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君
一
我曾經很矯情地發(fā)朋友圈說,我做夢都想有個哥哥,想怎么欺負他就怎么欺負他。很多男性微友在下邊留言,讓我做你哥哥吧,想怎么欺負就怎么欺負?!捌圬摗焙筮呥€綴上各種表情包,一個個不懷好意的樣子。我統(tǒng)一回復道,去你哥哥們的。
其實,我是有個堂哥的。只不過,堂哥在我的生活中是隱身狀態(tài),如果不是逢年過節(jié)碰見,我都快把他給忘了。我得為自己辯解一下,堂哥的隱身,非我刻意為之。即便我想把堂哥拉到臺面上,廣而告之我有個堂哥活生生地存在著,也沒有那個力氣。堂哥隱身的本領非常強大,九頭牛聯(lián)合起來也拉拽不動。每次跟母親通電話,或是周末回老家看母親,母親兩句話不過,準會以一句“誰誰家又怎么怎么了”做起承轉合,來一場新聞發(fā)布會。母親的記憶力很好,發(fā)布會的信息絕對是新鮮的,沒有一條和最近一次發(fā)布的內容重疊,即便重疊,也是上次發(fā)布內容的延續(xù)——事態(tài)的最新進展。張家的小子結婚了,真夠顯擺的,請了一百多桌酒席,搭的是暖棚。咱西街坊房子也租出去了,整個莊外地租房的不得有幾百號人了?說起外地人來,也是奇怪,同樣是開超市,就比本地人掙錢。大捻兒他們家那個小超市本來就半死不活的,外地人一開更受擠兌了,前幾天關張了。不光超市,還有小吃部,本地人都干不過外地人,你說為啥呢。我琢磨著,這是人心的問題,寧可讓外地人把錢賺走,也不能瞅著身邊的人發(fā)財。在母親發(fā)布的新聞里,離婚和“亂搞”的比重微乎其微。母親是在刻意回避,因為我唯一的親弟弟就是小三兒上位的。當初為了表明立場,母親專門到人多的地方去罵同村的小三兒。罵小三兒的事情,母親從沒跟我提過,大概怕我批評她。母親的謾罵并沒有阻止小三兒上位,直到后來新弟媳給我父母生了孫子,矛盾才緩和。新弟媳是弟弟“亂搞”來的,母親平時說話,就很避諱類似的話題。
母親的發(fā)布會除了屏蔽“亂搞”的人,也很少提及與堂哥有關的事情。堂哥不僅在我的生活里隱身,在我母親乃至全村人的生活里,都處于隱身狀態(tài)。隱身的人,沒有新聞價值,自然沒有被大眾消費的資格。我覺得母親不提堂哥,應該還有另一層意思。習慣隱身的堂哥是沉靜和安全的,與我高調的弟弟截然相反。如果在這兩種性格中選擇,母親肯定會選擇堂哥類型。如此,我可以認為,母親只字不提堂哥是有意的。堂哥是我母親腳上的一根骨刺,不走動不會疼。
“南頭子出事兒了?!蓖砩舷掳啵€未等我到家,母親的電話就來了。母親口中的“南頭子”,指的是我堂哥一家人。堂哥的家在我們家南邊的方向。母親的興奮,從話筒里傳輸過來,可能由于度數(shù)太高,我的耳朵有些迷醉感。
母親說,下午堂哥家收到一封郵件,封皮寫著“法院”的字樣。在大門口簽收的時候,剛好被來家里串門的人碰上。串門的人故意問了一句,啥好東西,堂哥支支吾吾沒有回答上來。法院的郵件,堂哥的語焉不詳,很容易就和堂嫂聯(lián)系到了一起。堂嫂最近幾年一直在村東頭的開發(fā)區(qū)上班,忽然消失不見了,說是回了千里之外的娘家,娘家媽病了。堂嫂嫁過來二十年,因路途遙遠,每年至多回一次娘家,還都是堂哥陪伴著,一周左右就回來了。娘家媽媽病了,是有可能,但沒見堂哥跟著一起去。換個角度,堂哥每天接送學生沒時間去,堂嫂也不至于一去兩個月。堂嫂不是獨生女,家里兄弟姐妹好幾個,照顧病人的責任不會讓她一個人扛。還有一點很可疑,自從堂嫂走后,大媽就病倒了。醫(yī)生診斷說是心臟衰竭,隔三岔五就在家里輸液。堂嫂走了,大媽病了,隨后法院的郵件又來了,三者之間肯定有連帶關系。串門子的村人,去看生病的大媽是真的,探聽真實消息也是真的。平素和堂哥家沒有往來的,也都去串門子探望大媽,營造出一股合起伙來要破解千古疑案的氣氛。大媽生病,作為妯娌的母親,肯定也去探望了。而且,我猜測,其他村民對母親的探望抱著極高的期待值。結局是,母親也折戟而歸。探望只是探望,其他無所收獲。
連一家人都不知道細情,說明人家沒把你當一家人看待。我想象得到母親該有多么惱火。她惱火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在和我的每通電話中,只字不提大媽生病。這一點母親做得欠思量,大媽再怎么不好,她生病了,我不去探望,街坊四鄰必然會有議論。畢竟,不是隔著千山萬水,只有二十分鐘的車程而已。想象得出來,惱火的母親,像狙擊手一樣蟄伏著,只等真相的影子在堂哥家閃現(xiàn),便立即扣動扳機?!鞍顺沙鰡栴}了,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肯定有一個在外邊亂搞?!蹦赣H氣喘吁吁地展示她擊中的成果。她太激動了,勢不可擋地破了自己的大忌諱。
堂哥和堂嫂的婚姻出問題了?他們之中誰有了外遇?
我不相信。別說整個村,范圍擴大到整個鎮(zhèn),乃至整座城,只剩下一個安分守己的人,那就是堂哥。過度的安分像隱身衣一樣穿在堂哥身上,讓堂哥在喧嚷中堅定潛行。他時時刻刻在人們的視野里,人們卻感受不到他的存在。這樣的隱身生活是持續(xù)的、穩(wěn)定的,數(shù)十年如一日。隱身是矚目后的沉淀,熱烈后的淡然。堂嫂嫁給堂哥的最初幾年,村里人的目光充滿了動蕩。大家對堂哥的婚姻滿懷質疑。那幾年, 堂哥和堂嫂的日子,被包含我母親在內的一眾人,翻過來倒過去地架在目光鑄造的燒烤架上炙烤。烤出來的是堂嫂的踏實和賢良,對堂哥的依賴,對婚后生活的知足感。堂嫂臉上的笑容,撒上孜然等調料,噴噴香。那女子一笑,就露出兩顆小虎牙,甜蜜又可愛。
不否認,炙烤的目光里,也曾有我的兩片。畢竟,堂哥和堂嫂的差距太大了。
二
堂嫂不是本地人。堂哥之所以娶了千里之外的堂嫂,是他親生母親也就是我大媽博弈的結果。大媽擅長博弈,堂嫂是她博弈的重大勝利成果。
堂哥的父親,與我父親是親兄弟。論長相,哥倆都不差,差別在于氣質。父親的身上,從膚色到每根發(fā)絲,再到言談語速,都是黑土地持之以恒熏染出來的。吃商品糧的大爺,不僅膚色與黑土地違和,話語的腔調也是溫潤舒緩的,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這樣一比較,我父親就顯得粗糙了許多。比自家兄弟關系更近一層的,當然是枕邊人。大媽與我父親,與我母親,與村里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一樣,靈魂上都貼著撕不掉的黑土地標簽。這個與黑土地同質化嚴重的女人,五官端正,不太漂亮卻也不難看。以大爺和大媽為模本制造的第一個產品,是我的堂姐。堂姐長相隨了大爺,模樣喜人,聰明伶俐?!鞍涯愦髬尳o能的,好像全世界只有她會生孩子?!睆哪赣H的描述可以判斷出來,大媽對堂姐的喜愛程度。我從大媽看堂姐的眼神里,驗證了母親的描述?!把绢^越長越水靈”“閨女咋這俊呢”“不光長得俊,小嘴兒還巴巴的”等等溢美之語句,毫不吝嗇地從村人的嘴里噴吐出來??傆猩朴诒容^的村民,趁著我母親不在現(xiàn)場,瞅瞅堂姐,再瞅瞅我,說妹妹沒有姐姐漂亮,大媽就爆出開心的笑。她不是口腔發(fā)出哈哈聲音的那種笑,而是把笑掛在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甚至每一根汗毛上。盛開到再多一分就走向枯萎的笑,一朵一朵地簇擁著,暗香流動。
“他們說我沒有大姐好看?!睅讱q的我已經有了自尊心,難過地向母親訴委屈。“誰說的?當著你大媽的面兒么?你大媽是不是很高興?”挺著孕肚的母親一大通追問,讓我覺得她那些問題好像比我蒙受的委屈重要得多?!八麄兿拐f呢,你比你大姐好看?!弊罱K,母親這句話給了我一絲安慰。盡管母親說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有些冷。
印象中,堂姐讀中學時,經常有半大小子在放學路上對著她吹口哨唱歌。為了護佑堂姐,大媽毫不遲疑地買了一輛腳蹬三輪車。三輪車車斗里放著的一只小馬扎,是堂姐的專座。中學在鎮(zhèn)上,離村子有五六里的路程,必經的一個點位是村里的小學。背著書包上下學的我,便經常有機會看見奮力蹬著三輪車的大媽。專座上的堂姐,看不出快樂,也看不出不快樂,仰頭看電線桿上的小鳥。偶爾,手會在衣服口袋里摸一把,朝我甩過來一兩塊奶糖。母親不在我身邊,但我每次吃了堂姐扔過來的奶糖,她好像都知道,說我不吃奶糖,便會饞得滴出血來。母親罵我,我一句嘴不敢還,誰讓我被奶糖的甜蜜給俘虜了呢。
