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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陶庵夢憶》中的士伶關系

2022-06-15 09:31曹芷葉
名作欣賞·評論版 2022年6期
關鍵詞:士人張岱文人

曹芷葉

關鍵詞:《陶庵夢憶》 士伶關系

仕宦階層自春秋戰(zhàn)國時期形成以來,一直都處于社會階層的上級。而優(yōu)伶這種職業(yè),自出現之時起,從事的就是供人取笑享樂的活動,是低賤身份的代名詞。所謂士農工商為四民,而優(yōu)伶是與盜娼放在一起的下九流職業(yè)。自古以來,伶人登上正史,不是因為禍亂朝綱,就是因為以戲進諫,諷刺時弊 。a 前代正史大多沒有對伶人的身份進行正視與尊重,對他們的技藝本身有詳細描述。優(yōu)伶在封建正統(tǒng)的社會文化體系之下,并不擁有獨立的人格與話語權,更不提與士人的交往。這樣兩種在前代風馬牛不相及的階層,卻在明朝末年,在《陶庵夢憶》中,形成了相對平等的關系。士人對于優(yōu)伶,有了人情關懷。其互為知己,互相欣賞的態(tài)度,這在前代是無法想象的。

《陶庵夢憶》的作者張岱出生仕宦之家,書香門第。良好的家庭文化環(huán)境和祖輩的豐厚家產,使張岱的少年時期過著無憂無慮的冶游生活。他在《自為墓志銘》中說:“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b 對梨園的熱愛使張岱在有意無意中記錄下明朝末年的演劇活動盛況,而從中我們便可以一窺明朝末年的新型士伶關系。

一、新型的士伶關系

明朝末年,蓄養(yǎng)家班逐漸成為一種社會風氣,不僅是為了自娛自樂,更是有了應酬的需要。因此無論是否真的對戲曲有興趣,家班成為有權有錢人家的必需品。而由于相對更高的鑒賞水平以及對音律的精通,許多士人成為優(yōu)伶的導師。

對于家班的培養(yǎng),一開始是從外請教習來教戲,而有的家班隨著主人的鑒賞水平越來越高,便由主人親自教戲。比如《張氏聲伎》中,張岱描述了自己家中的戲班。從萬歷年間作者的祖父起,張家先后有可餐班、武陵班、梯仙班、吳郡班、蘇小小班、茂苑班。張岱親歷戲童們從小到老,又從老到小。戲班的水平隨著主人的鑒賞水平越來越高,表演也越來越精湛。于是在《過劍門》中,張岱觀從前家養(yǎng)的伶人演戲,伶人馬小卿緊張不已,“坐上坐者余主人。主人精賞鑒,延師課戲,童手指千,傒童到其家謂‘過劍門’,焉敢草草!”c 之后青樓里演戲,必要請張岱做導師,“余不至,雖夜分不開臺也”d。 又如《祁止祥癖》,祁止祥有“梨園癖”,“止祥精音律,咬釘嚼鐵,一字百磨,口口親授,阿寶輩皆能曲通主意”e。 他因為自己精通音律,一個字一個字地教家中的優(yōu)伶唱戲。祁止祥十分珍愛自己的優(yōu)伶阿寶,將阿寶視若生命。而在明亡之際,祁止祥在外地流離失所時,是阿寶沿路賣唱養(yǎng)活主人。祁止祥與阿寶之間的感情已經超越了普通的主人與家養(yǎng)優(yōu)伶之間的主仆關系,也超越了普通的師生關系,他們在亂世互相扶持,已然勝過知己?!度顖A海戲》中阮大鋮家的戲班,演的劇都是主人苦心自創(chuàng)的,自然每出劇都是主人親自指導。張岱曾在阮大鋮家中觀戲,“其串架斗筍、插科打諢、意色眼目,主人細細與之講明。知其義味,知其指歸,故咬嚼吞吐,尋味不盡”f。 正是因為主人懂戲,戲班的技藝才精益求精,不同俗流。本本出色,腳腳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

