、湯滿兩塊稍平的壩子及半山坡。村內(nèi)劃分為三個自然村,皆有各自的神山。各家房址由喇嘛打卦算卜,院內(nèi)主房朝向各村組的神山,故全村建筑朝向并不一致,這也是氐羌民族村落的普遍布局特征(圖2)。村內(nèi)民居建筑特征較為統(tǒng)一:碉房外部圍合以版筑土墻,墻體微向上收分呈梯形;內(nèi)部為干欄式木結構,適應山地條件及其生業(yè)方式;主房屋頂多為懸山或歇山式坡頂,廂房則以土掌平頂為主。村內(nèi)現(xiàn)存最早民居為央宗老宅,至今已歷六代,逾百年歷史。戶主央宗是家中第五代,自述家族曾為馬幫,財力豐厚。此宅年代最古、規(guī)格較高且保存較好,能夠反映當?shù)貍鹘y(tǒng)民居的主要形制特征。
圖2 湯滿村選址與布局③
湯滿村民居多為單體主房,院落特征不明顯,只在主房周邊做簡單圍合。主房平面形式有矩形、曲尺形以及其他變體。平面形式主要與家庭構成、財力等狀況相關。矩形民居最為常見,修建年代一般較早。其中體量大者平面布局較復雜,前述央宗家曾為馬幫,家中曾供多名喇嘛同住,其宅平面輪廓為矩形,但中部開天井,形成凹字形的平面變體。曲尺型民居由互相垂直的主房與廂房構成,修建年代一般較晚。
不同平面形式的民居在空間組織和布局原則上基本相同。民居多為三層,以干欄式木結構形成立體布局框架。一層為低矮的架空層,置牲畜圈、堆放農(nóng)具,土地無需額外平整,既節(jié)省勞力,也適應多變的山地地形;二層以上為居住層。二層置有整組建筑的核心空間——堂屋,藏語發(fā)音“qiongma”,兼有廚房與起居室雙重功能。其余多為老人或女性居室。三層擇采光通風最好的方位設置宗教功能的經(jīng)堂,其余空間配置與二層相似,唯僅供男性居住。這一立體布局與原始苯教觀念中“三界”概念相呼應,即牲畜居于下層,人居中間,而神居最高處。
圖3 央宗宅各層平面圖
央宗家即按此原理布局。主房坐北朝南,面向神山,其南側圍合出一方小院。主房平面呈凹字型,高三層,中部形成天井,南側墻中辟門。其底層為牲畜圈,二層、三層為居室(圖3)。
二層有堂屋、敞廳、臥室、糧倉等設置。堂屋居西南,面積為全屋之首。平面近方形,依靠西、南兩側外墻上的開窗,采光良好。堂屋的核心設置是粗大的中柱及方形火塘(圖4)。藏族民居以中柱為崇拜對象,應是受帳篷中內(nèi)柱意象的影響。中柱位于堂屋近中心的位置,柱徑或為普通柱徑兩至三倍,兩端略收分形如梭柱。因用材巨大,且中柱之上的橫梁須與中柱同樹取材④,故需提前選定合適的木材,立柱之日由喇嘛誦經(jīng)祈福,按照嚴格的儀軌建造。中柱被視為家中神靈所在,也是家中財富的象征,藏民會在柱頭處懸掛麥穗、箭旗、哈達等信物,重要節(jié)日時繞柱誦經(jīng)祈福。梁柱間施以雕刻萬字紋或忍冬紋的精美雀替,裝飾之余又可分擔柱頭節(jié)點的壓力。
圖4 堂屋中柱及火塘
火塘偏于堂屋中央東南側,其上架設子母灶和煙囪。煙囪穿越樓層木板直達屋頂,既可保持室溫,又可借助煙熏對各層木構件防腐防蛀?;鹛烈晕髟诖跋路胖貌卮玻现每▔|可供躺臥。迪慶民居中對此藏床的使用有嚴格的規(guī)制,以火塘為參照,區(qū)分上、下位,上位僅供男性及長者使用;下位供女性或晚輩使用,因距離火塘較近,方便婦女完成提取酥油、磨制糌粑等操作?;鹛梁蠓椒珠g墻上設置內(nèi)嵌式佛龕,飾精美雕花,供奉藏巴拉火塘神及家中先祖像。藏民血脈傳承意識較為薄弱,其他地區(qū)藏族民居中鮮見祭祀先祖的行為,湯滿民居所見或與文化交流有關。堂屋北壁近門處設有內(nèi)嵌式水龕,飾卷草紋、藏八寶圖案及獸首木雕,精美至極。顯然,堂屋兼會客、敬神、祭祖、烹飪、取水、用餐、休憩等多種功能,是家庭生活中使用頻率最高的核心空間。
