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珂晗
摘 要:女媧在先秦神話中主要是一種較為原始、抽象、孤立的女神形象,到漢代以后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主要表現在具體人首蛇身形象的確立,由獨立神向配偶神的轉變以及神性的消解等。發(fā)生這種改變,與漢代多種思想的流行密切相關,尤其是受漢代流行的陰陽思想、樸素唯物思想和神仙方術思想三個方面的影響。在陰陽思想的影響下出現相應的配偶神——伏羲,并在大量的漢畫像中二神以交尾的形象出現。在樸素唯物思想的影響下從神轉變?yōu)槿碎g圣王形象。在神仙方術思想的影響下,大量道教神仙的出現致使女媧地位下降。經歷秦代“文化斷層”后,歷史迎來了一個思想劇烈變化的時期,上古神話人物形象在漢代發(fā)生的改變,具有必然性。
關鍵詞:漢代 女媧 神話形象 原因
女媧,中國古老的女神之一,在我國古代神話體系中占據著一席之位,千百年來,其形象以神話、民間傳說的形式不斷被塑造豐富。筆者在《先秦女媧神話形象在漢代的演變》一文中,通過對比研究,發(fā)現女媧的神話形象從先秦到兩漢發(fā)生了明顯的演變。從先秦時期模糊、抽象的神話形象到漢代逐漸具體固定下來后,女媧已從人體變?yōu)樯唧w,從人文始祖神形象演變?yōu)槭ネ跣蜗?,從獨立神變?yōu)榉说呐渑忌裥蜗?,并出現了特殊神性(即媒神、婚姻神)的轉移和神性地位的下降等??梢哉f,兩漢對女媧神話形象進行了再塑、延伸和發(fā)展,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后世對女媧神話形象的整體感知。而女媧的神話形象為何會在漢代發(fā)生如此大的變動,是一個值得關注和探討的問題。
漢代作為神話傳說生存和傳播的黃金時代,是在經歷秦朝這一文化斷層之后上古神話再度活躍的時期。至漢武帝時期,國家空前繁榮穩(wěn)定,為神話的發(fā)展和傳播提供了良好的基礎條件。西漢末年,動蕩的社會讓民間宗教信仰飛躍發(fā)展,民眾將美好的愿景寄托在求神拜佛上,自上而下的造神運動更是進一步推動了神話的世俗化。東漢時期,社會上宗教迷信、讖緯之風盛行,出現了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之爭。各種思潮對女媧神話形象的演變都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本文主要從陰陽思想的影響、唯物思想的影響、神仙方術思想的影響三個方面分析女媧神話形象在漢代發(fā)生演變的原因。
一、陰陽思想的影響
女媧神話形象的發(fā)展根植于漢代社會生活,更離不開漢代思想文化的感染和熏陶。
道家思想和儒家思想在漢代并列成為主流文化思想,例如《淮南子·覽冥訓》提到的“伏羲、女媧不設法度”就是建立在道家所宣揚的“無為而治”的基礎上,將女媧和伏羲打造成了人間無為而治的圣王。在兩大思想流派中比較特殊且對女媧神話影響最為深遠的就是陰陽五行思想。顧頡剛先生說:“漢代人的思想的骨干,是陰陽五行。無論在宗教上,在政治上,在學術上,沒有不用這套方式的。”[1]陰陽五行說源自戰(zhàn)國時期陰陽家鄒衍的五行論和五德終始說,旨在強調事物的普遍運動規(guī)律以及事物之間存在對立關系,帶有一定的樸素唯物主義和辯證法思想,但由于忽視了歷史變遷的客觀原因,而一味強調五行相克,最終陷入了機械論和循環(huán)論的窠臼之中。到了漢代,陰陽五行學說失去了獨立性,一度成為依附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存在。正如余英時先生在談到漢代的思想時所說:“陰陽五行的觀念則尤其如水銀瀉地,無所不在……不過陰陽五行說所提供的主要是一個宇宙的間架:儒、道、法三家雖都采用其間架,基本上卻并未改變它們關于文化、政治、社會的理論內容?!盵2]
