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楚君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2.03.011
《薛文清公從政錄》(以下簡稱《從政錄》)是明代重要的官箴書,署名明代著名文臣薛瑄,萬歷四十三年(1615)由嘉興書坊刊印。學(xué)界對薛瑄的研究殊為豐富,既有研究主要集中在其理學(xué)思想、教育思想、文學(xué)成就以及個人生平。劉艷秋、彭忠德和黃詠歡等對《從政錄》所體現(xiàn)的薛瑄為政思想進行過論述,但有關(guān)該書的成書過程尚不清晰?!稄恼洝返膬?nèi)容來自薛瑄的另一本理學(xué)讀書心得之作《讀書錄》,理學(xué)著作《讀書錄》如何演變成官箴書《從政錄》,這一過程還沒有被清晰闡釋。另一方面,明代官箴文化大興,與唐宋元時期比較,官箴文獻數(shù)量驟增,在形式與內(nèi)容上均更為豐富,且有創(chuàng)新。明代后期,商業(yè)出版發(fā)達,官箴書成為書坊、書肆青睞的對象?!稄恼洝酚蓵豢。谑袌隽魍?,這一官箴書的出現(xiàn)是如何受到明代后期官箴書發(fā)展影響的?本文從書籍史的角度展開對《薛文清公從政錄》的研究,考察這一明末重要官箴書的成書過程,展示官箴書的形成與政治事件、市場以及明人對薛瑄的理解等因素的豐富互動關(guān)系。
《讀書錄》《讀書續(xù)錄》是薛瑄理學(xué)思想的代表作。薛瑄提到自己讀書“至心有所開處,隨即錄之,蓋以備不思而還塞也”,“積二十余年,乃成一集,名曰《讀書錄》。”《讀書錄》采用語錄形式,記錄薛瑄閱讀原始儒家經(jīng)典、程朱理學(xué)著作之心得,共11卷,約成書于宣德七年(1432)?!蹲x書續(xù)錄》格式和主題與《讀書錄》相同:“研究天人之奧,闡發(fā)性命之微,著為《讀書續(xù)錄》”,共12卷,約成書于天順三年(1459),是薛瑄晚年讀書所積累的札記與心得。
無論是薛瑄自己的描述,還是從時人的評價來看,《讀書錄》均是讀書札記,是理學(xué)之作。閻禹錫作為薛瑄門人,在薛瑄辭世不久,仿《近思錄》這一理學(xué)入門之作的格式編排《讀書錄》,并明確指出《讀書錄》“皆發(fā)明性理之旨”;門人王盛也認為薛瑄的《讀書錄》“發(fā)揮性理之淵源,辨異端,扶正學(xué),以闡明前圣之道于后世?!泵魅藯铤Q作《薛瑄年譜》,提到薛瑄“日夕精研理學(xué),寤寐圣賢,手錄《性理大全》,潛心玩誦,夜分乃罷……或思有所得,即起燃燈記之;或通宵不寐,味而樂之,有不知手足之舞蹈者。遂積為《讀書錄》”。雒遵評價《讀書》二錄“不尚繁文,惟存實理。發(fā)四書之奧旨,聞六經(jīng)之微辭,體之可以修身,推之可以弘化”。明末黃宗羲也認為,薛瑄“所著《讀書錄》,大概為《太極圖說》《西銘》《正蒙》之義疏”。
在從《讀書錄》這一理學(xué)讀書心得之作到《從政錄》這一官箴書的發(fā)展過程中,嘉靖年間胡纘宗整理刊行《薛文清公從政名言》是殊為關(guān)鍵的一步。嘉靖十四年(1535),胡纘宗在河南布政司右布政使任上刊刻《薛文清公從政名言》(以下簡稱《從政名言》),首次將薛瑄有關(guān)從政的名言從《讀書錄》中單獨輯出、分類、刊行?,F(xiàn)存《從政名言》有隆慶四年(1570)李懇刊刻的《畜德十書》本,崇禎十六年(1643)薛瑄后人薛繼巖等重刻本。后者內(nèi)容更為全面。崇禎十六年本《從政名言》共分3卷,295則。這295則內(nèi)容均輯自《讀書錄》,格式上也沿襲《讀書錄》條例札記的編纂體例,但是條目順序的編排與《讀書錄》有異。