二層其余空間多為女性或老人的居室。距離火塘最近的臥室因冬季溫暖多為老人所用。敞廳居中臨天井而設,為半室外空間。在敞廳東側的臥室中,置有井干式糧倉一間,其四壁用圓木以榫卯咬合橫疊而成,整體嵌于建筑木結構框架中。倉門開于臥室內(nèi),外廊沒有任何痕跡,顯示出屋主對私有財產(chǎn)的保護意識。
三層的核心為宗教功能的經(jīng)堂。經(jīng)堂位于東南側采光、通風效果最好的房間,朝向神山。與堂屋多近方形不同,經(jīng)堂往往為縱向狹長,這應與藏民“磕長頭”的禮佛習俗相關,空間縱深感的強化還可渲染神秘凝重的宗教氛圍。經(jīng)堂的建造極盡工事,從入口外廊起便注重墻面壁畫與梁枋彩畫的繪制,構件尺寸亦明顯加大。經(jīng)堂內(nèi)部全木封裝,木質鋪地、護墻板及天花橫枋渾然一體。橫梁彩繪以回紋、萬字紋或步步錦為底紋,中間雕刻梵語六字真言。天花板滿施彩繪,內(nèi)容各不相同,多為藏八寶題材。最北端的佛龕更是制作精妙,中間設小龕安置佛像,兩側置經(jīng)格擺放經(jīng)書。龕身集彩繪、透雕、浮雕、貼金等各種工藝,裝飾題材除藏文化常見的動植物紋飾外,兼有漢文化龍鳳等吉祥圖案(圖5)。
圖5 經(jīng)堂佛龕大樣圖
三層的其余空間多為男性及喇嘛居室,鋪地、門窗隔扇或床榻家具的花紋雕刻明顯較二層臥室更為精美。女性一般不可在三層居住,這種男女居住空間分隔的做法,與藏族牧區(qū)中帳篷區(qū)分“陽帳”與“陰帳”的習俗如出一轍,是早期游牧文化的直觀體現(xiàn)。
總之,主房布局中呈現(xiàn)出明顯的雙重核心——“堂屋”與“經(jīng)堂”。堂屋功能以滿足世俗生活需求為主,經(jīng)堂則因宗教的崇高地位而具有神圣性。湯滿村藏式民居的空間圖式并不凸顯中軸的概念,且沒有明顯的向心性。占據(jù)核心空間的經(jīng)堂和堂屋都不在建筑平面的幾何中心上。建筑空間秩序主要反映在豎向的立體層位關系而非平面的權衡配置。
湯滿民居墻體為版筑夯土墻,白石灰抹面,外壁自下而上略微收分。墻體厚實,最厚處可達150cm,起到保暖防風的作用。墻體底部多砌筑約50cm高碎石以隔絕濕氣,上部填土夯實,其中混雜干草等植物增加拉結力。墻體轉角處堆放土石與道路稍作隔離,避免相沖。這些做法與西藏地區(qū)版筑墻體并無二致。
窗戶開在二層以上,隨室內(nèi)空間需求設置,故其數(shù)量、分布、大小并不均衡。窗形大多外小內(nèi)大呈斗狀,窗洞普遍較小,這與高原地區(qū)風大、日照強的環(huán)境特征相適應。窗楣橫梁上設有木質的三椽三蓋,逐一疊壓挑出窗外,窗洞左右兩側至窗底三邊圍合形成黑色的梯形窗套,是藏式民居窗戶的常見裝飾手法。央宗家正立面開有五個大小不一的扇窗,三層窗戶的尺寸與裝飾等明顯優(yōu)于二層,而位于東側經(jīng)堂的窗戶顯然又最用心思營造。該窗外部裝飾要素符合上述典型藏式特征,內(nèi)部的木雕槅扇卻極似漢地風格:四扇五抹,斜方格槅心,絳環(huán)板四角抹圓,極富趣味(圖6)。
