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韻 陸杰華
(1. 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2.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北京 100871)
隨著老齡人口比例和規(guī)模的不斷增加,人口老齡化已經成為我國的一大基本國情[1]。據(jù)估計,我國65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占全部人口比例將從2010年的8.9%增加到2050年的25.6%。與此同時,我國家庭結構在迅速往小型化趨勢發(fā)展,一人戶數(shù)大幅度上升,三代與兩代戶數(shù)大大下降[2]。傳統(tǒng)上,我國主要依賴家庭養(yǎng)老,家庭支持是我國老年人社會支持的主要來源;家庭結構小型化也將意味著老年人獲得社會支持資源的減少及其社會隔離的風險增加[3]。當下新冠肺炎疫情的爆發(fā)和擴散更使得社會隔離成為全社會普遍關注的社會問題。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報告指出,老年人是COVID-19感染的高風險群體[4],而妥善解決老年人的社會隔離問題是目前為止預防老年人感染COVID-19的為數(shù)不多的有效方法。在此背景下,社會隔離對老年人造成的健康問題同樣值得關注和重視[5]。
對于老年人而言,社會隔離與生理健康的衰退都將對其生活帶來一定的負面效應,而二者之間的相互影響關系則使得這一負面效應被增強。一方面,由于老年人社會資本和經濟來源的逐漸減少,自身健康功能的缺損(如聽力、視力等感官功能障礙,失禁等行動能力障礙),伴侶或親屬的離世,以及家庭結構的變化,他們面臨著更大的社會隔離風險[6]。另一方面,受身體機能衰退的影響,老年人往往面臨較高的病殘率,他們需要更多的社會支持和照料。一旦老年人陷入社會隔離,則意味著缺乏必要的社會支持和照料,其健康狀況會進一步衰退。因此,社會隔離與健康衰退之間相互影響,將形成惡性循環(huán),社會隔離使得老年人健康狀況更差,同時健康的退化讓老年人更難參與社會活動,導致社會隔離程度愈深[7-8]。
社會隔離與健康之間的相互作用給分析和研究老年人社會隔離與其健康之間的因果關系帶來了研究上的困難。不過,厘清社會隔離與老齡健康的因果關系,對于相關的公共干預政策有重要的應用價值。因此,本文將基于全國性調查數(shù)據(jù),通過分析老年人社會隔離與其生理健康之間的相互影響關系,來同時探究哪些社會隔離狀況導致老年人生理健康的變化,以及老年人生理健康功能的變化對其社會隔離產生何種影響。
以往相關理論認為,社會關系有利于個體健康,而社會隔離是社會關系缺乏的典型表現(xiàn),因此會對健康產生不利影響[9]。有學者通過回溯前人研究,對社會隔離的內涵進行了深入分析,發(fā)現(xiàn)不同研究對社會隔離的定義普遍包括以下五個主要特征,即社會關系的數(shù)量、歸屬感、對關系的滿意度、與他人交往的程度、社會網絡成員的質量等。基于此,社會隔離被定義為“個體缺乏社會歸屬感,缺少和他人的互動與接觸,以及社會關系十分有限且需求不被滿足的一種狀態(tài)”[10]。對社會隔離的界定,相關研究主要通過考察和家人及朋友互動的頻率,是否有人可以在生活中分享體驗,在需要時是否可得到支持,是否感覺自己被人接納等來描述[11-13]。除此之外,也有研究從外部的客觀條件,如婚姻狀態(tài)以及與子女的關系等方面來考量社會隔離狀況[14-16]。
社會隔離不僅會影響個體的心理健康和幸福感,還會增加個體心血管疾病的發(fā)病率[6]。不過,并非所有研究結果都呈現(xiàn)一致性,譬如有研究發(fā)現(xiàn)社會關系數(shù)量較少的老年人抑郁水平較低,而社會關系數(shù)量較多的老年人抑郁水平反而更高[17]。原因是社會關系的質量比數(shù)量更重要,因此在研究中要注意區(qū)分社會隔離的不同維度[17]。因此,后續(xù)研究大多將社會隔離分為“客觀條件的社會隔離”和“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陀^條件的社會隔離指的是外部環(huán)境和客觀條件導致的社會關系數(shù)量的減少,如伴侶或子女的缺席,或與他們互動的頻率較低[11][14]。諸多研究發(fā)現(xiàn),客觀條件的社會隔離與發(fā)病率和死亡風險呈正相關,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家庭成員往往有鼓勵老年人健康行為和生活方式的作用,如健康飲食、鍛煉、休閑活動和遵守醫(yī)囑;而缺少家庭成員監(jiān)督和勸阻,個體更容易產生損害健康的行為,如吸煙和過度飲酒[18]。