胡纘宗為《從政名言》作序,指出“頃見古今論為政者,若呂氏之《官箴》、胡氏之《緒論》,非不當(dāng)于事理。至敬軒之語,不獨本于王道,而實切于日用,固今時居官者之藥石也”,說明胡纘宗在編輯之時即將《從政名言》與呂本中的《官箴》、胡太初的《晝簾緒論》進行比較,認為《從政名言》是為官者之藥石。換言之,在胡纘宗看來,《從政名言》已是可以與呂氏《官箴》、胡氏《緒論》相提并論的官箴書。而且,《從政名言》更為高明,因為這一官箴,本于王道,“實切于日用?!?/p>
值得指出的是,胡纘宗編輯的《從政名言》作為薛瑄署名的官箴書,與薛瑄在世時撰寫的其他官箴書并無關(guān)聯(lián)。宣德四年(1429),薛瑄在沅州以御史出監(jiān)湖廣銀場時,曾著有《御史箴集解》,推張養(yǎng)浩《御史箴》為“憲臣之藥石也”,贊譽此文言簡、理備、詞直、義切,“內(nèi)自臺署,外及臬司,以至憲臣之家,靡不列之于屏于幾,以比韋弦之戒”,自己初任御史之職,便“恒誦是《箴》,以攻其過”,“求其意反諸身心而自省?!痹谡y(tǒng)六年(1441)任大理寺左少卿之時,薛瑄曾作“《大理寺箴》以自警”。《大理寺箴》采用四言句式的文體,解讀并規(guī)范大理寺之職責(zé),要求大理寺官員保持“警肅”,“勿徇貨利,勿任憎欲。勿偏縱釋,勿好刻酷”,如此當(dāng)使“民服”而“定國”,最終達到“惟刑弼教”的目的?!稄恼浴纷鳛楣袤穑诟袷胶蛢?nèi)容均與上述薛瑄的官箴有別。
此外,正德十六年(1521),胡纘宗編輯刊印《從政名言》之前,任安慶府知府時已經(jīng)刊刻《讀書錄要語》?!蹲x書錄要語》分上、中、下3卷,共278則,內(nèi)容均出自《讀書錄》。胡纘宗明確說,《從政名言》與《讀書錄要語》并行,共同彰顯薛瑄倡導(dǎo)并身體力行的儒家立世宗旨:“內(nèi)圣外王”。胡纘宗指出,“學(xué)非圣,非學(xué)也;政非王,非政也”,并說明“學(xué)不自孔子非圣也,政不自周公非王也”,從而確立了內(nèi)圣、外王的兩個最高標準。在胡纘宗看來,薛瑄的《薛敬軒集》是其學(xué)與政的體現(xiàn),其學(xué)是“由程、朱而孔子者也”,其政是“由司馬而周公者也”,并視薛瑄為“國朝碩儒”、“名臣”,即對薛瑄在儒學(xué)層面的貢獻與為政方面的能力同時予以肯定。為此,胡纘宗刻《讀書錄要語》“以與學(xué)圣者共”,又錄《為政名言》“以與學(xué)王者共”。
《從政名言》彰顯基于“內(nèi)圣”的“外王”,這一中心十分突出。比如其中對圣人之治頗為推崇:“圣人之治天下,仁心仁政,本末具舉?!笔ト艘匀市男腥收浴靶摹睘槠浔?,“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身之本在心。心正,身修,家齊,國治,天下平,王道不過如此?!薄稄恼浴份嬩浘庸倨咭?,亦推“正以處心”為居官首要,強調(diào)為官者自身需先“正心”,其后才是“廉以律己”,以“忠”、“恭”、“信”、“寬”、“敬”事君事長、待人接物、臨民處事。所謂外王,即行王道、實仁政,“為治舍王道,即是霸道之卑陋”,而實行王道、仁政的表現(xiàn)是樹立“民為邦本”的思想意識,“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王道仁政皆自此出”,故要愛民、親民,“視民如傷”,要重民、保民,“做官者,雖愚夫愚婦,皆當(dāng)敬以臨之,不可忽也?!?/p>