家養(yǎng)的聲伎優(yōu)伶,與主人之間是一種“亦仆亦友”的關系?!短这謮魬洝分袛灯加袕堘烦鲇螘r家中的小戲子隨侍的橋段?!洱埳窖分?,張岱回憶與仆從們登龍山的趣事。張岱隆冬時節(jié)登龍山,家中聲伎李岕生、高眉生、王畹生、馬小卿、潘小妃陪伴。他們在山上吹簫唱曲,三鼓歸寢時,“馬小卿、潘小妃相抱從百步街旋滾而下,直至山趾,浴雪而立。余坐一小羊頭車,拖冰凌而歸”g。 主仆之間相處灑脫隨意,優(yōu)伶?zhèn)冊谥魅嗣媲埃⒉恍枰暂p自賤,小心翼翼。他們可以任情流露自己的性格與天性,具有相對獨立自主的人格。

在《陶庵夢憶》中,士人與青樓出生的優(yōu)伶的交往頗多。無論何朝何代,樂籍都是賤籍。朝廷對樂籍的法令向來嚴苛,如樂戶及其子孫無法參加科舉,甚至只能在內部通婚等等舉措,無不昭示著樂戶優(yōu)伶的低賤地位。與前朝不同,明末的文人們對待這些女戲優(yōu)伶時,將其視作具有獨立人格的,能夠平等交流的人。他們尊重技藝高超的優(yōu)伶?zhèn)?,將其視為朋友。也正是因為如此,?yōu)伶?zhèn)冊趶堘返墓P下也顯得有血有肉,喜怒哀樂都得到表現?!恫幌祱@》一文,描述士人們與優(yōu)伶出游的場景:甲戌十月, 攜楚生住不系園看紅葉。至定香橋,客不期而至者八人: 南京曾波臣, 東陽趙純卿, 金壇彭天錫, 諸暨陳章侯, 杭州楊與民、陸九、羅三, 女伶陳素芝。余留飲。章侯攜縑素為純卿畫古佛, 波臣為純卿寫照, 楊與民彈三弦子, 羅三唱曲, 陸九吹簫,與民復出寸許紫檀界尺, 據小梧, 用北調說《金瓶梅》一劇, 使人絕倒。是夜, 彭天錫與羅三、與民串本腔戲,妙絕; 與楚生、素芝串調腔戲, 又復妙絕。章侯唱村落小歌, 余取琴和之, 牙牙如語。h其中可見,曾波臣、趙純卿、彭天錫、陳章侯等都是仕宦文人,而陳楚生、陳素芝等則是女伶。文人與女伶互相串戲,共演佳曲,同賞楓葉。在音樂的世界里,他們的關系并無尊卑之分,是平等而友善的。

他們互相欣賞,互相成就,是一種平等而健康的關系。在《朱楚生》一文中,作者描寫了女戲名伶朱楚生精妙的演唱技藝,她“性命于戲,下全力為之”。不止唱腔科白精妙絕倫,更在眼神眉梢上下功夫,所謂“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煙視媚行”。除了描寫朱楚生在戲劇上的造詣,作者更從人情方面描繪朱楚生。楚生多情,曾對著落日林圃突然淚如雨下,最終“勞心忡忡,終為情死”i。 朱楚生在張岱筆下,并不是一個身份低微的伶人,更是一個擁有完整人格的女子,她有情感,有思想,有自己的人生選擇,具有獨特的人格魅力。作者將楚生視作朋友,才可以寫出如此細膩的文字,對楚生的痛惜與哀婉之情溢于言表。