因此,客觀社會隔離下的個體由于缺乏家庭成員的監(jiān)督、鼓勵或勸誡,更有可能形成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從而導致健康的衰退[19]。然而客觀條件的社會隔離也并不總是對個體健康有害,有研究顯示,相比缺少婚姻關系,低質量的婚姻對個體健康的損害更大,這是因為緊張的社會關系會引起個體的免疫、內分泌功能障礙以及抑郁[20]。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則是指個體由于社會關系的缺乏而產生的不愉快的經歷,譬如感到無人可以進行交流、分享或尋求幫助。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可能作為應激源增加個體的“適應負荷”,通過影響個體的免疫、內分泌和心血管系統(tǒng)而影響其生理健康[21-22]。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不僅會影響個體的心理健康和導致抑郁,還會增加心腦血管疾病的風險[23]。不僅如此,即使在控制了客觀條件的社會隔離以及健康行為等因素的情況下,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仍與疾病發(fā)病率和死亡風險顯著相關。這表明,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對健康的影響可能比客觀條件的社會隔離更為顯著。
也有研究關注了老年人健康狀況對社會隔離的影響機理及其程度,即老年人因健康狀況的惡化而導致社會隔離的影響狀況。譬如,有研究發(fā)現(xiàn)老年人自評和認知健康狀況對其婚姻關系有顯著影響,健康狀況較差的老年人婚姻滿意度更低,且更有可能與伴侶分開居住[24-25]。以往研究不僅發(fā)現(xiàn)抑郁會增加老年人社會隔離風險[26],還特別指出生理健康的缺損所產生的行動限制是導致老年人產生朋友隔離的主要因素[8][27]。健康狀況對老年人社會隔離的影響,反映出社會隔離與老齡健康存在相互影響、互為因果的關系。
迄今為止,相關研究大多聚焦社會隔離對老年人心理健康、抑郁狀況的影響,關注社會隔離對老年人生理健康的影響相對較少[6]。其中,日常生活活動能力(ADL)和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IADL)是較為常見的反映老年人生理健康的指標。ADL與IADL指標分別測量老年人的失能狀況和行為決策相關的能力,主要用來反映老年人的身體健康功能和生活自理能力[28-29]。不僅如此,近年來,學界在老齡健康研究中創(chuàng)新地將生化指標納入分析框架之中。生化指標不僅具有較高的信度與效度,并且對于疾病和死亡風險的預測也更加有效。譬如,代謝綜合征(MetS)反映了多種慢性疾病的危險因素,尤其是心血管疾病和二型糖尿病的高致病特征指標[30]。因此,通過考察社會隔離與代謝綜合征的關系,可以更具體地認識和掌握社會隔離對人體內部生理系統(tǒng)的影響。
綜上,本文將老年人的社會隔離劃分為客觀維度與主觀維度;同時,通過日常生活活動能力(ADL)、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IADL)與代謝綜合征(MetS)三個指標對老年人的生理健康進行操作化的測量,其中,ADL與IADL側重老年人的生活自理能力,MetS則側重體現(xiàn)慢性疾病的發(fā)生風險。圖1展示了本文的研究框架以及相應指標的操作化,并提出研究假設(研究假設中的因果關系如圖1中虛線部分箭頭所示)。
圖 1 研究框架
研究假設1: 主觀感受的社會隔離與客觀條件的社會隔離都將對老年人生理健康產生影響,但二者的影響機制不一樣。
研究假設1a:主觀感受的社會隔離主要影響老年人的生理系統(tǒng),因此對其代謝綜合征有顯著影響;
研究假設1b:客觀條件的社會隔離主要影響了老年人的日常行為,因此對其日常生活活動能力和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有顯著影響。
研究假設2: 老年人生理健康水平下降主要加強了其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而并不是造成其客觀條件的社會隔離。
研究假設2a:老年人日常生活活動能力和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的下降,使其行動能力與社交能力受到了限制,因此增強了其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
