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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芳出嫁

2022-07-05 00:03:22伊北
特區(qū)文學(xué)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芳晶晶孩子

伊北,祖籍安徽,作家、編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所。著有長篇小說《六姊妹》《小敏家》《熟年》等。

山是連綿的山,又密,路夾在當(dāng)中,跟腸道似的,車走在路上,就仿佛腸道里一個細(xì)菌,小得沒法說。這山路多半是從巖壁鑿出來的,彎路多,視野有障礙,對面來車可能到眼前才能發(fā)現(xiàn),路邊只有矮矮的綠色護(hù)欄,方向一旦不對,隨時可能沖下去。但對于楊凡雁來說,這種路況根本算不了什么,她從小就在這里走動,沒有什么險境是她不知道的。

這地界非東、非西、非南、非北,也不是中原,屬于一小塊被遺忘的地帶,四周的大山形成一個天然氧吧,一年四季不冷不熱,空氣總是甜絲絲的。這里沒有工業(yè),農(nóng)業(yè)也不算發(fā)達(dá),縣城里一條河穿過,青青碧碧地順著河往上走,迤迤邐邐,過了個山隘,就是凡雁老家了。凡雁家門口就是縣城那條河的上游,推開門就能見到山。屋宅后院有竹林,祖輩去世的人,就葬在竹林后頭。屋宅東側(cè)種菜,西側(cè)養(yǎng)羊、養(yǎng)雞,前場種著枇杷、桂花。每年春季,凡雁都會讓哥哥凡虎摘些枇杷,用松針鋪地,裝進(jìn)箱子,寄到深圳去。八月十五,她則會驅(qū)車由深返鄉(xiāng)賞賞金桂、丹桂。當(dāng)然,春節(jié)也是必回的。

凡雁到深圳已快二十年,這些年凡雁見證著深圳的崛起,甚至還一度有過自己的房子,但那些都是過眼云煙,得而復(fù)失。今年過年,接老哥凡虎急電,希望她早些回來。電話里沒多講,看來是大事。凡雁不敢怠慢,跟男友竇城商量了一下,便早早開車返鄉(xiāng)。

剛進(jìn)到鎮(zhèn)上,凡虎來電話了,希望凡雁回家時,把在鎮(zhèn)上二叔家吃席的母親一起帶回來。凡雁與母親通過電話后,便在集鎮(zhèn)上轉(zhuǎn)悠。鎮(zhèn)上的紅茶一向不錯,條索緊細(xì)、勻齊,葉底明亮,色澤烏潤,對于凡雁來說,絲毫看不出與眾多論克稱重的名茶差在哪里,她稱了一斤,八十塊錢,又買了點(diǎn)茵陳留著泡水。轉(zhuǎn)過街角,偶遇了小時候最愛的面糖攤鋪,小攤陳列著白芝麻、白糖粉、富強(qiáng)粉、麥芽糖等原料,透明塑料袋打包好的糖塊厚薄均勻,只是看上一眼,凡雁就回憶起那入口酥軟、甜而不膩的口感來。

約莫兩點(diǎn)鐘光景,母親從飯店門口走了出來,黑褲子、花衣裳,手上、耳朵上戴滿金飾,剛過耳垂的短頭發(fā),搭配舒展不開的皺眉,顯得心事重重。車門剛開,凡雁飛快地看了眼母親的臉色,笑著勸道:“別老生氣,對身體不好?!狈惭銒岊^也沒抬,低聲接茬:“知道你二嬸去年掙了多少嗎?二十萬!養(yǎng)蠶掙十萬,去平陽打工掙十萬?!?/p>

車開了,凡雁仍舊掛著笑容:“真那么缺錢?” 凡雁媽不假思索地說:“缺!我就覺得這一輩子,我窩囊,你說,你媽我比誰差?”

凡雁不說話了。

凡雁知道,母親半輩子腸子都沒抻開過,父親打年輕起身體就不好,掙工分的年代,全靠母親上前干活?,F(xiàn)如今流行外出打工,但老頭子一天也離不開人,她媽也就被拴住了。仿佛就是一轉(zhuǎn)眼時間,結(jié)婚生子、開枝散葉,凡雁母親一晃便已年近六十。該勸母親為自己活一活嗎?現(xiàn)實(shí)的無力,讓凡雁自己都覺得說不出口。剛到深圳的時候,凡雁工作順利時,也曾邀請母親前往,公寓中剛住上三日,家中電話便開始一天三響。老爺子的藥找不到了,隔壁側(cè)房塌頂了,孫子頭疼又腦熱了……生活如此,還能怎么變。

從鎮(zhèn)上到村上,開車十分鐘,凡雁沒顧上問家里的事,車子就停到屋場前了。凡雁媽下車,吼了一嗓子,片刻后,屋里跑出來三個孩子。個子最高的女孩是凡虎的二女兒翠翠,男孩是凡虎的兒子相南,最小的女孩是凡虎大女兒小芳的女兒丹丹。所以按輩分論,兩個是凡雁的侄輩,一個是孫輩。翠翠、相南叫她姑,丹丹得叫她姑奶奶。果然到跟前,丹丹就叫錯了。其他倆孩兒叫姑,她也跟著叫。凡雁媽糾正:“她是老姑奶奶?!?/p>

“老姑奶奶。”孩子遵命叫了。

屋門大開著,早上起來,家里人第一件事就是開門,直到晚上睡覺前才關(guān)。冬天亦如是。鄉(xiāng)下人喜歡串門,不知什么時候就有鄰居過來站一會兒。屋子是二層小樓,頂上貼琉璃瓦,是2010年左右蓋的,凡雁出了八萬,算是貢獻(xiàn)巨大。凡虎表示過多次,家里永遠(yuǎn)有凡雁一間房。其實(shí)凡雁哪在乎這些,別說一年回不來幾次,就是回來,又怎會缺了房子住。她在縣城還投資了一套,買的時候三十萬,現(xiàn)在漲到七十萬了。

夕陽西下,房門口金燦燦的,從門里朝外望,山巒的剪影跟女人的曲線一般,特別溫柔。嫂子儲荷拿著掃帚迎過來,跟凡雁打招呼。儲荷剛把羊趕進(jìn)圈兒,身上還有股騷味,但凡雁不覺得討厭。凡雁問:“哥呢?”儲荷:“到隊里去了,馬上回來?!狈惭悖骸鞍帜亍!眱桑骸拔堇锬亍!?/p>

凡雁往里走,大廳里頭隔著的小客廳,她爸正坐在那兒看電視,瘦骨嶙峋地佝僂在沙發(fā)中,竟像是一堆衣服掛在扶手上。凡雁爸這輩子就沒長過肉,前年中風(fēng)后,更是懶言,但抽煙卻很兇。凡雁把從深圳帶回來的煙遞給父親,她爸笑呵呵地,什么也沒問,就又靜止在電視機(jī)前了。

天黑之前,凡虎騎電動車回來了,到隊里辦完事,他又去鎮(zhèn)上割了肉。蔬菜家里種,肉除了年下殺牲畜,平日都得自己買。凡雁回來,少不得做頓好的,凡虎和儲荷一陣忙活,端出了酸菜豬肚、山筍臘肉、香菇排骨、冬瓜燜鵝、蒜蓉蒸貝等幾道菜,都是凡雁愛吃的。飯吃到一半,凡雁才想起少了個人,她問:“小芳呢?”凡虎:“樓上?!狈惭悖骸霸趺床幌聛恚俊狈不]好氣:“隨她!”

小芳的脾氣與這個家里的其他人都相差甚遠(yuǎn),樣貌端正卻無心念書,十幾歲就跑出去打工,跟人談戀愛,結(jié)果“帶球回家”。好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并不熱衷對生命做道德判斷,生了就養(yǎng)著,和豬圈中某天突然多了幾個崽一般,無非是多添一雙筷子的事。至于優(yōu)生優(yōu)育或是學(xué)前教育,就更不如城里那么有說法。尤其近幾年,比起關(guān)心還無雛形的未來,人們只關(guān)心大人能賺到多少錢。吃完飯,凡虎抽煙,嫂子儲荷陪凡雁上樓。

二樓一共四間房,小芳住在最東邊的房間。儲荷敲門,不等里頭響應(yīng)就直接推開:“芳吶,姑回來了?!睏钚》迹骸肮脜取碑?dāng)?shù)厝说目谝袅?xí)慣,尾部喜歡帶個吶字,有點(diǎn)像唱山歌。凡雁應(yīng)了一聲。

小芳斜靠在床上,穿著絨面襖褲,捏著的手機(jī)閃著古裝劇的熒光,光線襯在小芳的下頜線上,陰影下更顯得脖子纖長。小芳一雙圓眼微微彎著眼角,向上望著凡雁,咧嘴一笑,顴骨攢起紅暈。漂亮還是漂亮,就是披著的長發(fā)邋遢如樹杈,張牙舞爪地黏在床頭上。