嘉靖年間,胡纘宗從薛瑄《讀書錄》分別輯出《讀書錄要語》與《從政名言》以強調(diào)薛瑄“內(nèi)圣外王”的主張與實踐,強調(diào)其為學(xué)與為政兩個方面的成就,這樣的做法并不是孤例。嘉靖末年,谷中虛在浙江任職期間,也曾經(jīng)刊刻《薛文清公要語》。谷中虛《要語》也是輯錄薛瑄《讀書錄》的內(nèi)容,分內(nèi)、外篇。谷中虛在序言中明確提及:“蓋內(nèi)篇所以修己立德,外篇所以應(yīng)事處物”。則可以看到,這一“內(nèi)、外篇”的區(qū)分與胡纘宗以“內(nèi)圣外王”為格局將薛瑄《讀書錄》內(nèi)容分類編輯具有類似性。事實上,谷中虛《薛文清公要語》中的《外篇》確實與胡纘宗《為政名言》在內(nèi)容上頗多重合:外篇306則,其中139則出現(xiàn)在胡纘宗所輯《從政名言》中。
以上胡纘宗、谷中虛等人的努力與這些學(xué)者對薛瑄的推崇,在思想與為政理念上與薛瑄的契合有關(guān)。以“內(nèi)圣”為本的“外王”顯然也是胡纘宗本人的最高政治理念。他在自己的著述中,對以上理念有充分的表達。但《從政名言》這一官箴書的編輯與刊行則主要以薛瑄從祀這一事件為重要歷史背景。
薛瑄去世之后,便有“建請從祀者”。成化元年(1465)十二月,國子監(jiān)助教李伸上疏,認為薛瑄“潛心體道,篤志力行,所著《讀書錄》《河汾集》諸書,足以發(fā)明往圣,垂惠后學(xué)”,建議將薛瑄與元儒劉因一并從祀孔廟。而太常寺少卿兼侍讀學(xué)士劉定之等則明確反對薛瑄從祀。劉定之認為薛瑄“直躬纂古,談道淑徒,進無附麗,退不慕戀,勤學(xué)好問,可謂文矣;歸潔其身,可謂清矣”,即劉定之認為薛瑄得“文清”之美謚足矣,“然論其于道,所得以于朱子諸徒相比,并若黃榦、輔廣之親承微言,金履祥、許謙之推衍諸說,尚未知可伯仲其間否也。”則在劉定之看來,薛瑄在道統(tǒng)以及著述立言方面仍有不足。
從成化到隆慶五年(1571),有關(guān)薛瑄是否應(yīng)該從祀孔廟的討論一直持續(xù)。反對從祀的一方堅持的主要是以上劉定之的觀點和理由。比如弘治年間禮科給事中張九功再次請求薛瑄從祀,禮部援引劉定之的觀點予以拒絕。嘉靖十九年(1540)有關(guān)薛瑄從祀的討論中,贊善兼檢討郭希顏以瑄“無著述功,議不必祀”。
針對反對從祀者的理由,支持薛瑄從祀的官員進行了多方面的努力。首先,支持從祀者極力強調(diào)薛瑄的著述之功。比如嘉靖元年(1522),四川等處承宣布政使司右參政許贊上《崇真儒以隆圣治疏》,專門強調(diào)薛瑄的著述之功。與此同時,薛瑄的支持者也通過刊刻薛瑄的著述以豐富其立言方面的成就。弘治九年(1496)十二月,刑科給事中楊廉上疏,指出“《讀書錄》見者甚少”,懇請“有司取其板本于國子監(jiān),俾陸?zhàn)^諸生皆得摹印觀覽”,并“以印本發(fā)下福建書坊”刊刻,“翻刻市鬻,務(wù)使天下之士皆得見之……則人皆知本朝亦有為此學(xué)者”。許贊指出此舉或有助于薛瑄的從祀,“又安知不有因是書之傳,建白于圣天子,以成先帝崇儒重道之意者哉。”在嘉靖十九年(1540)有關(guān)薛瑄從祀的討論,主張支持從祀的張邦奇在任湖廣提學(xué)使之時,也曾刊刻《讀書錄要語》,發(fā)至府州縣儒學(xué),令諸生各抄一本,并予以考察,“如無此書及不能通其大意者,決罰不恕,有能奮志篤行者,指名開報,以憑優(yōu)獎施行?!标悧拝⑴c《讀書錄》多個版本的刊刻,顯然也與他支持薛瑄從祀有關(guān):“適廷臣議公從祀孔廟未定,予奮然上疏,表明公之理學(xué),請建祀樹坊于邑?!?/p>