研究假設2b:老年人代謝綜合征主要影響其慢性病患病風險,未對其行動能力與社交能力造成直接影響,因此并不會增強其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
本文的數(shù)據(jù)來源于中國老年健康影響因素跟蹤調查(CLHLS)生化指標數(shù)據(jù)庫。CLHLS是具有全國代表性的追蹤調查數(shù)據(jù),但其生化指標的樣本主要來源于中國7個長壽區(qū)。生化指標數(shù)據(jù)庫所收集的信息中,除了包含被訪者的基本人口學特征、飲食習慣、行為及生活方式等人群調查信息外,還特別收集了被訪者的健康體檢結果(26項體檢指標),血常規(guī)結果(22個生化指標)和尿常規(guī)結果(11個生化指標)。本文中將使用生化指標分析社會隔離對老年人生理系統(tǒng)的影響,指標的構建將涉及被訪者的健康體檢結果、血常規(guī)結果與尿常規(guī)結果,因此選擇該數(shù)據(jù)庫作為本文的數(shù)據(jù)來源。目前,CLHLS生化數(shù)據(jù)庫共發(fā)布了2008年、2011年與2014年3期數(shù)據(jù),本文選取了其中2011年和2014年調查構建面板數(shù)據(jù)。未納入2008年數(shù)據(jù)主要是考慮到CLHLS生化數(shù)據(jù)庫樣本量問題。2008年接受初次訪問,且在2011年與2014年都存活且接受隨訪的樣本量僅為645人,樣本量較小。CLHLS 2011與2014生化指標數(shù)據(jù)庫中的樣本量分別為2317和2499。本文選取了2011年接受調查且2014年依然存活并接受隨訪的老年人構建面板數(shù)據(jù),其樣本量為1460人。并且,對于2011年接受調查但在2014年隨訪中死亡和失訪的857位老人,我們比較了其與存活老年人的回歸模型結果,發(fā)現(xiàn)主要變量間的相關性基本是一致的。因此本文假設死亡和失訪老人是隨機和無偏的,即在結果中可以忽略死亡和失訪樣本的影響。
本文將社會隔離區(qū)分為客觀條件的社會隔離和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其中,客觀條件的社會隔離反映的是老年人社會關系的客觀狀況和條件,主要包括婚姻狀況與子女狀況。這是因為家庭網絡是老年人最為主要的社會支持來源[31],而伴侶與子女是最為核心的家庭關系。失去伴侶或者失去子女都將使得老年人失去主要的社會支持來源,因此是導致老年人社會隔離的外部客觀條件。本文中婚姻狀況指老年人當前是否有共同生活的伴侶,當前無伴侶賦值為1,有伴侶賦值為0;子女狀況則指老年人當前是否尚有存活子女,當前無存活子女賦值為1,有存活子女賦值為0;
根據(jù)相關文獻回顧中對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的定義[10],本文中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指標通過綜合考察老年人“是否能找到人聊天、訴說心事、當有需要時是否能找到人幫助”來構建。賦值2代表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程度較強(聊天、訴說心事、找人幫忙都無法實現(xiàn)),賦值1代表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程度中等(聊天、訴說心事、找人幫忙中有一項或兩項無法實現(xiàn)),賦值0代表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程度較弱(聊天、訴說心事、找人幫忙都可以實現(xiàn))。
圖2反映了2014年數(shù)據(jù)庫中我國老年人客觀條件社會隔離中婚姻狀況、子女狀況和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程度的分布情況。其中,61.38%的老人當前無伴侶;6.02%的老人當前無子女;大部分老年人主觀感知社會隔離程度較低,但也有2.05%的老人主觀感知社會隔離程度較高。在這三個社會隔離的因素中,無子女、社會關系質量較差的老年人都只占相對較小的比例,但無伴侶老人的比例超過了60%。可見,無伴侶是我國老年人所遭遇社會隔離中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
圖2 我國老年人客觀條件社會隔離與主觀感受社會隔離程度的分布情況(N=2499)