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儒家神學體系,最為核心的就是天人感應學說,而此學說在一定程度上是儒家仁義道德和陰陽五行的雜糅,例如董仲舒在《對策》中所言:“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是故陽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養(yǎng)長為事;陰常居大冬,而積于空虛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倍偈嬲J為天崇陽賤陰,并由天之崇陽賤陰派生出了人世之陽尊陰卑,陰陽由此被打上了封建道德屬性,貫徹進入社會生活之中?!熬秊殛?,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的說法在武帝時期十分流行,陰陽本為平等、相互對立統一的存在,但在此時成為一種從屬與被從屬、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普遍認為后者依附于前者,在此基礎上,董仲舒在《陽尊陰卑》中進一步提出:“丈夫雖賤皆為陽,婦人雖貴皆為陰。”這種帶有明顯道德范疇的陰陽觀念早已完全背離了戰(zhàn)國鄒衍的樸素辯證法的陰陽觀念,而這種為了鞏固宗法禮教而提出的陰陽觀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女媧在兩漢時期會從獨立神變?yōu)橐栏椒说呐渑忌?。女媧作為先秦時期的獨立女神,在此刻,人們看到的不再是她通天的神力,而是“女性”這個性別特征,而作為一位女性神,“雖貴皆為陰”,因此社會必須為其安排一位代表著“陽”屬性的男神去讓她依附和順從,從而削弱女媧的獨立性。這種為女性神安排一位男性神配偶的現象并非只出現在女媧身上,西王母也難以逃避被安排的命運。東王公這個概念的出現是在秦漢時期,相比于先秦時就有“盛名”的西王母,東王公就略顯薄弱了,但當時陰陽學較為興盛,為了使西王母的身份符合陰陽學的觀念,創(chuàng)造了東王公??梢姡庩査枷雽τ谥袊糯裨挼母脑旌陀绊懯置黠@。
此外,陰陽思想還在兩性關系上對女媧神話形象做出了改造,早期女媧獨立化神,單獨造人,隨著歷史的推進,逐漸呈現出了與伏羲生育造人的趨勢。雖然在漢代沒有明確的文字記載相關的文獻,但是在漢墓畫像中卻有大量關于伏、女兩性調和的畫像材料。
漢人通過墓葬中的漢石畫像來體現家庭和諧的人倫關系。家庭的和睦得益于家庭中夫婦男女關系的和諧,而作為漢墓畫像中的“常駐客”——伏羲、女媧所表現的正是這種理想的兩性關系,這種兩性關系也是陰陽調和思想在人類社會的反映。
伏羲、女媧以合體的形象大量出現在漢石畫像中,甚至以交尾之勢出現,在一定程度上可視為伏羲、女媧以夫婦之道體現陰陽和諧。兩性關系上的陰陽的核心是雙方相互滲透交合,促成平衡的動態(tài)關系。因此,當人們開始意識在男性在生育上的作用時,就會下意識地將這種男性功能放大,于是開始有意識地回避女媧可以單獨摶土造人的神力,大量繪制伏、女相向而立,尾部相交或多次纏繞的畫像,以強化“陽精”觀念。交尾之姿象征著陰陽調和、男女交合的協調狀態(tài)。因此,女媧在漢畫像中大量以合體、與伏羲尾部相交的形象出現,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受這種陰陽兩性觀念的影響。75C6695F-B2EF-4950-B9DE-34F454DD75D6
二、唯物思想的影響
漢代有一個比較突出的文化現象,就是出現了有神論和無神論之爭。西漢末年,讖緯迷信之風盛行,統治階級為了鞏固統治,極力宣揚麻痹人民的宗教神學和宗教唯心主義。但社會危機的加劇,必定會帶來統治思想的動搖,對腐敗政治的不滿,使得社會上開始形成了對官方理論的不滿之風氣,從而興起了一股批判宗教迷信的思潮。
漢代唯物哲學的發(fā)展主要以揚雄、王充二人為代表。