從正德后期開始,支持薛瑄從祀的主將李濂、陸深等人對立言這一單一的從祀標準提出了異議,主張將立功納入標準。與立言強調(diào)著述相對應(yīng),立功強調(diào)實踐,其中最主要的顯然是政績。比如李濂指出著述有明道之功,固宜祀,但“實踐有體道之功”,亦宜祀;而“薛公允有體道之實行,惡可以其著述之寡而少之哉”。同樣,
陸深也提出“祭祀之義,本以報功,而孔廟祀典實為傳道”,而圣人之道遠矣,大矣,“今六經(jīng)所載皆圣人之道也,有能以六經(jīng)之道蘊之身心,是曰立德;發(fā)揮六經(jīng)之理,見之政治,是曰立功;講明六經(jīng)之文,形于著述,是曰立言。夫德以建極也,功以撫世也,言以垂訓(xùn)也,凡有一于此,皆應(yīng)法施于民之義,故祭則福焉,類則歆焉,靈則妥焉,神斯享矣,此孔廟祠祀之所緣起,非徒以彌文為也”。即陸深在奏疏中不僅反對以立言為唯一的從祀標準,而且對立功進行了明確的定義,其中“發(fā)揮六經(jīng)之理,見之政治”,強調(diào)的正是為官的政績。
隆慶年間,辛未科進士張元忭、趙用賢等上疏請求薛瑄從祀,采用的正是李濂、陸深等提出的新的從祀標準:張元忭對立言這一標準提出質(zhì)疑,并以薛瑄“歷宦四朝,夷險之操持無間”,是“圣世之真儒”為理由支持薛瑄從祀;趙用賢對薛瑄不畏強權(quán)的為官政績予以肯定,指出薛瑄“抗節(jié)于王振,其操可謂嚴矣;辨冤獲咎,逆師保而不悔;懲奸伸法,雖豪右之罔赦,其志可謂定矣”。對薛瑄在立言之外的立功予以了充分的展示,以支持薛瑄從祀。隆慶五年(1571),禮部題準廷議薛瑄從祀一事。禮部尚書潘晟會同吏部尚書楊博以及六部、都察院等其他官員廷議,并將廷議結(jié)果上奏。奏疏中,潘晟從學(xué)問、行履、著述、大節(jié)等方面對薛瑄予以高度評價,一方面強調(diào)薛瑄在“立言”方面的成就,稱薛瑄所著書“十余萬言,不為不多,誠未可以是而少之”;同時強調(diào)薛瑄為官之功績:“立朝行己之際,不折節(jié)于權(quán)門,不謝恩于私室,不屈法于貴近,不攝志于臨刑”,強調(diào)其立功方面的事實,是李濂、陸深等人所提出的新的從祀標準的落實。
隆慶五年九月,穆宗下詔在孔子廟廷中配祀已故禮部侍郎薛瑄。薛瑄成為明代儒士配祀文廟之第一人。正如許齊雄等提及的,薛瑄從祀禮部題準廷議薛瑄從祀一事。禮部尚書潘晟會同吏部尚書楊博以及六部、都察院等其他官員廷議,并將廷議結(jié)果上奏。奏疏中,潘晟從學(xué)問、行履、著述、大節(jié)等方面對薛瑄予以高度評價,一方面強調(diào)薛瑄在“立言”方面的成就,稱薛瑄所著書“十余萬言,不為不多,誠未可以是而少之”;同時強調(diào)薛瑄為官之功績:“立朝行己之際,不折節(jié)于權(quán)門,不謝恩于私室,不屈法于貴近,不攝志于臨刑”,強調(diào)其立功方面的事實,是李濂、陸深等人所提出的新的從祀標準的落實。
