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詩瑤,1995年出生于四川,2020年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專業(yè)。
她突然醒了,知道自己這一覺就算是結(jié)束了。丈夫縮在床角,像海鮮市場里黏附在器皿邊緣避免被打撈的機敏的貝,顯得床異常寬闊。她需要花些時間意識到這是失眠,就像是從不知道胃在哪里的人突然胃痛了起來。結(jié)婚后她第一次在深夜醒來,她老是弄混,婚禮和結(jié)婚并不是一回事,那張輕飄飄的紙她還沒攥在手里。
披件衣服,剛走到陽臺邊又折回房間。他倆的手機并排擺在一起,她原地站了一會兒,最終拿了自己的。外邊不是什么特別好的風(fēng)景,只能辨識出規(guī)規(guī)矩矩的影子,聯(lián)排別墅和聯(lián)排的樹,現(xiàn)在都黑漆漆的,月亮不再是月亮了。
她想知道,照片上的女人,此刻她的身邊是否也躺著一個男人,一定要有,而這個男人最好也像他一樣,背對她睡覺。
讀書會通常在周六下午四點半,她早到半小時。原本是社區(qū)發(fā)起的文化活動,參加者每周共讀一本書。她參加過幾次,臺上嘉賓即便沒看過書也能侃侃而談。后來社區(qū)說請不到嘉賓,場地和茶點照常提供,業(yè)主各聊各的。
只有張熙和她還在延續(xù)著二人讀書會,張熙是丈夫的大學(xué)同學(xué)兼同事兼鄰居,自然地,張熙也成為她的朋友。這次聊特雷弗的《鋼琴調(diào)音師的妻子》,張熙只看短篇小說—太厚的我壓力大,呼吸都不順暢,真看不了。
初次三人飯局時她先到,被人從背后一把抱住。突然的沖擊使她的口腔內(nèi)部失去秩序,牙齒磕破口腔,嘴里涌出鋁制黑板刷的味道。轉(zhuǎn)過身看見一張咯咯笑的臉,哈哈!沒想到是我吧。這大概就是張熙留給人的第一印象,突然的,強烈的。
后來丈夫到了,坐在她倆中間,給她夾菜,也給張熙夾菜。聊天內(nèi)容就是老一套,張熙先問丈夫和她是如何認(rèn)識的,如何好上的。后來輪到她問張熙,她和丈夫又是怎么認(rèn)識的。其實這些事兩人早早就知道,但就像儀式,需要再溫習(xí)一次,或者核對一次。張熙給她夾菜,來來多吃點這個,早點生個干兒子給我玩。她在想,丈夫是否有告訴張熙,他們其實還沒有領(lǐng)證。
那天結(jié)束后張熙的臉就像水珠劃過荷葉一樣從她記憶里閃身溜走,只有嘴里那股血腥的金屬味道,還有那塊已脫落的似掉非掉的皮。
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丈夫和張熙會突然大笑,那種時刻,她感到自己是一塊突然被風(fēng)干的臘肉。張熙會照顧似的說道—那人走路姿勢很像吧哥,我倆大學(xué)喜歡的一個拳擊手(她沒想到丈夫還會跟拳擊扯上關(guān)系),他的出拳姿勢是這樣……先前她還注意聽,后來嘴上噢噢應(yīng)著,心里膈應(yīng)著。有一回張熙正解釋,丈夫打斷了—不要緊,反正她也不感興趣。張熙半嗔半怒地說,那怎么行,要照顧一下呀。她有腦袋被削去一截的感覺。
她不很喜歡張熙,但這不影響她與張熙見面,她倆在這里似乎都沒有其他朋友。張熙還沒來,沙發(fā)被她坐得陷了下去,她微微往右邊挪。
“轉(zhuǎn)賬記錄有嗎?在法庭上是重要證據(jù)?!?/p>