讀完了初中,堂姐就不再念書了。堂姐漂亮又伶俐,書讀得卻不怎么好,隨著我的成長,優(yōu)勢漸漸顯現(xiàn)出來。憑借著優(yōu)異的學習成績,我成了整個年級的學霸,一點一點走出堂姐龐大的陰影,堂而皇之地站在明媚的陽光下。村人的目光被我吸引過來,那些目光以仰望的姿態(tài),發(fā)出由衷的贊美。俯瞰贊美的叢林,獨獨少了大媽。不負盛贊,我考上了大學,而且還是新聞系。大媽大概早預料到了我會考上理想的大學,持續(xù)性地減弱堂姐的光華,所以她要添柴加薪。助燃的是堂姐的婚姻。堂姐不愁嫁,也不愁嫁個好人家。經過精挑細選之后,堂姐嫁了一個年貌相當、家境殷實的男人。大媽的添柴行為,并沒有隨著堂姐順風順水的出嫁而結束。她千辛萬苦地搜羅助燃的薪柴,一筐一筐地背回來,全然顧及不到北風有多么凜冽。大媽用一張被西北風吹得裂了血口的嘴,頻密地在人前夸堂姐,出嫁后如何被婆婆喜歡,堂姐夫對堂姐又是如何體貼入微。她口若懸河地夸,指手畫腳地夸,眉飛色舞地夸。堂姐的確很能干,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完全可以成為大媽的驕傲。我母親什么都不說,只抿嘴微微地笑。那是勝利者的姿態(tài)。
母親勝利者姿態(tài)的形成,我分析有幾個因素。我學習成績優(yōu)異,考上重點大學是其中之一。其二,是大媽家的“好事兒”。我小學有個女同學,她爸爸在北京上班,小學還沒畢業(yè),一家子就被爸爸帶到了北京。時間不長,女同學跟著家人回村里省親,用北京話跟我們打招呼。她洋氣的北京腔,真是讓我們既羨慕又妒忌。我大爺豈不是也有這樣的機會,可以把大媽和兩個孩子帶出去?我認真地問父母親這個問題,遭到的是父親嚴厲的斥責。母親也不回答我,用衛(wèi)生眼瞟父親:“你們家那點好事兒?!备赣H就暴怒,額頭青筋鼓凸成綿延的山丘,用快要彈出來的眼珠子逼視母親。母親知趣地閉了嘴,趁著父親不注意,朝我吐了一下舌頭。我當時的理解,母親說的“好事兒”是反義詞,一定和大爺大媽有密切的關系。很可能因為不是特別光彩,才讓母親幸災樂禍。幸災樂禍是勝利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詭異的是,無論我怎樣好奇,母親從未對我描述過“好事兒”的真容貌。其三,堂哥是母親勝利姿態(tài)的重要構成部分。說實話,和大媽高調的博弈相比,母親顯得沉靜很多。我漸漸后來居上,用實力超越堂姐。弟弟呢,學業(yè)未成,其他方面也看不出有多優(yōu)異,但全在可接受的正常值范圍內。不像作為大爺和大媽的第二件作品的堂哥,根本就是被正常值拒收的。母親一彈不發(fā),就打敗了大媽。準確地說,打敗大媽的,不是母親,而是現(xiàn)實。堂哥有一個大奔兒頭,從小經常被人戲謔,和太上老君的有一拼。奔兒頭大,眼睛卻小,像一個笨女孩畫眉毛,一點兒也不走心地在皮膚上一劃。嘴巴也非尋常嘴,豐厚的唇總是嘟嘟著。嘟嘟著的厚唇,除了吃飯喝水,平時不善于啟動。它們啟動的樣子非常拙樸,吐出來的字是和拙樸相輔相成的簡潔,每一顆字費力從喉管里擠壓半天,才緩緩地露出頭來。往外擠壓的時候,堂哥咖啡色瞳孔釋放出的怯怯光芒,搖搖擺擺,恰似走不穩(wěn)路的小嬰孩。讓人不忍長久盯視,唯恐自己的目光太強硬,把搖晃的小嬰孩給推倒了。
大媽對堂姐的過度晾曬,不只是想把對手的女兒比下去,還源自對堂哥失望的一種心理補償。當然,這樣的推理,是在我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之后。在我的記憶里,大媽的形象很分裂,一會兒是堂姐被夸贊后的驕傲,一會兒是蹬著三輪車接送堂姐的不畏辛勞,一會兒又是與戲謔堂哥的壞小子們激烈戰(zhàn)斗的英勇。有一天,我上學從大媽家路過,看見大媽在諄諄教誨堂哥。她的腰彎曲了,面頰與堂哥貼得很近?!罢l欺負你,你就拿磚頭拍他,照腦袋上拍,拍死了媽替你給他償命去,聽見了不?”大媽眼睛里的殺氣令我駭然。
大奔兒頭和咖啡色瞳孔,以及瞳孔飄移的怯怯光芒,以不變應對堂哥的成長。眼看堂哥到了婚娶的節(jié)點,大媽披掛齊整,奔赴一場只能贏不能輸?shù)牟┺摹?/p>
三
大媽出征,攜帶的武器除了堂哥踏實可靠的人品,還有硬邦邦的物質條件。那時,堂哥家的生活水平在村里算得上等。帶節(jié)奏的當然是我大爺,他是端著鐵飯碗的人。微妙的是,在這場以堂哥的幸福為主題的博弈中,大媽第一次將家里的物質條件作為炫耀的資本。“家里有能掙錢的爺們兒就是好?!碑敶髬尲依镲h出肉香時,當堂姐被打扮成童話里的小公主時,羨慕的口水便飛濺起來。大媽一反常態(tài)地清冷,好像被夸的能掙錢的爺們兒是別人家的,和她沒有任何關系。這一點兒都不像大媽,她是多么喜歡聽贊美的人。忽然,我的腦瓜動了一下,想起母親說的“好事兒”。難道大爺做了啥“好事兒”,大媽才如此的么。
為了堂哥,大媽亮出了自家爺們兒這把殺手锏。大媽出征很快有了戰(zhàn)果,三三兩兩的媒人開始上門。按照鄉(xiāng)俗,媒人牽完線,要帶著男方到女方家相親。男女雙方相互確認第一印象的同時,男方還要接受女方家人和親友的檢驗,從外貌到言談舉止,全方位地掃描。男方對女方的確認,則顯得勢單力薄,只代表他自己的態(tài)度。初次確認非常重要,它的成敗決定了下一步是否過見面禮。未來的兒媳婦是誰,全由堂哥一個人把關,大媽當然不放心。堂哥的標準是她的標準么?已經銹跡斑斑的腳蹬三輪車,成為大媽的戰(zhàn)馬,一路嘶鳴載著大媽去往女方的村子。大媽有的是辦法,采取蹲守、暗中打探等策略,一通婉轉曲折的操作后,在不驚動女方的情況下,見到了女方的真容。一個一個地見下去,先不論品質,單單女方的容貌,就過不了大媽這一關。
“我兒子搞對象,是個母的就行!”這是一句氣話,表明了大媽極度的不滿。沒有什么能瞞得住村里人,給堂哥介紹的那些女子的消息,從各種渠道滾滾而來。女子們的長相一流者空缺,大多是二流,三流也有之。拋開空缺的一流,單拿二流和三流來與堂哥比較,三流更匹配一些。大媽的要求太高,媒人們漸漸知難而退。眼看堂哥的婚事有被擱淺的趨勢,大家都在觀望,看能征善戰(zhàn)的大媽如何收兵。沒想到,希望埋伏在絕望的盡頭,博弈出現(xiàn)了轉機。幾個大山里的女子,被媒人領到了村里。一個有歲月感的女子,介紹給了村里一個中年光棍。我大媽快馬加鞭,以閃電的速度,在剩下兩個頂著花骨朵的年輕女子中率先挑了一個。這個女子便是我后來的堂嫂。另外的年輕女子嫁給了大捻兒。堂嫂和大捻兒媳婦,從樣貌上講都屬于上品。但兩個人又有明顯不同,堂嫂美在不張揚,不顯山不露水,未語先笑,笑的尺度剛剛好,兩顆小虎牙活潑又生動。大捻兒媳婦的漂亮很有穿透力,哪怕再堅實的筋骨,一個眼神便能洞穿,直抵靈魂核心。
既然是博弈,就有一定的風險性。這些來自山里的女子靠得住么?所有的村人都拭目以待,哪怕一絲小風兒,都會吹動整個村子的草。第二年,三個山里女人先后誕下小嬰孩。生了孩子就證明安全了么?繼續(xù)拭目以待,他們有的是耐力。果然,中年光棍出事兒了。有一天,一個陌生男人帶著兩個看上去不到十歲的孩子找上門來,自稱是歲月感女人的爺們兒,兩個孩子系女人所生。大捻兒的漂亮媳婦也有了非凡的動靜。大捻兒也是家里唯一的兒子,上邊有個姐姐。大捻兒成為高齡男青年,不是他有多丑,家庭環(huán)境有多差。用現(xiàn)在的話說,大捻兒是個娘炮。因為大捻兒長得俊俏,從小就被家里當成女孩子養(yǎng)著,說話細聲細氣兒,一笑便用手去捂嘴,一捂就捂出來千嬌百媚。這樣的男人,哪家女子敢嫁?娶了山里的漂亮媳婦后,大捻兒父母將自家臨街的倒房扒開一個門兒,投資弄了個小賣部讓兒子媳婦看著。大捻兒父母的心思路人皆知,把兒子媳婦捆綁在一起,省得兒媳婦出啥閃失。小賣部的生意很快紅火起來,很多人都沖著大捻兒媳婦而來。大捻兒媳婦嘴甜,會做生意,關鍵是直抵男人靈魂核心的眼神兒,每一次抵達都會鉤出二兩魂兒來?;陜毫粼谛≠u部的人,自然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捧場。一個有了出軌條件、做好了出軌準備的人,總會找到出軌時機。這個時機,在接連生了兩個女兒后,終于等到了。出軌的地點,選在躥到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玉米地是隱蔽的,但人的嗅覺比狗還要靈敏,他們巧妙繞過一株株玉米,兩腳泥巴地出現(xiàn)在奸情現(xiàn)場。
山里來的女人,人設不斷塌陷,直接拉高了堂嫂的危險系數(shù)。蘊含了大山全部靈秀的堂嫂,憑什么嫁給堂哥,還不是圖了堂哥家的條件。這般不對稱的兩個人會長久么?村民們這樣認為,我的母親也這樣認為?!皠e大撒把,回頭……”母親吞掉了下邊的話。這樣既善意又充滿憂慮的提醒,當然要當著大媽的面說出口,最好旁邊還得有幾個村民在現(xiàn)場,表明一家人該有的關切與關注,它是親密的體現(xiàn)。母親說這句吞掉半邊的話時,眼神兒沒有落在大媽身上。母親這樣的勸誡,大媽聽得恐怕要用車載了。大媽不以為然,并沒有嚴防死守自己征戰(zhàn)的碩果。她反其道而行之,讓堂哥跟著建筑隊打工,給堂嫂絕對的自由。