圖6 南立面圖
湯滿村民居主房屋頂多用坡頂,廂房則為土掌平頂。坡頂偏小,坡度在平緩的15度左右,出檐較淺,與云南地區(qū)其他民族大坡頂民居形成鮮明對比,這應與當?shù)亟涤炅科儆嘘P。屋頂形式有懸山與歇山,歇山因更有利于室內(nèi)的通風采光而多見。屋頂構造簡易,沒有舉折起翹等曲線做法,兩坡椽件搭于脊檁之上,不設屋脊。傳統(tǒng)屋面多用云南地區(qū)常見的“閃片”鋪蓋,即將當?shù)卦粕寄九杀∧景鍖訉愉侀_,其上疊壓石塊,取材便捷、翻修方便。
圖7 三層敞廳及外廊
相對于藏地民居的封閉性,湯滿村相對舒適的氣候條件使民居體現(xiàn)出難得的開放性。主房面向院落一側并不以土墻全然圍合,二層、三層往往后退半間,取消部分木隔墻創(chuàng)造出“廊”或“敞廳”等半開放空間(圖7)。這種開放性為建筑形象的進一步豐富提供了契機,廊、廳處的梁柱等構件成為建筑裝飾的主要載體。央宗家二、三層內(nèi)退形成天井,三樓外廊柱頭皆施藍白色瑣子紋圖案,柱間穿枋下緣雕刻成曲線,兩端點綴卷草圖案,形成類似花罩的效果。梁頭處雕作獸首,其下以卷草紋枋頭承托。腰檐下疊出兩層挑木,截面及背板處均施卷草紋或萬字紋彩繪。廊柱間設尋杖欄桿,華板樣式多變,交替以勾片、斜方格或雙交四椀格為底紋,上嵌四瓣菱花圖案,甚是精巧。彩繪圖案不同于藏式建筑常見的絢麗五色,反而多使用藍、白、灰等素色,與木構原色呼應,整體素雅潔凈(圖8-9)。
圖8 天井及外廊
圖9 外廊柱頭裝飾
湯滿村民居為土木混合結構,內(nèi)部為干欄式木構梁架,但由于木結構技術尚不發(fā)達,還需充分借助版筑夯土墻承重。以央宗家為例,各層木構柱網(wǎng)雖大致上下對位,但兩層柱間采用平擺浮擱的方法交接,上下并不貫通。部分小柱根據(jù)生活需求隨宜設定,柱間距多在2-2.5米。此做法雖增加了空間的靈活性,但構架的整體穩(wěn)定性卻大大減弱,故梁、檁等受力構件多橫插進鄰近的版筑墻體中。
木結構的柱、梁、檁構造與傳統(tǒng)藏式平頂民居的框架體系相似,以立柱承梁枋,并在梁枋上水平密置圓形檁條承載上層地面。除堂屋中柱外,各層立柱柱徑普遍偏小,且有圓有方。橫梁的斷面尺寸同樣偏小,高寬比約3∶1。唯檁條厚實,接墻處插入墻中(圖10)。
圖10 I-I剖面圖
坡屋頂?shù)哪緲嫾塥毩⒃O于下層平頂之上,結構簡易。央宗家為懸山頂,中部開天井。屋架中部及前后兩檐以立柱承檁、椽,最高的中柱不足1米,柱網(wǎng)排列與下層柱網(wǎng)完全脫離。節(jié)點不設榫卯,僅用麻繩捆綁固定。椽上鋪設橫木條以固定閃片。構件多取自原木,不經(jīng)雕飾,同類構件形制及尺寸相差很大,導致壓力分配并不均衡??梢娢蓓斀Y構并不成熟,是在平頂上加設的簡易雙坡屋檐,而坡頂之下的主體部分與德欽或其他藏族地區(qū)的平頂民居并無本質區(qū)別。央宗家三層天花厚度較二樓天花厚逾十公分,可知三層的平頂明顯分擔著部分屋頂?shù)墓δ堋?/p>