凡雁問:“不餓嗎?”儲荷代女兒答:“下午剛吃了?!边呎f邊走快兩步,收起了床頭柜上拆開的餅干袋子。

凡雁朝里走,想問問侄女哪兒不舒服,眼神掠過床鋪,頓時一驚。小芳隆起的肚子在棉襖的掩護(hù)下也異常顯眼。凡雁回頭看儲荷,儲荷面露難色。

凡雁問:“誰的?”儲荷看看女兒,再看凡雁:“祁德曜家的。”凡雁反問:“那不就在旁邊嗎?!狈惭阕叩酱策呑拢ブ》嫉氖?,這雙手過了年才二十四歲,緊實(shí)白皙的手背下透著青色健壯的血管,每個指關(guān)節(jié)都柔和平順,掌心未曾有一顆厚繭。凡雁柔聲問:“要結(jié)婚的吧?!毙》嫉吐晠s冷厲地回道:“結(jié)不了,我懶得理他?!?/p>

楊凡雁徹底明白了,這便是凡虎讓她早點(diǎn)回來的關(guān)鍵所在。

自從小芳從外頭回來生了丹丹以后,凡虎就不讓她再出去了,希望小芳能多在家照看丹丹,順便幫襯兩個老人做做家務(wù)事。農(nóng)忙時節(jié)還好,家里的活計小芳總會伸把手,但大多數(shù)時間,小芳不是長在麻將桌上,就是在村里到處閑逛。一個自己都還沒長全的丫頭,完全沒有帶孩子的章法,說是養(yǎng)育丹丹,不過是偶爾自己玩耍的時候帶上孩子。

就這樣整日無所事事地閑逛,小芳竟跟鄰居祁德曜家的二兒子祁小偉好上了,還弄出了個“人命”。有了孩子,自然要談婚論嫁,小芳到祁家上門吃飯,公婆卻不大喜歡。楊家作為親家,沒多少錢,就靠凡虎一人撐著,估計拿不出什么嫁妝;小芳呢,又是直脾氣,說話像大炮似的,仗著模樣俊俏,時時刻刻都以自己為中心,沒一點(diǎn)眼力見;加之小芳雖是頭婚,但已經(jīng)有個女兒,所以基本等于二婚。磨叨了幾個月,肚子越來越大,楊家著急,托人帶話,要說法,祁家一直沒回復(fù)。進(jìn)了臘月,某日,祁家老娘突然帶了三個人來通知楊家,說三天后過門。

楊凡虎詫異,如此倉促,顯然祁家是不把楊家當(dāng)回事兒,一點(diǎn)面子也不給了。楊凡虎駁斥:“那不行,得按規(guī)矩,你提親,我出嫁?!逼罴依夏锫犃T,沒作聲,直接扭屁股走了。楊小芳聽聞父親尚且如此受辱,便知祁家是一點(diǎn)也不疼惜她這個兒媳婦的,和祁小偉先前或許還有的一點(diǎn)情分,如今怕是消失殆盡了??啥亲永镞€裝著祁家的孫子,他們怎就如此絕情?委屈和憤怒涌上心頭,小芳放下狠話:“不嫁了!孩子送人!他都不在乎,我還能在乎?!”

等待楊凡雁回鄉(xiāng)的日子里,小芳沒事兒就愛“蹦跶”,跳繩、跳臺階、跳馬扎,她想直接把孩子“跳掉”得了。結(jié)果孩子沒跳出來,倒跳崴了腳。拉到衛(wèi)生所,女所長警告她,孩子已經(jīng)上了月份,要真的流產(chǎn)的話,對身體傷害極大,八成將來不能再懷,這一胎還是踏實(shí)生下來為妙。小芳雖是個性格頑劣的,但并非不知輕重,自覺半生瀟灑,第一次意識到當(dāng)女人竟是要被孩子拖累的,一氣,病倒了。

祁家再沒來過人。

凡雁不明白,侄女為什么能在一個地方摔兩次。第一次是傻,第二次呢?凡虎解釋:“小芳也是覺得喜歡,才談的朋友?!狈惭銡獠淮蛞惶巵恚骸罢剛€朋友,就要弄出孩子了?”凡虎氣弱:“剛開始談得不錯,覺得肯定會在一起,肯定會結(jié)婚的……”

凡雁看著哥哥支支吾吾的樣子,說不上話來,氣消了大半。想必當(dāng)父母的,自然比她一個當(dāng)姑姑的更著急小芳的處境,年輕男孩、女孩的感情,誰又能未卜先知。如今小芳的肚子月份大了,楊家已然陷入被動,自己再去追究怎么開始的,也是沒有意義了。眼下,肚里的孩子如何安置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

凡虎厭煩地說:“我要有錢,也愿意多養(yǎng),何況是自家孩,問題是這孩子咱們就不能養(yǎng)!不說家里已經(jīng)有四個,還有兩個是上學(xué)的。好,硬著頭皮養(yǎng)了,人衛(wèi)生所的人都說了,這胎十之八九是男孩,養(yǎng)了男孩,親爹離那么近,養(yǎng)到大,親媽、姥爺再好,能阻止孩子找親爹認(rèn)祖歸宗?白養(yǎng)!”

凡雁第二天來到祁家門口,手上還帶了雙從深圳買回來的新鞋。祁家門廊下,只有祁老娘帶著兩個孫子晃蕩。凡雁迎上去,笑瞇瞇叫嫂子??吹椒惭闵祥T,祁老娘站起來,臉上帶著笑,一點(diǎn)不覺得尷尬的樣子,招呼著凡雁寒暄了兩句。凡雁看氣氛尚且融洽,便開門見山道:“嫂子,咱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祁老娘:“沒誤會?!?/p>

凡雁:“你看小偉和小芳,挺好倆小孩?!?/p>

祁老娘:“不是我不想管,是管不了?!?/p>

凡雁嘆了口氣,壓低聲音,賠笑道:“小芳是不太懂事,嫂子你也理解的,小孩到底是心善的人,只是嘴巴直……”

祁老娘低頭聽著,把皮鞋盒蓋打開,瞄了兩下,放在腳邊小板凳旁,迎著光,眼睛瞇縫著,嘆息:“我勸過老二多少次,可他就說性格不合,感情破裂,沒法過?!?/p>

凡雁上前接話:“感情的事情好說,日子還長呢,但小芳這肚子可等不了啊?!痹捯魟偮?,祁老娘脫口而出:“孩子又不是我們要要的?!?/p>

這話十足無賴,縱使來祁家之前凡雁做足了心理準(zhǔn)備,此時也被嗆得冒火。在這鄉(xiāng)村野下,就算跟眼前這婦人講事實(shí)婚姻也是白搭,就算去法院告,告贏了,他不給錢你也沒辦法。凡雁深吸一口氣,像是咽下去了一百句話,說:“嫂子,再怎么說,這也是你們家骨血啊?!?/p>

祁老娘瞄了一眼遠(yuǎn)處兩個孫子,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們家,不缺男孩。”凡雁干笑兩聲,努力調(diào)動著面部肌肉好維持一個不太難看的笑容:“嫂子,我替小芳給您賠不是行不行,本來是好事……不至于……你說你又娶媳婦又抱孫子兩全其美,多好!”

祁老娘跟戰(zhàn)士守陣地似的,也來了個推心置腹:“凡雁,這里,我最喜歡的就是你,可是這一碼歸一碼,我們老輩再同意,小輩過不到一塊兒,怎么搞?就是硬綁到一塊兒,也擰不成一股繩?!?/p>

揣著一肚子發(fā)不出的火,凡雁從祁家回去,徑直到小芳屋里,她拽住小芳的手:“芳,你跟姑說句實(shí)話,你到底想不想跟他過。”小芳轉(zhuǎn)著眼睛看了一圈,耷拉著眉毛,一言不發(fā)。凡雁道:“你要想過,姑就再想想辦法,但咱的脾氣能不能改改,別跟個大炮筒子似的?!毙》嫁又绷瞬弊樱樟耸障掳?,算是點(diǎn)頭服軟了。凡雁把手放她肚子上:“還不舒服?”小芳:“又不是第一次了?!?/p>

娘不行,找兒子。次日晌午,凡雁在水渠邊堵到祁小偉,他正推著電動車,往鎮(zhèn)子方向去。凡雁從坡上走下來,跟小偉打招呼。祁小偉態(tài)度冷淡,嗯了一聲,八成也聽他媽說了楊家人到訪過,一句多余的話都不愿說,跨上車就要走。楊凡雁步子加快跑了兩步:“你等一下!”

細(xì)長的小路就他們兩個人,雖然是冬天,太陽卻很有點(diǎn)能量,小偉額頭滲出一層薄汗。對著小偉這個晚輩,凡雁完全沒有昨日的客氣,直言問道:“你跟小芳打算怎么辦。”小偉不作聲,又打算推車向前。凡雁一把拽住車后的杠子,拉得小偉難以前進(jìn)。小偉皺著眉頭抬眼看凡雁,隨即眼珠子朝地,咬緊著后槽牙,脖子上的青筋都現(xiàn)了出來:“不辦。”

兩個字說罷,祁小偉像是受夠了忍耐,立刻又扶上車把,企圖逃離。楊凡雁大力往回一拉,四眼相對,又恢復(fù)了僵局。

凡雁耐下性子講道理:“你是個男人,就要負(fù)起男人的責(zé)任,事情做了,你拍屁股走人了,像話嗎?”祁小偉在方圓幾十里都沒聽過這么嚴(yán)肅的話,反駁道:“是她勾引我的。”凡雁聲音拔高八度,語氣中透露著不可思議的憤怒:“她勾引你,你就上鉤?你舒服了,你走了,她呢?孩子呢?”祁小偉:“那不就是個意外嘛?!狈惭銋柭曊f:“誰造的孽誰收場!”