大媽的表現(xiàn)也不大像她一貫的作風。兒媳婦長得多水靈,有多么乖巧、多么孝順,大媽該拿出贊美堂姐的氣勢來大贊特贊才正常不是么?這次,大媽改弦更張了。她不慌不忙,從從容容,敞開家里的大門兒,放一村子好奇、疑惑、看熱鬧的目光進來。一微笑就露出兩顆小虎牙的堂嫂用夫唱婦隨、相夫教子等賢淑的詞語,打撈一叢叢目光里的雜質,使得它們清澈和堅定起來。一年過去了,堂嫂是安全的。兩年過去了,堂嫂是安全的。三年過去了,堂嫂是安全的。很多年過去了,堂嫂依舊是安全的。在安全的庇佑下,堂嫂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在證明堂嫂安全之前,大媽真的一點兒憂慮都沒有么?堂嫂沒過危險期的那幾年,我回家看到大媽,發(fā)現(xiàn)她還是有變化的。她嘴角的微笑出賣了她:危險期高危階段,大媽微笑時,嘴角的肌肉有些緊張,不夠松弛。隨著危險期高危階段的平緩過渡,簇擁在大媽嘴角的微笑,就顯得自然多了。等到危險期徹底結束,大媽便擁有了和我母親高度相似的那種微笑,嘴角微微一抿。那一抿,所有的語言都黯然失色。
“瞅瞅,把你大媽滿足的?!蹦赣H大概覺察到了,她暗自得意的抿嘴角動作被大媽偷竊了。她當然不高興,只不過一直引而不發(fā)。直到弟弟婚變,母親才像原子彈爆炸一樣,瞬間產生了巨大的毀滅能量。“他就是鬼迷心竅了,等腦子清醒了就好了。著那大的急,回頭……”大媽以家人的身份勸說母親的句式,也和之前母親對她的勸諫同一個模板。她亦不去和母親對視,眼神飛得遠遠的。口氣是關切的,沒有絲毫的毛病。嘴角有點不著調,悄悄地抿了一下。
四
母親打給我的那通“南頭子出事了”的電話沒過幾天,我就接到了堂哥的電話。正是中午,趕完一篇稿子累到靈魂出竅,連飯都沒吃的我把自己扔在單位宿舍的床上,剛要休息一會兒,鈴聲就從手機傳了出來。第一時間做出判斷,多半是剛交上去的稿子又出問題了。結果很意外,是堂哥。
一年里,堂哥也未見得給我打個電話。只是逢年過節(jié)去看大媽,才有機會見到堂哥。眼見著奔五十的堂哥,咖啡色的瞳孔閃爍著怯怯的光芒,問我一句“開車過來的?”,中間再問一句“不都挺好的么?”,臨走再叮囑一句“路上慢點開,別著急?!保屯炅?。從厚唇里擠壓出來的簡潔到不能再簡潔的句子,特別像醫(yī)院里沒有搶救過來的病人,顯示屏上的心跳變成了一條線,沒有起伏沒有波瀾。猛然,我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堂哥的電話可能和大媽有關。
“你大媽不行了?!蔽业念A感被堂哥證實了。啥叫“不行了”呢?不行了,就是生命即將終結,人要死了??墒?,我從堂哥沒有起伏的直線性表述里,聽不到親人即將逝去的哀傷。大媽從何時“不行了”的?幾天前,母親的表述只是大媽病倒了,沒有“不行了”的意思?!案?,大媽咋了,你再說一遍?”我對著手機急吼吼地命令堂哥?!翱觳恍辛??!碧酶缬弥本€性表達再次確認。掛了電話,拿起車鑰匙我就往宿舍外邊跑。說實話,我是懷揣滿腔怒火往外奔跑的。盡管和大媽的感情談不上有多深,但是堂哥的直線性表達如火種一樣點燃了我內心積郁的煩悶。堂哥給了我一個發(fā)泄的出口,一個男人,怎么可以“肉”到這種程度。這樣的堂哥,會有愿意和他亂搞的女人?出了城,沿著外環(huán)線,車子一路向北。搖下車窗,讓風透進來,助力煩悶的干柴盡快燃盡。一片一片的灰燼,堵在胸口處。我只得張開嘴巴,讓這些黑蝴蝶劃過我的咽喉,飛舞到廣闊的天地間。與堂哥相關的黑蝴蝶的影子毫無新意,每一條影子都是相同的:身穿安分的隱身衣,從工地小工轉換成校車司機,除了謀生的道具發(fā)出叮當或是滴滴的聲響,其他聲音都被隱身衣的功能屏蔽了。我想找出不同形象的堂哥,淘遍了腦回路里的記憶,連一張具有差異感特質的畫面都沒有找到。他不光表達是直線性的,表情也是直線性的。大爺去世,他直呆呆地跪在大爺?shù)撵`堂前,看不出痛苦和悲傷,一顆顆摔碎在地上的淚珠子,仿佛不是從他眼睛里流出來的。嘀——拍了一下喇叭,喇叭在回答我剛才的質問:這樣的堂哥,不會有人愿意和他亂搞的。
只有回老家,我的車輪才有機會在這條馬路上轉動。與剛才清靜的通唐路截然不同,這是一條咕嘟咕嘟沸騰著的馬路。馬路兩側,攤位和車輛橫陳,瓜果梨桃甚至服裝鞋帽,買的賣的喧喧鬧鬧。車速不得不慢下來,在熱鬧中艱澀穿行。目光不時瞟向買賣的人,除了一部分村里人,很多面孔是陌生的。賣的,來自四面八方;買的,相當數(shù)量是在開發(fā)區(qū)上班的,趁著中午休息的時間出來購物。這些人,比四面八方的距離要遙遠得多,應該用全國各地來形容。他們是公司的老員工,跟著企業(yè)一起從北京等地搬遷過來,在我家鄉(xiāng)的開發(fā)區(qū)扎下根。聽母親說過,開發(fā)區(qū)足有好幾百號人在村里租房子住。家鄉(xiāng)已經不是原來的家鄉(xiāng),它被開發(fā)區(qū)徹底改變了。一方面,開發(fā)區(qū)底層的技術工人涌入村子,與此同時,村里大量的中青年,也如溪水一般,嘩啦嘩啦地流向開發(fā)區(qū)。在流向開發(fā)區(qū)的溪水中,有一朵水花便是堂嫂。
買和賣的人群中,一個似曾相識的老女人撞了一下我的視線。她應該是村里的人,但究竟是誰家的,一時間蒙住了。突然灌進車內的帶有本地口音的夾生方言,令我豁然開朗。我知道她是誰了。二十年前,和堂嫂一起嫁到村里的有年歲感的山里人。她老了,徹底變成了一個老女人。 徹底變老的她守著一個攤子,看架勢是在和買東西的人討價還價。她的情況,我略略知道一些。最終,她沒有走,和山里的男人離了婚,一直在經濟上幫襯著撂下的兩個孩子。大概七八年前,兩個到了成家年齡的孩子找上門來,就沒有再回到山里。他們在這邊安家落戶,娶妻生子。兒子兒媳們也都在開發(fā)區(qū)謀到了技術含量不高的職位,家里的爺們兒看孫子,她擺攤做生意。
村子東西向的每條街道,都和我正在行駛的馬路相連接。即將該往通向大媽家的街道拐了,一輛電瓶車突然從門洞里竄出來,嚇得我趕緊踩了急剎車。居然是大捻兒。我看到了大捻兒,大捻兒也看到了我。隔著擋風玻璃,大捻兒沖我莞爾一笑。和笑同時發(fā)生的,是握住電瓶車車把的左手,冒著風險離開了車把,去捂微笑的嘴。那一捂又有了三四分年輕時的千嬌百媚,剩下的六七分,被大眼睛眼角壟溝一樣深的皺紋吞沒了。媽說大捻兒關了小超市,其實這完全在我的預料之內。大捻兒終歸沒有看住漂亮媳婦,兩個女兒都讀小學了,她還是跟人私奔了。大捻兒一直沒有再婚,守著兩個女兒,把小賣部改成小超市。小超市也沒能讓生意重新興隆起來,漂亮媳婦不在了,一切都清湯寡水的。
五
堂哥家門口停了好多車子,一看就是有大事情了。
這些車子,因為空間有限,停放的難度系數(shù)個個了得。本就心里冒火,高難度的泊車,急出我一頭汗水。鎖好車,趕緊疾著步子往堂哥家里沖,到了門口差點與一條細長的身子碰撞在一起?!肮谩奔氶L的身子發(fā)出聲音。是堂哥的長子,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小伙子。
“你奶奶咋樣了?”閃過堂哥的長子,我問了一句,腳下的急促并未停滯。大媽家的院子,也是房子套著房子,我需要跨越前邊新蓋的房子,才能抵達大媽居住的老房子。腳步已經在新房子的前門口了,還未收到堂哥長子的回應,便回了一下頭,見小伙子的頭低低地勾向前胸,眼邊兒泛起潮紅色。和堂哥相像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豐厚的唇,嚴絲合縫地關閉著。它不準備開啟。也許一開啟,便會有憂傷流出來。我的心一抽,莫名地疼了一下。
滿登登一屋子的人,一屋子的沉寂。我好比一個木楔子,突然插進密實的沉寂里,沉寂猝不及防地松動了一下?!皝砹??”一張嘴向我吐出由兩個字組成的簡潔問候,我根本來不及回答,迅疾把自己化身成一把剪刀,將屋子里的滿登登裁剪出一道縫隙。穿過裁剪出的縫隙,我看到了炕上的大媽。大媽順著炕沿兒的方向,仰面躺著,身上覆蓋一床薄被。老太太眼睛合攏著,好像睡著了,一點兒死亡前的痛苦都沒有?!按髬?,睜開眼瞅瞅,是我?!蔽腋┥?,呼喊大媽。反反復復喊了幾遍,沒有反應,老太太依舊睡著。“媽,媽,媽……您瞅瞅誰來了。”盤腿坐在炕上,左手中指和食指搭在大媽手臂脈搏上的堂姐也跟著呼喊。大媽依舊睡著。堂姐沖我搖搖頭,從昨兒黑夜到現(xiàn)在,一直沒睜眼。頭發(fā)凌亂面色沉郁的堂姐不再說話,注意力轉到按住大媽脈搏的兩根指頭上。兩根指頭動了動,再動了動。這是一個尋找生命脈搏跳動的動作,牽動著屋子里所有人的注意力。在眾人目光的聚焦下,兩根手指指尖上的嗅覺,經過艱苦的尋覓,終于聞到了若有若無的生命氣味。那一絲絲的氣味,讓手指安寧下來。我聽到身后有人舒了一口氣,以排解剛才緊張的情緒。