除此之外,由于文人親自寫戲,甚至參與演劇活動,串戲成為一種風流雅事,士人與優(yōu)伶之間的關系并不是涇渭分明的?!侗接洝芬晃挠涊d了作者張岱自己反復修改劇本的事情:“魏珰敗, 好事者作傳奇十數本, 多失實, 余為刪改之, 仍名《冰山》……是秋, 攜之至兗, 為大人壽?!眏 由于劉半舫對《冰山記》的不滿意, 張岱連夜改劇本, 并親自督促演員記住臺詞, 第二天, 就按照新劇本上臺演出,可見張岱的戲曲才華以及對演劇精益求精的高要求。張岱本人就熱衷演戲,在《金山夜戲》中,他自備戲具,在金山寺張燈大殿中,唱韓蘄王金山以及長江大戰(zhàn)諸劇,引得寺中僧人側目。有梨園癖的祁止祥自然也是精通演劇的人才,更是張岱的“曲學知己”。其中甚者,要屬彭天錫。彭天錫本為富家子弟,卻酷愛戲曲。他為了一出戲,費金數十金,十萬家業(yè)就這樣隨手散盡。他善于扮演丑凈,千古奸雄,扮得鬼氣殺機,陰森可怖。在士人演劇如此盛行的風氣之下,士人與優(yōu)伶的身份界限也模糊了起來,甚至有些知識分子,喬裝改扮作串客,登臺獻唱。

二、新型士伶關系形成原因

張岱曾形容文人與音樂的關系:“謝太傅不畜聲伎,曰:‘畏解,故不畜。’王右軍曰:‘老年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曰‘解’,曰‘覺’,古人用字深確。蓋聲音之道入人最微,一解則自不能已,一覺則自不能禁也?!眐 可見音樂自古以來,就是文人墨客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從戲曲的發(fā)展來說,明代嘉慶時期,魏良輔改革昆腔,使原來帶有濃重方言色彩的昆腔,向著啟口舒卷、婉轉流麗的聲腔轉變。昆山腔遠遠超出當時另外三種聲腔,受到文人的追捧,文徵明還親自抄錄過《南詞引正》。其后文人梁辰魚創(chuàng)作《浣紗記》,取材經典,用詞文雅。其后,湯顯祖又以《牡丹亭》一戲聞名天下,無人不讀。昆曲在明代完成了“文人化”的過程,戲曲成為文人的主流活動。這一系列對昆腔的雅化行為,使戲曲的門檻變高,也使得唱戲不再是優(yōu)伶的專屬,而是一種風雅之事。在明朝末期,士大夫們耽于聲色犬馬,幾乎“無日不赴宴,無日不觀劇”l,甚至可以說,戲曲藝術已然成為一些士大夫的生活重心。文人們或是在廳堂園林中進行小型的觀劇活動,或是蓄養(yǎng)家班,自娛自樂。陸萼庭在《昆劇演出史稿》中就曾經言及祁彪佳正月里曾連續(xù)十四天看戲的事跡,m 可見當時觀劇在文人生活中占據了何等重要的地位。戲曲一旦成為與琴棋書畫一般的風流雅事,便有不少士人親自參與其中,誰的技藝高超成為是否值得尊重的標準,對優(yōu)伶的尊重便順理成章地產生。

在政治上,明代末期,“九千歲”魏忠賢把持朝政,殘害東林黨人。對于文人士子來說,朝綱是混亂而黑暗的,此時北方的女真又虎視眈眈。內憂外患之間,戲曲似乎成為逃避現實的桃花源。所謂沉溺古人言,不問今朝事。由于宦官專政對讀書人的迫害,文人的身份更容易給自己招致災禍。正如張岱對彭天錫串戲的評價:“蓋天錫一肚皮書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機械,一肚皮磥砢不平之氣,無地發(fā)泄,特于是發(fā)泄之耳?!眓 張岱此語,不只是評價彭天錫,更道出了國破家亡之際,無數文人對戲曲之熱愛的源頭。滿腔癡情來源于對國家傾圮的痛心,對文化衰亡的擔憂。沉溺于感官享受的背后,似乎總是蘊含著隱約的悲傷情緒。文人們通過戲曲抒發(fā)自己的郁結不平,將自己的滿腔不平,盡數傾注其中。與優(yōu)伶的交游,便不僅僅是身份地位懸殊的單方面俯視,而有了真正成為“曲中知音”的可能。