“肯定啊,全給他拍下來了。真惡心,去嫖還找那么便宜的,趕緊得病死吧。”身旁女人憤怒得無法抑制音量,旁邊幾個姐妹壓低聲勸,姐你小聲點小聲點。這令她想到許多善意的提醒,她對此毫不擔(dān)心并不是因為丈夫不具備那種魅力。她覺得他像冰粉一類的東西,看著透析,會讓人以為是水這樣溫柔的液體,但其實他有自己堅硬的邏輯和自矜。心有旁騖的人應(yīng)當(dāng)是更有活力的,像拳擊場上的拳手,左閃右躲,防守與攻擊。畢竟是讓人分心的事,動腦筋和花力氣是難免的。怎么看丈夫都不會是這種人。
“十男九嫖,你不知道?!”那邊還在痛心地討論。她沒興趣再聽,拿起了手邊的書,側(cè)過身子翻起來。她對這里不熟悉,期盼著通過這樣的活動多一點觸角伸向丈夫,制造更穩(wěn)固的聯(lián)系,這是新婚妻子的希冀。
“天吶,在門口碰見了大學(xué)那群才子,怎么會這樣?丑得千奇百怪?!睆埼趺看纬霈F(xiàn)的第一句話都這么……這么引人入勝?一屁股坐在剛剛塌陷又回彈完畢的沙發(fā)上,在手機上翻找起來。張熙身子半傾,胸前溝壑更為深邃。她想起丈夫的眼睛會偶爾地停留在張熙的胸口,她自己也很難不朝那里看。
張熙翻出大合照,其實每個人都面目模糊,她覺得每個人都很丑,那幾個才子被掩蓋過去。張熙給她指木呆呆的丈夫,頭發(fā)翹起一撮,兩個人前仰后合笑起來。旁邊那桌的咒罵聲更大了。張熙靈敏地伸頭聽,一邊給她復(fù)述。跟張熙在一起非常輕松,因為她會負(fù)責(zé)一直講話。只需要偶爾的“?。俊薄罢娴膯??”就足以鼓勵她講下去。
她將照片習(xí)慣性地往后一劃,出現(xiàn)一張兩人近景合照。照片里女人的臉清晰可辨,不是張熙。首先看到的是旁邊笑得十分燦爛的男人—自己的丈夫。那個笑容十分陌生,是一種將牙齒完全展現(xiàn)的笑。實話說,并不漂亮,他的牙齦不適合暴露出來(像是尚未完全進化的猿猴)。其實照片不見得那么糟糕,嫉妒讓她刻薄起來,暗自計較這個明亮笑容的出處。
張熙劃回那張模糊的大合照。哎呀,他們兩個都是以前的事了。你不會生氣的吧?張熙沒等她回答繼續(xù)說,她這個人,沒你有氣質(zhì),脾氣也沒你好,我還是更喜歡讓你倆在一起。
她再次注意到雙人合照里的女人,以及腰際的那只手。她看到了危險,像看到了山洪暴發(fā)。照片上的女人和自己,有一種詭異的相似。眉眼談不上一致,但五官擺放的邏輯是相同的。兩人是永不會與人起爭執(zhí)的長相,面容淡淡的,眉毛和眼睛彎彎的。那是軟糯的痛感,像一袋面粉掉落在頭頂,昏昏沉沉。丈夫當(dāng)時洶涌此時又平息的愛意,都是可疑的了。
不像的地方當(dāng)然更多,照片里的人靈動,四肢從未順著軀干。而她不愛拍照,因為不知道有什么姿勢好擺。那人是熱烈的,自己是清冷的。她自己也不愿意涂指甲油,越來越多的不同被她挑出。她將照片放到最大,如饑似渴地挑著,多找出一個,她就多放心一分。初中時班上有對雙胞胎,兩人都介意被弄混,刻意從發(fā)型、服裝、體態(tài)將自己與對方區(qū)隔出來。但旁人說起她們還是,噢,那對雙胞胎。要逃出主觀的陷阱是多么難啊。
從張熙不斷張合的嘴里,她得知他們以往在一起總是吵架,好一陣又壞一陣,要死要活的。她聽到這里羨慕起來,覺得自己和丈夫目前的狀態(tài)像溫水,舒服,但跟激情這樣的詞完全沒有干系。照片女人和丈夫的聯(lián)系是一下子中斷的,并且持續(xù)了很久,那時新房裝修都已到尾聲。大家都不明白,他也曾萎頓過,但張熙說都過去了,你們現(xiàn)在不是挺好的嗎,是吧?