祁小偉說不出話,就抬頭盯著凡雁,靜止了幾秒后,突然跳到電動車上擰動電油門。凡雁見狀,抱著車后座就坐了下來。隨車開出幾米,凡雁從后方勒住小偉的脖子,試圖“手剎”。左右搖擺間,小偉失去平衡,車自然也開不穩(wěn),兩個人直直摔到路邊的田里去了。

這下小偉也惱了,呸地一聲吐出了嘴里吃的土,爬起來著急地低吼:“雁姐,這事兒跟你沒關(guān)系!”凡雁:“我是她姑!她是我侄女!”小偉:“可我不想跟她過?!狈惭懵曇艏又兀骸霸绺陕锪耍俊毙ィ骸霸绮恢浪沁@樣的人!”這么大聲地對質(zhì)兩句,凡雁也急了,上手一把推向小偉的肩膀:“哪樣人?你是好人?”

事態(tài)逐漸失控,祁小偉又不敢回手,連連退后著,兩只胳膊甩得老高:“她就是進(jìn)了門,也過不下去!”見凡雁沒再繼續(xù)推搡自己,小偉拍著褲腿又說道:“她跟誰都處不到一塊,早發(fā)現(xiàn)早好,現(xiàn)在結(jié),以后還得離?!?/p>

這話一出,凡雁也知有理,就小芳現(xiàn)在的脾氣來說,怎么看也不是適合過日子的人。日頭越發(fā)高,凡雁踩著腳下縮成一個圓圈的影子,只覺得口干舌燥。半晌,凡雁才又問道:“那孩子怎么辦?!毙フf:“我不要?!辈坏确惭阏f話,小偉又?jǐn)[出了昨天祁老娘的說辭:“我們家不缺男孩。”

凡雁伸手向前,手指點(diǎn)著小偉的方向上下抖著:“你這是犯法知道不?”

小偉哭喪著臉,轉(zhuǎn)身扶起電動車。“雁姐,別老為難我,我一個單身小伙,要是養(yǎng)個孩子,以后怎么找人?!闭f這話的時候,祁小偉再也沒看凡雁一眼。冬日的陽光懶懶地灑在田間,不遠(yuǎn)處一頭水牛杵著,朝他們二人的方向看。

凡雁單手叉腰站著,她聽懂了小偉的意思,但此時只能撂下狠話:“我可告訴你,你不要,有人要!這孩子你一輩子別想見!”說罷,凡雁扭頭往家走去。她原本以為祁小偉會追上來吵吵,誰知背后一陣突突聲,小偉直接跨上電動車,朝跟她相反的方向,揚(yáng)長而去。

女兒晶晶從蘇州打工回來了,楊凡雁得去縣城一趟,順帶收房。

晶晶二十歲,高中沒畢業(yè)就出去了。自從凡雁去深圳前離了婚,前夫沒少在女兒面前說她壞話,加上這些年母女幾乎沒怎么相處,她對晶晶總覺得虧欠。

房子多年前就買了,考慮到侄子、侄女將來上中學(xué),可能用得上,凡雁今年找老同學(xué)開的裝修公司,做了裝修。她對縣城的裝修技術(shù)沒抱太大希望,開門驗(yàn)收,地板整齊、墻面潔白,衛(wèi)生間、廚房還算規(guī)整,她就滿足了。這幾年因?yàn)橛辛诉@個房子,凡雁在深圳也少了些許焦慮,她把這兒當(dāng)成自己最后的退路,若是和男友竇城終究無法立足于深圳,那這兒就是自己的養(yǎng)老房。

九點(diǎn)五十分,楊凡雁在小區(qū)門口接到了晶晶。從小不在身邊長大,晶晶對凡雁說親是談不上的,兩人見面后的寒暄絲毫沒有母女的親昵,從天氣到衣著,互相找著話茬維持不冷不熱的氛圍。凡雁不到二十歲就生了晶晶,現(xiàn)在晶晶二十出頭,但是看上去,兩人也更像姐妹。這兩年,凡雁能感覺到,晶晶成熟了,過去打電話時常爭吵,現(xiàn)在冷靜許多,反而在這互相之間的客氣中,血緣親情比早年增加了幾分。

在小區(qū)門口一起吃過早飯,楊凡雁提出去看看房子,晶晶不去,凡雁建議去河邊走走,晶晶同意了。這幾乎也是她們的“老節(jié)目”。河對岸是矮山,河水青碧,這時節(jié),水面還算安靜,到了夏天豐水期,則龍騰虎嘯,蔚為壯觀。全中國也很少有這樣干凈的河了。母女倆沿著河岸往西走,不到二十分鐘,便進(jìn)了老城區(qū)。

河面上架著座以船作基的浮橋,河對岸是個景點(diǎn)。兩個人走過去,剛巧碰到一群中老年男人正在做準(zhǔn)備活動,要下水冬泳。凡雁和晶晶在涼亭里歇下,凡雁從包里拿水給女兒喝。晶晶喝了一口,突然笑道:“你還跟那個男的在一起不。”凡雁:“哪個男的。”晶晶:“銀行那個?!狈惭阈÷暎骸安畈欢唷!?/p>

差不多是當(dāng)?shù)厝顺S玫目陬^禪,問什么都差不多,虛虛實(shí)實(shí)的樣子。凡雁趁機(jī)反問:“你怎么樣?!本Ьв止距焦距胶葍煽谒骸吧喜恢欤虏恢??!遍_玩笑一般又說道:“等會兒還要相親呢?!?/p>

這是個新聞,楊凡雁不解道:“你才二十,相什么親?”晶晶:“我也不想相,我爸老催?!狈惭忝碱^皺了起來,卻不言語。她知道,前夫這樣催女兒,無非是希望女兒早點(diǎn)出嫁,他好“完成任務(wù)”。這些年,他沒少打著晶晶的幌子找她要錢,美其名曰是撫養(yǎng)費(fèi)。楊凡雁自知無權(quán)干涉前夫?qū)ЬУ拇呋樾袨?,但她多希望女兒不要走自己的老路,能多讀點(diǎn)書,多學(xué)點(diǎn)本事,未來找一個志同道合、年紀(jì)相當(dāng)?shù)哪腥???啥甑姆硼B(yǎng),如今的晶晶除了年輕漂亮,還有什么籌碼?恐怕晶晶也明白自己的處境,所以才有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感嘆。過年回來相親,也是權(quán)宜之計,萬一碰到好的了呢。凡雁問晶晶:“人在哪兒見?”

晶晶:“男方要上門,我沒同意?!狈惭愕睦斫馐?,或許晶晶嫌她爹家房子破,沒面子,過年,二叔、三姑、四姑家那些個人往來頻繁,撞到了也難為情。于是凡雁自告奮勇地說:“不行就到我那,那房子以后也是你的,看看自己的房子總可以吧?!本Ь睦锔袆?,雖也推托不止,但一時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便問:“那你呢?!狈惭悖骸拔遗隳闳ァ!本ЬВ骸澳遣恍校挠邢嘤H帶媽的。”凡雁:“你就說,我是你堂姐?!?/p>

晶晶望著凡雁,扁了扁嘴角,沒憋住,笑了,說是堂姐,沒準(zhǔn)真沒人識破。晶晶給媒人發(fā)微信,把見面地址改了。

到了家,凡雁幫晶晶簡單補(bǔ)了妝,其實(shí)這個年紀(jì),膠原蛋白就是最好的化妝品。晶晶一張鵝蛋臉,下頜已初現(xiàn)柔和的棱角,眼角、唇角處平滑帶笑,一層薄薄的絨毛殘留未退,眼影、口紅稍作點(diǎn)綴,鏡中女兒也確有幾分大人模樣了。凡雁忽然覺得女兒要能在縣城找一個老實(shí)男孩也不錯,既然不能在事業(yè)上尋找到好的機(jī)會,那么成家過日子,也算是女子的一件正事。倘若都像自己這般不認(rèn)命地折騰漂泊,真把年歲耽誤進(jìn)去,世人能像容忍男人那樣對待女子嗎?

下午,媒人領(lǐng)著男方上門了。男方個子不高,胖頭大臉,眼睛小,鼻子卻微微有點(diǎn)塌,他手里拿個手包,看到晶晶,尷尬的笑容立刻就浮現(xiàn)出來了。

晶晶介紹:“這是我堂姐?!狈惭阄⑽Ⅻc(diǎn)頭致意。媒人拉住凡雁的胳膊,臉對著兩個年輕人:“那你們聊聊。”說罷,凡雁就被她拽到里屋去。楊凡雁第一次經(jīng)歷老家的相親,不懂規(guī)矩。媒人把門輕輕闔上,留個縫兒,伸出食指豎著在嘴唇邊比了一下,示意不要出聲。凡雁點(diǎn)頭說明白。臥室離客廳不遠(yuǎn),能聽清楚外面說話。

客廳里,兩個年輕人之間充斥著拘謹(jǐn)?shù)陌察o,晶晶率先打破了沉默,聲音客氣卻沒什么好奇地問:“你屬什么的?”男方笑著,像是掩飾緊張,聲音卻也洪亮:“屬雞的。”話音剛落,晶晶干脆利落地說:“那我倆不合適,我屬狗的,雞犬不寧?!?/p>

凡雁聽到衣料在沙發(fā)上摩擦的聲音,猜想應(yīng)該是男孩為了緩解尷尬而調(diào)整了坐姿。短暫的沉默后,男孩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在縣郵政局工作,你呢?”