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加入集體等待的團隊中。等待堂姐按住大媽脈搏的手指,最終發(fā)出絕望的信號。
“嬸兒,您說啥時穿衣裳?”堂姐征詢坐在炕沿兒上的母親。當我一進屋子,穿過用身體裁剪出的縫隙,看到大媽的同時,也看到了坐在大媽旁邊的母親。看樣子,母親早就坐在這里了。她坐在最貼近大媽的位置。這個位置不是一般人能坐的,它有多重的寓意。首先是家里人,然后是家里的長輩,再然后是懂得“老例兒”的家里長輩。堂姐說的衣裳,指的是壽衣。何時穿壽衣很講究,不能穿早了,也不能穿晚了。穿早了,還沒咽氣的人說不定會拉了尿了,把嶄新的壽衣弄臟了。等人死透了,胳膊腿兒就變得僵硬,不好穿了。
母親把手伸進大媽身下摸了一把,抽回來的手輕輕撫觸大媽的面頰,再扒開大媽閉攏的眼皮。母親仔細端詳了瞳孔,怕自己的老花眼判斷失誤,又讓堂姐看。
這一波動作陡然抬升了屋子里的緊張額度。父親指揮堂哥拆屋門,預備停放尸體。堂哥手腳不夠麻利,被父親搡了一下,退到一邊。父親親自上陣,操持改錐鉗子等器具,和門板較勁。堂哥既不敢上去幫忙,又不敢走開,垂著手站在一邊,怯怯的咖啡色目光,一會兒落在父親的臉上,一會兒又落在父親手里的家什上。突然,父親口袋里手機鈴聲大作。父親丟了個眼色,示意堂哥扶住門板,自己騰出手來接電話。弟弟的聲音從父親老年版手機里清晰地傳出來,“爸,白布買幾匹???”父親沒有立即回復,而是轉頭問坐在屋子角落凳子上的一個人,“買五匹,夠不?”那人點了點頭。父親便對著老年機的聽筒說,“買五匹吧。”
五匹白布很快就會被弟弟拉回來,將會裝扮起一個又一個孝子賢孫,在村里翻卷起白色的波濤。凳子上的那個人,非一般人可以替代,是村里料理白事的知客。只等大媽咽下最后一口氣,壽衣穿戴停當,知客便可大顯身手了。從指揮眾人將亡者搭上門板,到出殯發(fā)喪,三天時間內,所有的冗雜程序都在他的安排下穩(wěn)妥進行。此時,即將駕鶴西去的大媽依舊是一副安詳?shù)哪印4髬尩陌苍?,和大爺去世前的猙獰形成強烈反差。幾年前,我們也是這樣守在大爺跟前,集體等待大爺與塵世完成訣別。大爺?shù)脑E別異常慘烈,他的胸部劇烈地起伏。整個身子都在痛苦地震顫,而且,一種連綿的呼嚕嚕的聲響從咽喉發(fā)出來,令人毛骨悚然。驚悚的訣別方式,摧毀了大爺在我心目中的謙謙形象?!吧┳樱蟾绲纻€別吧,我估摸著他在等你送他呢?!蔽矣浀卯敃r父親說。一直靠在炕頭被窩垛上的大媽,好像沒有聽見父親的話,睜著空得沒有一絲內容的眼睛繼續(xù)發(fā)呆。忍住悲痛的堂姐,拽了拽大媽的胳膊,重復了父親的意思,大媽這才慢慢地移動身子,朝著大爺靠攏。靠近了大爺,大媽彎下身子,將嘴貼近大爺?shù)亩溃f,“走吧,我放你走?!贝鬆敽孟衤犚娏舜髬尩牡绖e,喉間的呼嚕聲、胸脯起伏的幅度漸漸弱了下去。
六
我的右手緊緊攥著手機,生怕它突然響起來。好在,它難得地一直安靜著。這說明,新交上去的稿子是安全的。明天還要繼續(xù)民生專題新聞的采訪,大媽去世了,我奮戰(zhàn)在工作一線,怎么也說不過去。我唯一的選擇是,提前給頭兒打電話請假,趕緊安排其他人頂上去。我在猶豫,大媽還有氣息,請假的電話怎么個打法。等大媽咽了氣再打,還是提前把情況說明一下?猶豫了幾秒鐘,我決定選擇第二個方案。便再次把自己化成一把剪刀,從人的叢林中剪出一條通道來,找個人少的地方打電話。
“行吧?!?/p>
我從頭兒的回復中,聞出了不得不的氣味兒。等我攥著手機再返回來,屋里人的結構發(fā)生了些許變化。密度有所降低,煙癮大的踱到堂屋去抽煙,站累了的尋個可以安放屁股的地方緩緩。嗆人的煙霧和稀稀落落的對話都開始縹緲起來。其他人可以適當放松一下,堂姐卻不能,即便腿早就盤得麻木了的她,左手中指和食指仍然堅定地搭在大媽手臂脈搏上。母親堅守在家人的重要位置上,時刻關注事態(tài)的變化。拆卸完門板,父親又在指揮堂哥進行下一道工序。堂哥一字不發(fā),按照父親的吩咐行事。咖啡色的瞳孔散發(fā)出來的怯怯光芒,躲著炕上的大媽,像在逃避什么。
自從我進門,就沒發(fā)現(xiàn)堂嫂的蹤影。沒有一個人提起堂嫂,大家都做出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在村里,家里老人過世,出殯時兒媳婦的角色相當重要。不是獨子的,由長媳抱罐兒。像堂哥這樣獨子的,這個罐兒當然由唯一的兒媳婦來抱。一旦堂姐搭在大媽脈搏上的兩根手指傳來噩耗,知客便會按照流程行動起來。堂嫂當然是流程中重要的部分,到那時,知客一聲嘹亮的“兒媳婦呢”,主家才告知兒媳婦缺席了,知客會翻臉的,說不定會撂挑子。知客心里明鏡似的,知道兒媳婦不在場,但就是不說破。他在等著主家主動和他說,然后提前做好預案。知客不提,眾親屬也不提。親屬們心里不舒服,火都燒到眉毛了,也未得知兒媳婦不在的真相,說明人家根本就沒把自己當近人兒。有許多眼神悄悄地往我父親的方向瞟,我父親當然明白諸眼神的用意。大媽是父親的親嫂子,親嫂子家里的事情,父親會不知道?除了狐疑,眼神們另外一層意思是,即便父親真不知真相,這種時刻也要站出來,主動問堂嫂的去向,能否出現(xiàn)在婆婆的葬禮上。我看得出來,忙里忙外的父親,心里壓抑著一股邪火。他在努力隱忍著,等他的侄子和侄女在最后關頭給他一個交代。父親顯然沒有等下去的耐心了,再不站出來,大家會怪他沒有作為。他已經通過推搡堂哥、嫌棄堂哥笨手笨腳來表達他強烈的不滿了。坐在家人重要位置的母親,看上去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對將逝之人的察言觀色上。她嘴里不提堂嫂,眼神里行為上也沒有父親那樣的焦慮。她一個眼神兒都沒有給父親,說明父親如果那樣做了她是支持的。父親那樣做了,就徹底證明了我們一家被蒙在鼓里,大媽也好,堂哥堂姐也罷,沒有把我們當成家里人這一事實。
堂姐的精氣神貌似也全都在大媽身上。年近半百的堂姐,由于衣食無憂,比同齡人要顯得年輕。此時的她一下就蒼老了。堂姐的雜沓,有親人即將逝去的悲痛,或者還有其他的什么。堂哥果然是我堂哥,盡管遭遇了父親不滿的推搡,并未有任何改變,仍然穿著“怯怯”這件隱身衣,在服從的軌道上潛行。他的唇比平時更顯得豐厚,兩座山一樣緊密地擠挨在一起,真相的碎渣兒都休想泄露出來。
“讓一下!”父親說著,手拎兩條長條凳過來了。堂哥在他身后,抱著幾塊磚。長條凳在屋子正中央擺放好,之間的距離剛好可以架上那扇拆下來的門板。門板不能直接接觸長條凳,兩者中間隔著蓋房用的磚塊。見父親開始搭門板,屋子里死亡的氣息驟然提升到了新高度,稍稍松散些的人們聚集到堂屋門口,伸長脖子觀望里屋的動靜。誰都不敢大聲出氣,唯恐呼出來的氣流將大媽搖曳在塵世的最后一抹生命氣象給吹走了,更唯恐不小心驚擾了父親,被父親的大眼珠子狠狠地剜一下。一個箭在弦上的人,是惹不得的。
屋里屋外的氣氛簡直白熱化。我為堂姐堂哥捏了一把汗,也為父親捏了一把汗。下一秒究竟會發(fā)生什么,誰也不知道。老實講,我為堂姐堂哥捏一把汗的同時,對他們的做法是不滿的。堂哥肉囔囔的,八百腳踹不出一個屁來,可堂姐不是。她是漂亮的堂姐,伶牙俐齒的堂姐。以她的智商,不該想到要提前把堂嫂的事情和我的父母親說明白么。堂哥兩片厚唇過度緊密,說不定就是堂姐給了他把嚴口風的力量。如此分析,便是堂姐率領堂哥,將我們一家人推到了尷尬的境地。自然,我母親是不怕的。她在靜靜地等著尷尬的高潮來臨,好用對方送上門的尷尬作為武器回擊。堂哥在往條凳上碼放磚塊,條凳四個角上的磚塊要碼平,確保上邊門板的平衡度。猛然,我想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作為大媽唯一的兒子,他不是該像堂姐一樣守在大媽身邊,看著自己的親生母親咽下最后一口氣的么?從他繞過大媽的怯怯眼神推測,他怕是沒有這個勇氣,所以才主動環(huán)繞在父親身邊,接受父親的每個指令?!吧抖几刹缓茫 备赣H將堂哥明明擺放平穩(wěn)的磚塊重新碼放了一遍。
“媽——”
堂姐發(fā)出了一聲呼叫。這是一聲意料之中的呼喚,它終于來了。它的到來,意味著一個生命的離去?,F(xiàn)場的所有目光迅速集合,聚焦到大媽臉上。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大媽一直閉合的眼皮,像一扇門一樣吱吱扭扭地敞開了。敞開的過程有些澀,有些費力,但它在努力讓敞開的縫隙大些、再大些。
“老嬸兒,這是不是回光返照?”