他說過是七年,丈夫曠日持久的初戀。
一直以來她都避免對丈夫往日故事的過度熱情。她順從事物都停留在表層的邏輯,不去深究就不會有問題。事實也確實如此,這半年都這樣過了下來,和和睦睦,順暢無比。只要再耐心一點,等一個生命播種在她的體內(nèi),她就會是他真正的太太。
張熙還在探聽隔壁的故事,空出一根拇指來摩挲她的手背,這是寬慰的動作。她呢?好像是在發(fā)呆,因為沒有任何動作,而眼睛又直直盯著那群情緒激動的女人。為什么,她們在吵什么,她們的丈夫都出軌了嗎?張熙此刻被一網(wǎng)幽暗而不明朗的外殼包圍著。她忽然覺得手背上的重量無法承受,把自己的手從張熙手里抽出來。一切快樂都值得懷疑。她穩(wěn)穩(wěn)坐在沙發(fā)上卻覺得自己陷了進去,越來越深。
或許張熙也是照片女人的朋友,或許更加親密?;蛟S張熙根本就沒有看見那群丑才子,或許照片是有意出現(xiàn)的。她的腦袋翻涌起許多假設(shè),她看見張熙似乎就能看見照片女人的臉,她們也曾交換如何與丈夫認(rèn)識的故事,也曾同樣重復(fù)地前仰后合。她旋轉(zhuǎn)自己望向窗外,眼睛放在天上最安全。云層此時距她很近,像是吸飽水的海綿,看起來十分疲憊,墜墜的。一會兒就要下雨了,她這么想。
陽臺上的風(fēng)勾得她打了個冷激靈,手指間的煙又要卸灰了。旁邊就是煙灰缸,她把煙屁股抖了進去。煙灰缸是手工作品,整體是不規(guī)整的圓,看起來很笨。跟家里裝修風(fēng)格相比也顯得太童趣。她回頭透過玻璃看丈夫。丈夫?qū)⑦@個煙灰缸擺在這里,卻不用。
她又在猜測和歸類了,這個房子里,什么是他的,什么是照片里那位女人的。任何東西現(xiàn)在都要如此分類,皮革拖鞋堅信自己會經(jīng)歷一場不忠,堅信他們曾經(jīng)共度過難忘的日子,這是冰冷而確定的事實。而這些事、這些證據(jù),滿屋子飄著,她只要住在這里就躲不了。也許她喝水用的杯子是證據(jù),也許安放食物的容器是證據(jù)……她不愿去體味那種悄悄潛入,從身邊經(jīng)過,卻不屬于她的興奮。然而指腹卻赴死一般摸到煙灰缸底部的凹陷,有字母縮寫以及歪歪扭扭的日期,倒著推算,是以往女主人做的。
“七”這個字這時候赫然出現(xiàn),看起來像在一條深邃的馬路上劇烈晃動著向她追來。
不論哪個筆畫接觸到自己,她都感受到皮膚被扎破的尖刻的痛。這痛很短暫,也十分淺,就像被蚊子叮。當(dāng)然了,每個人都被蚊子叮過,每個人一樣有過去,這沒什么。她勸慰自己。她確認(rèn)他們的關(guān)系是堅固的,如同這個房子一樣真實可靠。黑暗的空間在眼前蔓延開,她不在這黑暗里,而在它的邊緣。這黑暗非??膳?,可怕是因為黑暗中有某種蔑視,有欺騙,有踐踏。她無法接受其中的比重。