“我在蘇州,廠里頭。”

“可打算回來?”

“還在考慮。你家里可有兄弟姐妹?”

“弟兄倆,還有個妹妹?!?/p>

又是一段安靜,本應(yīng)回到晶晶的話頭戛然而止。撐了大約十秒鐘后,晶晶像是終于耗盡了耐心,說:“那今天先這樣吧。”

“加個微信吧。”

“不加了,不合適?!?/p>

男方的聲音略微提高,語速中透露著著急和懇求:“加一個吧,不講話也行……”

凡雁隔著門就聽到晶晶不耐煩的嘆氣聲,怕女兒再說出不近情面的話來,場面難看,連忙拉著媒人出來了。

人走了,晶晶給出理由,說自己是獨(dú)生子女,不想找家里有弟兄的。凡雁當(dāng)然明白這是借口,晶晶八成是沒看上那張胖臉。凡雁問她還有相親局嗎,晶晶說:“天天都有,滿得比上班還忙?!?大城市婚戀是男方市場,剩下的女生多,還都條件不錯。到了縣城、鄉(xiāng)下,那局面就要對調(diào),是徹底的女方市場,誰家有女兒,到適婚年齡,媒人真能踏破門檻。若前夫一意想盡早打發(fā)掉女兒,那晶晶所說就并無夸張。

凡雁想到深圳的年輕女孩,若是晶晶這個年紀(jì),大多還被父母捧在手心讀書、貪玩,而自己女兒現(xiàn)在就要每日面對形形色色的相親局,像一件商品,被不知多少外人在背后打量、計算婚后的價值。凡雁只覺得胸口堵,喉嚨上下滾動,說不出一句話,扯著嘴角笑得發(fā)苦。憋了半天,終于給了晶晶兩點(diǎn)囑咐:第一,選個正派的;第二,結(jié)婚之前不要懷孕。

凡雁家旁邊的二層宅院,是凡雁大伯家,過小年這天,凡雁的堂妹凡梅回來了。凡梅是家里的老大,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三妹凡蘭在深圳,跟凡雁走得近,兩年前嫁給了一個山東男人。

凡梅沒結(jié)婚,但卻有個兒子。她跟了個福建男人,但那人有老婆、有女兒,男人的家里、老婆、女兒當(dāng)年狠狠找凡梅吵過、鬧過,但等到凡梅十月懷胎生了個兒子,一切便都風(fēng)平浪靜了,從此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過年這樣的日子,男人屬于原配,屬于家庭,凡梅年年一早就帶著兒子回到老家,美其名曰“回家度假”。凡梅一回來就找凡雁,嚷嚷著張羅麻將,小芳一聽說有麻將打,也從樓上下來。凡梅一眼就看到了小芳的肚子。

麻將桌上,凡梅建議小芳,孩子干脆自己養(yǎng)。凡雁說:“怎么養(yǎng),都不做事,就我哥一人累,這已經(jīng)養(yǎng)三個了,馬上還都要讀書?!狈裁凡蛔髀暳?,頭也低了下來,像是被凡雁說中了她的痛楚。又摸了兩輪牌后,凡梅縮頭縮腦地說:“我今年還流掉一個?!?/p>

牌桌上的儲荷聽到了,手一抖,牌都差點(diǎn)打錯,坐在下家的鄰居也蒙了,一時忘了出張子。不等凡雁細(xì)問,凡梅就抱怨開:“一年不如一年。”

十年河?xùn)|轉(zhuǎn)河西,凡梅跟福建男人剛好的時候,男人手里有兩個加油站,連著包工程,干什么賺什么。他給凡梅開了茶葉店,還要幫她買房子。誰知幾年一過,走了背運(yùn),男人被朋友坑了,加油站沒了,干工程又結(jié)不下款,年前打官司輸?shù)脩K,法院判賠。貧賤夫妻百事哀,何況凡梅和他還不能算夫妻。半年來,男人再沒給過凡梅錢,凡梅全靠積蓄過日子,她也想著自己找點(diǎn)事兒,結(jié)果朋友圈賣莆田鞋還虧了貨錢,茶葉店生意不好,凈搭房租,也收了。凡梅和男人的關(guān)系越來越淡,年前,他竟然連著一個禮拜沒到凡梅那兒。凡梅生氣了一陣想通了,色衰愛弛本是常事,更何況她這個沒名沒分的“假貨”,碰上這樣的時局,要男人念舊情是不大可能了。但兒子是如假包換的“真貨”,是她現(xiàn)在唯一的籌碼。她趕在年前連夜帶兒子回鄉(xiāng),打定主意,若非對方三請四邀給實(shí)惠,是不打算再去福建了。

凡雁追問:“回來,然后呢。他要真不管了呢?”

凡梅咬著牙,甩出一張“東風(fēng)”牌:“不管就不管?!?/p>

凡梅能有這份底氣,是因?yàn)楦=沁厴O其看重男孩,因此她樂觀地認(rèn)為小芳只要生了兒子,祁家一定不會坐視不理。直到聽凡雁講了來龍去脈以及祁家的態(tài)度后,凡梅才意識到,雖然同為女人,同是相似的問題,但以孩子作為籌碼的橋段,卻不是通用的。牌過三巡,凡梅提了個人,跟觀音菩薩保舉二郎神似的,推薦讓此人當(dāng)中間人,再去祁家說和試試。

村支書苗敏智,是個妥當(dāng)人,可凡雁一聽,眼角便垂了下來,滿臉為難的神色。她曾經(jīng)和苗敏智處過對象,但當(dāng)初已經(jīng)離婚的凡雁堅持要走出去,離開村子,便單方面和苗敏智提出了分手??赡苁鞘芮胺虻挠绊?,凡雁自認(rèn)看透了小村里的男人,或許是安分的,也或許是有點(diǎn)能耐的,但那點(diǎn)見識就像裝在竹籃里的水,再好的陽光照上去,只能倒映成稀碎。日子過到頂天的追求,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后來每次回家,凡雁多少都避著老苗,聽說他娶了個悍妻,生了倆兒子,如今又接了他爸的班當(dāng)了支書,整日忙得緊。

眼下,因?yàn)樾》歼@事,凡雁心里過了幾遍,決定還是走一趟,去請人。

凡雁得知苗敏智近一個月在縣上為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事情奔走,頗為勞累,為了盡量滿足村民的要求,竟許久沒有回村里的家。本著不想給人添麻煩的心理,凡雁便約苗敏智在縣城牛排館一起吃晚飯。天擦黑時,老苗到了。還好,沒什么變化,肚子不大,頭發(fā)依舊茂密。老苗也不見外,笑呵呵地剛坐下就問凡雁有什么事。楊凡雁本準(zhǔn)備好一大籮筐的客氣話,這下省了,試探著斷斷續(xù)續(xù)把小芳的事情說了。老苗聽后,大手一揮:“這都不是事?!?/p>

凡雁見狀,終于舒展了眉頭,抿了抿嘴,又把祁家不愿意結(jié)婚也不愿意要孩子的情況說了。老苗抬著下巴評判道:“這管不住自己的,就得負(fù)責(zé)!”并當(dāng)下保證會去說和。凡雁感到臉龐微微發(fā)燙,心想找對人了。

正事說完,開始敘舊。老苗咂巴著嘴,邊吃邊問:“在深圳買房了嗎?”說罷抬眼看了凡雁一下,眼中幾分探尋,卻沒什么真切的關(guān)心。

楊凡雁忽然意識到,坐在自己面前的,就是千千萬萬的老家人一員,話題必是房子、票子、老婆、孩子??啥嗌倌旮髯蕴煅?,又能指望別人問什么呢?他問,她就答:“沒有??h里有一套,將來回來養(yǎng)老?!崩厦纾骸盎貋戆?,別老在外面漂著,家鄉(xiāng)建設(shè)需要你?!?/p>

話聽著有點(diǎn)官腔了。

老苗:“還一個人嗎?”凡雁一愣,非常想說自己男友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做金融,才貌雙全。但隨即,凡雁撒謊回道:“一個人?!?/p>

老苗嘆了口氣,好像在為她紅顏薄命惋惜。接著開始說自己在縣里買的房子,巨細(xì)無遺,包括地段、面積、購房過程、未來打算等等。凡雁刀叉并用,認(rèn)真研究著眼前牛排的紋路,偶爾隔壁桌發(fā)出杯具相碰的聲音,凡雁也饒有興趣地扭頭看上兩眼。一心不能二用,果然耳朵就能屏蔽掉一些不關(guān)心的聲音。