從社會經濟來看,明代商品繁榮,市民階層興起。由于市鎮(zhèn)的擴大與發(fā)展,中下層民眾對于演劇的需求也日益增加,文化消費市場逐漸向下轉移,民俗活動興盛。燈會、曲會、祭祀祈福、競渡等活動都離不開演劇活動烘托氣氛。大量的演劇活動也就成為民眾生活的一部分,這對于戲曲演員的社會接受程度與身份地位提升也有一定的幫助。如《陶庵夢憶》中提及的《嚴助廟》中每年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的演劇活動,是在當天的祭祀活動結束之后,在廟里演劇。又如《及時雨》中,為了求雨禱雨, 人們進行演戲活動, 而且要求扮演者與戲曲人物長相特別相似。再如卷四《楊神廟臺閣》一文,同樣也是為了迎神祭祀, 目的是求福攘災, 因此要求人們酷似戲曲中人物,否則不用?!秲贾蓍單洹访枋隽司毼鋱鲩單渲?,上演戲劇的場景,“在直指筵前供唱,北調淫俚,曲盡其妙”o。 另外,由于戲曲傳播的廣泛,戲曲甚至成為旅店招攬生意的手段,《泰安州客店》中,一家店有二十多個演戲的地方,彈唱的人則不可勝數。文人的花園里,請客觀戲更是成了士人們應酬的重要形式。蘇州甚至出現了專為曲藝活動而舉辦的虎丘曲會。士大夫與女樂聲伎、清客幫閑、傒僮走空之輩坐在一起,千萬人齊唱《浣紗記》中的“錦帆開,澄湖萬頃”同場大曲。從天暝月上一直唱到三鼓之后 ??梢姰敃r的曲藝活動受眾極廣,可唱的場合頗多。在這樣的情況下,民間需要大量的曲藝藝人,社會對優(yōu)伶的接受程度變高,藝人們的收入自然水漲船高,為此蘇州城內甚至出現過學戲風潮。《陶庵夢憶》中也曾提及彭天錫為延請戲班,一次便花費數十金。在高收入之下,優(yōu)伶的地位有所上升,也是理所當然的。

明末經濟發(fā)展帶來的是思想變革。在明朝末年“重農抑商”的政策受到嚴重沖擊的大背景下,雖然距離真正的“平等”觀念還相距甚遠,但一些對于嚴苛禮教的反叛正在萌芽?!短这謮魬洝匪枋龅拇蠖嗍墙弦淮难輨』顒樱鳛樽怨欧比A之地,江南更是資本最初萌芽的地區(qū),到了明末更是僭越成風。江南奢靡之風盛行,使文化消費成為人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此時士儒兼商的社會風氣漸漸蔓延,這些文人既擁有較高的藝術鑒賞水平,又擁有優(yōu)渥的物質環(huán)境,為家班的風靡打下了經濟基礎。在經濟發(fā)展的沖擊之下,禮制觀念也無法在江南繼續(xù)維持高高在上的威嚴。自古“禮”與“樂”之間的關系都很密切,對禮樂的演奏森嚴而苛刻,場合、身份不同,能夠欣賞的音樂也不同。明末清初的松江人士葉夢珠在《閱世編》中說:“昔年嚴席,非梨園優(yōu)人必鼓吹合樂,或用相禮者。今若非優(yōu)伶,則徑用弦索彈唱,不用鼓樂。其迎賓定席則彈唱人以鼓樂從之。若相知雅集,則侑觴之具,一概不用,或挾女妓一二人,或用狹客一二人,彈箏度曲,并坐豪飲以盡歡?!眖 可見演劇之事已不大受禮制規(guī)范。封建經濟發(fā)展到此時此地,平等的風氣漸漸出現,思想相較前代更加開放。這也給士人與伶人之間新型關系的產生填補了一些思想上的溝壑。

總而言之,由于戲曲本身的發(fā)展、思想、政治以及社會經濟等方面的因素的影響,在《陶庵夢憶》的創(chuàng)作年代,優(yōu)伶地位得到一定提高,優(yōu)伶與士人之間的關系也不同于前代的涇渭分明。文人參與劇本創(chuàng)作甚至參與演劇,有的甚至與優(yōu)伶成為師生、知己。通過其記敘中士伶之間不同以往的關系,也能夠反映出明代末年社會各階級群眾對于演劇活動的態(tài)度,以及對戲曲藝術的審美取向。可以說,《陶庵夢憶》既是一部個人日常生活史,也是一幅晚明的時代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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