她不愿意去睡覺,因為睡覺意味著還要醒來。四根手指輪流在臺面上叩擊,食指用一點點勁,煙灰缸就被往前推一點點,每一下都是安全的一點點。最開始目的不特別明確,只感受到內(nèi)臟令人興奮的活潑,毀壞往日女主人的東西就是毀壞他們以往的共同記憶,那個關(guān)于記憶的宮殿塌陷,就可以再建新的樓宇。宇宙的道理就是這樣,春風(fēng)吹又生。食指,一點一點,煙灰缸三分之一已經(jīng)懸在空中。她不厭其煩地玩著這個游戲,興致高昂起來,返身將臥室和陽臺之間大開的推拉門拉回了一些。她不想他知道又想讓他知道。食指決定逼向煙灰缸,稍稍一發(fā)力,煙灰缸立刻離開她的視線,興沖沖地栽了下去,并沒有發(fā)出太大的聲音,不過一定是碎了,這沒有疑問。
她想象丈夫臉上克制的沮喪,期待他像那個無助的煙灰缸一樣,隆起緘默的脊柱。然后她就會用早已演習(xí)好的誠懇抱歉模樣來應(yīng)對。
關(guān)于煙灰缸,解釋與抱歉很順利。丈夫醒來,妻子說明,丈夫理解,生活繼續(xù),他的木訥與溫柔讓事情總是這么簡單。這倒讓她有些氣餒,準(zhǔn)備好的說辭沒能有個舞臺。這不是她第一次做這種事。那個世界張開了一個黑色的小口,漩渦般將她俘獲。
最初的更換很不起眼。從讀書會逃走后,恍恍惚惚到家門口,想要開門但密碼鎖不停報錯。只覺得身上的大衣沉重不堪,數(shù)字面板不停收緊收攏。仿佛提前承受著即將遭受的痛苦,癱在沙發(fā)上好一會兒胸腔還沉沉地響。
站起,眼球掃視屋子一周:弧面電視,帶玻璃門的書柜,按書脊顏色置放的書,灰色百葉窗,組合茶幾,混拼的木質(zhì)地板。他們擁有過這些,她擁有過這些。這些大大小小的物件,其中照片里那位女人的意志有多少?丈夫逐日逐夜在過去的物件里呼吸,是像習(xí)慣白米飯一樣澄澈敞亮?還是借由這些往日物件從幽暗中伸出纖細(xì)的手指撓他?她掃視著,細(xì)細(xì)地看。皮質(zhì)沙發(fā),沒有靠背的椅子,很淺的白瓷盤,玻璃杯盞。好,就是它。她了解它的每個細(xì)節(jié),甚至為它起了易于分辨的小名,多么恐怖的錯誤。
她攥住杯把,堅定地松了手。
一個漂亮水杯,原本在瀝水籃里好端端的,現(xiàn)在在客廳里到處都是。
碎渣在燈光下閃著不合時宜的光亮,一下喚醒了某種不安,杯子是一對,少一個,意思就不對了。這不安又被某種宿命強化,那種不幸感非常強烈,它就在牙齒里,澀苦揮之不去。
新的杯子送上了門,和原來的一模一樣,誰也看不出是廉價的偽造品。除了杯把邊沿不起眼的琥珀綠,十分細(xì)微的差別。有什么辦法,做這款杯子的設(shè)計師已經(jīng)去世,就算還有也再難找到了。她沉入一張網(wǎng)里,身體軟塌塌的,肢體與網(wǎng)的接觸面隨身體的曲線而變形。舒適,但她無論如何都無法直立,也踩不到那玄之又玄的底。很難理清這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她唯一可以明確的是,這只杯子是她自己的。杯子拿在手里有異樣的重量,摻雜進歸屬感一類的名詞。她開始清算與審計,這個房子更像是酒店民宿一類的地方,她的東西和旅行時的行囊無異:衣物與化妝品。現(xiàn)在事情起了變化,多了這么一個不值錢的杯子。她把杯子在臉上貼了又貼,端端正正在瀝水臺上放好。