母親又把手伸進被子,在大媽的身下摸了一把,“尿了,把下身再擦擦,穿衣服吧?!痹缬信杂H友在旁邊幫忙,將干凈的毛巾弄溫濕了,去擦大媽身子上的尿漬。這邊的直近親屬將大媽圍攏了,等待大媽的遺言。堂姐的頭,母親的頭,父親的頭,我的頭,大媽娘家人的頭,擠得密不透風。堂哥的頭也被父親的大手牢牢地鉗住,咖啡色瞳孔里彌散的怯怯目光再也無處可逃。我的頭挨著堂哥的頭,明顯感到了一種壓迫感。他的頭仿佛是一坨發(fā)酵好的面在不斷膨脹?!澳愠虺?,親人們都在這兒呢,有啥話說不?”母親對大媽說。
七
“你們咋都在啊?”大媽的眼皮已經徹底敞開,驚詫的眼神在這張臉上掃幾下,又在那張臉上掃幾下。
“我是誰啊?”父親大聲問道。
“你是他老叔啊。”大媽回道。
“他是誰???”“她又是誰?”父親一一地問,大媽一一地回答,精準度為百分之百。父親又問,“這么長時間,你干啥去了?是不是去那邊兒了?在那邊兒都看到啥了?”面對父親一連串的問話,大媽納罕極了,虛弱而又委屈地回道,“我哪兒也沒去,在睡覺哇。睡覺的時候,總有人喊我,把我給喊醒了?!?/p>
“這老太太沒事兒了。”父親笑了。父親的笑真是一個大力士,一掌把屋子里的緊張氣氛推出了屋子。大家嘻嘻哈哈地開玩笑,還以為這回要吃干飯(人死的一種委婉說法)了呢。就在這個時候,我母親做了一個舉動,她貼著炕沿兒,站在大媽面前,彎下身子,用雙臂環(huán)繞住大媽,“我抱抱你吧?!蹦赣H這一抱,抱出了堂姐的淚水,抱出了很多親友的淚水,就連堂哥咖啡色的瞳孔也濕潤了。母親這個溫暖的動作,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不知道該不該感動。
搭好的門板撤了,磚塊和長條凳搬走了,弟弟買回來的五匹白布被收進靠墻的躺柜里。隨后,知客和眾親友紛紛撤場。堂姐想下炕送客,被大家攔住,讓她繼續(xù)堅守崗位照顧好大媽。母親和父親又發(fā)揮主場作用,一一送走了親友們?!罢垈€假不容易,你大媽沒事兒了,一會兒上班去吧?!蹦赣H拉開了我們一家人告別的序幕。
“別讓你老叔老嬸兒他們走……還有大侄女……”大媽想把頭從枕頭上抬起來,可是她太虛弱了,只做了一個抬頭的動作,就累得氣喘吁吁了。堂姐趕緊用語言攔截我們一家,示意大媽可能有緊要的話要對我們說。預備往外送我們的堂哥,見此情景,身子后撤了幾步,倚住比他還要年長的栗色躺柜,垂著的兩只手不安地沿褲線輕輕摩挲。堂姐也下了炕,活動了一下麻木的腿,去給我們一家人倒水?!耙患胰?,快別忙乎了?!蹦赣H邊說邊重新坐回大媽身邊那個代表家人的首席位置。父親和我也搬了凳子,坐到可以清晰聽到大媽虛弱表達的地方。
“作孽啊——”大媽話一出口,帶出來幾滴老淚。
八
“辦得了就辦,辦不了別逞能?!蹦赣H特意打電話,諄諄教導我。
那天從大媽家出來,我看見母親微微抿了一下嘴角。她有多久沒那樣抿嘴角了?從堂哥娶了美麗賢淑的堂嫂,還是從弟弟婚變之后?那個“抿”自知發(fā)生得不是時候,它轉瞬即逝了。很不幸,逝去的剎那,被我當記者的眼睛捕捉到了。“抿”現(xiàn)身的上一刻,母親給予大媽的擁抱感動了所有人。我相信,母親的擁抱,除了表演成分,肯定蘊含著真情的流露,以及對一條生命死而復生后的巨大震撼。可是,這一切并不妨礙“抿”的發(fā)生。我假裝沒有看見那個“抿”,當然也不會問母親“抿”的含義。憑我的揣測,母親的“抿”,隨著世事變遷被賦予了新的內涵,不再是純粹的勝利姿態(tài)那么淺顯。
弟弟的婚變是母親過不去的坎兒,如今,讓大媽引以為榮的堂哥和堂嫂婚姻也岌岌可危,母親終于找到了一絲平衡感。而且,母親的平衡感里,有種不可言說的東西:弟弟的婚變是弟弟挑起的,堂哥的婚變則是被動的,因堂嫂有了“第三者”?;樽兌疾还獠剩啾戎?,自己親生的主動引發(fā)的婚變,總比被戴綠帽子要好看些吧?!懊颉边€與我不無關系,“看看,還是得求我閨女幫忙吧。”母親的這個判斷倒是正確的,大媽要不是希望在她有生命之時,讓我?guī)吞酶绱蜈A這場官司,未必就肯說出真相。
母親電話里的“辦得了就辦”,可以理解為她同意我可以通過找關系走后門等種種措施,駁回堂嫂的訴訟,保全堂哥的婚姻。她女兒“辦得了”,是當母親的榮耀,是我們這個小家盡心為大家族做事的具體體現(xiàn)。后一句“辦不了別逞能”,貌似在提示我盡力而為,別用力過猛。但怎么聽,重點都在前半句。
弟弟離婚時,鬧得轟轟烈烈。母親曾狠狠地告誡我,你別管他,讓人家告他去吧,把家底都賠給人家。甚至,母親還當眾鼓動前弟媳到法院去告他,我們一家人都站在你這邊。后來,前弟媳真要起訴弟弟了,母親卻害怕了,暗中威脅我,你可得管,他再有不是,也是你親兄弟。再后來,前弟媳并沒有起訴弟弟,傷痕累累的她選擇了和平分手。所以,幫堂哥打這場官司,我一點兒經驗都沒有。好在,記者生涯讓我練就了一張厚臉皮,見辦公室暫時無人,抄起電話就打給因工作關系有過一兩面之緣的法官。法官很熱情,問我原被告的名字。我說法官大人,不好意思,您稍等一下。掛了法官的電話,我趕緊致電堂哥,問他堂嫂的名字。過去的二十年,對于我而言,堂嫂的名字叫“嫂子”。對于母親和大媽,以及村里的鄉(xiāng)親而言,堂嫂的名字叫“大磊媽”,大磊是堂哥長子的名字。在和堂哥有限的接觸中,我沒聽過堂哥管堂嫂叫什么。就像大爺大媽,我的父母親,他們彼此之間從來不叫名字。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大媽的名字叫什么。聽筒里的嘟嘟聲響了很久,久得令人焦灼。堂哥終于接聽了電話。在一片嘈雜的背景音中,我聽見堂哥吐出了“趙曉蘭”三個字。趕緊再次撥通了法官的電話,報上原被告的名字。法官說這個案子是他同事接手的,會和同事打個招呼,讓我放心,然后很輕描淡寫地說,這不叫個事兒。接著,如此這般地告訴我如何走流程,先寫個答辯狀,答辯狀的格式會通過微信給我發(fā)過來,答辯的內容,根據訴訟人提交給法院的訴訟書,有針對性地書寫。他叮囑我,既然不想離婚,答辯中盡量不要提及女方有婚外情,所謂家丑不可外揚,要給女方留點面子。但是,法官說,第一次起訴男方不同意,法院可以不判離,半年后女方第二次再起訴,法院就沒理由不判了。
為方便溝通,我加了堂哥的微信。在添加好友一欄邊輸入堂哥的電話號碼,心里邊想,這個表達和表情都是線性的堂哥,不會沒有微信吧。要是那樣,可就麻煩了。結果,一添加才知道,堂哥就在我的微信好友里,什么時候加的,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他是不在的。從來沒有見他發(fā)過朋友圈,我發(fā)的每一個作品,也未見有他飄過的痕跡。我打算在微信上給堂哥留言,讓他把堂嫂的起訴狀用手機拍了給我發(fā)過來?!安还苡蒙掇k法,咱不離就是了。”在大媽家的那天下午,大媽反復強調這句話。她說的時候,攥著我的手,把我的手都攥疼了。那樣的力量,一點兒也不像一個重病之人發(fā)出來的。堂姐的意見和大媽的一致。堂哥兩片豐厚的唇依舊粘貼得死死的,但咖啡色瞳孔沁出的一層潮潤證明,他與大媽的意見相當一致,盡管被戴了綠帽子,依舊愿意原諒堂嫂。
“哥,你把法院給你的起訴書拍一下,發(fā)到我微信上。”
