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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亞視域下的《日本書紀》史體流變

2022-07-09 13:48:07曾堰杰
古代文明 2022年3期
關鍵詞:國史史書記事

曾堰杰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2.03.014

元正天皇養(yǎng)老四年(720),日本的第一部“國史”《日本書紀》(下文簡稱《書紀》)正式撰成上呈朝廷,是為日本第一部成書的正史?!稌o》的編纂有著濃厚的中國史學影響之痕跡。小島憲之、徐曉風曾經(jīng)對《書紀》中的用典進行了深入考察,指出其中大量采用中國史書中的原文對史料進行潤色。然而,關于最為關鍵的史書體裁,早期研究大多認為《書紀》并未自覺產(chǎn)生史體這一概念,只是單純地摹仿承襲所見的史書。13世紀成書的注釋集《釋日本紀》便秉持這一觀點,認為《書紀》有3大特點:不注撰者之名、撰述者自為注釋、注釋不是解釋史料文字而是征引異說,而這些特點又都是來源于中國典籍。及至戰(zhàn)后,以鐮田純一、小林敏男為代表的學者指出《書紀》的體裁源自于中國正史中的“本紀”,松田信彥則關注到開篇兩卷敘述天地生成、諸神降誕的《神代紀》,以及以天皇為敘述核心的敘事邏輯具有日本的獨特性??梢?,目前學界對《書紀》的體裁雖有不少爭論,但多關注于文體、用典、史料編排等,較少從東亞史學的角度出發(fā),深入挖掘最為根本的史體選擇問題,本文便擬對此展開探討。

日本朝廷于8—10世紀間編撰了6部國史著作,史稱“六國史”。這些史書全數(shù)采用編年系事之體裁,而包括《續(xù)日本紀》(下文簡稱《續(xù)紀》)在內(nèi)的5部國史,會于宗親臣下去世記錄后綴述家世行狀?!娥B(yǎng)老令·喪葬令》“薨奏”條中規(guī)定:“凡百官身亡者,親王及三位以上稱薨;五位以上及皇親稱卒”,故這些家世行狀文字也被習稱為“薨卒傳”?!稗白鋫鳌笔侨毡竟傩奘窌械囊淮筇厣毡緦W界以此認為“六國史”的體例擁有著特殊之處,并為其命名為“國史體”。坂本太郎便曾提出:“書紀的體例既不是紀傳體,也非編年體,而是介于兩者之間的混合體?!边@一推斷也影響了國內(nèi)學界對《書紀》體例的認識,如韓昇便指出:“日本為了在貴族強勢的政治社會中強調(diào)君權至上,有意突出《帝紀》,將臣‘傳’附于天皇‘紀’之中,既模仿了中國史書的體例,又形成自己的特點?!敝形骺翟T鴮ⅰ独m(xù)紀》中的人物薨卒傳具體歸分為如下10個部分:家世、性格、官歷、事跡、年齡、監(jiān)喪使、吊使、贈位官、賻贈物、其他事項。如《續(xù)紀》稱德天皇天平神護二年(766)六月二十八日百濟王敬福薨逝條所附薨傳:

刑部卿從三位百濟王敬福薨。其先者出自百濟國義慈王……放縱不拘,頗好酒色。感神圣武皇帝殊加寵遇,賞賜優(yōu)厚。時有士庶,來告清貧。每假他物,望外與之。由是頻歷外任,家無余財。然性了辨,有政事之量。天平年中,仕至從五位上陸奧守。時圣武皇帝造盧舍那銅像,冶鑄云畢,涂金不足。而陸奧國馳驛貢小田郡所出黃金九百兩,我國家黃金,從此始出焉。圣武皇帝甚以嘉尚,授從三位,遷宮內(nèi)卿,俄加河內(nèi)守。勝寶四年拜常陸守,遷左大弁,頻歷出云、贊岐、伊予等國守。神護初,任刑部卿。薨時年六十九。

百濟王敬福之薨傳可以說極為典型,其中包含了上述薨卒傳要素中的家世、性格、官歷、事跡、年齡五大要素,備盡詳實。據(jù)中西康裕的統(tǒng)計,《續(xù)紀》中共有薨卒記事152條,其中前20卷中的傳記色彩較為淡薄,多以家世敘述為主,而20卷后的傳記要素顯著增多。一直以來,前人對“薨卒傳”的研究集中于《書紀》后的“五國史”,而幾乎未注意到《書紀》薨卒記事中出現(xiàn)的“薨卒傳”之濫觴。相較于后面5部國史,率先成書的《書紀》的人物薨卒記事大部分非常簡略,極容易被人忽視。如持統(tǒng)朝皇太子草壁皇子去世一條,只有“乙未,皇太子草壁皇子尊薨”短短數(shù)語。但這些記事中也有頗為異色的特例,坂本太郎便曾經(jīng)注意到推古天皇三十四年(626)五月二十日條的蘇我馬子薨卒記事出現(xiàn)了類似于薨卒傳的構成狀態(tài)?!稌o》有載:“大臣薨,仍葬于桃原墓。大臣則稻目宿禰之子也,性有武略,亦有弁才。以恭敬三寶,家于飛鳥河之傍。乃庭中開小池,仍興小島于池中,故時人曰島大臣。”

此外,類似的記事尚有天武天皇二年(673)閏六月六日的沙宅昭明薨卒記事:“大錦下百濟沙宅昭明卒。為人聰明叡智,時稱秀才。于是,天皇驚之,降恩以贈外小紫位,重賜本國大佐平位?!敝禅B元年(686)十月三日賜死大津皇子一條后附薨卒記事:“皇子大津,天渟中原瀛真人(天武)天皇第三子也。容止墻岸,音辭俊朗,為天命開別(天智)天皇所愛。及長辨有才學,尤愛文筆,詩賦之興自大津始也。”