為了較為全面地反映人體生理健康中內部生理系統(tǒng)和外部軀體能力狀況兩方面,本文通過生化指標來測量老年人的內部生理系統(tǒng)健康,通過功能性健康指標來反映老年人軀體行動能力狀況。其中,代謝綜合征(MetS)為測量老年人內部生理系統(tǒng)健康的生化指標,其反映的是人體代謝系統(tǒng)發(fā)生紊亂的病理狀態(tài),同時其也是導致糖尿病、心腦血管疾病和某些癌癥的危險因素。代謝綜合征指標的構建是基于客觀的生化報告數(shù)據(jù),因此具有更高的信度和效度。功能性健康指標為測量老年人軀體行動能力的指標,包括日常生活活動能力評分(ADL)與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評分(IADL),主要反映老年人的獨立生活能力和行動、行為能力。具體如下:
代謝綜合征(Metabolic Syndrome, MetS):1.中心性肥胖或超重,2.致動脈粥樣硬化性血脂異?!父吒视腿ィ═G)血癥及高密度脂蛋白-膽固醇(HDL-C)低下」,3.高血壓,4.胰島素抵抗或葡糖糖耐量異常。本文依據(jù)美國國家膽固醇教育計劃-成人治療指南III(NCEP-ATPIII)診斷標準構建了代謝綜合征指標,具體的構建標準如下:1.高血壓(正在進行降壓治療或者血壓>17.3/11/3kPa),2.血脂異常(TG>1.7mmol/L,或者HDL-C男性<1.0mmol/L,女性<1.3mmol/L),3.中心性肥胖(腰圍中國男性>85cm, 中國女性>80cm),4.血糖異常(空腹血糖>6.1mmol/L),以上任何3項異常即被判定為代謝綜合征。
功能性健康指標:指日常生活活動能力評分(ADL)和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評分(IADL)。ADL(0-6)得分越高表明日常生活活動能力越差,其總共計算累加6種日常生活活動能力受限情況,分別是洗澡、穿衣、吃飯、如廁、自由行動、控制大小便;IADL(0-8)得分越高表明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越差,其總共計算累加8種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受限情況,分別是去鄰居家串門、外出購物、做飯、洗衣、連續(xù)步行2公里、提重10斤、連續(xù)下蹲3次、公交出行。
表1對不同社會隔離狀況下老年人的生理健康差異進行了描述。其中,在CLHLS 2014血樣篩查數(shù)據(jù)的樣本中,代謝綜合征的患病率為8.12%,日常生活活動能力評分均值為0.45,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評分均值為2.49。相比之下,無伴侶老人患代謝綜合征比例較低,而無子女老人患代謝綜合征比例較高。并且,無伴侶老人和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程度較強的老人ADL與IADL評分較高,意味著其功能性健康水平較低。
表1 老年人不同社會隔離狀況下的生理健康基本狀況(N=2499)
為控制其他重要因素的影響,本文納入了城鄉(xiāng)、性別與年齡的控制變量。在樣本中,農村老年人占53.61%,男性老年人占比46.09%,80歲以上的高齡老人占比65.88%(詳見表2)。不同城鄉(xiāng)、性別與年齡組別的老年人在社會隔離指標上的特征有所不同。其中,城鎮(zhèn)與農村老年人社會隔離狀況的差異不顯著,但是女性在無伴侶與較強程度的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上占有更高的比例。越是高齡老人,無伴侶的比例越高,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程度也越強。但是,在無(存活)子女指標上,不同城鄉(xiāng)、性別與年齡的老年人之間卻沒有顯著差異。
表2 老年人社會隔離狀況的城鄉(xiāng)、性別、年齡差異(N=2499)
以往研究經驗表明,社會隔離不僅影響健康,健康也有可能成為導致社會隔離的原因之一,它們之間存在互為因果的關系。為了分析與辨別社會隔離與健康之間的因果方向,本文采用交叉滯后模型(Cross-lagged model)來厘清社會隔離與健康之間的相互影響。交叉滯后模型中涵蓋了2011年與2014年兩期數(shù)據(jù),其邏輯關系如圖3所示。首先,2011年同一時期的健康與社會隔離存在相互影響的關系。然而,由于引入了時間的先后順序,2011年健康與社會隔離對2014年健康狀況的影響是單向的;同樣的,2011年健康狀況與2011年的社會隔離對2014年社會隔離的影響也是單向的。也就是說,在這一分析框架中,健康指標會滯后一期,成為當期社會隔離指標和健康指標的因變量;而社會隔離指標也會滯后一期,成為當期健康指標和社會隔離指標的因變量。最后,可在控制早期生理健康對后期生理健康的影響的條件下,測量早期社會隔離對后期生理健康的凈效應。同時,在控制早期社會隔離對后期社會隔離的影響條件下,測量早期生理健康對后期社會隔離的凈效應。因此,最后的結果中通過時間發(fā)生的先后順序控制了因果關系中的反向因果問題,并分別解釋了社會隔離對健康的影響,以及健康對社會隔離的影響。該模型的表達式如下:
圖3 社會隔離與健康狀況之間的交叉滯后影響關系
其中,y表示健康狀況,x表示社會隔離因素,i為個體,t為時期。μt與τt為截距項,β1~β4分別為各影響路徑中的系數(shù),e1與e2是隨機干擾項。本文將基于該模型框架具體考察以下兩方面內容:其一,老年人的客觀條件的社會隔離與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分別對其代謝綜合征、日常生活活動能力與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中的哪些指標產生了影響;其二,老年人的代謝綜合征、日常生活活動能力與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如何導致其發(fā)生客觀條件的社會隔離或主觀感知社會隔離增強。
本文通過交叉滯后模型來分析社會隔離因素與各健康指標之間的相互關系,模型結果如表3.(a, b)所示。其中,表3.a呈現(xiàn)的是老年人當期社會隔離對其后期生理健康的影響結果,并對應前文中的研究假設1;表3.b呈現(xiàn)的是老年人當期生理健康對其后期社會隔離的影響,并對應前文中的研究假設2。
在表3.a中,模型1主要考察客觀條件的社會隔離和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對代謝綜合征、日常生活活動能力與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的直接影響。模型2則進一步加入了年齡、性別與城鄉(xiāng)的控制變量。
表3 .a 老年人當期的社會隔離對其后期生理健康的影響 (N=1460)
首先,模型1的結果表明無伴侶對老年人的3種生理健康指標有顯著影響。其中,相比有伴侶的老人,無伴侶老人日常生活生活活動能力與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相對較差,但患代謝綜合征的可能性較低。以往也有研究發(fā)現(xiàn),缺少共同生活的伴侶會給老年人日常照料、生活起居帶來負面影響,還會使老年人因為情緒壓力影響其行動能力,從而導致其功能性健康水平的下降[32-33]。也有研究特別指出婚姻關系中的壓力會引起個體的免疫、內分泌功能障礙以及抑郁[20],因此無伴侶老人也有可能較不容易患代謝綜合征。然而,在模型2中加入控制變量以后,無伴侶對于以上3種生理健康指標的影響不再顯著。這意味著無伴侶所導致的生理健康差異可以被控制變量所解釋。模型2中,年齡對于3種生理健康指標具有極為顯著的影響(p<0.001),由此可以認為無伴侶老人較差的日常生活活動能力與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以及較低的代謝綜合征患病風險實際上是由于其年齡的增長所導致的。
第二,模型1的結果還表明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對老年人代謝綜合征與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有顯著影響,并且模型2中加上控制變量后其顯著影響仍然存在。主觀感知社會隔離程度較強的老年人更容易患代謝綜合征,并且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更差。以往有研究指出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會增加老年人心血管疾病的風險[21-23]。代謝綜合征是心血管疾病、糖尿病等慢性疾病的重要指征,因此,一方面,本文的分析結果一定程度上強化了前人研究中的相關結論,且進一步解釋了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對心血管疾病的影響機制,即通過紊亂人體內分泌來增加與代謝相關的慢性病患病風險。另一方面,主觀感知社會隔離不僅對老年人的生理系統(tǒng)產生負面影響,還會影響老年人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主要涉及老年人在社區(qū)生活中所需的基本的社會交往及生活規(guī)劃能力,譬如處理家務、購物、外出活動等。本文的結果還發(fā)現(xiàn),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將導致老年人基本的生活規(guī)劃和溝通交往能力障礙。