下一步,嘗試模仿還原丈夫回來取杯子接水的所有路徑。他會進廚房朝杯子這么一瞥;她進廚房朝杯子這么一瞥。他會打開細(xì)長的飲用水龍頭,涮一下原本就非常干凈的杯子;她打開細(xì)長的飲用水龍頭,涮一下原本就非常干凈的杯子。他握住杯把接水喝水;她握住杯把接水喝水。好的,演習(xí)結(jié)束,沒有問題。要發(fā)現(xiàn)杯子的變化其實很難,那一縷琥珀綠實在太不起眼。發(fā)現(xiàn)了又如何?一對杯子,人換了,杯子自然是要換的。如果粗心的丈夫忘記換,那么體貼的妻子來換。一件事的圓滿需要另一件事的野蠻來成就。
這是草率又危險的第一步。一旦發(fā)生就很難停止?,F(xiàn)在輪到她把幽暗的陰影撕開一個口子,以一種無法解釋的方式走進一個無人知曉、無人期待的地方。
她敲碎鴨蛋,切掉大蒜的頭和腳,在豆腐盒里橫五刀豎五刀。飯菜做好后又熱了兩遍,她還無法正確預(yù)估出他每晚回來的時間。
丈夫回到家是晚上八點,第一件事是與她擁抱,第二件事是喝水,她準(zhǔn)備好了。留心聽著廚房傳來的這些步驟,取杯子,接水,沒有異樣。她以往埋怨他的粗枝大葉,現(xiàn)在她埋怨的竟然與先前的自己站在對立一側(cè)。
丈夫夸今天的蟹黃豆腐,嫩啊、入味啊之類(他就不能說說別的嗎?比如他和張熙都喜歡的拳擊手)。婆婆說這是兒子最愛吃的菜,媳婦兒是肯定要會做的。這不是什么難事,她愿意為愛人做飯??墒撬粫缘?,婆婆說的是真蟹黃,她做的是咸鴨蛋的假蟹黃。她看著他手里的筷子,又掂量自己手里的勺子,太重,虎口有些力不從心。餐具是不是也再看看新的?
“如果兒子一直不來,我們還能結(jié)婚嗎?”她躊躇許久才說出這句話,故意說得很快。把重音放在了“我們”上而不是“兒子”。這樣的話即使在最輕易得到回答的場合—床上,她都沒有問出來過。
“?。俊闭煞蚰谀抢?,尷尬得像被抓住把柄。
她等待回答像等待一個耳光。
她用沉默再次提問。
“婚禮都辦了,還問這個。”他一邊盛湯一邊回答,眼睛眨得很慢,臉上帶著溫和的笑,這是提前準(zhǔn)備好且練習(xí)過多次的表情。
她的嘴形還停留在“嗎?”上,上下唇?jīng)]有閉合地點了一下頭,很茫然的樣子。她實在想哭,這些眼淚一旦被他看到,一定會起到某種正面效果,這種難以言喻的希望剛一出現(xiàn)就立刻被她遏制。這是犧牲自尊的訛詐,她不能接受。從她生長起就不曾利用那一點靈活的技巧,因為眼淚不是那么好廉價出售的。
難過的時候她輕輕地,輕輕欠身,輕輕把菜擺得更緊湊,輕輕移動椅子,移到另一個距離較遠(yuǎn)的位置,手托著下巴,臉朝向別處。她聞見自己食指和拇指的蒜味,厭惡地把指甲掐進肉里。
他立即說他們是合適的,列舉許多。她是知書達(dá)理的人,又那么愛他。生活上的、智識上的,甚至連老鄉(xiāng)這種話都講出來了。她有些走神,腦子里是母豬配種的畫面,還有連連看的單機游戲,找到相同形狀、相同顏色的小塊,點擊,消除。點擊,消除。一根線將合適的母豬與種豬相連,配種。相連,配種。這里面是否有愛的成分在呢?