萬幸,老苗電話響了,是他老婆打來的,照例查崗。苗敏智說跟哥們喝酒呢。

吃完飯,凡雁火速掏出手機(jī)掃了桌角的二維碼,佯裝刷朋友圈的工夫,付了錢,兩個人便各奔東西。

過了小年,村里開始有點(diǎn)熱乎氣了,打麻將再不缺人了。但老苗卻沒帶來好消息,只說去做了工作,但祁家硬得跟茅坑里的石頭似的,死活不松口,依舊是人不娶,孩兒不要。小芳?xì)獾靡惶鎏K、馬扎,又想“蹦”掉孩子。凡雁看著哥哥凡虎的臉色,深深吸了口氣,說:“不著急,趁著年下,我們再找人做做工作,但也要做最壞的打算?!狈不⒈持郑瑖@氣道:“現(xiàn)在就可以打算了。”

凡雁說不出送人二字。

堂屋里,小芳在打麻將,凡雁冷眼看過去,楊小芳臉上并無愁色,相反,因?yàn)榭飚?dāng)媽媽,又有燈光照著,她氣色竟出奇地好。凡雁一面為小芳悲哀,出了年,就是生離;一面,她又不禁為小芳慶幸,她就是一只瓢,隨著命運(yùn)的洪流,漂到哪兒是哪兒,所幸,她還蒙昧未開,仿佛萬事不往心里去。沒有深切的愛,就不會有徹骨的痛。小芳像是竹林里的那只貓,一不小心有了露水姻緣,該生就生,生完了,繼續(xù)過自己的日子,依舊雀躍。

凡雁與凡梅陪小芳去縣城做產(chǎn)檢,要走時遇到了縣城大伯的女兒月悅。月悅和凡雁寒暄兩句,問起預(yù)產(chǎn)期,月悅鼓掌驚呼:“怎么跟我嫂子一天!”

月悅二嫂正懷著二胎,提前找人偷照了B超,女孩。月悅大哥家已有兩個女孩,不能再生了,二哥也有一個丫頭,本來不打算再要孩子了,但去年起,老人身體愈發(fā)不行,二哥二嫂也是出于孝心,心想要能要個男孩,說不定老人一高興,病就好了。

小芳覺得好笑,在一邊吃著鴨頭,隨口就說:“他要孫子,把我這個給他當(dāng)孫子不就得了?!狈惭阋宦犆济⒖特Q了起來,直說小芳是個愣頭青,揮手與月悅告辭。開車回村里的一路上,凡雁和凡梅對看好幾眼,但車上沒人再聊任何話題。

年三十一到,凡虎一家早早開始準(zhǔn)備年夜飯。過完早,凡梅一行人來了,親戚家走一圈,鄰居也要走。到祁家旁邊的李家,大屋里就住著一對老夫婦,一行人去拜了年,給了小紅包,出來門要過水渠的橋,迎頭卻碰到祁老娘帶著兩個兒子往家去,雙方都站住了。凡雁回頭看,楊家?guī)讉€人眼里像能飛出刀子,光是站著不說話,也有了幾分要打架的氣勢。

凡雁扯著一邊嘴角,擠出笑容打招呼:“嫂子,過年好?!闭驹谄畲竽锷砗蟮钠钚グ褐?,像在遠(yuǎn)眺什么有趣的景象似的,一眼也沒往楊家人身上瞅。凡梅挑著眉頭,眼睛氣成倒三角,一等兩隊人馬錯開,高聲罵道:“那祁王八都開始相親了!”

這邊孩子還沒出世,那邊就開始張羅下一攤子,看來是再無轉(zhuǎn)圜的余地。凡雁和凡虎對望一眼,默不作聲,心知“最壞的打算”恐怕是要來了。

年初二,凡蘭和丈夫小魯從山東回來了,凡蘭和小魯在深圳混得不錯,一到家,親戚鄰居們都來巴結(jié),家里又熱鬧了。凡蘭結(jié)婚幾年沒孩子,對外一直說不想要,但凡雁知道,凡蘭和小魯都有點(diǎn)問題。凡蘭去做過試管,沒成功,按照老家習(xí)俗,抱一個過去養(yǎng),說不定自己的孩子就跟著來了。凡蘭跟小魯商量,不如就抱了小芳的孩子。小魯堅決不同意,說就算他同意,老家父母也決不會答應(yīng)。

當(dāng)晚喝了酒,小魯嚷嚷著要做家具生意,小芳聽了,頗有興趣,一直拉著小魯問東問西,躍躍欲試。凡蘭勸她:“這兩年,你別想,專心把孩子帶好。”小芳不含糊:“馬上不就上小學(xué)了嗎?!狈蔡m:“小的呢?”小芳不吱聲了。既然是要送走的,還提小的作甚。

和祁家的事老苗沒能說成,但卻帶來了另一個消息:鎮(zhèn)上姚多海家的小姚,看上了小芳。姚家的意思是,肚子里這個可以帶過去,大女兒丹丹就別帶了。小姚在鎮(zhèn)上有房,平時干點(diǎn)小工程。

懷著孕的小芳還被人看上了,這在村里是個大新聞。事實(shí)上不光村里人驚詫,凡虎、儲荷也覺得意外,心想可以試試看。

凡雁問:“小芳呢,愿意嗎?”

楊凡雁怕小芳覺得尷尬,肚子里還懷著孩子,就又開始相親。雖然祁家小偉已經(jīng)這么做了,相親都相到縣城里,但小芳畢竟是女人,說不定會有些阻力。儲荷同意上樓問問小芳的意見。兩分鐘不到,儲荷下樓,說小芳沒意見。

到了晚上吃飯,凡雁留意著小芳的神色,小芳明顯少了些活力,眼睛呆呆的,臉上沒有一點(diǎn)笑容。但飯后麻將還在打,小芳打到九點(diǎn),顯出滿臉愁容,頭一次第一個撤下戰(zhàn)場,上樓了。凡雁洗了臉,換了衣服,貓到小芳房里。

凡雁和和氣氣地說:“這事兒是人家上趕著,主動權(quán)在你,你要覺得能看看,就安排,要覺得不能,就到此為止?!毙》佳瞿樞φf:“能看呀?!?/p>

臥室的頂燈照著,凡雁又看不出侄女的愁容了,也許適才是打麻將累的。

楊小芳的確有年輕漂亮女孩身上常有的任性,她跟小偉談,家里不同意,她照談。但現(xiàn)在相親,她也并不抵觸。一個鄉(xiāng)下女孩,說年輕也不年輕了,還拖著兩個孩子,能找一條船上去,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那就是萬幸。凡雁不愿從這個角度想,好像答應(yīng)相親的小芳倒顯得是懂事了一樣,懂得退一步海闊天空,懂得認(rèn)命。

凡梅在適婚年紀(jì)也被介紹過,對方是同村男人。凡梅沒看上,她寧愿給開加油站的男人做外,生孩子,也不跟著他在村里過窩窩囊囊的日子。用凡梅的話來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這些光棍兒,你給他頭母豬他都要?!?/p>

小芳的事情懸而未決,凡雁不急著返程,便想著再見見晶晶,估計過不了幾天女兒就要回蘇州了。她發(fā)微信給女兒,晶晶說在醫(yī)院,回頭聯(lián)系。

月悅曾單獨(dú)告訴過凡雁,晶晶爸爸再婚了,就這幾天,還生了個兒子。凡雁嚇了一跳。這事兒晶晶一點(diǎn)風(fēng)聲也沒露給她。凡雁和前夫早是陌生人,他好他壞,她都不感興趣,她只是心疼晶晶,志強(qiáng)有了兒子,那女兒就更不被當(dāng)回事兒了。晶晶徹底沒有家了。

外頭有人放煙花,沖天炮,一轟一下。年快過完了,凡雁不敢相信,自己竟已近不惑。這些年來回折騰,好像也沒活出什么內(nèi)容,整個人也跟通貨膨脹后的錢一樣,不斷貶值。女兒來電話,凡雁連忙接了,晶晶哭得撕心裂肺。

晶晶的奶奶走了。

晶晶的奶奶是因?yàn)樾∧X上的瘤走的。據(jù)晶晶說,叔、伯、姑幾個也都愿意湊錢,是老奶奶一定不干。之前凡雁不理解,現(xiàn)在懂了,前婆婆估計還是想走得利索點(diǎn)。開顱,能不能好兩說,恢復(fù)期又要錢又要人,她不想給孩子們添麻煩,也對這些子女沒信心。如此想來,凡雁竟有點(diǎn)佩服老人,能干干脆脆走,也是種福分。退一萬步講,恐怕也是被兒子又生了個孫子嚇的。孫女好不容易帶大了,又來個孫子,無盡的苦刑。

凡雁把女兒接回縣城家里已經(jīng)夜里兩點(diǎn)了。老人剛走,子女們忙著辦喪,沒人注意晶晶。凡雁怕晶晶難過,洗了澡,母女倆躺在床上說話。凡雁提到讓晶晶跟自己去深圳,晶晶一口否決。晶晶說:“我就在蘇州?!?/p>

凡雁深呼吸:“有什么難處,就跟我說?!?/p>

晶晶也不客氣:“能不能給我十萬塊錢。”

凡雁愣了一下:“干什么用?”