隆慶五年九月,穆宗下詔在孔子廟廷中配祀已故禮部侍郎薛瑄。薛瑄成為明代儒士配祀文廟之第一人。正如許齊雄等提及的,薛瑄從祀的成功有多重原因,其中,薛瑄的推崇者對從祀標準的調(diào)整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
薛瑄從祀的討論與立功標準的提出,構(gòu)成胡纘宗編輯、刊印《從政名言》這一官箴書的社會歷史背景。胡纘宗對薛瑄從祀一事態(tài)度積極而鮮明。在其著作《愿學(xué)編》中,胡纘宗指出“國朝理學(xué)之傳,其唯薛子”,并稱“薛子為必可祀”。胡纘宗對薛瑄著述不豐的指控予以回應(yīng),指出顏回、程顥著述亦不多,但“顏子之學(xué)之粹,程子之學(xué)之純,皆去圣人不遠”,且二人在道統(tǒng)上“得孔門之傳而皆從祀”。與之相比,薛瑄“持敬復(fù)性”的思想亦是“孔門之教”,“以居敬窮理法程子,以復(fù)性師孟子”,《讀書錄》更是“原于性,本于圣,固多名言,且俱從踐履中來”,且“多所發(fā)明,亦著述也”,因此薛瑄也當(dāng)“列之孔廟”。與李濂、陸深的觀點相呼應(yīng),胡纘宗也明確質(zhì)疑以立言作為從祀的唯一標準:“圣人之所以圣,豈專于立言”。
事實上,胡纘宗與陸深、李濂關(guān)系密切,彼此多有詩文唱和。李濂曾為《從政名言》作跋,則李濂不僅了解胡纘宗編輯刊印《從政名言》,而且予以支持。在跋中,李濂指出學(xué)與政是統(tǒng)一的,“體之為學(xué)術(shù),用之為政事”,讀書窮理、須寬見德之后“驗諸身心,體而行之”,并肯定薛瑄作為御史、大理寺卿、內(nèi)閣輔臣的政績,“皆卓有聲望,稱名臣”。換言之,在李濂看來,《從政名言》便是薛瑄“用之為政事”的體現(xiàn),是薛瑄為政的落實。這與陸深“發(fā)揮六經(jīng)之理,見之政治”的立功從祀標準有共通之處,也與胡纘宗在《從政名言》卷首的序言相呼應(yīng)。
同樣,谷中虛編輯《薛文清要語》也與薛瑄從祀存在關(guān)聯(lián)。谷中虛與胡松有密切交往,胡松曾為谷中虛《薛文清要語》作序,且是薛瑄從祀的積極推動者。在序言中,胡松明確回應(yīng)了對薛瑄著述不豐的指控:“又或少其鮮所撰著,此尤淺之乎語先生矣。嗟乎!古圣哲由軒農(nóng)而降至七十二子之徒,彼有撰著”,并對以立言為標準而反對薛瑄從祀的觀點進行駁斥,認為“傳圣人之道者在心,不在言;為百世之師者在風(fēng),不在書”,而薛瑄足以為百世之師,傳圣人之道,不必以“區(qū)區(qū)乎著述之為務(wù)”。
從以上討論來看,嘉靖年間胡纘宗以“內(nèi)圣外王”為格局,刊行《讀書錄要語》與《從政名言》,與薛瑄從祀一事存在密切的關(guān)系,具體而言,是與“立言、立功”這樣的新從祀標準的提出互為呼應(yīng):《讀書錄要語》彰顯的是薛瑄在“立言”方面的成就,而《從政名言》凸顯的則是薛瑄在“立功”方面的成就。也就是說,薛瑄從祀與立功標準的提出,為《薛文清公從政名言》從薛瑄《讀書錄》中脫胎而出提供了特殊的政治背景;而《從政名言》這一官箴書的編纂與刊刻也因從祀而具有了獨特的政治內(nèi)涵。
薛瑄從祀孔廟后,聲名有了進一步的提升,著作在各地都有大規(guī)模的編輯刊刻。比如萬歷二年(1574)、萬歷七年(1579),趙賢分別在楚中、青州刊刻《讀書錄》,侯鶴齡、李淶也在萬歷年間重刊了《讀書錄》。薛瑄后人薛士弘在萬歷三十四年(1606)刊行《薛文清公從政名言》《薛文清公策問》《理學(xué)粹言》等,并于萬歷四十二年(1614)重刊《薛瑄文集》。崔爾進則在萬歷四十三年(1615)重刊《薛瑄全集》。