民居是特定地域、特定民族文化傳統(tǒng)、生業(yè)方式、生活習俗以及精神信仰的綜合物質載體。從湯滿村民居平面功能布局、立面形象以及剖面構造三個維度的綜合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到藏族傳統(tǒng)建筑文化在迪慶民居中的表達。藏族民居在各地呈現(xiàn)出不同的地域特色,有阿里地區(qū)的窯洞、藏北牧區(qū)的帳房以及雅魯藏布江流域的木構民居等,而迪慶民居明顯屬于傳統(tǒng)“碉房”式樣。所謂碉房,即指“居住在青、甘、川、藏高原地區(qū)的藏族采用的民居,是以石墻和土坯為外墻,屋頂為平頂?shù)男沃?,遠望如碉堡,故俗稱為‘碉房’”[2](P.225)。坡頂?shù)牡蠎c民居實為平頂建筑對自然環(huán)境的適應性變化,并不影響其“碉房”實質。
圖11 西藏朗縣民居[3](P.164)
圖12 西藏昌都民居[3](P.183)
圖13 四川色達民居[5](P.40)
具體而言,藏族碉房也存在地區(qū)差異。迪慶與其接壤的西藏昌都東南部察雅、左貢、芒康等縣以及川西甘孜西南部稻城、巴塘、理塘等縣的碉房在建筑特征上較為一致。三地共同的歷史文化背景、環(huán)境與資源特征孕育了相似的建筑文化:首先,營建材料以土、木為主,墻體多版筑夯土墻,不同于其他地區(qū)碉房以石料砌筑墻體的作法⑤(圖11)。其次,在結構體系和形象特征上,迪慶等地碉房由外部版筑夯土墻和內(nèi)部木構梁柱構成混合承重體系,上下層柱網(wǎng)相疊而不貫通。這與昌都西北部類烏齊、丁青、邊壩等地碉房在夯土墻體外部架設承托屋檐的作法差異較大(圖12),亦與甘孜州丹巴與阿壩州的馬爾康、黑水、理縣等地“層疊式碉房”及“筒體式碉房”中內(nèi)外均用墻體承重的形制迥異[4]。再次,此區(qū)域處于地震多發(fā)帶,故多在碉房內(nèi)局部使用井干結構以儲備重要物資,當?shù)厮追Q“棚空”。這一做法在川、藏、滇等多地區(qū)多民族建筑中普遍流行,然而此區(qū)的棚空多嵌于碉房內(nèi)部,體量較小,而色達、道孚等周邊地區(qū)的棚空并不局限于糧倉,亦常見于臥室、經(jīng)堂等空間,故民居的外立面往往出現(xiàn)井干結構(圖13)。最后,本區(qū)內(nèi)民居內(nèi)部各層與“三界”概念相呼應形成立體布局,堂屋及經(jīng)堂構成雙核心空間。而拉薩、日喀則等其他地區(qū)的碉房往往不采用干欄式底層空間,不設置獨立經(jīng)堂或無清晰的雙核心格局等(圖14-15)。這些域內(nèi)共性及域間差異使迪慶與甘孜西南、昌都東南部三地共同構成碉房建筑分布區(qū)內(nèi)的建筑文化亞區(qū)。
圖16 四川巴塘民居平面圖[8](P.62)
公元7世紀起,吐蕃南下與唐朝爭奪云南洱海地區(qū),導致大批吐蕃人遷入滇西北,并與當?shù)厍既酥鸩饺诤稀@是目前學術界對云南藏族形成歷程的一般認識,并以此認為滇西北藏族應與西藏有著更為緊密的聯(lián)系[7](P.275)。然而從民居建筑特征的研究入手,或可為藏族的跨地域互動歷史提供更為生動的線索。通過迪慶、甘孜、昌都三地之間民居建筑的比較分析,發(fā)現(xiàn)迪慶明顯與甘孜西南部民居在外形、平面布局、結構特征等方面相似度更高,尤其在很多細節(jié)上表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例如:兩地民居雙核心之一的多功能堂屋在方位、空間占比、形狀、布置等方面高度一致(圖16)。