晶晶:“不想在工廠干了,想弄個美甲店?!边@倒是正經(jīng)營生,縣城出去的女孩,沒學(xué)歷的,好多做這個。

看凡雁陷入思考,晶晶連忙又說:“就當(dāng)是嫁妝,以后結(jié)婚,我不找你要錢?!?/p>

房間黑著燈,凡雁扭頭去看女兒,卻什么表情也看不到。窗外的光線斷斷續(xù)續(xù)照亮著床鋪,但晶晶沉在黑夜里卻像是隱身了一般。凡雁拿起手機(jī),當(dāng)場轉(zhuǎn)了款。轉(zhuǎn)賬成功的一瞬間,凡雁有種兩清的感覺,清得很徹底,把自己的過往、晶晶的未來都清在了這十萬塊里。

天亮,晶晶走了,凡雁剛開車回到村里,老苗打電話來,問白天能不能見。凡虎說讓等兩天,他要去旁邊縣城的遠(yuǎn)房大姐那走親戚。于是車子又啟動了,凡虎、凡雁、凡梅一行人沿著河岸向上游開。

凡雁已經(jīng)猜到老哥的用意。小芳要生產(chǎn),最壞的打算是把孩子送出去,凡虎突然去大姐那,估計是探探路,但凡虎沒正式提,凡雁就不問。凡梅一路引逗凡虎多說說家史,一說話就長了。楊家原是山民,住在大山里,多少年從不外出,到了凡虎爺爺這輩,才帶著幾個弟兄走出大山。凡虎他奶是沈陽人,原本是個國民黨將領(lǐng)的女兒,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蔣介石敗走后他們家沒跟過去,大小姐流落到此,認(rèn)識了凡虎的爺爺,結(jié)為夫婦,從此開枝散葉,成了一戶人家。這事兒,凡雁聽老哥說過多次,每到奶奶的身世,凡虎都要補(bǔ)充一句:“我奶奶的兩個親弟,一個去了臺灣,還有一個參加了抗美援朝。去臺灣的就不知道了,抗美援朝的好像也沒回來,就死在戰(zhàn)場了?!?/p>

楊家的傳奇到此打住,后面好像就沒什么值得說的故事。唯一能講的,無外乎凡梅那死了的爸,是村里第一個萬元戶,八十年代第一個買電視機(jī)、摩托車的,村里人都巴結(jié)。但后來因?yàn)榉N蘑菇虧了本、欠了債,多少年都在福建打工、躲債,末了是為了做木材生意東奔西跑,腦溢血死的。一提到老爸的“出師未捷”,凡梅就要嘆息錯愕:“我們這家,咋就沒再出個人?!?/p>

遠(yuǎn)房大姐早早在村道上迎著,出嫁這么多年,娘家第一次來這么些個人,大姐高興得嘴就沒合攏過。她兩個兒子都在福建打工,女兒嫁到市里,如今她老兩口在鄉(xiāng)下住,喂雞、養(yǎng)羊,日子還算清閑自在。午飯當(dāng)然是極盡豐盛,吃完了,大姐帶幾個人去山里轉(zhuǎn)轉(zhuǎn),說那有個溫泉,半開發(fā)狀態(tài)。車開到山隘,得走路了,一片都是柚子樹,成熟了來不及摘的馬家柚落得遍地都是,凡梅撿幾個當(dāng)保齡球玩。天半晴,入了山則微微有霧,跟仙境似的。路邊的村落安靜得不像人間,凡雁上前趕上大姐,問:“這還有人住嗎?”

大姐笑說:“前幾年有個十戶,現(xiàn)在只有一戶了,都搬到山腳下了?!庇肿哌^半個山坳,到地方了。說是溫泉,其實(shí)就是一汪熱水。這兒泉眼少,但水溫還算合適。幾個人脫了鞋泡腳。凡虎則把大姐拉在旁邊說話。凡雁瞧著,估計在說正事了。她裝不知道,也不問,等到下午回到家,凡雁才問凡虎打聽得怎么樣。凡虎愣了一下:“說幫問問?!庇终f:“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比咱們這兒還窮?!?/p>

凡雁反問:“真打算送走了?”不等凡虎回答她又說:“真要送就送個找不著的地方?!狈不⒋笸職猓骸暗綍r候再說,不一定呢?!庇终f:“你要在深圳那邊有路子,也問問?!?/p>

凡雁輕聲答應(yīng)了。她當(dāng)然理解老哥的糾結(jié)。養(yǎng)個孩子,對他來說當(dāng)然是負(fù)擔(dān),但客觀講,如果僅僅是給口飯吃,凡虎也不是不能承擔(dān)。他只是出不了這口氣,不想給祁家養(yǎng)孩子。但如果送到個窮地方,他又免不了為孩子擔(dān)心。凡雁倒能在圈子里問問,可她就怕萬一孩子落到人販子手里,或者到了一處虐待人的人家,那可真就造了孽。晚飯后,老苗又打電話來問時間。凡雁問了凡虎,又讓儲荷問了小芳,確定第二天上午相親。

次日小芳沒睡懶覺,不是不想睡,而是一大早,花燈隊就鬧到家門口,送福送財。龍啊鳳啊的,鑼鼓喧天,孩子們看熱鬧,小芳則站在門廳梳頭。凡雁本想幫小芳打扮打扮,畢竟是相親,太隨意了對人不尊重,但小芳不愿意化妝,凡雁只能幫她找了兩件衣服搭配。黑色絨裙,黑線衣,線衣外再罩一件紫紅色的編織披肩,頭發(fā)攏起來,收束在頭頂,雖然肚子高挺,人依舊顯得精神。

上午九點(diǎn)多,老苗帶著人到了,鄰居們站在屋場聊天,凡虎不在,儲荷張羅著,又是讓老苗和小伙子進(jìn)門,又是喊小芳。小伙子還算巴結(jié),一來就塞糖,見著人就是一把。上年紀(jì)的老人們拿了他的好處,嘴里說這小孩會做人。凡雁陪著小芳出來,她經(jīng)歷過女兒相親,大致知道流程,老苗進(jìn)屋,介紹說這是小姚,這是小芳,然后就跟凡雁退出客廳。光從面相看,凡雁不大瞧得上小姚,可偏偏老苗不曉得收了多少禮,一勁兒吹捧:“小孩不錯,有房有車,知道心疼人,沒怎么談過,人老實(shí)?!?/p>

凡雁:“會不會太老實(shí)了。”老苗:“居家過日子,找個安分守己的就行,再說小芳這樣的,情況特殊?!?/p>

凡雁雖然一萬個不高興,但也不得不承認(rèn)苗敏智說的是事實(shí)。小芳 “帶球進(jìn)門”,若不是男方急得不行,也不會如此“包羅萬象”。小芳的長處她當(dāng)然清楚,還算年輕,還算漂亮,但也行走在懸崖邊上,岌岌可危。不大會兒,姚多海家的出來了。老苗湊上去問怎么樣。小姚就說:“滿意?!庇盅肭螅骸笆?,你多夸夸我,多說說我的優(yōu)點(diǎn)。”

老苗朝凡雁抬了一下下巴,示意她一起進(jìn)去問問。

小芳端坐在沙發(fā)上,眼瞼垂著,一眼教人看不到表情,嗑著瓜子的手卻靈敏,看不出有一絲猶疑。見苗敏智和凡雁進(jìn)來,小芳向沙發(fā)一側(cè)挪了挪,沒等大人開口,就直白地說:“不太合適?!?/p>

凡雁差點(diǎn)笑出來,老苗著急:“年齡也合適,家庭也好,對人也好?!?/p>

小芳:“沒感覺?!?/p>

老苗一口氣好像上不來似的:“感覺慢慢培養(yǎng),居家過日子,還是要找個穩(wěn)當(dāng)?shù)??!庇謫枺骸傲粑⑿帕藛帷!?/p>

凡雁見侄女的態(tài)度表得算明了,攔下了話頭,說道:“再看看,不著急?!崩厦玎止荆骸斑€不著急吶!”