以此為背景,萬歷四十三年,《薛文清公從政錄》在浙江嘉興刊印。《從政錄》收錄薛瑄有關(guān)從政的言論,共計1卷98則。其中有92則見于胡纘宗《從政名言》。比較來看,《從政錄》與《從政名言》的內(nèi)容雖然都源自《讀書錄》,但是《從政錄》的內(nèi)容可能是直接從《從政名言》選摘而來,而不是直接出自《讀書錄》。比如《從政錄》第96則內(nèi)容如下:“為治舍王道,即是霸道之卑陋,圣賢寧終身不遇,孔、孟不自貶以徇時者,為是故也?!贝藯l記載與《讀書錄》略有差異。嘉靖四年(1525)張珩本《讀書錄》中所載:“為治舍王道,即是伯道之卑陋,圣賢寧終身不遇,孔、孟不自貶以徇時者,為是故也”,嘉靖三十四年(1555)沈維藩本、萬歷七年(1579)王圻本、4萬歷二十四年(1596)李淶本《讀書錄》所載均與嘉靖四年張珩本一致,采用“伯道之卑陋”。而在隆慶四年、崇禎十六年版的《從政名言》中卻是采用“霸道之卑陋”,與《從政錄》96則內(nèi)容相一致。此外,《從政錄》第79、80、81三則分別位于《讀書續(xù)錄》卷四、《讀書續(xù)錄》卷一、《讀書續(xù)錄》卷一,在《讀書錄》中第79則與80、81則相距甚遠,而此三則在《從政名言》中則均位于卷三,且前后相連,順序與《從政錄》一致。清初萬斯同著《明史》,提到《從政錄》時,稱“一名《從政名言》”,甚至將兩者認定為一書。也可以證明兩書在格式和內(nèi)容上的重合度較高。
但是《從政錄》篇幅更為短小,內(nèi)容只及《從政名言》的三分之一。在相關(guān)主題下,《從政錄》在內(nèi)容上也更為精簡。比如談及為臣之道,《從政錄》僅以丙吉、張世安為例表達為臣者需謹慎周密,而《從政名言》強調(diào)謹慎周密的同時,指出為臣者當(dāng)恪盡其守、竭忠盡誠,從多方面展現(xiàn)為臣之道;關(guān)于與吏卒輩的相處,《從政名言》用了兩則語錄來強調(diào)為官者除公事外不可與吏卒輩交流,而《從政錄》則只輯錄了其中一則語錄。
《從政錄》署名薛瑄撰,李日華、沈孚先校,收錄于《寶顏堂秘笈》廣集,又名《陳眉公家藏廣秘笈》。《寶顏堂秘笈》雖然以陳繼儒的名義刊刻,但實際上由沈孚先、沈德先兄弟主持。沈孚先,字白生,萬歷二十六年(1598)進士,官應(yīng)天府教授、北京國子監(jiān)助教、工部主事等職。沈德先,字天生,萬歷三十七年(1609)舉人官上海教諭、國子監(jiān)學(xué)錄、刑部主事等職。沈氏兄弟開設(shè)了書坊尚白齋、亦政堂,以刊刻《寶顏堂秘笈》系列而聞名。
《寶顏堂秘笈》編纂者關(guān)注到了薛瑄從祀一事。萬歷二十八年(1600)重修《嘉興府志》,其中有明確的“又增薛瑄從祀”的記載。府學(xué)生員黃承昊是這一《嘉興府志》的校正人員,同時他也是《寶顏堂秘笈廣集》的編纂者之一。
