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燁
書法是一門很玄妙的藝術(shù),也代表了一種精神。它不僅是寫字技藝,更是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重要載體,點畫之間有著我們中國人的人生態(tài)度、哲學理念甚至是一種信仰?,F(xiàn)今,也許它的實際功能在弱化或是變化,但它始終是維系我們與古老漢語情感的最重要紐帶。如果我們在紙上寫個字都變得艱難無比,我們?nèi)绾文軌蚋兄獣ㄋ鶖y帶的文化體溫?或者說,這么一種古老的、我們賴以與先人進行溝通、神會的藝術(shù),我們又怎能將它徹底交給電腦?
書法家們往往是在充滿激情、亢奮的狀態(tài)下完成其作品,讀者能從墨跡中隱隱地感受到書寫者的某種情緒。這其實正是一種表現(xiàn)主義藝術(shù)的特點。狂草產(chǎn)生于唐代,當時的繪畫基本上屬于工筆重彩的表現(xiàn)形式,范山模水,描眉涂目,都需憑借理性在較長時間里完成。即使如吳道子那種帶有表現(xiàn)主義成分的畫法,也終歸要受到物形的限制。反而書法中出現(xiàn)的狂草,可以比較充分地表現(xiàn)情感或情緒。
草書是一種書寫簡便而又極富藝術(shù)性的書體。廣義上把書體的草率寫法都叫作草書。一般認為草書始于漢初,在漢代隸書基礎上慢慢演變而來,分為章草、今草和狂草。許慎《說文解字》里說“漢興有草書”,其特點是“存字之梗概,損隸之規(guī)矩,縱任奔逸,赴速急就,因草創(chuàng)之意,謂之草書”,這是比較權(quán)威且大眾引用最多的說法。
東漢張芝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草圣”。他的父親是位很有名氣的武將,而張芝卻不入世,堅持以鉆研書法為己任,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真正不以入世而以書法聞名被載入史冊的大家。
他的草書很有影響力,我們常說的“臨池學書,池水盡墨”就源自張芝。王羲之對張芝極為敬佩,說自己臨池還達不到張芝這么刻苦。當然王羲之也很厲害,他應該算是第二代“草圣”了。
王羲之的第七個兒子王獻之,是第三代“草圣”。由于他常被大家定位為“圣二代”,所以我們常說“二王”而忽略了他的“草圣”之名。第四位“草圣”是真正有詩文記載的,像杜甫詩中提到的“飲中八仙”,其中就有“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這里面的“草圣”就是指張旭。
值得一提的是,張旭的書法老師是他母親的兄弟陸彥遠,陸彥遠的父親就是唐代大名鼎鼎的行書、草書大家陸柬之,而陸柬之的舅舅是初唐四大書家的虞世南,虞世南的書法老師是王羲之的第七代孫智永和尚。可見,書法的文化傳承具有一定的家族性。
公認的“草圣”張旭把草書傳給了很多人,史書上有記載的就包括當時兩次向他請教的顏真卿,另外還有向他探討筆法的李白、徐浩等人。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張旭的草書后來被顏真卿傳于懷素。
人們常說草書在中國歷史上有四個半“大家”。其中四位就是張芝、王羲之、王獻之和張旭,最后半位是懷素。我們經(jīng)常以懷素作為節(jié)點,因為在懷素之后,基本上沒有人可以在草書方面與他們五人比肩了。
懷素(737年—799年),字藏真,俗姓錢,長沙(今屬湖南)人。由于懷素是出家之人,因此四個半人中唯有他“半人半佛”。西安碑林也有不少他的經(jīng)典作品。
在我國書法史上,提到草書的作品,這幾位圣人真正流傳下來的墨跡其實很少,但幸運的是“草圣”張旭的作品,西安碑林就有兩方,即《肚痛帖》和《斷千字文》。
張旭的《斷千字文》十分著名,元代《類編長安志》就記錄此帖為張旭于唐乾元二年(759年)二月八日所書,而張旭恰恰就是在這一年去世的。很多介紹書法的著作中也提到這是張旭晚年之作,所以名氣更大。而且經(jīng)過多方考證,碑石還是由宋代西安碑林的締造者之一呂大防專門刻制而成。這是張旭留在人間的極品。由于它已經(jīng)斷裂成六塊,所以又叫《斷千字文》或《斷碑千字文》。
這六塊碑石的內(nèi)容是《千字文》的一部分,每塊碑石高度基本上都在34至35厘米,最高的一塊是第四石,高38厘米。寬度上,第一石55厘米,第二石80厘米,第三石最寬為120厘米,第四石91厘米,第五石39厘米,第六石53厘米。由于當年這些碑石的刻制是為了做拓片,按照紙的寬度來定,所以寬度基本相仿。只是這些碑石因為破損,所以長短不一,原來完整的大概都像第三石一樣,四周是有邊框的。
提到《千字文》,大家可能會想到我國歷史上的童蒙讀物“三百千”?!度纸?jīng)》《百家姓》《千字文》這三個作品當中,《千字文》算得上是這“三百千”中的貴族了。因為與《百家姓》和《三字經(jīng)》不同的是,《千字文》緣起梁武帝蕭衍,他在位47年,極會養(yǎng)生,中晚年不近女色,一日只吃一餐,篤信佛教。功夫不負有心人,他也確實很長壽,享年86歲,是我國古代僅次于乾隆的長壽皇帝。
《斷千字文》,國家一級文物。張旭草書??淌F(xiàn)殘存六塊,共200余字。此貼為張旭于唐乾元二年(759年)所書,宋元豐二年(1080年)呂大防上石。至晚在明代成化初年(1465年)之前,殘石六塊已經(jīng)移存西安碑林。張旭(生卒年不詳),唐代書法家,為人灑脫不羈,才華橫溢;與李白、賀知章相友善,杜甫將他三人列入“飲中八仙”;是一位極有個性的草書大家,有“張顛”的雅稱。
蕭衍所建立的梁朝國富民強,在歷史上有很多建樹。他對教育十分重視,也很推崇王羲之的書法。為了教孩子們練習書法,蕭衍命大臣殷鐵石從王羲之的字當中選出千字來。但是這些字意思不連,彼此也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所以孩子們不是記不住,就是學了東忘了西。有一天,梁武帝突然想到自己朝中有位有“特異功能”的人——周興嗣。周興嗣記憶力超凡并且才思敏捷。于是梁武帝命周興嗣把這一千個字按照押韻的規(guī)律以及語義,四字一句組合在一起。
沒想到周興嗣僅一夜就將《千字文》寫了出來,達到了梁武帝所有要求的同時,還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開始,把中國的天文歷史地理事無巨細地給倒出來了!真是一部了不得的書籍!