小姚站在屋場樹下等待。直到凡雁和老苗“做工作”出來,愁悶依舊沒從他臉上散去。老苗強(qiáng)行樂觀,對小姚說:“再找找,再給你介紹好的?!毙∫δ樲抢?,眼瞼微微顫抖,兩只手無所適從。凡雁明白他的窘迫,只能微笑不言,以示鼓勵。她忽然覺得小姚簡直就像鎮(zhèn)上菜攤上的一棵剩菜,蔫了,萎了,明知道不會有人問津,但依舊被擺出來,丟人現(xiàn)眼……還不如丟進(jìn)垃圾桶算了,不結(jié)婚又怎么樣。

老苗說再介紹,小姚似乎也有點(diǎn)生氣,但生氣也不那么理直氣壯。他柔弱反抗:“我不想相,非讓我相……”家里人的安排,他是無從反抗的,他被困住了手腳,丟到相親市場上,別人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哪怕把他的臉摁在地上摩擦,他也得受著。

這一役后,小芳的名聲出去了,知道的,都說她不識抬舉,自視太高,不知道的,則把小芳傳說成西施、昭君。還有說小芳是狐仙轉(zhuǎn)世,什么時候都不愁沒人要。凡雁也沒細(xì)問小芳,她看著都不行的人,小芳自然瞧不上。祁小偉雖然渾蛋,但好歹看上去還像個男人,長得也俊,姚多海家的兒子,則一點(diǎn)男人味都沒有了。

正月初七剛過完,月悅給小芳介紹了一個相親對象,是一位領(lǐng)導(dǎo)的司機(jī),也是月悅老公的朋友。

見面約在縣里,名義上說是幾個朋友聚聚。飯店是男方定的,牛排館。凡雁一接到地址就失笑。她最稀罕的是家鄉(xiāng)土菜,想吃紅燒肉、老鵝麥冬湯。她在深圳吃不著的,如今卻是本地人已經(jīng)吃厭的,或許人人都覺得牛排這樣的洋貨才能體現(xiàn)自己對女方的重視吧。

凡雁開車帶凡梅和小芳到縣城,月悅那邊也來三個人,除了男主人公,月悅的男人也陪著,充分顯示對這場活動的重視。男人姓潘,個子不高,膚色較黑,肚子被皮帶勒出一道褶皺。月悅介紹說老潘三十一,但凡雁覺得瞧著怎么著也有四十。小芳步履蹣跚,為了方便她入席,老潘特地定了一樓包間。月悅?cè)氯轮f慢點(diǎn)兒,老潘也過來攙扶,小芳莞爾,大大方方落了座,并不為自己大著肚子羞怯。月悅已經(jīng)跟老潘通了氣,說這一胎不打算自己養(yǎng),如果結(jié)婚,就只帶丹丹一個人過去。老潘也認(rèn)為這樣最好。

凡雁忽然為小芳肚子里的孩子惆悵,等于小芳和老潘的第一頓飯,這孩子也參與了。某種意義上,這牛排孩子也吃了,可這個可憐的孩子卻注定不能參與到他們未來的生活中。

牛排還沒上之前,月悅男人就把老潘狠夸了一頓,說他前途遠(yuǎn)大,弄得老潘自己都不好意思。等眾人手里都握上刀叉,老潘則簡單講述了自己對生活的看法:“我這人簡單,也有過經(jīng)驗(yàn)教訓(xùn),再找,就一個目的,好好過日子。”

凡梅忙打掩護(hù):“芳真是過日子的人。”

一強(qiáng)調(diào)“真”,聽著反倒有點(diǎn)“假”了。小芳不會干農(nóng)活兒,家務(wù)活兒也不算一把好手。碗總是刷不干凈,做飯僅限于做熟。良母做不成,她也不是個合格“準(zhǔn)賢妻”。好在小芳年紀(jì)還小,都可以學(xué)。更何況小芳這回看來也算認(rèn)真,態(tài)度謙虛,老潘說話時,她就認(rèn)真聽,時不時附議,甘當(dāng)小學(xué)生。眼下,這方圓幾十里,未必還有比老潘更好的選擇,只不過,看著小芳乖巧的樣子,凡雁心里又忍不住替侄女遺憾。說白了,老潘也不過是個過早衰老、被生活折磨得倦怠了的人。他想要女人照顧他,甚至自己多生個孩子都不愿意,那小芳肚子里的小孩,更是理所當(dāng)然不在他的生活藍(lán)圖內(nèi)。這樣的生活,穩(wěn)妥又窒息。

吃完飯,凡雁帶小芳回縣城家里休息,她問小芳感覺怎么樣。小芳態(tài)度清冷:“湊合?!狈惭悖骸吧督袦惡稀!毙》迹骸翱梢援?dāng)退路。”凡雁瞧不慣小芳這副囂張口氣,覺得有必要提醒她:“人條件不錯?!毙》计谄诎兀骸爸饕€是……沒感覺?!?/p>

又來了。姚多海家的沒感覺,老潘也沒感覺。

凡雁問道:“對姓祁的有感覺?”小芳想了想,認(rèn)真地說道:“剛開始有,現(xiàn)在沒了?!?/p>

凡雁來氣:“感覺能當(dāng)飯吃?這個年紀(jì),不能只講感覺了,該談的你也談了,現(xiàn)在是要為未來打算,為你自己,也為丹丹?!狈惭銢]好把肚子里的孩子也算進(jìn)去,他注定有個坎坷的未來。小芳沉默了幾秒,望著窗外,若有所思地囁嚅著:“那總得有點(diǎn)……愛情吧……”

凡雁愣了。這詞,她多少年沒聽過了,至少在這方圓幾十里,她沒發(fā)現(xiàn)過它的蹤影?,F(xiàn)如今從侄女楊小芳嘴里說出來,更讓人感覺是天方夜譚。在大城市用顯微鏡都找不到的東西,在這荒郊野嶺顯形了。

次日回村,一切又照舊了,日子在這個山村幾乎是靜止的。這兩年,村里連種莊稼的都少,這兒是山區(qū),本來也沒有幾畝平田,各家各戶不過種夠自己吃的。為了育林,山一封十年,所以屬于凡雁家的半座山也沒啥產(chǎn)出。

正月十五前,凡虎張羅著殺豬,上回儲荷要?dú)⒀?,凡雁阻止了,這回殺豬卻無法避免。這頭大白豬養(yǎng)了兩年,純天然,不吃飼料那種,長到三百斤,幾乎頂天了,再養(yǎng)下去,掉了膘就是虧本。而且小芳生孩子要錢,家里也得吃肉,這豬在劫難逃。一大早,凡虎、他老爹、老娘、儲荷,連帶搭把手的幾個隔壁鄰居把炮仗一放,凡雁站在堂屋里頭看熱鬧,孩子們比過年還來勁。

野豬咬人,但家豬在生死邊緣,不排除也會發(fā)狂。凡虎并三個男人往豬圈去,儲荷和婆婆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刀、一桶開水。凡雁爹去拾掇柴火灶,豆腐和綠豆圓子都擺在灶臺邊。豬殺了,中午就吃燉肉。

豬被抬出來了,背朝下,四腳朝天,一個男人捉住一只腿,豬頭上套了紅袋子。那豬覺察出危險,撕心裂肺狂叫。

豬被擺到寬板凳上,它一邊叫,一邊做最后的掙扎??伤膫€男人摁著,它一點(diǎn)逃跑的可能都沒有。凡虎叫道:“按住了!”三個伙計又加把力,豬肚子翻著,被摁得死死的,儲荷端盆上前,盆里是把長刀,凡虎握緊了刀,往豬脖子上一捅,鮮血噴涌。凡虎下令:“放下!”四個人輕輕一推,豬癱在地上了。凡虎再喝:“沖水!”凡虎媽和儲荷拎了那桶開水上前燙豬毛。

門口點(diǎn)了一串炮仗,噼里啪啦引了不少鄰居圍觀。接下來的工作都是凡虎的了,剃豬毛,用刀刮,這是個體力活兒。片豬,把豬從中間剖開,剖成對等的兩片,用繩子系住后豬蹄,倒掛在木架子上。凡虎一邊施工,一邊贊嘆:“瞧瞧,肉多好??!”分成小塊,有些當(dāng)場下鍋,其余的,有不少鄰居來買,四十元一斤。旁邊的嬸子要了兩大片,四百七十塊。肉沒出鍋之前,祁家的大兒媳也湊過來,對凡虎說:“給我割一點(diǎn)?!狈不⑸らT大:“不賣?!?/p>

凡雁聽出是祁家的聲音,連忙從屋里走出,訕笑著對祁家大兒媳婦:“豬瘦,肉不多。”大兒媳:“我要的也不多?!狈不ⅲ骸罢f了不賣?!?/p>

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凡雁把刀奪過來,割肉下手利落:“這一塊行不行?”

因?yàn)橐粔K肉,祁家大兒媳找到機(jī)會跟凡雁透了口氣:“如果是女孩,楊家想要?!?/p>

這天晚上,打完麻將,凡雁上樓看小芳,小芳多問了些關(guān)于深圳生活的故事,凡雁瞧見她興趣盎然,心里一沉。凡雁:“姑是過來人,知道這里頭的苦。”小芳:“那你干嘛出去?!狈惭悖骸爱?dāng)初也是心高,現(xiàn)在后悔,但又回不來了?!毙》迹骸跋牖貋硪粯幽芑貋?,還是不想?!?/p>

凡雁被嗆得愣住。半晌,才說:“回來,然后呢?有我的立足之地嗎?晶晶在外頭,身邊也沒個人。”

輪到小芳不說話了。凡雁覺得自己聲帶顫抖,忍了又忍,還是開口說道:“在外頭每天忙,也許你會說這是充實(shí)自在,但有什么用呢……那地方跟咱們有關(guān)系嗎?我是摔坑里了,只能趴著,如果能重新選擇,我絕對不會這么為難自己……我們不必那么優(yōu)秀,不必因?yàn)槭桥?,就打心眼里感到自卑,著急去證明自己什么。你的生活,沒那么多人在意,真的不必要求自己有什么與眾不同……”

小芳沉默了一會兒,才拉住凡雁的手:“姑,放心,我平常心過。”