可以看出,這些薨卒記事已經(jīng)涉及了前述《續(xù)紀》“薨卒傳”中的家世、性格、事跡、贈位官等要素。在《書紀》前半部分中,已有不少薨卒記事涉及了葬地、事跡等信息。如推古天皇十一年(603)來目皇子去世記事:“來目皇子薨于筑紫,仍驛使以奏上。爰天皇聞之大驚,則召皇太子、蘇我大臣謂之曰:‘征新羅大將軍來目皇子薨之,其臨大事而不遂矣,甚悲乎!’仍殯于周芳娑婆,乃遣土師連豬手令掌殯事,故豬手連之孫曰娑婆連,其是之緣也。后葬于河內(nèi)埴生山岡上。”孝德天皇大化五年(649),左大臣阿倍內(nèi)麻呂去世,同樣有“天皇幸朱雀門,舉哀而慟?;首婺缸?、皇太子等及諸公卿,悉隨哀哭”的事跡描繪。由此能夠推知,在《書紀》成書的階段,修史者便已經(jīng)開始在薨卒記事中加入傳記要素。追根溯源,日本的貴族早已有為自家成員修撰記事的傳統(tǒng)。推古天皇二十八年(620),圣德太子與大臣蘇我馬子共同商議,“錄《天皇記》及《國記》,臣、連、伴造、國造百八十部并公民等本記”。作為確立日本上層統(tǒng)治秩序的產(chǎn)物,臣、連、伴造、國造百八十部并公民等本記的編纂所需材料自然是來源于諸家所提供的記錄材料?!独m(xù)紀》延歷九年(790)七月辛巳條載,東宮學士津連真道上表向桓武天皇請求“改換連姓,蒙賜朝臣”,其上表中曾言及先祖王辰爾侍奉敏達天皇之事跡,“斯并國史家牒,詳載其事矣”。王辰爾事跡備見于《書紀》敏達天皇元年(575)五月丙辰條,而“家牒”自當為王辰爾后裔津氏所傳之家族記事。齋部廣成為自家所撰之《古語拾遺》中亦云:“國史家牒,雖載其由。一二委曲,猶有所遺?!笨梢姡艜r各家貴族撰寫家族記事當已沿襲成習,并成為國史編纂的史料來源。

及至7世紀前后,家族傳記的編寫愈加規(guī)范化?!洞罂椆趥鳌分性岬教熘翘旎拾四辏?69)中臣鐮足去世后,前述的百濟籍官僚沙宅昭明便曾為其撰寫碑文。遺留在《書紀》中的蘇我馬子之薨卒記事,亦當來源于其子蘇我倉麻呂一系的記載。蘇我蝦夷、入鹿一系雖于乙巳之亂中喪生,但倉麻呂一系一直身居要職,直至平安時代。另外,日本也曾有造墓立志之習,《喪葬令》中規(guī)定:“凡墓皆立碑,記具官姓名之墓”,旁注有云:“謂碑者,刻石銘文也”。但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在令文形成之前,日本便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墓志。目前日本現(xiàn)存的古代出土墓志共16件,時間集中于7世紀末至8世紀末,墓志字數(shù)及內(nèi)容雖有詳有略,但足以看出當時的家族記事修撰已是粗有體系。如葬于天智天皇七年(668)的王辰爾之孫船王后所祔銅版墓志:

惟船氏故王后首者,是船氏中租(祖)王智仁首兒那沛故首之子也。生于乎娑陁宮治天下天皇(敏達)之世,奉仕于等由羅宮治天下天皇(推古)之朝。至于阿須迦宮治天下天皇(舒明)之朝,天皇照見,知其才異,仕有功勛,敕賜官位大仁,品為第三。殞亡于阿須迦天皇之末,歲次辛丑十二月三日庚寅,故戊辰年十二月殯葬于松岳山上。共婦安理故能刀自同墓,其大兄刀羅古首之墓并作墓也。即為安保萬代之陵,其牢固永劫之寶地也。

此間已然涉及到家世、官歷、生卒時間、殯葬地等個人傳記的要素。此外,家族記事的修撰也不止用于墓志記述當中,如持統(tǒng)天皇二年(688)十一月,皇太子草壁皇子率領群臣于天武天皇殯宮哭祭,于時“諸臣各舉己先祖等所仕狀,遞進誄焉”,同五年(691)八月,天皇下詔命大三輪、雀部、石上、藤原等18氏族“上進其祖等墓記”。以坂本太郎為代表的學者認為,此處提到的“墓記”是如墓志一般敘述先祖事跡的記錄,是諸氏族傳承的歷史記錄。在《書紀》的80條薨卒記事中,天武朝以前的薨卒記事,除蘇我馬子及圣德太子等極少數(shù)個例,確實只附錄有去世地點及葬地,甚至不著一語??梢酝茢?,這些帶有傳記要素的記事,亦當源自于朝廷所收集的氏族對先祖早期記事的編錄。

值得注意的是,天武朝以后的薨卒記事體例發(fā)生了變化,數(shù)量也急劇增多,整個《書紀》的人臣皇族薨卒記事共80條,天武一朝13年便有42條,占比超過一半,且這些薨卒記事大部分伴隨了天皇的贈官記錄。這一變化的關鍵,應當是源于激烈的政治斗爭。公元672年,天智天皇去世,其子大友皇子即位,但時為天皇之弟的大海人皇子受東國地方豪族擁戴而掀起反旗,攻擊擁立大友皇子的近江朝廷。兩軍經(jīng)過一系列戰(zhàn)斗,近江朝廷方敗北,大友皇子自殺,大海人皇子繼位為天武天皇,這便是日本古代史上著名的“壬申之亂”。天武天皇即位后,一邊為了穩(wěn)固統(tǒng)治而加封從龍之臣,另一邊也意圖借由修史活動來樹立正統(tǒng)性。以修史樹立正統(tǒng)性的做法前已有之,笹川尚紀指出,推古天皇二十八年(620)天皇命圣德太子與蘇我馬子錄《天皇記》之舉措,便是于其父欽明天皇50周年忌之際進行的顯彰活動之一環(huán)。天武天皇既以武力手段翦除大友皇子之勢力,以近江朝廷為逆,便自然需要對現(xiàn)存的相關記述進行有意識地整理,《古事記》序言引天武天皇詔書所言“撰錄帝紀,討核舊辭。削偽定實,欲流后葉”便是這一行動的體現(xiàn)。朝廷為了對壬申之亂中產(chǎn)生的大量“功臣”進行論功行賞,也需要對相關的功臣記錄進行收集,天武至文武朝的薨卒記事中大量出現(xiàn)的“壬申年之功”一語,當即為功臣記事在國史中的反映。除此之外,據(jù)細井浩志的整理,《書紀》的天文記事在齊明朝和天智朝出現(xiàn)了斷檔,其原因當是在壬申之亂中,由近江朝廷所掌管的齊明和天智朝之公文記錄大部散佚??梢韵胍?,當舍人親王著手編纂《書紀》時,前朝記錄的佚失已成為了一個重大問題。故而這一時期的修史工程作為國史之濫觴,需要在一個標準的框架下進行,這個框架便是“令”。