她的筷子朝豆腐伸去,第一塊碎了,第二塊顫顫巍巍在中途掉落到另一道菜上。他立刻用勺子送了三勺到她碗里,均勻鋪在米飯上。
他似乎有些內(nèi)疚,但這個也是可以裝的。
他把椅子向她挪,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擱在她大腿上。她猶豫一下,大概三秒鐘,然后疊了上去。她的手被安穩(wěn)地扣住。他用了一點勁,使兩個人手指的根莖緊貼。她身子還是很擰巴,送出的右手此時是不得已的俘虜。他把她攬到懷里,伸出食指,用指尖替她把一綹籠在面部的頭發(fā)別在耳后。或許?照片上的女人也享受過同樣的動作。一模一樣的動作,以及很多其它的動作。
困難重重的時期開始了。她愛他,所以并沒有使她生發(fā)出敵對的念頭。情感和無憂生活可以讓她對未來賦予豐富想象,但沒辦法使她遺忘。她有預(yù)感,這個問題和這個夜晚一定會被淹沒在無數(shù)頓習(xí)以為常的蟹黃豆腐里,不像那些裝在網(wǎng)紗袋里的大蒜,一瓣一瓣還有區(qū)別。
房子里許多東西開始有節(jié)奏地壞掉,她這么聲稱。關(guān)于電飯煲、穿衣鏡、吹風(fēng)機的噩耗不斷傳來。都是她能支付的小東西,不必動用丈夫留下的卡。他總在聽到確切病情之前就快速搶答,買新的買新的。像是為了堵住她繼續(xù)說的嘴。
再后來她不說了,更換還在繼續(xù),順序是舊的丟棄—下單—收貨—拆箱—新的入駐。原來的雙色漸變中古花瓶組合換成了銀色電鍍的,高架落地?zé)魮Q成了簡單的壁燈,落地?zé)艨粘鰜淼男K地方令她想起自己是關(guān)心植物的,現(xiàn)在那里放著舒展的龜背竹。
這是一場漫長的重建任務(wù),但她有的是時間,她在這個屋子里只有兩項任務(wù):備孕與燒菜。起初是為了爭那些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東西,現(xiàn)在則是狂妄的企圖—要改造,要重建記憶,要留下自己的印記,要爭奪自己的領(lǐng)土。她已經(jīng)沉溺到改變的巨大勝利中,金字塔的一磚一瓦都沾上她的體液,重建實在的物體比重建虛無縹緲的記憶更直接、更妥當(dāng)。她充分感受到了物件的氣息,身在其中的人無法這么快地擺脫它、忽視它。她在探尋一種純粹的變形的可能,靈感源自那部她還未曾和張熙聊到的短篇小說,或許也有自己的經(jīng)驗。她小時候挑食,不吃蔬菜。母親擔(dān)心她長不高,會把木耳、黃瓜、胡蘿卜切碎,包進一個大餅里。她發(fā)現(xiàn),只要看不出蔬菜的形狀,她就可以沒有心理負(fù)擔(dān)地食用。
屬于她的物件日夜擴充領(lǐng)地的體積,她的更換,是某種朦朧昏暗的儀式,使不斷旋轉(zhuǎn)的鋼镚的結(jié)果得以落實。數(shù)字那面,還是圖案那面?大的物件譬如冰箱與沙發(fā),在上面點綴些漂亮布料。她不滿意別人的痕跡,疑神疑鬼,新的器物進來也擔(dān)心照片上的女人也有同樣的喜惡。你知道的,畢竟,她倆在外貌上是有些像的。