而在昌都察雅、左貢等縣民居中,堂屋往往分化為廚房與客廳兩處,核心性大大降低,且形狀不限于方形,室內(nèi)火塘與中柱的使用也極不穩(wěn)定(圖17-19)。再如迪慶、甘孜兩地碉房的整體木框架結構中,連接上下層的木質樓梯多位于建筑中部,一側安有簡單的圓木扶手,坡度60°上下,可有效防止牲畜上樓,甚至連頂樓多采用可活動的獨木梯的做法都如出一轍[8](P.36)。諸如此類相似細節(jié)不勝枚舉。解析這一親一疏的原因,迪慶、甘孜間道路交通的相對便捷性對兩地的建筑文化交流具有重要作用,沿兩地間南北向谷地順勢而為的交流顯然要比迪慶、昌都間跨山越谷容易得多。這一點從“茶馬古道”路線的形成過程亦可得到佐證。三地同處“茶馬古道”川藏線與滇藏線的交通輻射范圍內(nèi),滇藏線直至清代才出現(xiàn),遠遠晚于川藏線,因為“無論是小道還是大道,滇藏間的古道都非常難走,直到和川藏大路匯合后,才稍好起來”[9]。迪慶民居與川西甘孜地區(qū)民居的高度相似性體現(xiàn)出生動的地域文化互動,這使我們在關于該地區(qū)藏族來源的既有認識基礎上,進一步了解到其發(fā)展歷程的立體、多元特征。
圖18.西藏江達民居測繪圖[4](P.182)
圖19.西藏察雅民居測繪圖[4](P.185)
雖然迪慶民居具有鮮明的藏文化特征,然而其堂屋的內(nèi)部格局獨出心裁,透露出若干藏族民居中少見的特色。堂屋以火塘和中柱為核心。火塘是組織整個住宅空間秩序的參照,男女長幼的座次皆以火塘為基準界定?;鹛林笤O置佛龕供奉藏巴拉與祖宗神位。中柱居中,尺寸較其余立柱明顯粗大,裝飾精美。藏床擺設在以火塘和中柱構成的核心空間的外圍。在西藏地區(qū)鮮見能夠完整呈現(xiàn)這一格局特征的民居;即使在與本地區(qū)具有高度一致性的川西甘孜地區(qū),其中柱尺寸與其他立柱并無二致。迪慶民居的堂屋布局、尤其是“粗大中柱”這一形制在藏居中具有獨特性。這需要納入氐羌系民族的跨族群歷史互動中來考察。
比較迪慶各民族的民居,羌族、彝族、普米族、傈僳族、怒族等氐羌系民族堂屋內(nèi)普遍有火塘與中柱的雙重設置,且對火塘及周邊空間座次的禁忌內(nèi)容大致相當。這應是包括迪慶藏族在內(nèi)的古氐羌系民族的普遍居住模式,而各民族的具體表現(xiàn)略有差異。例如羌族、彝族等都圍繞火塘擺放座椅,而中柱往往被忽略,部分地區(qū)甚至不立中柱;哈尼族等或按男女、或按主客設置兩處火塘。在眾多氐羌系民族中,僅寧蒗地區(qū)的普米族在中柱、火塘、神龕等的設置上與迪慶高度一致。普米族堂屋中央設直徑在30cm以上的中柱,稱之為“擎天柱”,視為家中財富的象征,在柱頭處施以各類裝飾。其火塘后方供奉類似灶神的藏巴拉及祖先神位[10],家中每有老人去世,便要在鍋莊石上畫記號,以示家里又多了一位祖先神[11](P.234)。這一組建筑文化特征的相似性顯現(xiàn)出寧蒗普米族與迪慶藏族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其緣由可從西北地區(qū)民族和文化的歷史遷徙中尋獲。西北地區(qū)的族群文化在歷史進程中有不斷南遷的慣性,例如滇西北納古石棺墓及尼西石棺墓與四川地區(qū)乃至西北羌族的密切關聯(lián)便是有力的證明。⑥這一慣性也與藏彝走廊中藏緬語族自北而南的跨地域互動保持一致[12]。