浙江官員對薛瑄的推崇這一傳統(tǒng)則可能對沈氏兄弟編纂《薛文清公從政錄》有重要影響。蕭世賢在嘉靖二年(1523)至七年(1528)任嘉興府知府,府志稱其“古之良大夫”,入嘉興名宦祠。蕭世賢對薛瑄《讀書錄》頗有研究,在其擢升嘉興府知府之時,曾攜胡纘宗所刻《讀書錄要語》“一冊來秀,以示諸生”,18并在嘉靖三年(1524)重刊《讀書錄要語》。而胡纘宗本人也在嘉靖七年(1528)至十年(1531)間任浙江布政使司左參政。上述谷中虛《薛文清公要語》也于嘉靖四十年(1561)刊刻于浙江,彼時胡松任浙江右布政使,谷中虛任浙江布政司左參政,并在之后任浙江按察使、巡撫等職。谷中虛《薛文清公要語》現(xiàn)存最早的版本是嘉靖四十五年盛賚汝刻本,徐栻曾為此版《薛文清公要語》作序。徐栻于萬歷四年(1576)任浙江巡撫。此外,萬歷三十二年,任浙江右布政使的范淶重刊谷中虛《薛文清公要語》。范淶在序中提到《薛文清先生要語》是巡撫尹應(yīng)元囑其重刊,尹應(yīng)元刊刻此書則是希冀其治下官員以此書觸目警心,進而“嘉惠蒼黎,與古守令相輝映”。以上浙江官員對薛瑄的推崇及對其作品的刊刻,不僅提高了薛瑄在浙江地區(qū)的聲名,也直接推動了其作品在當(dāng)?shù)氐牧鱾?。沈氏與上述官員關(guān)系密切。比如上述蕭世賢辭世后,“其門下士沈銓與陳憲輩,相與匯次為是編,以致師效之勤,刻之嘉興,以傳其詩”,并請陸深作序,完成《梅林詩集》。其中沈銓即沈德先、沈孚先兄弟的曾叔祖父,即沈氏兄弟曾祖父沈鍨之弟。
沈氏兄弟的官員身份可能也使得他們對官箴書有特殊的關(guān)注。在沈氏兄弟主持編纂的《寶顏堂秘笈》中除了《從政錄》以外,還收錄了其他的官箴書,如《寶顏堂秘笈·續(xù)集》中收錄《朱文公政訓(xùn)》《真西山政訓(xùn)》等。沈孚先提出,如能以“林君復(fù)《省心》、敖清《慎言》用自綰攝,以魏鶴山《雜抄》、陸文定《髦余》悟言,批卷隨證,以紫陽、西山兩《政訓(xùn)》出治臨民,以高文忠《伏戎紀事》外馭夷狄,亦庶幾乎讀有用書”。此言或可表明沈氏兄弟編纂刊刻《從政錄》,與其官員的身份,與其對于出治臨民、經(jīng)世致用的態(tài)度是有關(guān)系的。
另一方面,沈氏兄弟作為書坊中人,對于編纂薛瑄署名的官箴書自然也有市場的考量。晚明,官箴書的數(shù)量驟增,且成為書坊和書肆青睞的對象。書坊在官箴書的刊行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以金陵書坊為例,該書坊在萬歷年間便已成為全國最為重要的出版和交易中心之一,作為晚明官員重要讀物的《官常政要》在萬歷十二年(1584)便是由金陵書坊王慎吾刊刻,收入《蔣公政訓(xùn)》《初仕錄》《新官到任儀注》《新官軌范》《居官格言》等官箴書,之后,《官常政要》在崇禎年間亦由金陵書坊多次重刊。可見官箴書在市場之受歡迎。沈氏兄弟對《從政錄》的編輯刊印,應(yīng)該也與官箴書的這一發(fā)展特征有關(guān)?!稄恼洝吩趦?nèi)容上的簡練、便捷也與其商業(yè)性和實用性的特點是相關(guān)聯(lián)的。
《從政錄》刊行以后流傳廣泛。《澹生堂藏書目》《千頃堂書目》《萬卷堂書目》等俱有收錄,同治《蘇州府志》也有《從政錄》一書的記載。從明清文人的記錄來看,《從政錄》影響頗深遠。劉埥以薦舉入仕,于雍正六年(1728)任縣令一職,在其赴職之前,曾向友人索書“且乞真實語,欲以為楷模”,其友人便“取《薛文清公從政錄》,并先君往日之所以教我者各書”給之,劉埥則“常奉此為準繩”。作為官箴書的《從政錄》,對于新入仕途的官員具有相當(dāng)?shù)闹笇?dǎo)作用,時人甚至有“從政新編手親識,刀筆簿書俗吏諳”這樣的說法。