沒有回復。一直到我下班,和堂哥的對話框上,仍然只有我發(fā)出的那句話。想想堂哥線性的表情,再想想他關閉得死死的厚唇,我有些忌憚給他打電話,等紅燈的時候便將電話打給了堂姐。還有幾天就要開庭,答辯狀得抓緊了,讓她催催堂哥。在樓下剛把車泊好,堂姐的電話回過來了。她說開校車的堂哥一直在忙,正是孩子們放學的鐘點。送完了孩子們,又接了一單出租生意,所以沒顧得上回復我。堂姐說:“你哥一會兒就給你拍,拍完了給你發(fā)過去?!碧媒氵€說:“我今兒看你大媽挺好的,就回家來了,這邊還一家子老小的呢。我要是在你大媽那兒,就可以給你拍了,用微信給你發(fā)過去。別看你哥受這么大的打擊,工作上的事兒一天都沒耽誤,天天都出車。要不你說咋辦,兩個大小子,買房娶媳婦得多少錢呢。大侄兒眼看就該說媳婦了,你哥去年首付買了一個期房,每個月還好幾千塊錢貸款,他可不得拼命掙錢。多好的過日子的人哪,死娘兒們整這出?!碧媒阏f話的工夫,我在腦子里搜索,母親從未說過堂哥在城里買期房的事情。是母親不知道還是故意不說呢?老太太們之間的事兒真是纏纏繞繞,想厘清了好比登天。這時,我聽見手機微信提示音響了,便打斷了滔滔不絕的堂姐,說可能哥把照片拍過來了。
還真是堂哥發(fā)來的。我簡單溜了溜,起訴書一共兩頁,是格式化的那種,開頭無非是原被告的身份信息,然后是請求判決原被告離婚的訴訟請求,接下來是離婚的理由,以及財產分割等事項。從上電梯到下電梯,我已經溜完了堂嫂的訴訟,一個“家庭暴力”的詞成功地儲存在我擁擠的腦回路里?!凹彝ケ┝Α笔翘蒙╇x婚的緣由。我從大媽堂姐她們那里獲得的信息是,離婚的原因是堂嫂亂搞。這兩者相差的距離也太遠了吧。那樣一個堂哥,會家暴堂嫂么?
九
我的答辯狀寫得一點兒也不順利。
作為答辯人的堂哥,要反駁被答辯人趙曉蘭所謂的家暴與事實嚴重不符,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事實擺出來。那么,我就需要不斷和堂哥溝通,需要他提供大量的細節(jié)支撐?!岸假囄??!碑斘覇柼酶缡欠裾娴募冶┻^堂嫂時,堂哥的回復如一盆冷水劈頭蓋臉地朝我潑了過來。
“你打嫂子了?”
“給了她兩個嘴巴子?!?/p>
然后便沒了下文。我的時間是寶貴的,沒有精力和堂哥開展一場馬拉松似的追問,便再次致電堂姐,側面打探堂哥家暴的真實原因。
“你大哥吧,真讓人起急。咋就賴他呢,任何一個男人,知道自己媳婦有外道兒了,都得憤怒吧。給她兩個嘴巴子,那不是正常的反應么。那就叫家暴了?她咋不說說到底為啥打她呢,要我說,還是打得輕。我要是有這事,你姐夫還不得把我打個半死……”堂姐的連珠炮,又開始猛烈發(fā)射。
按堂姐的說法,世界上都找不到堂哥這樣把媳婦捧在手心里,又肯吃苦持家過日子,還沒有花花腸子的男人。堂姐還說,“咱有啥說啥,你大哥不就是長得稍微寒磣點兒么。長得漂亮能當吃當喝么,能過日子么?!苯涍^堂姐的分析,堂哥的“都賴我”,是由于他知道堂嫂外遇后,沒忍住心里的憤怒,打了堂嫂兩下。于是,這兩個巴掌以家暴的形式被寫進了堂嫂的訴訟狀。
“哥,平時你咋對嫂子好的,咋對這個家負責的,在微信上給我寫幾句。盡快,因為我還得整理?!痹谑謾C鍵盤上敲出這行字的手,有點發(fā)狠。它們已經做好了壓榨的準備,哪怕堂哥這管牙膏擠出膏體的難度再大,也要擠出點東西來。堂哥的回復依舊是簡潔的,只有兩個字“好的”。整整兩天,堂哥的微信都是安安靜靜的,他又隱身了。幸好,這兩天我被專題的稿子折磨得昏天黑地,頭兒像抽了瘋一樣,一遍一遍地讓我修改。在上廁所或者吃飯喝水的間隙,穿著隱身衣的大奔兒頭堂哥,一笑就露出兩顆小虎牙的美麗堂嫂,很魔幻地在我眼前晃悠。他們既熟悉又陌生。等我再次坐到電腦前修改稿子,他們便知趣地飄走了。被折磨到神經快要抽筋的稿子,讓我的手指暫時沒有多余的精力,去壓榨堂哥那管特殊材料制成的牙膏。
兩天后,堂哥的微信姍姍而來。我也剛好從修改新聞稿的煉獄中奄奄一息地爬出來。堂哥發(fā)來的是兩張照片,照片上是密密麻麻手寫的小字。原來,堂哥這兩天在工作和照顧大媽之余,加班加點地給我趕了一份材料。一個一個的小字,是用水筆寫在信箋紙上的,很工整。字體除了有些刻板,看不出情緒上的波動。兩頁信箋上的字,堂哥是用手機拍了再發(fā)給我的。我需把照片放大,再放大,才能看清楚一個個小字的長相。令我驚訝的是,一個個外形刻板的小字組合在一起,竟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二十年不變的深情??粗粗?,一個個的小字活動起來,它們結成對子,化身成不同時期的堂哥。堂哥不再是隱身的,而是高清的影像效果,連手臂上的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年輕時代的他,利用工地午休的時間,跑到自家的田地里,一下一下地掄著鐵鎬,為迎來一個好收成潑灑汗水。沒吃午飯的他一定是餓了,從口袋里禿嚕一下,掏出來一張大烙餅,非常像某個電影里的鏡頭。他抽時間把地里的活兒干了,堂嫂就不用伸手了。大捻兒媳婦沒和男人私奔時也沒咋下過地,但她每天為小賣部忙乎,也是有個辛苦勁兒的人。別說下地干活,堂嫂在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需要扶。
長子大磊隨了堂哥,是個性格內向的孩子。幾個月大時卻很折騰人,夜里不睡覺。勞累了一天的堂哥,用棉被將大磊圍裹嚴實了,抱在懷里搖晃。什么時候把孩子搖晃困了,他的頭什么時候才能沾枕頭。每天晚上,他還把洗腳水給堂嫂打好,等堂嫂洗完了,再就著堂嫂的剩水洗了。倒完了洗腳水,堂哥會坐在床沿上,把堂嫂的腳搭在自己的腿上,用指甲鉗給堂嫂修剪剛剛長出來的趾甲。此刻的堂嫂在干什么呢,我腦補出一個畫面,她一邊看電視,一邊美美地吃著零食。
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這樣一個個細節(jié)的描述。細節(jié)堆砌起來的,是一個寵妻魔。在寵妻魔的呵護下,堂嫂被滋養(yǎng)得清清澈澈,幾乎看不到歲月的塵垢。若干年后,依然是那個未語先笑、一笑便露出兩顆活潑生動小虎牙的女子。數(shù)年前,隨著堂嫂去開發(fā)區(qū)上班,寵妻魔增項了。只要天色不好,將近下班時分,堂嫂公司的大門口準會多了一個守候的身影。每一個加班的夜晚,守候的身影更是不曾缺席。答辯狀的素材已經非常豐盈了,而且我保證,出自我手的答辯狀,會把法官感動得一塌糊涂。
那天下午,據虛弱的大媽片段式地陳述,堂哥之所以舍得堂嫂去開發(fā)區(qū)上班,是因為堂嫂嫌憋得慌,村里年輕些的人都去開發(fā)區(qū)上班了,她連個說話的伴兒都沒有,再者,也想為堂哥分擔經濟壓力,孩子們都大了,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有幾家公司招工,堂哥通過對在公司上班的村人的走訪,進行細致比對,最終選擇了一家環(huán)境最舒適、活兒最輕松的。至于堂嫂給堂哥戴綠帽子的過程,大媽語焉不詳,堂哥密密麻麻的小字中也沒有任何一個與之相關。
即便如此,憑我寫的答辯狀,以及女方拿不出家暴證據等重要條件,法院會駁回堂嫂的起訴書。然而,堂哥離婚事件隱藏的部分,勾起了我強烈的窺視欲望。就像當初母親用衛(wèi)生眼說“你們家那點好事兒”,我一直想知道我們家那點好事兒的具體內容。少年時代,我以為母親知道,怕惹怒了父親才故意不告訴我。當我有了思辨能力后推測,母親應該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知道大爺大媽發(fā)生了“好事兒”,好事兒的五官長什么模樣卻不得而知。父親是知道的,為防止家丑外揚,對母親隱瞞了真相。母親當然不滿,所以偶爾會伸出幸災樂禍的觸角,去觸碰一下父親。父親的暴怒,越發(fā)證明了“好事兒”的真實存在。連母親都瞞著,我自然不敢去挑戰(zhàn)父親的底線。但“好事兒”的謎團一直在我的生活中揮之不去,頑強地彌漫和追隨。
眼下,我該怎么誘導堂哥,說出真相呢。
十
大媽、堂姐、堂哥明確表態(tài),原諒堂嫂的過錯。在這種情況下,堂嫂還執(zhí)意要起訴離婚,就因為寵妻魔打了她兩個嘴巴?