丈夫以一種彌補的姿態(tài)配合,或者他根本就不在意。也許她的肚子只要剖開一個命運式的七斤肉球,一切都可以一筆勾銷。那種想象中的順從與寬容更教她胸口灼燒,心中有愧就會更坐實以往記憶的重要性。她思索,她最近總是不停思索,像月亮順太陽轉(zhuǎn)的命運般思索。
那些沾滿黏膩回憶的器物以往是瑟縮在角落的小東西,不青不白,藏在踢腳線的縫隙、醬油蓋發(fā)霉的邊緣、管道發(fā)銹的深處,隱匿在隨機的細(xì)枝末節(jié)里。是她的恐慌與憂慮讓它們醒來,揉著惺忪睡眼哈出纏繞的惡氣。現(xiàn)在它們大口呼吸著,跟她爭搶稀拉拉的情愛,連脆弱幸福中的殘羹冷炙也要。那些回憶安然無恙地張著大嘴吸食她的痛苦以成長,蜿蜒纏繞在她丈夫的脖頸、腳踝、叢林深處。那么緩慢,那么耐心。
“跟以前完完全全不一樣了啊!”
張熙來家里玩,在玄關(guān)換鞋時就已經(jīng)開始驚呼?!巴耆眱蓚€字咬得很緊。那些字像針一樣扎進她的毛孔,繼而變成螞蟥一樣的自由生物,奮力往她的眼球里鉆。她打了個寒戰(zhàn),迅速意識到兩件事,自己對于這個行為多少是羞怯的,但即使羞怯她也不打算停止。
她盯著張熙變化的唇形,從猩紅的口腔里看見照片中笑著的女人手里拿著兩把白慘慘的匕首朝她走來,走到跟前才辨明她手中根本不是匕首,是兩個漢字“七”。她不明白,自己對這個女人的恨意是如何連接起來的。好像有誰在說話,她有些恍惚地找聲音的來源,聽到了張熙的夸贊,夸新的可儲物的茶幾,夸綠透了的龜背竹,連擦手毛巾都夸到了。丈夫的表情不太明朗,順著張熙的話接著,接得很沒心思。心不在焉的樣子是對方說了一句話,他機械的回答只是給那句話忙不迭加上的標(biāo)點。
真的要開啟新生活了啊你,張熙用手肘撞他打趣。原本是無意的話,她卻聽出了許多轉(zhuǎn)音,自己對張熙的恨意又是在哪一天冒出頭的呢?
沒有,都是她在花心思。丈夫用下巴指了自己,語氣聽不出情感。
嫂子真的太辛苦了(陌生的稱謂與感謝),他啊,又忙又懶,唯一一點就是運氣好,總是有人幫他做這些。張熙又把手肘擱在他肩上,表情明朗。你自己說,是不是啊。張熙說起危險的往事熟絡(luò)得令人厭惡,她的悲痛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她望著張熙,希望旁邊的書架立刻倒塌在她身上。
丈夫的臉上呈現(xiàn)出令人敬畏的冷漠,那是防衛(wèi)的表情。她意識到了,張熙也意識到了,把手臂收了回來。
丈夫向她投來一種悲哀的、無法挽回的笑容,握緊她的手。她覺得這一切都很難理解,張熙為什么要說出那樣的話,丈夫為什么又向自己投來一種悲哀的、無法挽回的笑容。此刻她只能感受到痛苦,無暇回憶愛。
她早早在床上等,聽浴室斷斷續(xù)續(xù)的水聲,聽水柱濺在地上的聲音,等水戛然而止。在被子里把身上的灰色條紋睡衣褪下,換成一條黑色絲綢睡裙,肩帶調(diào)長以便領(lǐng)口微微向下遷徙,使胸前的豐盈能夠更輕易地掉落。燈的亮度旋到最低,她有把握地等。