普米族的遷徙正與這一南北文化傳播帶有關。普米族源頭為四川西番眾多支系之一的拍木依,與川西藏族同源,宋元之際一部分向南流徙進入滇西北,發(fā)展為今日之普米族[13]。在其遷徙過程中,必然與途經(jīng)的滇西北藏族產(chǎn)生互動,兩者民居中保留的粗大中柱等遺制即是這一互動的實證。上文所述川西甘孜民居與迪慶民居的高度相似性,同樣與這一南北向文化傳播帶有關。這進一步揭示出滇西北地區(qū)民族文化跨地域、跨人群的交往歷程。
迪慶民居的木結構裝飾部分,包括梁、柱、枋等構件的雕刻與彩繪、佛龕外圍木雕以及窗內(nèi)木質槅心等,都可見受到曾為區(qū)域中心的麗江納西族文化的影響。央宗家三樓敞廳的木構件裝飾,從柱頭瑣子紋彩繪、梁頭獸首雕刻到華板勾片紋樣等,幾乎都可在納西族民居中找到原型(圖20)。彩繪用色一改藏族常見的紅、黃、綠等飽和度較高的顏色,而使用白、灰、藍等納西族建筑中常見的素色。這些建筑形象的關聯(lián)顯示出區(qū)域中心的文化特質對周邊民居的浸潤。以麗江為中心的木氏土司自明代中期占據(jù)迪慶,至清康熙時期退出尼西,統(tǒng)治迪慶一帶近兩百年。從地域和族群互動的進程而言,納西族文化因素對迪慶的影響是在前述其他因素基礎上的發(fā)展。在建筑結構、文化特征等交流之外,納西文化的影響又擴展至更為直觀的建筑木構裝飾層面。
更為重要的是,明清時期土司制度作用下的西南地區(qū)加速了對中華文化的認同,這在土司政權核心地區(qū)有深刻體現(xiàn)。麗江較云南其他地區(qū)受漢地文化浸潤更甚,木結構體系發(fā)展更加成熟,裝飾風格也更偏漢地傳統(tǒng)。以土司政權中心為橋梁,漢地文化特質伴隨納西文化漸次傳播至滇西北一帶,展現(xiàn)了各民族文化的交往交流與交融。迪慶民居藏式佛龕中出現(xiàn)的龍鳳紋樣、窗戶所用木雕槅扇及梁枋各處的傳統(tǒng)漢式元素等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發(fā)展歷程的珍貴實證。
圖20 納西族柱頭雕飾[14](P.58)
“任何一項具體的地區(qū)性的民居皆應放在更大的視野范圍內(nèi)去考察,進行比較,找出該民居的價值來。”[15](P.7)通過跨地域、跨人群的比較研究,可以更明晰地認識一地民居的典型性及特殊性,進而觀察其所屬人群的文化特征和歷史變遷。本文以典型案例為切入點,拓展考察迪慶及周邊跨地域、跨人群的民居建筑,形成對滇西北藏族傳統(tǒng)民居主要建筑特征、文化內(nèi)涵及其發(fā)展歷程的初步認識:迪慶藏族民居在建筑用材、功能布局、構造方式、建筑形象等主要建筑特征上體現(xiàn)出康巴地區(qū)藏式碉房的典型特征。從跨地域視角看,迪慶與昌都東南部以及川西甘孜西南部構成具有藏式碉房建筑共性的文化亞區(qū),而川西甘孜西南部地區(qū)與迪慶藏式碉房的相似度更高,這與共同的地理環(huán)境及便捷的交通密切相關。從跨族群視角看,氐羌系各民族文化在自北向南的傳播慣性下對迪慶藏族民居產(chǎn)生影響,集中反映在迪慶民居堂屋的平面布局及其所承載的習俗、信仰與禁忌等層面。特別是“粗大中柱”的設置顯示出滇西北藏族與普米族的密切關聯(lián),生動呈現(xiàn)了滇西北各族群的互動與交融。