天武天皇十年(681)二月,天皇詔命諸皇子及大臣立草壁皇子為皇太子,“令攝萬機”,并領銜編纂律令,以貫徹官僚制度的運行。值得注意的是,天武天皇下令“記定帝妃及上古諸事”,正是隨后的三月之事。天武天皇未能見到律令修撰完成便辭世,草壁皇子也在持統(tǒng)天皇三年(689)四月猝然離世,在他去世后僅兩個月,朝廷便“班賜諸司令一部二十二卷”,這便是《飛鳥凈御原令》。此次持統(tǒng)天皇未及將“律”完成便匆忙頒布“令”,一大原因便是需要穩(wěn)定草壁早逝后不安定的政局,宣告對天武一朝政策的遵循。這部《飛鳥凈御原令》內(nèi)容雖不存,但能夠判定是對唐令的踏襲。在頒布令文10天前,朝廷下令“賜大唐續(xù)守言、薩弘恪等稻,各有差”。8此二人為百濟向日本輸送的唐人俘虜,后受封為音博士,負責教授中文的音讀。此次賜稻一事,當是對二人參與《飛鳥凈御原令》制定之賞賜。在律令制定的同時,持統(tǒng)朝也在穩(wěn)步推進著史料編纂工作。也正是在當年的六月二日,天皇下令:“以皇子施基、直廣肆佐味朝臣宿那麻呂、羽田朝臣齊、勤廣肆伊余部連馬飼、調(diào)忌寸老人、務大參大伴宿禰手拍與巨勢朝臣多益須等,拜撰善言司”。青木和夫指出,持統(tǒng)天皇設置的撰善言司是仿照南朝宋范泰所著之30卷《古今善言》,為時年僅7歲的輕皇子(文武天皇)收集編纂“善言”、進行教育的專職機構。雖然此機構最終未能編纂成書,但其收集的材料也被使用到《書紀》的編纂當中。2可以看出,此時朝廷的歷史編撰工作與律令制定具有塑造合法性的重要意義,故有著一定的同調(diào)性。

文武天皇即位后的大寶元年(701),《大寶律令》修撰完成?!洞髮毩睢冯m然散佚,但其內(nèi)容基本為后來的《養(yǎng)老令》所沿襲。為了能夠全面把握各家歷史書寫的大概,《職員令》將相關職權交由了式部省,由式部卿對“功臣家傳”進行統(tǒng)轄管理,《令義解》對此注釋道:“謂有功之家,進其家傳,省更撰修”。這一條實際是來源于唐代吏部所轄考功郎中的職權,《通典》中對考功郎中的職權有所記載:“掌考察內(nèi)外百官及功臣家傳、碑、頌、誄、謚等事”。此條應是直接采自唐令中的《三師三公臺省職員令》。應該說,與此前諸次修史不同的是,《書紀》是第一部在律令體系下修成的國史,律令也將史料的收集和史書的編撰過程制度化。如貴族的家族記事體系實際上在律令傳來之前便已有雛形,但功臣家傳制度的形成,標志著朝廷開始以律令為工具,將貴族的記事體系進行收集管理,形成了一套史料來源,這也是“薨卒傳”在《續(xù)記》后得以成立的一大原因。這不僅是朝廷修史的需求,更是統(tǒng)一歷史敘事、提升統(tǒng)治合法性的重要手段。薨卒記事在《書紀》中留下的蛛絲馬跡,正是早期貴族史料納入朝廷所修正史中的一種磨合形式。

那么,這樣一種“薨卒傳”體例的形成,是否是日本自發(fā)形成的史體?前人對這一問題有過不少判斷,坂本太郎認為這種史體兼具編年體與紀傳體的性質(zhì),今西春秋、福井重雅則敏銳地指出這種體例實際上來源于唐代實錄。在此認識基礎上,神野藤昭夫從《令》中關于史書修撰的規(guī)定對此問題進行了闡釋。在律令體制下,掌管“修撰國史”的部門是中務省屬下的圖書寮,《令義解》注云“謂捃摭國事,修緝史書”?!读罴狻分袆t更進一步地對此進行了詳細注記與解釋:

穴云:“國史,謂當司所記是也,《令釋》稱史官所記錄書也,假如實錄之類也。”又《古記》云:“國史,當時之事記書名也,如《春秋》《漢書》之類,實錄事也?!敝煸疲骸靶捱x國史,謂實錄事也。何者,《考課令》云‘詳錄典正,詞理兼舉,為文史之最’故也?!?/p>

“古記”與“朱云”是早期成立的令文之解釋,這兩條中的“實錄”二字還不是史體之稱,而當為“紀實直錄”之意。如揚雄所著《法言·重黎》:“或問《周官》。曰:‘立事?!蹲笫稀贰T唬骸吩?。’‘太史遷’。曰:‘實錄?!钡?,“朱云”所言應當是來自于唐代的史官設置。《唐六典》卷九“史館史官”條載:“史官掌修國史;不虛美,不隱惡,直書其事。凡天地日月之祥,山川封域之分,昭穆繼代之序,禮樂師旅之事,誅賞廢興之政;皆本于起居注以為實錄,然后立編年之體,為褒貶焉。”