根據(jù)模型結果,無子女對于老年人代謝綜合征、日常生活活動能力和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并沒有顯著影響。盡管以往有研究指出子女對老年人健康的影響[19],這一影響關系未能在本文中得到統(tǒng)計驗證。樣本中無子女的老年人占比較少可能對研究結果造成一定影響,但同時也反映出無子女對于老年人生理健康的影響,不如無伴侶或主觀感知社會隔離顯著。
表3.b同樣包含了模型1與模型2。模型1主要考察老年人的代謝綜合征、日常生活能力與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對其客觀條件的社會隔離和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的直接影響,模型2則在此基礎上加入了年齡、性別與城鄉(xiāng)的控制變量。
表3 .b老年人早期生理健康對其后期社會隔離的影響 (N=1460)
首先,模型1的結果表明當期日常生活能力障礙與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障礙對后期無伴侶有顯著影響。日常生活能力與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存在障礙的老年人未來無伴侶的可能性更強。以往研究中亦有相似發(fā)現(xiàn),即老年人功能性健康水平的衰退會對其婚姻帶來負面影響[34]。這有可能是由于無法自理生活,需要入住醫(yī)療機構或請人照料,因此與伴侶分開。然而,在模型2中加入控制變量后,日常生活能力障礙與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障礙對無伴侶的影響不再顯著,而年齡及性別對無伴侶的影響極其顯著(p<0.001)。也就是說,由日常生活活動能力障礙與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障礙所導致的老年人是否有共同生活伴侶的差異實際上可以通過年齡與性別來解釋。高齡老人和女性老人與日常生活能力障礙、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障礙相關,且高齡及女性老人無伴侶的可能性更大。
其次,模型1的結果表明當期日常生活能力障礙與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障礙對后期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有著顯著影響。日常生活能力與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存在障礙的老年人未來主觀感知社會隔離的程度則更強。但是加入控制變量后,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障礙對主觀感知社會隔離的影響不再顯著,日常生活能力障礙對主觀感知社會隔離的影響依然顯著。日常生活活動能力障礙意味著行為能力、自理能力和生活自主性的下降,正如以往研究所指出的,生理健康的缺損所產生的行動限制將減少老年人與朋友見面和交流的機會[8][27]。本文的結果發(fā)現(xiàn)與之一致,即日常生活能力障礙的老人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更強,更容易感到孤獨和無助。但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障礙對主觀感知社會隔離的影響可以被年齡或城鄉(xiāng)因素所解釋。也就是說,高齡或農村老年人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較差,且高齡及農村老年人的主觀感知社會隔離程度更強。
此外,代謝綜合征對于后期客觀條件的社會隔離與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都沒有顯著影響。這主要是因為代謝綜合征作為生化指標,與行為能力下降并沒有直接關聯(lián)。但在表3.a中,無伴侶與主觀感知社會隔離對代謝綜合征卻有顯著影響,這反映出作為生化指標的代謝綜合征更不容易產生內生性問題,而當其作為因變量時,相比ADL與IADL等指標能更好地控制反向因果關系。