丈夫帶著水汽來了,她卻突然反悔,反感這場又像驅(qū)魔又像交易的……活動?從下巴開始,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丈夫把手機連上充電器(她新?lián)Q的數(shù)碼玩意兒纏了他好一會兒),然后面朝天花板直挺挺躺下,左手枕在腦后,右臂長長地伸出來,臉微微朝她這邊。她猶豫一下,大概三秒鐘(體感三分鐘),然后把自己的脖子疊了上去,她接受他的召喚,理智和情感都無法做出拒絕的決策。咔噠,榫卯般契合。
一直以來她都沒有問,究竟是不是,究竟是不是。提問是要承擔(dān)答案重量的,她拿不準(zhǔn)自己是否有這個能力,一無所知卻又疾步地走。腳步沉重,密密麻麻,頭也不回。如果腳踝有一個鐐銬,她希望一頭拴著自己,一頭拴著丈夫。那么她會推卻那些飄在頭上的輕而又輕的往事,順從地陷入詛咒里。兩人的腦袋會一起被沉重密織的沙填埋。
他把她翻過身去,從背后囚住她的手腕。她的臉被抵在床墊上,上層的床單早已因搏斗而皺縮在床的中心。她感到被壓制的屈辱,以及因身體對抗加劇的悲痛。背后的撞擊沒有松懈,她在肌膚的圍墻里不住掙扎,兩人都感受到了對抗的快感。
這樣不好嗎?糊涂一點,在事物的表層相愛,不可以嗎?不去探究深處的幽暗,不去計較白砂糖里的一粒鹽,不理會冰川的坍縮。就這樣肌膚相貼,安全、怯懦地生活。不然呢,證實原本諸事順意的婚姻不過是場騙局?承認(rèn)照片中的女人是丈夫記憶里鮮活的裂縫?事情究竟有這么嚴(yán)重嗎?也許那些哀怨與憤懣就像打結(jié)的頭發(fā),她靜下來理一理、梳一梳就順了好了。
她觀察天花板,不是天花板在轉(zhuǎn)就是床在轉(zhuǎn)。朦朧中她感到丈夫身體翻動了一下,他們的手還是拉著,她準(zhǔn)備將手抽出,丈夫立刻發(fā)出近乎夢囈的聲音,把手里握著的她的手又緊了緊。模仿得很像,她不會知道他其實已經(jīng)醒了。丈夫此時如貝類吸附巖壁般又將自己縮在床角,她死盯著床單殘余的褶皺。
她赤身從床上起來,皮膚起了細(xì)細(xì)密密的雞皮疙瘩。她昂著頭在房間里走,只有在夜間,只有等丈夫睡去,她才是屋子的所有者。觸摸自己更換過的領(lǐng)土,一個一個摸過去,銀色電鍍花瓶、綠透了的龜背竹、冰箱上的日式粗布。
還不夠,還是不夠,勝利沒有完美謝幕。那個照片里的幽靈,入侵的不只是這個房子,一定也在丈夫身上寄生了不少自己的部分。他睡覺一定要牽手的習(xí)慣是嗎?他喜歡狗而不是貓是嗎?那個姿勢古怪的拳擊手是嗎?她憤恨地想。照片女人是他的一部分,他們之間建立的是何等默契,何等可怕的同謀。那么,下一步更換計劃是什么?
有什么東西還在盯著她。
她深知這些疲憊的念頭會反復(fù)出現(xiàn),令人憂心的懷疑與追蹤會以緩慢而熟悉的速度繞房一圈又一圈,最終系成一個死結(jié)。她癱坐在床邊,瞪著警惕的眼。屋子里的物件忽然全飄了起來,丈夫浮在其中,手握另一縷頭發(fā)。他與它們一起,露出尖利的牙和猩紅的眼,不懷好意地靠近她。
(責(zé)任編輯: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