《考課令》對“文史之最”的規(guī)定亦是直接來源于唐令。有理由認為,令制下的史官對唐代實錄的編撰應有一定認識,故“穴記”(9世紀明法家穴太內(nèi)人之令文注釋)就明言國史“假如實錄之類也”。池田溫指出,唐代形成的“起居注—實錄—國史”三段修史體系,被日本以一元化“國史”的形式接納?!稌o》先以編年體編寫各帝紀,迨至天武、持統(tǒng)二紀,又習唐代實錄之體例,在臣下薨卒條中加以簡歷文字,最終形成了后面幾部國史中的“薨卒傳”。將這一變化趨勢納入整個東亞的長時段發(fā)展進行考察時,會發(fā)現(xiàn)這一編年體逐漸“實錄化”的發(fā)展趨勢,實際上也是4—7世紀中國史學變革反饋到日本的一個縮影。

對于4—7世紀即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的史學變革,前人已指出其關鍵契機在于經(jīng)學與史學的分途。胡寶國強調(diào),漢代的經(jīng)學在學術上占據(jù)了支配地位,史學在當時只是經(jīng)學的附庸?!稘h書·藝文志》依據(jù)劉向、劉歆父子所著《七略》,將《國語》《世本》《戰(zhàn)國策》《史記》等史書都歸到了“《春秋》家”中,此時的書籍目錄中還不存在“史部”這一概念。到了東漢末,古文經(jīng)學得到發(fā)展,該學派反對此前今文經(jīng)學的微言大義,強調(diào)對事實的考訂和補充,這實際上與史學有著不少相通之處。在古文經(jīng)學的推動下,史學的關注點從考訂古代歷史走到了撰寫當代歷史,并進一步催化了史學的獨立。迨至魏晉,整個儒家思想因為現(xiàn)實危機而被迫后退,這導致原來籠罩在儒家之下的各派思想以及文學獲得了獨立發(fā)展的機會,如建安文學、魏晉玄學,都是這一趨勢下的產(chǎn)物。逯耀東就此提出,在這一大背景之下,魏晉時代文人的個人意識逐漸覺醒,在儒家道德規(guī)范約束下的個人獲得情感個性的解放之后,將以前不足為儒家所道的材料納入了歷史解釋領域,這也導致了史料選擇和引用范圍的擴大。3個人在脫離傳統(tǒng)約束之后,開始對舊有理論進行重新審視和反省,最終從傳統(tǒng)的束縛中解放出來,這才形成了魏晉史學脫離經(jīng)學而獨立的思想基礎。

《書紀》中對魏晉史學成果的吸收和接納,最具代表性的便是第一、二卷,也就是《神代紀》的編纂。這兩卷形成時間相對較早,體例也與其他部分有所區(qū)別,最為顯著的標志便是其中出現(xiàn)的“一書”?!稌o》編纂時,編史團隊便已進行了注釋,附于正文之后,以“一書曰”開篇,故習稱為“一書”?!渡翊o》的“一書”收錄了大量有別于正文的記載,有些只是文字上的出入,但更多的則是全新的故事情節(jié)。關于編撰“一書”的目的,《書紀》欽明天皇二年(約541)三月條“一書”中曾有注言:“帝王本紀,多有古字。撰集之人,屢經(jīng)遷易。后人習讀,以意刊改。傳寫既多,遂致舛雜。前后失次,兄弟參差。今則考核古今,歸其真正。一往難識者,且依一撰,而注詳其異。他皆效此。”太田晶二郎指出,此段文字直接化用了唐初顏師古所注《漢書》之“敘例”,實際上在此起到了“一書”凡例之效用。在《書紀》成書百年后形成的《弘仁私記》序言中指出《書紀》中“異端小說,怪力亂神,為備多聞,莫不該博”,旁注云“一書及或說為異端,反語及諺曰為小說也”。這也是對“一書”編撰的核心目的之闡釋。太田氏據(jù)此認為,“一書”的出現(xiàn)可能是受到了以顏師古為代表的初唐史風之影響。

不過,如果以“一書”為標準觀察《書紀》諸卷注釋,會發(fā)現(xiàn)神代卷與后文有著極為明顯的差異。自《神武天皇紀》以后的注釋多為標注讀音的“此云”以及注明版本差異的考校,但《神代紀》中的“一書”更多是“注詳其異”的史料匯集,這實際上是與南朝宋時裴松之注釋陳壽《三國志》的體例如出一轍。醍醐天皇延喜年間(901—923)負責講讀《書紀》的學官藤原春海便注意到了二者關系:“上古之間,好事之家所著古語之書,稍有其數(shù)也。撰此書(《書紀》)之時,雖不盡采用,而亦不能棄,仍所加載也。是則裴松之《三國志》注例也。”室町時期的貴族學者一條兼良贊同這一觀點,并指出:“此書注文、一書、或曰等,全非注解,止雜記諸說而已。蓋玄古之事非親聞見,十口相授,未知誰是誰非。故并錄之,至其用舍之義,俟后世君子也。”這些觀點實際上都本自于裴氏在《上三國志注表》中所言:“其壽所不載,事宜存錄者,則罔不畢取以補其闕?;蛲f一事而辭有乖雜,或出事本異,疑不能判,并皆抄內(nèi)以備異聞?!笨梢娫诠湃苏J識中,《神代紀》“一書”與裴注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北朝時期《三國志》已經(jīng)向周邊國家輸出?!吨軙じ啕悅鳌份d:“書籍有《五經(jīng)》《三史》《三國志》《晉陽秋》”?!渡窆屎蠹o》中曾出現(xiàn)引用《三國志·魏志》的旁注,而《書紀》行文也多次使用裴注所引史料進行潤色。由此可以認定,《書紀》編纂時已經(jīng)參考了帶有裴注的《三國志》,對其特殊的注釋體例有了一定把握,從而采用了“一書”這樣將各種流傳的“異說”匯編起來的特殊注釋形式。