小芳說放心,凡雁反倒不放心了。她感覺楊小芳肯定是背后有了心理建設(shè),才會那么從容。

出了正月十五,旁邊縣的大姐來消息,說找到下家了,男女孩都接受,是一對不孕不育的夫妻,省城人,四十多歲,都正經(jīng)職業(yè),人不錯。

待孕的小芳,自從小姚上門過后,一直被媒人惦記著,隔三岔五,就會有人上門,給小芳送點(diǎn)吃的、喝的,零食堆了一床頭柜。凡雁從小芳嘴里問不出什么想法,只看到小芳來者不拒,卻從不明確表態(tài)。

年味慢慢散去了,打麻將的人都少了,翻來覆去,就是村里的幾個鄰居、老人。凡梅去留未定,整日心情不佳,她男人只來了幾個電話,并未催她回閩,錢也沒給。凡梅喪氣,找凡雁抱怨:“算了,我也不指望他了,干脆放個話,讓老苗也幫我操操心吧?!?/p>

凡雁呆了一下,笑出了聲。三十多歲,進(jìn)入相親市場,凡雁不知在這個小地方還算不算老。只知這個村里七八十個光棍,好女孩早早嫁到城里,或是外出再沒回來過,比起組團(tuán)去緬甸、尼泊爾“買”媳婦,凡梅或許真算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上等貨”。

預(yù)產(chǎn)期超了一個禮拜,楊小芳的肚子還沒動靜。凡梅、月悅都建議先拉去縣城醫(yī)院住著。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月悅嫂子已經(jīng)生了,女孩。

小芳在縣醫(yī)院住著,每日吃喝照舊。有人說她要生男孩,也有說生女孩。月悅找了人,讓縣醫(yī)院婦產(chǎn)科的老護(hù)士長多關(guān)照。護(hù)士長是個有經(jīng)驗(yàn)的,是縣城歷史的活字典,對于婦幼醫(yī)院的歷史,更是知道得細(xì)微。一說起來就喋喋不休:“1993年以后有了B超,挨家挨戶想生男孩,懷了孕就來照,照出是女的基本上都是個流……多少條命呀……”又道:“現(xiàn)在,那么多光棍,這是在還債。縣城還好些,下到村里,哪有女的……”

大姐那邊又給凡虎傳話,說省城那對夫婦想過來,最好一出生就抱走。凡虎覺得還是不要那么著急,就算要送走,也得出了月子,好歹讓孩子吃幾口親娘的奶。另一邊,媒人依舊上門給小芳提親。

只要孩子一落地,小芳和孩子就要坐上兩輛列車,開向不同的人生。唯一的好消息是,晶晶在蘇州找到了個檔口,美甲店正式提上日程。

杏花開的時候,小芳生了個女兒,沒怎么費(fèi)力氣,只耗費(fèi)了幾個鐘頭。

祁家得到消息,祁老娘和小偉連帶大兒媳婦都到醫(yī)院里陪著,看這意思,是想法又有變化。凡虎倒不著急了,旁邊縣城的大姐又來問,凡虎也擋了回去。

孩子落地,祁家把小芳連帶孩兒都接過去坐月子。月悅得知,以為小芳和小偉要復(fù)合,替老潘抱不平。凡雁道:“都不一定呢,他們想要孩子。”月悅沖道:“要孩子接大人干嘛?!狈惭銊瘢骸昂⒆有。x不開媽?!痹聬偛徽f話了。倒是凡梅,冷不丁來一句:“哎呀,老潘一表人才,還怕找不到老婆,實(shí)在不行,我補(bǔ)上?!?/p>

清明前,小芳出了月子,大人孩子都已經(jīng)被送回娘家。孩子生出來,小芳似乎也知道愁了,心情顯然沒有懷孕那會兒好,打麻將的勁兒也沒那么足了。凡梅想創(chuàng)業(yè)卻沒有本兒,整天一張臉也跟個苦瓠子似的。

祁家傳話過來,打算陰歷初三黃道吉日來談兩家孩子的問題,算做個了結(jié)。凡虎、凡雁按族規(guī),也是怕勢單力孤,就把楊氏一族的親戚都通知了一圈,包括凡梅、月悅、好幾個堂哥,以及縣城的叔伯,又委托在溫州打過工、當(dāng)過工頭的堂叔做發(fā)言人,到時候代表凡虎說話。頭天晚上,凡雁比小芳還緊張,家里難為有一天沒打麻將。小芳卻一派鎮(zhèn)定。凡雁問她什么意思,小芳態(tài)度明確:“不想過去。”凡雁又問:“孩兒呢?!毙》迹骸罢劻嗽僬f?!?/p>

凡梅得知,罵道:“沒事,他家要敢使詐,我直接上手!”

談判當(dāng)天,凡虎拆開門板,打掃堂屋,又放了一吊炮仗。日頭爬上山頭,親戚們開始上門了。發(fā)言人先找凡虎摸清這邊的底線,然后一行人在堂屋坐一圈,就等著祁家上門。太陽曬得熱了,春天難得有幾個晴天,等到梅雨季節(jié),山里將有近兩個月看不到太陽。族人們隨便說著閑話,都是陳述句,似乎不帶什么態(tài)度。凡雁端著盤子,挨個送瓜子。等一地瓜子皮的時候,祁家?guī)е甙藗€人上門了。祁老爹、祁老娘自然為首,連帶有祁家大兒子兩口子、祁小偉,還有幾個家門叔伯。進(jìn)了門,祁家人也是一個大伯站出來,代表祁家發(fā)聲。堂屋圍成個圈兒,祁楊兩家發(fā)言人站中間。

楊家先問,單刀直入:“兩個孩子的事,你們打算怎么辦?!?/p>

祁家:“小芳辛苦,我們家的子孫,我們肯定管到底。”

楊家:“孩子管,大人管不管?!?/p>

祁家:“管?!?/p>

楊家:“怎么個管法。”

祁家:“你們想怎么管?!?/p>

楊家:“彩禮五十萬。”

話音一落,祁家那邊議論紛紛,祁家二老更是憤憤。祁家發(fā)言人穩(wěn)住陣腳,嘲弄似的笑笑:“太高了吧。鑲金了鑲銀了?”

楊家:“一個二十萬,兩個四十萬,還有十萬是營養(yǎng)費(fèi),不高。”

祁家:“那要一個呢?!?/p>

楊家哼了一聲:“要大要小?”

祁家果決:“小的。”

楊家:“孩子離不開媽,要就是一雙,要么不要?!?/p>

祁家只好換種思路:“孩子的爸爸是小偉,這個不會變吧?!?/p>

楊家回?fù)簦骸澳憔褪侨シㄔ捍蚬偎?,也不會把剛出生的孩兒判給不會喂奶的貨?!?/p>

祁家:“這就是存心不想讓孩子們好過了?!?/p>

楊家:“出不起價,怎么好過?”

話趕話到這,進(jìn)行不下去了,不是和平,就是開戰(zhàn)。一圈人破成兩圈,分頭商量。凡雁明白,老哥凡虎是下了決心了,小芳不太想嫁,又生的是女兒,給了男方,也是爺爺奶奶帶。小偉平時外出打工,孩子得不到多少父愛,與其白送給男方,或者送到外鄉(xiāng),還不如自己養(yǎng)著,好歹算個人場。堂叔也反復(fù)勸,說現(xiàn)在鄉(xiāng)下人越來越少,族里人丁也不似過去興旺,既然有了,就先養(yǎng)著,終究是自己人,這孩子命大,將來沒準(zhǔn)能成一番事業(yè),小芳還能享到閨女的福呢。凡虎聽了這話,高興之余,又難免苦笑,堂叔說話容易,孩子可是要他養(yǎng)。小芳、丹丹、翠翠、相南,再加上這個新生兒,凡虎連兒女帶外孫女要養(yǎng)五個孩子。

商量好,發(fā)言人重新就位,還是楊家先張口:“說一下,婚不結(jié)了,孩子不給了。就這樣?!?/p>

祁家不示弱:“立個字據(jù),將來不許要錢。”

楊家反擊:“簡單!不給錢不看孩子。”

祁小偉憋不住氣,終于還是跳出來,指著楊小芳:“談戀愛花的錢都給我吐出來!”

眾人一愣,措手不及。凡雁在心里罵了一萬句,這什么男人!終于忍不住站了出來,擲地有聲、不容辯駁:“多少,你給個數(shù),我轉(zhuǎn)給你。”

一場大事終于塵埃落定,待嫁的小芳沒嫁,開始安心喂養(yǎng)孩子。

凡雁臨走前,思前想后下定了決心,找凡虎商量,等小芳的孩子稍微大一點(diǎn),就讓小芳跟她去深圳闖闖,如果凡蘭、小魯?shù)募揖叩昴荛_得起來,就讓小芳去學(xué)做運(yùn)營。

凡梅在院子里唱歌,唱完《瀟灑走一回》,又唱《倆倆相忘》。唱到一句“風(fēng)蕭蕭人渺渺,青春鳥飛去了”,凡雁抬眼望向二十歲的小芳,突然有點(diǎn)鼻酸。

遠(yuǎn)處山巒的剪影跟女人的曲線一般,特別溫柔。山的那邊,還有竇城等著自己,還有無數(shù)個新的日夜等著自己。凡雁趕在眼眶紅了的剎那,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

(責(zé)任編輯:胡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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