最后,圖4直觀地展示了本文的主要分析結果。圖中的虛線箭頭表示模型1中(未加入控制變量時)通過統(tǒng)計檢驗的因果關系及其影響方向,實線箭頭表示模型2中(加入控制變量后)通過統(tǒng)計檢驗的因果關系及其影響方向。我們的研究結果表明:其一,客觀條件社會隔離與老年人生理健康之間的相互影響關系,實際上可能是由年齡、性別等人口學特征因素造成的。其二,相比客觀條件社會隔離,主觀感知社會隔離對老年人生理健康有更顯著的影響,其影響機制包括對生理代謝功能(MetS)和生活自理能力(IADL)的改變。其三,日常生活能力(ADL)反過來對于加強老年人的主觀感知社會隔離有顯著影響。
圖4 客觀與主觀社會隔離與生理健康的相互影響關系分析結果
既往研究較少考慮老年人主客觀維度的社會隔離與其生理健康的交互影響。為此,本文將社會隔離狀況分為客觀條件與主觀感知兩種維度的社會隔離來考察其與老年人生理健康的相互影響。借鑒以往研究和結合數(shù)據(jù)資料的可得性,本文中的客觀條件社會隔離包括無伴侶與無子女兩種情況,主觀感知社會隔離則主要指感知到的孤獨和無助。與以往研究不同的是,本文的主要研究結果更強調了主觀感知社會隔離對老年人的影響,即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將導致老年人生理健康變差;而生理健康變差,尤其是日常生活能力障礙(ADL)則會加強老年人的主觀感知社會隔離。
對于客觀條件社會隔離的研究結果顯示,盡管客觀條件社會隔離(無伴侶)與代謝綜合征負相關,且與功能性健康(ADL, IADL)之間存在互為因果的關系,但是該結果受到人口學特征因素的影響,即加入人口學特征因素后客觀條件社會隔離與老年人生理健康的關系不再顯著。這表明,客觀條件社會隔離與老年人生理健康的關系更有可能是由年齡、性別等人口學特征因素導致的。而對于主觀條件社會隔離的研究結果則顯示,主觀感知社會隔離較強的老人更容易患代謝綜合征以及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更差,并且,這一結果并不受人口學特征因素的影響。不僅如此,日常生活能力(ADL)反過來對老年人的主觀感知社會隔離也有顯著影響,日常生活能力障礙的老人主觀感知社會隔離程度更強。由此,我們認為主觀社會隔離是解釋社會隔離與老年人生理健康之間的相互影響關系的關鍵:即日常生活能力障礙將導致老年人的主觀感知社會隔離,而主觀感知社會隔離則進一步通過影響老年人的生理系統(tǒng)增加其慢性病的風險,并且影響老年人在社區(qū)生活中所需的基本溝通及生活規(guī)劃能力,進而導致其生活上的困難,如此將陷入一定程度的惡性循環(huán)。
事實上,多數(shù)老年人由于獲取信息和資源的能力較弱,面臨突發(fā)事件往往更容易感到無助和恐慌。而在當前新冠肺炎疫情背景下,老年人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問題無疑更加凸顯。因此,結合本文的研究結論,我們認為,相比客觀條件社會隔離,老年人的主觀感知社會隔離更應當引起全社會的廣泛關注。一方面,主觀感知社會隔離對老年人生理健康有顯著影響,其影響機制不僅針對內在生理系統(tǒng),還涉及外在的行為層面,可謂全面影響著老年人的生理健康;另一方面,我們對于主觀感知社會隔離還可以進行更為積極有效的干預。隨著年齡的增加,老年人客觀條件的社會隔離與主觀感知社會隔離的風險都在增加。但客觀條件的社會隔離(如喪偶或喪親)等難以避免,并且客觀條件的社會隔離本身并不必然對老年人生理健康造成影響。而對于老年人主觀感知的社會隔離則可以通過多種途徑進行干預加以緩解,譬如依托社區(qū)給老年人創(chuàng)造更多的社會參與機會,針對老年人的生活需求開展社區(qū)服務項目,鼓勵家屬及社區(qū)工作者增加探望和溝通交流的頻率等。此外,對于有日常生活活動能力障礙老人,尤其應當注重為其提供有效的生活服務以及心理慰藉,以緩解其孤獨和無助感。
當然,本文的不足主要在于所構建的面板數(shù)據(jù)中僅包含了兩期數(shù)據(jù),觀察期較短有可能對部分結果的顯著性有所影響。這實際上是受到生化數(shù)據(jù)庫樣本量本身較少的影響,增加觀察期將導致樣本量過小。但本文的一個頗有新意的嘗試是通過引入生化健康指標,更好地探究主觀感知社會隔離對老年人生理系統(tǒng)的影響機制。此外,研究結果發(fā)現(xiàn)生化指標作為生理健康因變量時,相比功能性健康指標更不容易出現(xiàn)反向因果的問題。這是因為生化指標可以受外在環(huán)境的影響,但其本身很難反過來影響外在環(huán)境。由此可以預見,生化指標及其數(shù)據(jù)的應用在社會科學中將受到更廣泛的關注,將對豐富和拓展后續(xù)研究提供一個新的研究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