近年來,榎本福壽試圖解釋《神代紀》采用《三國志》裴注形式撰寫的原因,他指出,《神代紀》以“本傳”為綱,將不同的歷史記述以“一書”的形式系于“本傳”之后,是希望通過營造歷史紀錄的差異性,讓“本傳”作為被官方選定的話語體系流傳下來。榎本氏立足于《書紀》自身的編纂邏輯進行解釋,頗有參考價值。但從史學史的角度看來,更值得關注的是《三國志》裴注本身與其他中古史書注釋的不同。自古以來,有不少學者談及這一點,清人李慈銘曾言:“裴松之注博采異聞,而多所折衷,在諸史書中為最善,注家亦絕少此體。”概而言之,此前及此后的大部分史書注者,實際上大多是“考究訓詁,引證故實”的“小學”之功。如漢末應劭集解《漢書》、裴松之子裴骃所注《史記集解》、顏師古注《漢書》、章懷太子李賢注《后漢書》皆為此類。裴松之所注之內(nèi)容反倒鮮少此類,而是專注于史實的增補和考訂。一直以來,世人對裴注的評價褒貶不一。劉知幾評價其“喜聚異同,不加刊定,恣其擊難,坐長煩蕪”;《四庫提要》雖譏其“嗜奇愛博,頗傷蕪雜”,但承認其“網(wǎng)羅繁富”。而關于裴松之一變此前“箋注名物,訓釋文義”的注釋方法,選擇征引各處史籍進行注釋的原因,與南北朝時期“經(jīng)史之別”這一時代背景密切相關。逯耀東指出,傳統(tǒng)的史書注釋與裴注根本性的區(qū)別在于一為“經(jīng)注”,一為“史注”,并認為裴注的出現(xiàn)“由經(jīng)注的義理闡釋轉(zhuǎn)向歷史事實的探討,是經(jīng)史分途過程中重要轉(zhuǎn)變的關鍵”。胡寶國則關注到裴松之所處的南朝之際,史學在與經(jīng)學逐漸分途的過程中,逐漸擺脫了經(jīng)學的附庸地位,同時出現(xiàn)了重視“事”、重視知識的風氣。裴松之明確提出自己注釋《三國志》的主要目的是“務在周悉”,這種務于翔實的史注之形成,實際上也是對《左傳》“以事注史”傳統(tǒng)的回歸,并側(cè)面體現(xiàn)了這一時期史學由“附于經(jīng)”到“次于經(jīng)”的發(fā)展趨勢。

另外,胡寶國指出此種以多家史書注釋一家之書的特點,是建立在漢末魏晉以來史書數(shù)量激增的基礎之上。魏晉南北朝之大分裂局勢使得政府對史書的修撰失去了有效控制,“博達之士,愍其廢絕,各記聞見,以備遺亡”。正因為有如此多的書目存在,才使得裴松之有了足夠的材料對“失在于略”的《三國志》進行注釋補充。認識到這一點,便容易理解“一書”存在的主客觀條件。在與中國和朝鮮半島的交流當中,《書紀》的編纂者實際上朦朧地認識到了自經(jīng)學中獨立出來的史學之獨特性,如上引《欽明天皇紀》一書所言,“依一撰”與“注詳其異”并行不悖的背后,是編撰者“考核古今,歸其真正”的目的所在?!昂檬轮宜耪Z之書,稍有其數(shù)”這一客觀條件,則成為了《神代紀》眾多一書得以形成的客觀因素。但與裴注不同,《神代紀》注釋只云“一書曰”而不載出典書目,也當是因為不少史料文本散佚,只能以口耳相傳的形式被記錄下來。如乙巳之亂中蘇我蝦夷焚史書、壬申之亂中近江朝廷所存史料遺失等事件,都給《書紀》的編纂帶來了困難。然而與此同時,朝廷利用史書的修撰,以“異”襯“一”,通過《神代紀》構建起了一條完整的神話譜系?!稌o》后半部分的“一書”數(shù)量明顯減少,也從側(cè)面印證了朝廷逐漸壟斷史料記載與史書編纂之過程。

從整個體例上來看,《神代紀》的特殊性不僅在于數(shù)量眾多的“一書”,它與其后的《天皇紀》完全不同。自《神武天皇紀》后,每一卷均是以紀主為核心的“即位前紀+天皇(年號)紀年敘事”的體裁。這與中國正史中的本紀,以及朝廷纂修的實錄基本一致。然則在史書開頭插入兩卷《神代紀》描寫的體例,可以說是迥異于現(xiàn)存的東亞諸國之正史。即便如《史記》第一篇《五帝本紀》敘述上古時帶有半傳說性質(zhì)的統(tǒng)治者,尚且遵循正史本紀之體例,以紀主為核心,敘其家世、行事?!渡翊o》的特點便是不以人(神)為主線,而是敘述自天地開辟到諸神誕生、萬物形成的神話。這種體例可以說是《書紀》的特色所在,細井浩志關注到《古事記》與《書紀》在自創(chuàng)世諸神至上古天皇一統(tǒng)“大八洲”這一段神話敘述中出現(xiàn)的區(qū)別,指出《古事記》的特點是不采異說,單以“天神—天皇”的敘事為主軸。相對而言,《書紀》則廣采異說,將組成律令國家的豪族之傳承納入官方的歷史記載中。由此可見,《書紀》編寫時的日本尚未建立起高度集中的皇權。天皇與貴族聯(lián)合執(zhí)掌權柄的現(xiàn)實局勢,令朝廷在構建統(tǒng)治合法性的同時,還需兼顧構建與諸豪族的共同歷史記憶和傳承,這也是《書紀》編纂有異于中國正史的一大背景所在。