而迪慶民居木構件的雕刻彩繪等建筑裝飾手法又進一步受到區(qū)域中心納西族文化的浸潤,進而呈現(xiàn)出土司制度影響下的漢地文化特征。在跨地域、跨人群的歷史交往中,滇西北地區(qū)民居建筑形成了有別于其他藏地民居的鮮明特點,不僅承載了顯著的多元文化屬性,其自身也成為我國民居建筑文化多樣性的重要組成部分。由此,迪慶藏族民居建筑形制特征所承載的跨區(qū)域、跨族群的文化交流,從建筑文化的角度見證了我國多元民族互動與一體國家整合的歷史進程,對于理解新時代下中國各民族關系、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重要價值[16]。
注釋:
①可參考楊大禹《云南少數(shù)民族住屋——形式與文化研究》,天津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②可參考王志蓉《香格里拉東北地區(qū)藏式民居的人文背景探析——香格里拉咱鄉(xiāng)翁水村綜合調(diào)查》,載《華中建筑》,2006年第10期,170-173頁;翟輝《尋求云南藏族傳統(tǒng)民居傳承的建材支撐》,載《建材發(fā)展導向》,2003年第3期,92-93頁;李?!兜嵛鞅辈貍鞣鸾逃绊懴碌牟刈迕窬友b飾研究》,昆明理工大學碩士論文,2008年。
③本文所用照片、測繪圖除注明出處外均為筆者指導的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考古文博專業(yè)2014級本科田野實習部分成果。參與湯滿村民居調(diào)查及建筑測繪的學生有2014級本科生張璇、毛靜彥、龔若凌,17級碩士研究生周敏。
④有學者認為“中柱崇拜”應源于“古樹崇拜”,當樹木被砍下的一瞬間雖已失去生命,但是古樹的靈魂永遠存在。湯滿村這種柱、梁必須出于同株大樹的習俗似與此種信仰有關。參見蔣高宸《云南民族住屋文化》,云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
⑤“在盛產(chǎn)石料的地區(qū),如藏南谷地、拉薩平原、江孜、日喀則、阿里和昌都(至四川岷江流域)一帶,多采用亂石或片石砌筑房屋;而在石料較少的地區(qū),如藏東三江峽谷、林芝、波密、昌都(至四川西北部阿壩、汶川一帶)以及云南西北部德欽、中甸等地,則改用土墻和版筑墻?!币娊涝愖谙椤吨袊龌\(碉房)建筑與文化》,載《論文集編審委員會編《世界民族建筑國際會議論文集》,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版,96頁。
⑥兩處墓群出土綠松石和青銅工具等隨葬物都明顯來自于四川地區(qū),其墓葬內(nèi)部結構、葬俗等與西北地區(qū)羌人墓葬相似性極高。這反應出迪慶高原在青銅或銅石并用時代,同西北部古老部族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參見張新寧《云南德欽縣納古石棺墓》,載《考古》1983年第3期,220-225+293頁;王涵《云南中甸縣的石棺墓》,載《考古》2005年第4期,28-39+10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