揚雄的一生,正處于西漢帝國由盛轉衰之際。彼時社會危機日益嚴重,《漢書·鮑宣傳》載:哀帝時“民七亡而無一得”,“民有七死而無一生”。董仲舒的神學目的論和讖緯經學在西漢后期弊病暴露無遺。揚雄在其主張之中,已經初步顯示出了無神論的意識,他反對董仲舒所提倡的天道有常,否定天命循環(huán)論,反對成仙之說,認為人人皆有死,《道虛》一篇,就批判了早期道教長生成仙的思想,并論證了人死神滅,不能為鬼。揚雄的無神論思想被東漢的王充很好地繼承了下來。兩漢之際,是整個漢代思想最為混亂的時候,神學充斥,迷信泛濫,封建世俗迷信建立在鬼神觀念上,東漢劉秀政權更是依靠讖語起家,道家也出現了一股與神仙方術合流的思想。王充反對神仙思想,《道虛》集中批判道家的宗教化傾向,《定賢》批判道家消極避世的傾向。這些情況都說明,王充發(fā)揚了漢代道家的唯物主義優(yōu)良傳統,抵制了道家向神學轉化的錯誤思潮。[3]王充的無神論思想比揚雄的更為通透,他將“天”還原為自然物體,否認天有任何意志,同時用天道自然論批駁天人感應學說。而在這種唯物主義的思想之下,女媧逐步由“神”轉變成“人間圣王”,甚至成為“人”也不足為奇。王充的《論衡·順鼓篇》有言:“伏羲、女媧,俱圣者也”,“仲舒之意,殆謂女媧古婦人帝王者也”,在一定程度上可視為將女媧拉下了神壇。而對于女媧補天的神話,他對此表示:“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仲舒之祭女媧,殆見此傳也。本有補蒼天、立四極之神,天氣不和,陽道不勝,儻女媧以精神助圣王止雨湛乎?!睂τ谂畫z補天的功績,王充卻說女媧之所以有天可補,是因為在女媧之前本就有一個補蒼天、立四極的神。繼而在《論衡·談天篇》中直言:“女媧,人也,人雖長,無及天者,夫其補天之時,何登緣階據而得治之?”
上古神話總是難以脫離“人”的屬性,而為了讓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神”高于人,人們往往會用獸性加以補充,例如女媧的蛇尾,但這樣一來,神性就不神圣了,這就是神學不可克服的矛盾。王充依據事實的邏輯分析,揭露神的超脫性與世俗性的矛盾,并以此作為神學虛假不實的證據,因此他在《論衡》中直言“女媧,人也”,認為女媧補天是虛妄之言。
以揚雄為開端,以王充為重要節(jié)點,我們足以看到隨著漢代政治危機的加劇,人們開始不滿足于官方的神學理論,企圖讓儒、道剝離神仙方術的捆綁,回歸其最原始的模樣,而以揚雄、王充為代表的思想家,也開始逐步認識到神學的虛妄,企圖在宗教迷信的社會氛圍中開辟出一條唯物主義的道路,也正是這種樸素的辯證法思想和邏輯思維方法,讓他們大膽地沖擊傳統的神權、君權和孝權,全面破除封建迷信,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女媧神話形象,致使其神格被剝離,逐步由“神”成為“人”。
三、神仙方術思想的影響
除了天人感應學說之外,神仙方術思想在漢代也十分流行,甚至與道家思想相融合,使道家一度陷入世俗化和宗教化。而神仙方術思想最為直接的表現就是對長生不老的追求。不死思想萌生自戰(zhàn)國時期,秦統一后,神仙方術興盛起來,到了漢代。神仙方術空前發(fā)達,西漢中早期,長生不老成為一種普遍的追求。武帝一生求神拜佛,祈望長生不老,《史記·孝武本紀》記載:“上遂東巡海上……令言海中神山者數千人求蓬萊神人?!盵4]宣帝派專人修定武帝故事,元帝“元鼎、元封之際,燕齊之間方士……言有神仙祭祀致福之術者以萬數”[5],王莽自稱“神仙王”。在漢統治者的大力宣揚之下,長生不老觀念深入漢代社會的方方面面。元帝之后,民間出現了道教活動,哀帝時,民間道教更為壯大,到了東漢中期,各種各樣的道派和道術爭相出現。在此基礎上,中國神話流傳演變和道家方術緊密結合,出現了大量的神仙故事,漢代神話開始出現仙話化的趨勢,其中最為明顯的就是西王母形象的演變,西王母從《山海經》中的惡神搖身一變成為道教中受人尊重的王母娘娘,同時為了遵循陰陽結合的原則,創(chuàng)造并發(fā)展了東王公的形象與之相匹配。除了對已有記載的古神的改造,同時可以發(fā)現漢代出現了大量的新神、人神,可以說漢代有一種貫穿民間和統治階級的造神意識。