然而,日本朝廷在編纂《書紀》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受到中國成熟的史學影響。將歷史上溯至天地開辟,諸神誕生的體例,便與魏晉南北朝之際的“修通史”之風密切相關。司馬遷作《史記》百三十篇,以《五帝本紀》為首。據(jù)卷末“太史公曰”可知,“《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所以太史公“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唐人司馬貞補《三皇本紀》,于篇首注云:“今闕三皇而以五帝為首者,正以《大戴禮》有《五帝德》篇,又帝系皆敘自黃帝已下,故因以《五帝本紀》為首。其實三皇已還,載籍罕備?!蹦敲?,司馬遷作“十二本紀”,是以“帝系”、帝統(tǒng)為根本,兼因五帝之前之歷史“載籍罕備”,故才以五帝開篇?;厮菡麄€兩漢時期,也鮮少有史家將人類生活的肇始溯源到太古,并對上古史進行不斷增補的跡象。

不過,司馬貞在篇首注中自述增補《三皇本紀》的原因時,寫道“古今君臣宜應上自開辟,下迄當代,以為一家之首尾”,故而“君臣之始,教化之先,既論古史,不合全闕”。他提到在此之前,已有“近代皇甫謐作《帝王代紀》,徐整作《三五歷》”,這些著作“皆論三皇已來事”。西晉皇甫謐的《帝王世紀》與孫吳徐整之《三五歷紀》早已散佚,現(xiàn)僅存輯本。但從現(xiàn)存內(nèi)容來看,主要是述天地初分、三皇治世以來之史事。不僅是此二人,《隋書·經(jīng)籍志》中還著錄有孫吳韋昭撰《洞紀》4卷,“記庖犧已來,至漢建安二十七年”;劉宋吉文甫撰《十五代略》10卷,“起庖犧,至晉”。通史之風不僅流傳于私撰史書中,也影響到了官方的修史行為,如梁武帝蕭衍命吳均撰《通史》,“起三皇,訖齊代”。這一時期的不少史家試圖對上古史進行重新闡釋解讀,由此興起了一股著述起自三皇、下至當代的“通史”之風潮。戶川芳郎指出,魏晉六朝的這一股修撰“通史”的風潮,實際上是與東漢以來的經(jīng)學歷史觀之發(fā)展有著極密切的聯(lián)系。東漢末期,荀悅奉漢獻帝之命,依《左傳》編年體之體例刪略《漢書》,改編為《漢紀》30卷。雖然此書為斷代編年,但實際上開了以帝紀編年的“通史”之先河。西晉時,《竹書紀年》出土,迅速引起了學界的注意。杜預在《春秋經(jīng)傳集解》后序中評價道:“其著書文意,大似《春秋》經(jīng),推此足見古者國史策書之常也?!庇纱藱C會,晉代史家開始注意到編年史體例與經(jīng)書體例的一致性,逐漸形成了“經(jīng)學歷史觀”。戶川氏指出,“經(jīng)學歷史觀”的核心,便是要將歷史的開端納入“帝紀”中來,將古典式宇宙生成論與帝王的統(tǒng)治世紀相結合,借描繪人類的根源狀態(tài),將宇宙與人相結合,并通過緯書的年代觀和歷數(shù)操作形成禮教國家之歷史觀。

從這個角度回過來看《神代紀》,便能夠理解這一特殊體例的出現(xiàn),《神代紀》開頭記載:“古天地未剖,陰陽不分。渾沌如雞子,溟涬而含牙。及其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淹滯而為地。精妙之合摶易,重濁之凝竭難。故天先成而地后定,然后神圣生其中焉?!贝饲皩W界大多數(shù)只關注到了此段文字與《淮南子·天文訓》間的文字引用關系,戶川氏則明確指出,這一段天地生成之文字就是魏晉時期“通史”著作之常例。如《三五歷紀》中言:“未有天地之時,混沌狀如雞子,溟涬始牙,濛鴻始萌,歲在攝提,元氣肇始?!薄兜弁跏兰o》篇首:

天地未分,謂之太易。元氣始萌,謂之太初。氣形之初,謂之太始。形變有質(zhì),謂之太素。太素之前,幽清寂寞。不可為象,惟虛惟無。蓋道之根,自道即建。猶無生有,太素質(zhì)始萌。萌而未兆,謂之龐洪。蓋道之干,即育萬物成體。于是剛?cè)崾挤郑鍧崾嘉?。天成于外而體陽,故圓以動,蓋道之實,質(zhì)形已具,謂之太極。

綜上所示,《書紀》將《神代紀》置于篇首,實際上是效仿了魏晉六朝時期的“通史”,以“上自開辟,下訖當代,以為一家之首尾”之體例編纂而成。當中保留下的眾多“一書”,實際上也能看出受到以裴松之為代表的“以事注史”風潮之影響??梢哉f,《書紀》的編纂留下了深刻的魏晉六朝史學之烙印。

對于魏晉六朝史學的相關研究,可謂已是汗牛充棟。率先關注到這一階段史學新發(fā)展的是周一良,認為史學正是于這時開始獨立于經(jīng)學。胡寶國更進一步指出,東漢以來的今古文經(jīng)學之爭在漢末走向新階段,古文經(jīng)學開始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反過來又進一步推動了今古文的融合。學者逐漸擺脫今文經(jīng)學微言大義的特征,重新認識到《春秋》《左傳》作為“史”的屬性,并開啟了“經(jīng)史分離”的過程。永嘉之亂后,東漢末所奠定的“經(jīng)學歷史觀”為南渡的河洛名士所繼承,成為六朝史學之濫觴。此時之史家“以為《春秋》則古史記之正法,有所著述,多依《春秋》之體”。不僅是體例,包括史書之名亦多以“春(陽)秋”為名,如司馬彪《九州春秋》、孫盛《魏氏春秋》《晉陽秋》、習鑿齒《漢晉春秋》等史書。這實際上是對古文經(jīng)學思想的繼承。在此趨勢推動下,方有“編年之體”在東晉六朝的興盛。周一良指出了魏晉南北朝史學有著編年紀傳“二體并行”的特點,這一特點最早由劉知幾所概括。他在《史通·二體》中對編年體和紀傳體進行了比較,并提出:“班(班固《漢書》)、荀(荀悅《漢紀》)二體,角力爭先,欲廢其一,固亦難矣。后來作者,不出二途。故晉史有王、虞,而副以《干紀》;《宋書》有徐、沈,而分為裴《略》。各有其美,并行于世。”