又看了看堂嫂的起訴狀,在分割財產這塊,她要求堂哥補償給她二十萬元。由于長子已滿十八周歲,未提及。次子歸堂哥撫養(yǎng),未提及給付撫養(yǎng)費。同樣未提及的,還有每個月期房的貸款還款。總之,孩子留下,自己該負的責任免掉,拿上二十萬塊錢干干凈凈地走人。這是一份很絕情的起訴狀。
我決定從堂哥打堂嫂的兩個嘴巴入手。堂哥紙上流淌的對一個女人二十年不變的深情,讓我找到一個和堂哥交流的切口。這個男人干巴巴的線性狀態(tài),不過是大眾的一種誤讀。他的內部像春雨一樣細膩和柔潤。“哥,再抓緊給我寫幾句。既然你對人家好,人家為啥要和你離婚呢。所以,咱要拿出實實在在的證據來,證明錯在對方。實實在在的證據,不是一句對方出軌了就能說明問題的那種,明白吧?對方的錯實錘了,然后咱再亮出諒解的態(tài)度。”我在微信上給堂哥留言。至于法官說的家丑不可外揚,我當然不能告訴堂哥。答辯狀上也不能涉及堂嫂出軌,我已經為自己挖好了合情合理的解釋溝渠:又和法官溝通了,法官建議咱給作為原告的堂嫂留點臉面,一旦惱羞成怒,會增加迷途知返的難度。法官還說了,一旦原告第二次再起訴,就沒必要手下留情了,可以指正原告有過錯在先,最大限度地減少財產的損失。
實際上,我以窺視為名的要求,一點兒也不過分。既然要打官司,不就得明明白白的么。這樣一想,我的手便心安理得地捏住堂哥這管特殊的牙膏,開始用力壓榨里邊的隱秘膏體。凌晨兩點,手機微信提示音響了。由于工作性質的緣故,我們被要求二十四小時開機,特別是遇到極端天氣,采訪任務隨時會通過手機傳達到你的睡眠里。久而久之,睡眠就像一名訓練有素的戰(zhàn)士,在手機鈴聲響起的第一聲跳起來歸隊。我抓起手機一看,微信信息是堂哥發(fā)來的。依舊是寫在信箋紙上的文字,然后用手機拍了傳給我。這次只有一頁紙,紙上的字體乍一看和上次的無甚區(qū)別,一個一個小小的,規(guī)規(guī)矩矩。放大了仔細端詳,就看出了端倪,規(guī)矩的背后,是堅忍著的疼痛??赡芴哿?,很多顆小字的筆畫有些顫抖。
“有一天晚上,我給她把洗腳水打好,就出去了。等我再進來時,看見她特別慌張,把手機扣過來放床上了。我說你跟誰說話呢,給我瞅瞅。她不給,我就搶。把洗腳盆子都搶翻了,最后她搶不過我,我就看見她聊天的內容了……看完了,我就打了她兩個嘴巴……原先,我就有發(fā)覺,她加班的時間多了,還不讓我去接她。有時候廠子放假歇班,也不告訴我,到了下班的點兒接不到人,說是和同事進城溜達去了。后來,我說她要是改了,和外邊的男的斷了,好好過日子,我就還和過去一樣。不看別的,看在孩子的份兒上,也不能讓莊里的人瞅笑話……后來,她總穿著睡衣……都賴我……我用剪子給剪了……”
“都賴我”第二次出現(xiàn)在堂哥的語句里。他不光打了堂嫂兩個嘴巴,還剪了堂嫂的睡衣。
我睡不著了。堂哥的表述是片段式的、不完整的,但不妨礙連綴起來一個堂嫂出軌的故事。故事一點兒也不復雜,無非是到開發(fā)區(qū)上班的堂嫂,遇到了一個“他”。她和他,是辦公室戀情的模式。我就像福爾摩斯在黑暗中張著眼,抽絲剝繭地分析堂嫂的心理。從堂哥的“她總穿著睡衣”判斷,堂嫂不允許自己的男人碰她,事實上是一種心理厭惡。她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一段情感中,那種感情的甜蜜是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堂嫂二十歲就嫁給了堂哥。那個年紀的女孩子,誰心里沒有關于愛情的憧憬呢。很顯然,二十歲的堂嫂還來不及有一段刻到骨子里的愛情,便走出了貧困的大山。二十歲的堂嫂是輕盈的,她的輕盈來自骨子里沒有愛情的負重。和堂哥生活的二十年,堂哥讓她享受到了最溫情、最細膩的愛。女人也一定覺得這就是幸福的生活,她那兩顆活潑可愛的小虎牙便是佐證。然而,生命中的那個他,在二十年后出現(xiàn)了。那個他,好比炸藥的導火索,一下引爆了她情愛的倉庫,激越的火焰熊熊燃燒。
“給我一個答案?!蔽以@樣問過非要離婚的弟弟。弟弟回我道:“感情?!钡艿艿幕卮?,我不以為然。他和前妻的結合也是因為感情的瓜熟蒂落。當前弟媳帶著我的小侄女黯然離去時,我有了一種負罪感。前弟媳走后,弟弟在城里給小三兒買的樓房才浮出水面。據說,房產證上寫的是小三兒的名字。弟弟所謂的“感情”回復,被物質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堂嫂應該和弟弟不同,她的感情因素更純粹。女人一旦動了情,就仿佛老房子著火,沒救了。在一個女人把“寧愿相信豬上樹,也不相信男人”掛在嘴上的時代,堂嫂居然為愛情奮不顧身了。
如果我的猜想成立,堂哥想挽回婚姻的可能,還有多大呢?
“哥,嫂子沒在她老家,能去哪兒了呢?”凌晨兩點半,我給堂哥發(fā)了一條微信。我知道,他肯定還沒睡著。
發(fā)完了,我盯著微信的對話框。清醒著的牙膏,萬一抗拒我的擠壓,我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但是,從堂哥發(fā)來的答復看,他是在積極努力配合我的。半分鐘后,對話框里跳出一行字:“說不好,她現(xiàn)在不說實話。打電話也不接?!?/p>
“孩子們給打電話也不接?”
“嗯。可能怕是我打的吧?!?/p>
“那她不想孩子們?”
“會發(fā)微信。說不敢回來,怕我打她?!?/p>
“她咋好意思撒謊呢,把責任推到你身上?!?/p>
……
堂哥不說話了。我忽然覺得,以前是多么不了解堂哥。線性的表情,從某種意義上說,未嘗不是最安全最深邃的一種表情。
“你對嫂子說過‘我愛你’么?”
“莊稼人,誰說那個?!?/p>
“嫂子說過她愛你么?”