值得注意的是,《從政錄》雖在晚明刊行,但是與同時期的官箴書比較,特色也很明顯。有明一代的官箴書,前后不僅數(shù)量不同,內(nèi)容和特點也有差異。大致,明代早期的官箴書對宋、元官箴書的特點有較多繼承,內(nèi)容多道德勸誡,注重道德修養(yǎng)。嘉靖之后,官箴書在內(nèi)容上更注重為政經(jīng)驗,更多融入公牘、律文等知識,更注重實用性。明代晚期的官箴書,比如《居官水鏡》《實政錄》《大明律例臨民寶鏡》收入了更多公牘、律法知識,更具可操作性?!稄恼洝返膬?nèi)容則仍強調(diào)官員個人的修身正己,對官員在“忠”、“信”、“廉”、“慎”、“誠”等道德修養(yǎng)層面提出期待。晚明官箴書《從政錄》的這一特點與其演變過程是息息相關(guān)的。
《讀書錄》作為薛瑄的代表作,記錄其躬行心得之書。不論是薛瑄本人的描述,還是從其門人以及明代學(xué)者的評價來看,《讀書錄》均是一部理學(xué)之作,是薛瑄在讀書時“心有所開”的讀書札記。薛瑄門人閻禹錫、侯鶴齡等按照《近思錄》體例刊刻《讀書錄》,更為具體地表達了《讀書錄》作為理學(xué)之作的特點。
嘉靖年間,胡纘宗首次以“內(nèi)圣外王”為宗旨,從《讀書錄》中分別輯錄出《讀書錄要語》與《從政名言》。前者強調(diào)薛瑄的為學(xué),既是薛瑄“內(nèi)圣”的體現(xiàn),也為后學(xué)日用修行提供指導(dǎo);后者強調(diào)薛瑄的為政,既是薛瑄“外王”的反映,也為初入仕途的官員提供了從政的指導(dǎo)。胡纘宗明確地將《從政名言》與呂本中的《官箴》、胡太初的《晝簾緒論》相提并論。這一官箴的編輯刊印,以薛瑄從祀孔廟這一歷史事件為重要背景。為了推動薛瑄從祀,薛瑄的推崇者刊刻薛瑄著作,以彰顯其立言之成就;李濂、陸深等人更是強調(diào)了從祀標準中的立功部分,倡言將“六經(jīng)”落實到政治中,強調(diào)政績是從祀的重要標準?!稄恼浴纷鳛殛U述薛瑄政治經(jīng)驗的官箴書,正是與立功這一從祀新標準相呼應(yīng)。換言之,《讀書錄》到《薛文清公從政名言》的編輯與刊刻是以薛瑄從祀的推動為背景的。
萬歷四十三年,《從政錄》在嘉興刊刻。這一坊刻本的官箴書內(nèi)容主要來自《從政名言》,但是與后者比較,更具有精煉簡短、便攜實用等特點。如果說《從政名言》是為薛瑄從祀推波助瀾,以彰顯薛瑄的政績?yōu)槟繕?,具有很強的政治?《從政錄》的刊刻則借助薛瑄從祀這一事實,實現(xiàn)了市場獲利,具有商業(yè)性;同時也為初入仕途的官員提供指導(dǎo),因而具有實用性。
薛瑄在永樂后期進入仕途,經(jīng)洪熙、宣德、正統(tǒng)、景泰、天順諸朝,其本人多有政績,抗節(jié)于王振,為民沉冤昭雪、懲奸伸法。2在宣宗親撰《御制官箴》的背景之下,薛瑄本人對官箴亦多有關(guān)注。但是《從政名言》和《從政錄》與薛瑄本人在官箴方面的作為并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稄恼洝愤@一官箴書,其內(nèi)容雖然出自薛瑄的《讀書錄》,但與《讀書錄》的旨趣大相徑庭。從這個意義上說,《從政錄》并不完全是薛瑄本人的官箴之作,其代表的主要是明人對薛瑄的理解,是特定的政治、社會因素下,被制造出來的薛瑄的官箴書。
[收稿日期:2021年12月1日]
(責(zé)任編輯:李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