這一時期,史家對于二體之優(yōu)劣正在進行爭論。如東晉干寶不甚中意司馬遷之紀傳史體,而對《左傳》青睞有加,認為左丘明“能以三十卷之約,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靡有遺也”。他所撰寫的《晉紀》也追隨左史,竭力效仿其行文敘事之方。但干寶并未完全服膺《左傳》而無所變通,他在《晉紀》行文中增設了用以補充說明臣子生平始末的“譜注”這一部分,極大地改進了編年史的體裁結構。略晚于干寶《晉紀》成書的袁宏《后漢紀》,在述及大臣任官、升遷、薨卒等重大事件時,每每在后追敘其生平乃至其后嗣之行跡,此種措置與《晉紀》的“譜注”可謂如出一轍。周一良以為這種寓紀傳于編年的史體可能是當時習用。正是在干、袁二書的基礎上,一個新的史體——“雜取編年、紀傳之法而為之”的實錄終于在梁代形成。

從目前留存的史料記錄來看,當時的日本對中國產(chǎn)生的史體之變革有一定認識。雖然日本并不存在今古文經(jīng)學之爭,但南朝時期正是東亞各國交流頗為頻繁的一段時間。榎本淳一注意到《日本國見在書目錄》中載錄的各種梁代書籍,指出此目錄中的大部分梁代書籍是在遣隋使及遣唐使派出之前,便已流入日本。日本使用吳音對漢籍進行音讀,正是受到南朝文化的浸潤。河內(nèi)春人也指出,7世紀之前的東亞,以梁朝為中心,通過五經(jīng)博士形成了一個“梁—百濟—倭國”的“南朝文化圈”。經(jīng)此學術交流渠道,日本的學者應當有能力閱讀到當時的史書,并初步把握當時漸臻成熟的史學。事實上,延喜年間的《書紀》講習者便曾從這一角度論及了《書紀》的體例選擇:

又問:《后漢書》者,帝紀列傳有異。仍敘帝王事,謂之書紀。敘臣下事,謂之書列傳。而此書者,不別帝紀列傳,只稱《書紀》,如何?

答:師說:此書雖無列傳,兼注帝王君臣事,仍謂之《書紀》。但其體者,習于《梁典》《齊春秋》《唐歷》等紀咸入,猶可謂依《后漢書》所稱也。

此處提到的《梁典》(南陳何之元撰)、《齊春秋》(南梁吳均撰)、《唐歷》(唐柳芳撰)俱收錄于《日本國見在書目錄》中,均為頗具佳評的編年體史書。平安時代的講書者注意到這些史書之“體”為《書紀》所習,“兼注帝王君臣事”。其中《唐歷》編著于代宗朝,遠在《書紀》成書之后。然《梁典》《齊春秋》為南朝史書,極有可能于早期便已傳入日本。在《書紀》后半部,尤其是于律令形成后編撰的天武、持統(tǒng)二紀中廣泛出現(xiàn)的薨卒記事,當是在“編年附傳”體例在向?qū)嶄涍^渡時為日本所接納的體現(xiàn),這種“薨卒記事”一直延續(xù)到了《續(xù)紀》前半部?!度毡竞蠹o》延歷十六年(797)二月十三日條載菅野真道等人《上續(xù)日本紀表》提到:“初起文武天皇元年(697)歲次丁酉,盡寶字元年(757)丁酉,總六十一年,所有曹案卅卷?!边@一部分草案撰成年代較早,成為了《續(xù)紀》前20卷內(nèi)容的底稿。其中的“薨卒記事”記述亦如天武紀與持統(tǒng)紀一般簡略,以家世、官歷敘述為主。然自《孝謙天皇紀》以后,“薨卒記事”的內(nèi)容變得極大豐富,備盡詳實,并且發(fā)展出了人物評價這一極具紀傳體色彩的要素。追究這一變化的最終形成,當與吉備真?zhèn)溆谔炱綄氉帜觊g(757—765)帶回日本的大量漢籍,尤其是唐代實錄的大量引入有關。借此機會,日本朝廷能夠完整地把握實錄的體裁,并以此為藍本進行編著。自“薨卒記事”發(fā)展而來的“薨卒傳”,可以認為是修史團隊充分吸收了中國實錄體要素后的產(chǎn)物,同時也成為了后代4部國史的標準體例。正是借由對唐實錄的消化,“六國史”的史體逐漸固定了下來。

需要指出的是,隨著9—10世紀中日書籍交流的弛緩,日本對中國持續(xù)發(fā)展的史學文化的吸收逐漸停滯,這直接導致了中日史學在平安時代中期出現(xiàn)重大分化。從《日本三代實錄》的編纂也可對此趨勢窺見一斑,由《見在書目錄》中的類目來看,日本所存之唐實錄為一整部“九十卷”,這可能導致了日本未曾形成實錄為“一代帝王之史”的概念,從而出現(xiàn)了《日本三代實錄》這樣將三代君主之史放入一部實錄中的特殊形式。黑羽亮太更進一步指出,從“本紀”到“實錄”的變化,體現(xiàn)了“六國史”從“隨王朝更迭編纂史書”到“不隨王朝更迭編纂史書”這一定位的變化,反映出了“日本”對自己是“沒有王朝更迭的國家”這一自覺認識的深化。從內(nèi)容上來看,《三代實錄》不厭其繁地記載了典禮儀式、災異慶事,并留存了大量詔敕表奏。這本身已經(jīng)凸顯日本修史目的的轉(zhuǎn)向,即從記錄歷史轉(zhuǎn)向記錄“先例”,將史書變?yōu)閳?zhí)政的“說明書”。日本貴族的漢文總體水平在平安時代中期以后逐漸低下,文書整理、公文撰寫等文字處理工作被數(shù)家以漢文為“家業(yè)”的學者所壟斷。統(tǒng)治階層對史書的編撰需求和熱情下降,這導致技術含量較高的史書編撰讓位于低水平的史料匯編。相對的,傳記的撰寫本身則開始從史書編撰中獨立出來,9世紀時出現(xiàn)了漢文傳記撰寫的高潮。在國史停止編撰后,朝廷依舊編撰了《歷運記》這種記錄納言以上公卿個人簡歷的“貴族檔案”。如此一來,傳記本身被作為公卿貴族的“檔案”匯編進史料當中,最終形成了記錄貴族官歷變遷記錄的《公卿補任》,現(xiàn)存于其卷首的《公卿傳序》明言其目的是:“舉門地而顯污隆,陳政跡而載興廢。聊為手集,以備遺忘?!笨梢娺@一時期的日本史學已經(jīng)放棄了中國史學興亡繼絕的道德追求,專注于史料記錄的留存,以之服務于陷于停滯的統(tǒng)治秩序。薨卒傳這一史書記錄體系,也被自平安中期開始,公卿以家族為單位撰寫的日記所繼承。但是,這種“薨卒傳”本身并不是經(jīng)過發(fā)展形成的史體,而只是日記記主充滿個人感情色彩的描寫罷了。