……
堂哥又沉默了。
“哥,嫂子遇到了愛情,迷路了。咱們一起把她找回來。”
打出這行字,我有些動情了。幾十年來,我第一次實實在在地觸摸到了我們之間的那根血脈。血脈里的親情,在涔涔流動。
“嗯——”堂哥很快回復了。
十一
我將寫好的答辯狀電子版分別發(fā)給了堂哥和堂姐,并做了簡短說明,大意是經過和法官再次溝通,答辯狀內容盡量不要涉及女方出軌事宜,維護女方尊嚴,好給對方一個臺階下。
“咋寫這好呢。還得是家人,別人誰管哪。”堂姐不吝贊美之詞。她特意打電話過來,層次分明地從文字水平、作為家人的真幫實幫態(tài)度等不同角度對我進行贊譽。那些贊譽讓我再次產生了疏離感,我們好像是一家人,又好像不是,反倒是堂哥只有五個字的“寫得挺真實”令人更舒服些。我吩咐堂哥,既然答辯狀沒啥問題,趕緊打印出來送到法院,交給負責案子的法官。
今天是周一,周四上午就要開庭了。經過和堂姐商量做出如下決定:在開庭前,堂哥向法官提出申請,允許被告帶家人旁聽。為確保申請順利通過,此環(huán)節(jié)由我負責運作。旁聽的組成人員,是堂姐以及堂哥的兩個兒子。兩個多月沒有見到孩子們了,原告除非是鐵石心腸,會對旁聽席上的骨肉視而不見。直面身上掉下的兩塊肉,會讓她的痛感加劇,很可能增加反轉的概率。開庭過程中,法官不會允許旁聽人發(fā)言,那么,堂姐就要現(xiàn)場發(fā)揮,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機會,指導兩個孩子演好苦情戲。庭審時,會有一個堂哥的答辯環(huán)節(jié),堂哥可以照著已經上交的答辯狀念,也可以臨場發(fā)揮。考慮堂哥的口頭表達能力,最好還是念稿子。堂哥要充分利用好寶貴的三天時間,反復多練習,把對原告二十年的深情念出來。堂姐再次奔赴娘家,照顧大媽的同時,現(xiàn)場監(jiān)督堂哥練習念稿。
該做的都做了,該打的電話也都打了,我松了一口氣。和寫大的專題稿比起來,這件事的難度系數(shù)小多了,而且在參與的過程,我還從堂哥那里觸摸到了彼此相連的血脈。所以,我付出的不僅僅是時間和精力,還有隱隱的牽掛。一口氣還沒松完,猛然想起來,連著幾天都沒接到母親的電話了。母親一直沒有打電話過問事情的進展,簡直太不像母親了。躲到樓道里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昂脦滋鞗]來電話,您和我爸都沒事兒吧?”母親的老年手機里,傳來的是老太太大聲地吆喝,她的大孫子又在淘氣了?!皼]事兒,你先掛了,這個不聽話的祖宗,哪有水往哪兒跑,一天換好幾回衣裳。他媽還總賴我看不好……”母親喘息著,追逐著。
周四上午,原來定好九點半的采訪任務,由于采訪對象突發(fā)狀況,臨時取消了。我跟頭兒說,有點事兒要處理,就開車出來了,目標直奔審理堂哥離婚訴訟案的法庭。
十分鐘,仿佛走了十年。終于到達了目的地,匆匆泊好車子,就往庭審現(xiàn)場跑。半個熟臉法官已經守在庭審現(xiàn)場門口,做好了悄悄送我進去的準備。我看見他在看表,一臉的焦急,應該是有重要的公事要處理?!熬蛷倪@兒進去,我還有個案子,就不陪您了?!逼つw黑燦燦的法官,大白牙一閃,便不見了。進了庭審現(xiàn)場,我第一眼就看見了旁聽席上的親友團。不是我以為的只有堂姐,以及堂哥的兩個兒子。大媽,我的父母親,他們都在。隆重的儀式感,躍然在庭審現(xiàn)場。怪不得母親一直安安靜靜,原來成了地下工作者。此時,大媽坐在母親和堂姐的中間,左臂被堂姐抱著,右臂被母親抱著。這個坐姿,刻畫出一個身體極度衰弱的老者形象,好像沒有左右兩個人的維護,她會隨時倒下去。和衰弱的身體形成鮮明反差的是,大媽目光如炬,眼皮好像被什么東西支撐住了,一眨不眨。在旁聽席上坐下,觀察了一下庭審現(xiàn)場,主審的法官在,書記員在。被告席位上的堂哥在,原告席位上卻只有一個委托代理人,堂嫂的位置是空缺。原告委托的代理人正在滔滔不絕,說被告既然對原告百般疼愛,那么為什么還會家庭暴力。正是被告的暴力行為,對原告身體和精神造成了極大傷害。庭審流程,我是做了功課的,現(xiàn)在應該是原被告雙方辯論環(huán)節(jié)。前邊的法庭調查階段已經結束了,在那個階段里,原告宣讀起訴書,被告做答辯。堂哥答辯時,是脫稿還是照著打印稿念,我已錯過。堂哥的奔兒頭低低地垂掛著,咖啡色瞳孔散發(fā)的目光打在自己對面寫有“原告”的桌牌上,豐厚的唇兩扇木門一樣,被鎖頭鎖得嚴嚴實實。大媽如炬的目光照射在堂哥身上,目光中的能量分解成肉眼看不到的分子,順著汗毛孔打進堂哥身體的內部。那些分子想撐起垂掛的頭,想打開被鎖住的兩片唇,讓堂哥發(fā)出辯解的吼聲。盡管沒有辯論的對手,原告委托代理人依舊職業(yè)性地咄咄逼人,說什么原告和被告的情感早就破裂。情感破裂和家庭暴力一樣,只是個孤零零、沒有細節(jié)和證據支撐的詞匯,難為原告委托代理人,把虛無縹緲的東西說得活靈活現(xiàn)。
堂嫂的缺席很不妙。這個女人顯然怕自己動搖,怕自己不夠堅決,才拒絕到庭審現(xiàn)場??粗酶鐚㈩^垂掛到胸前的模樣,我有些難過。這個內心一點兒也不糊涂的男人,一定也嗅出了堂嫂決絕的氣息??墒?,他依然抱著渺茫的希望不放,現(xiàn)場只字不提堂嫂的過錯,維護深愛了二十年的女人的尊嚴。大媽不懂堂哥的苦衷,兒子的沉默讓這個衰弱的老人焦急萬分。
辯論告一段落,法官組織調解。原告委托代理人言辭鑿鑿地表示,被代理人不同意調解?!凹热辉桓骐p方分歧較大,本庭不再做調解,現(xiàn)在雙方做最后的陳述?!痹诜ü俚闹鞒窒拢嫖写砣擞掷米詈箨愂龅臋C會,如長江之水奔流不息了一把??偨Y起來就是一句話,經過詢問被代理人意見,堅持和被告離婚。
“請被告做最后陳述?!?/p>
堂哥聽見了法官的話。頭雖然繼續(xù)垂掛著,咖啡色的目光也沒有離開“被告”的桌牌,但他那兩片被鎖頭鎖住的唇緩慢地嚅動了。旁聽席上的大媽,身子前傾,脖子伸得長長的,頸子上的皺紋都被抻拉平展了。大媽在拼力給堂哥鼓勁,旁聽席上的親屬團也都暗暗為堂哥搖旗吶喊,“快點兒回答啊,快點兒啊。”堂姐和父親的嘴情不自禁地張開了,恨不得替堂哥回復的架勢。大磊活脫脫一個青少年版的堂哥,厚墩墩的嘴唇靜默著,用靜默掩埋掉超級的無助。長相大部分隨了媽媽,性格比較開朗的堂哥次子,眼睛里含著兩泡澄澈的淚。十一二歲的少年,已經意識到,他依戀的母愛與他漸行漸遠了。承擔護佑大媽責任的母親,一只手臂緊緊地抱住大媽,另一只手臂抬到下顎的高度,手掌蜷成拳頭,一下一下地揮舞。整個旁聽席,只有母親有肢體動作。
“我,不同意,離婚?!蔽业奶酶?,兩片唇終于解鎖。一句話被他笨拙的舌頭割裂成三段,奄奄一息的,像案板上垂死掙扎的魚。
“鑒于案情調解未達成一致意見,今天的庭審到此結束。雙方當事人庭后到書記員處閱看筆錄,如無出入請簽字,聽候本庭判決,下面休庭。”身著莊嚴法袍的法官,敲響了法槌。然后起立,準備離場。
“等等,法官同志,我有話說——”大媽掙脫了一左一右的保護,從座位上站起來,一聲斷喝。
十二
“您不是大磊媽派來的么,我給您講一個故事,回去您把這個故事捎給大磊媽。大磊媽,就是把我兒子告到法庭的那個趙曉蘭,我是趙曉蘭的婆婆。聽大磊說手機會錄音,我建議您把我講的故事錄下來,一句不落地播給大磊媽聽。
“我一共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兒子就是被告的那個,旁邊的這個是我閨女。他們很小的時候,我男人在北京上班。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出門口就坐車,孩子們的爸爸不經?;貋恚以诩乙粋€人照顧兩個孩子,還得起早貪黑地種幾畝地。一個女人家挺不容易的,可我心里一點兒也不覺得苦,別說一個莊,就是附近十里八村的,有幾個男人在北京啊。盼著將來有一天,男人把一家老小帶到北京團圓,兩個孩子天天可以看見爸爸,我的苦也就吃到頭兒了。去北京不是炫耀給誰瞅,純粹就是想著一家人能天天守在一起。孩子們總說,我爸啥時回來啊。盼啊盼的,男人始終也沒帶我們去北京,回家的次數(shù)還越來越少了。就算回來了,對我也不冷不熱的。我是女人,自家男人有啥變化,心里清清楚楚。當時我就覺著,肯定要有大事發(fā)生。
“有一回,男人從北京回來,對我說,咱們離婚吧。我說為啥呀,男人說遇到愛情了。我說你遇到愛情,就不要我和孩子們了唄。你嫌棄我了,可以理解,孩子們是你的骨肉,你連他們也不要了么。兩個沒爸爸的孩子,走街上讓人吐口水,遭壞丫頭壞小子們欺負,你一點兒都不心疼?男人哪,被他那個愛情迷了心竅,我說啥也聽不進去。我不答應他,他就和我冷戰(zhàn),待在北京不回來。瞅著兩個孩子,我就尋思著,說啥也不能讓他們沒爸爸。我得去北京,把那個和孩子們搶爸爸的愛情給打敗了。連縣城都沒進過的女人,咋知道北京在哪兒呢。我悄悄找到了孩子們的老叔,把他哥哥想拋棄我們的想法跟老叔說了。老叔很生氣,說是自己哥哥的不對,同意跟我一起去北京。撲通一下,我就給老叔跪下了,說他老叔哇,我就求你一件事,這是家丑,誰也不能說。
“老叔陪著我去北京,找到了男人的單位。我就像戲里的苦主那樣,闖進了男人單位領導的辦公室,向領導喊冤。說男人貪圖城里的愛情,品行敗壞,想拋棄鄉(xiāng)下的老婆孩子。領導說,他們一定調查清楚,如果真像我說得那樣,會嚴肅處理。后來,男人真的受處分了。為了我的兩個孩子有爸爸過上吃穿不愁的好日子,哪怕心里有再多的委屈、再多的仇恨,我都能忍。
“現(xiàn)在,大磊媽也走了當年她公公的路,要為了愛情拋夫棄子。大磊媽,你傻不傻啊,愛情有多大分量,比你兩個兒子還重啊。大磊都快說媳婦了,誰家給閨女找婆家不打聽打聽,聽說婆婆跟人跑了,這能是個好人家么。二孫子原先學習成績挺好的,現(xiàn)在都沒心思上學了,老師給他爸爸打了好幾回電話。你的心是鐵打的么,忍心耽誤了兩個孩子?我兒子長得是不咋漂亮,可是他有多踏實,對你有多好,你心里沒個譜么。愛情會對你那樣么?只要你回頭,我兒子保證還像原先那樣對你,這點兒連我都做不到。一輩子,我都沒有原諒你公公?;貋戆桑罄趮?,我快要死了。你要是不回來,扔下這三個光棍兒,我死都閉不上眼啊。
“求你了,好媳婦兒……”
大媽一口氣講完,身子像被太陽曬化的冰棍兒,軟軟地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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