前文提到,漢代的統治者對于神仙、仙境有一種特殊的偏愛,而這種偏愛會自上而下地傳染到民間。最能體現統治階級的造神意識的就是大量的感生神話和帝王神話。大多數帝王感生神話的出現是為了證實天人感應理論,確保王權的至高無上性,利用未知事物,例如鬼、神、祥瑞、災異等,來震懾統治人民,維護階級統治。例如漢高祖劉邦的感生神話:“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姓劉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劉媼。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盵6]這里將漢高祖與中國最為尊貴的祥瑞——龍聯系在了一起。發(fā)展到漢武帝時期,鬼神思想空前發(fā)展,司馬遷毫無掩飾地評價漢武帝的鬼神意識:“太子即位,為孝武皇帝。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7]《史記》中也有很多武帝與所謂的神君的交談記載:“上招置祠之甘泉。及病,使人問神君。神君言曰:‘天子毋憂病。病少愈,強與我會甘泉。于是病愈,遂幸甘泉,病良已?!盵8]這句話有意拉近了皇帝與神君的距離,至少可以看出他們處在了一個可以互相交流的語境之中。《后漢書·昭帝紀》說:“孝昭皇帝,武帝少子也。母曰趙婕妤,本以有奇異得幸,及生帝,亦奇異?!焙苊黠@,班固把漢昭帝的出生有意神秘化了。
而民間的造神意識主要體現在對宗教的迷信和推崇。受限于階級地位,民間很難像統治階級一樣集中對某個人進行神化,但他們開始利用宗教迷信來表達自己的訴求,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出一些宗教神在民間社會生活層面的入侵,例如《漢書·哀帝紀》記載:“(建平)四年春,大旱。關東民傳行西王母籌,經歷郡國。西入關至京師。民又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擊鼓號呼相驚恐。”關東的饑民舉著自造的西王母籌,浩浩蕩蕩,從關中游行至首都,并與首都的人民相呼應。因為自身或者說自己所處的階級人微言輕,所以借助西王母這尊神作為一個旗幟,這也在一定程度反映了民間對于宗教神的一種依賴和迷信,同時這一類言行也可以再一次擴大宗教神的影響,提高其地位。
綜上,無論是對之前上古舊神的改造和推崇,還是大量出現的帶有神性色彩的帝王神話,抑或是民間對于道教仙神的推崇,都在一定程度上沖擊了上古神話系統,造成女媧等上古神話人物地位的下降。
四、結語
漢代對于女媧神話形象的塑造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女媧神話形象的流變并不單純是文學領域內的自發(fā)現象,所有的流變必定離不開當時社會的政治經濟和人文思潮等背景。漢代作為秦滅后再次統一的王朝,大一統其實已經為女媧神話的再度發(fā)展提供了一個穩(wěn)定的環(huán)境,同時統治階級對于鬼神的態(tài)度也不斷地對女媧神話形象進行修整和完善。漢代女媧神話的記載相較于先秦有了明顯的量的提升,其中最為突出的表現就是大量的漢畫像石和漢畫磚上都有女媧形象的塑造。任何一位神話人物在特定時期的形象變遷都離不開當時社會思潮的影響,女媧神話形象的具體流變同樣受到了漢代陰陽思想、唯物哲學以及神仙方術等的影響。所以后人能夠看到一個繼承先秦卻又不同于先秦的女媧,這無論是從文學史還是思想史的角度看,都有其必然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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