作為東亞文化圈的發(fā)源與核心,古代中國對周邊地區(qū)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僻居海島的日本通過與中國的海上交流,吸收并接納了這一套以漢字為載體并體現(xiàn)在禮儀、書籍、歷史撰寫當中的符號秩序?!稌o》作為日本編寫的第一部“國史”,它的編寫對日本朝廷而言所具有的意義不言而喻。日本朝廷利用《書紀》的修撰,將自古以來口耳相承的傳說神話納入到“歷史”這一框架中,建構起了以天皇為核心的統(tǒng)治階層的共同記憶。另一方面,仿照中國史書以漢文撰寫的《書紀》,其框架與史體自然而然地受到了中國的極大影響。不過,日本所接納的不僅是簡單的幾部史書,而是一個正在發(fā)生巨變的中國史學。魏晉南北朝之際,史學開始自經(jīng)學中獨立出來。南朝學界繼承了古文經(jīng)學思想,開始重視《春秋》與《左傳》作為史書的側(cè)面,推動了編年史體的回潮。在此基礎上,以干寶、袁宏為代表的史家嘗試將“編年”與“紀傳”進行有機結合,創(chuàng)造出“編年附傳”的新型史體,成為了日后“實錄”的濫觴。另一方面,“經(jīng)史分離”的風潮也促成了經(jīng)學歷史觀的形成,晉代以后的史家將古典式宇宙生成論與帝王的統(tǒng)治世紀相結合,借描繪人類的根源狀態(tài),將宇宙與人相結合,從而產(chǎn)生了這一時期撰述“通史”之風?!稌o》的編纂過程正是處在這樣一個大轉(zhuǎn)折的中間期,他的行文和注釋的手法都留下了深刻的魏晉六朝史學烙印,從前半部的“編年通史”到后期的“編年附傳”雛形的出現(xiàn),更是反襯出了一整條中古中國的史學發(fā)展脈絡。

如果將眼光放到整個東亞,正是在魏晉南北朝之際,東亞諸國產(chǎn)生了第一次交流的高峰。朝鮮半島諸國與日本間爭斗不休,交流也極其頻繁。為了爭奪更大的政治利益,他們先后向大陸國家派遣使節(jié),請求朝貢。在這一趨勢的推動下,5—7世紀時,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史學新風逐漸向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傳播,半島地區(qū)的修史事業(yè)也正是在這一時期開始興起。其中百濟最早出現(xiàn)明確的修史記錄,《三國史記》所引《古記》中提到“百濟開國已來,未有以文字記事”,在近肖古王三十年(375)時,“得博士高興,始有《書記》”。其次為新羅,真興王六年(545)秋七月,“伊飡異斯夫奏曰:‘國史者,記君臣之善惡,示褒貶于萬代。不有修撰,后代何觀?’王深然之,命大阿飡居柒夫等,廣集文士,俾之修撰”。高句麗正式修纂國史的時間非常模糊,但基本可明確高句麗的修史工作早已有之,在建國之初“始用文字”時,即有人著手創(chuàng)著史書《留記》100卷。嬰陽王十一年(600),命太學博士李文真刪修古史,編為《新集》5卷。由此可見,“南朝文化圈”的形成,使得中國自經(jīng)學中新興的史學得以向周邊地域擴散,并影響到東亞諸國史書的形成。

概而言之,《書紀》前后史體出現(xiàn)的轉(zhuǎn)折,實際上是“經(jīng)史分離”時期中國史學體裁發(fā)展變化在日本的映射。不過,這種直接輸入的史學始終有些“拿來主義”的色彩。日本的本土史學未曾經(jīng)歷過“經(jīng)史之爭”這樣一個奠定史學地位的發(fā)展階段,而統(tǒng)治階層自身并未產(chǎn)生依靠正史編纂來強調(diào)統(tǒng)治正統(tǒng)性的緊迫需求。由此,“六國史”之后的日本正史難以為繼,被退化到記錄性質(zhì)的“公卿日記”所替代,也就不難理解了。但與后編的“五國史”不同,《書紀》尤其是《神代紀》本身作為天皇統(tǒng)治合法性的理論來源,在平安時代的重要性未曾衰減,朝廷以“日本紀講筵”等形式對其進行研究學習,形成了龐大的注疏系統(tǒng)。迨至中世,神道家與僧人持續(xù)對《書紀》進行注釋,通過解構將其與佛教經(jīng)典相融合,構建起一套“中世日本紀”體系,由此奠定了日本“神國觀”的理論基礎。從這一層意義上來看,以中國的正史為范本,按照官方程序修撰而成的《書紀》被賦予了神道教“經(jīng)典”的地位,這也能從側(cè)面反映出日本本土史學觀念在脫離中國影響后自主發(fā)展的獨特軌跡。

[收稿日期:2022年2月16日]

(責任編輯:孫志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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