《千字文》不僅在中國廣為流傳,也影響到了古代的日本和朝鮮?!肚ё治摹分v了很多東西,例如我們一般都不知道我國古代有沒有蘋果,其實古代的水果“果珍李柰”中的“柰”就是我國土生土長的蘋果。雖然跟現(xiàn)在的蘋果有點區(qū)別,但是這個“柰”應該屬于薔薇科蘋果屬的種類。
《千字文》本身確實是篇佳作,再用王羲之的字把它這么一美化,那就成了稀有之物,所以《千字文》最早其實叫《集王羲之書千字文》。在古代,它既是一部教科書,又是一部極好的書法字帖。
《千字文》在中國流傳下來知名度較大的,還要算上張旭的大草《斷千字文》。他的字跡給人感覺與眾不同:我們古代的草書雖草,但是大體還有行書的影子在里面,有一些特定的符號化的標記,而張旭的狂草,瘋狂到就連他自己喝醉寫完,酒醒之后也贊嘆稱奇,有的字想了半天才能辨別出來,筆筆相連,龍蛇飛舞中若有云煙之氣。所以著名的近代學者沈尹默先生評價狂草,認為它是書法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雖無色卻有美術(shù)之形態(tài),雖無聲卻有音樂之韻律。
因為張旭用頭發(fā)寫字,酒后狂喊被稱為癲狂之人,后來學他書法的懷素和尚也愛喝酒,就有了“顛張狂素”。這個和尚本來是很斯文的,但是寫起字來也跟他崇拜的張旭一樣,狂走呼喊,在人家的墻上、衣服上等各種地方,留下了不少書法作品。當然這個不是他們的專利,據(jù)史書記載,張芝也經(jīng)常在自己的衣服上寫滿字,然后洗干凈再寫。所以這些書法家也真算是性情中人。
狂草融入了老莊文化中的逍遙自在,重其意而不拘其形。雖如此,每個字還是有每個字的范圍空間,每個字還是有它最后的語義,所以又體現(xiàn)了儒家思想的中庸中和,再怎么放縱也不離其準繩。
張旭狂草里蘊含的書法藝術(shù)不止影響了中國,日本的遣唐使吉備真?zhèn)洌s693年—775年)在唐游學19年,傳說歸國后創(chuàng)立了平假名,其中不少就來自張旭的書法。2010年NHK(日本廣播協(xié)會)電視臺在西安碑林拍《斷千字文》的紀錄片,他們的主持人、知名女星朝倉亞紀,就提到日本的很多假名都能直接在張旭的草書《斷千字文》中找到一模一樣的書法筆勢。
說到張旭創(chuàng)狂草不得不提到兩個小故事。相傳他見“擔夫爭道”,又聞鼓吹而得筆法之意;在河南鄴縣愛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并因此而得草書之神。張旭曾任長史,當時的長史相當于現(xiàn)在的一些俸祿極高而又比較清閑的職務,是地方長官的副職。張旭苦于自己的書法無所成,有次突然看到,在一座橋上給公主抬轎子的轎夫要過橋,給宮里送炭的挑夫也要過橋。轎夫和挑夫互相搶道,誰都不能掉水里,但又得讓大家都過去。面對此情此景,他突然受到啟發(fā):轎夫和挑夫之間誰讓誰、誰側(cè)身、誰正步、誰快步、誰慢步,不正好與書藝筆法、結(jié)體,以及章法的擒縱、映帶、避就、揖讓、呼應、貫氣等,有著相同的理法嗎?又聯(lián)想到公孫大娘舞劍,他如夢方醒,感覺自己的書法世界鮮活了起來,這激發(fā)了他長期探索追求書法自由的興趣,很快他的狂草書法也達到了連自己都驚嘆不已的境界。
在碑林講解這么多年,很多游客都會問這樣一個問題:這些字你都認識嗎?我說是不好認,但是我會盡量去認它們。因為對于學書法的人來說,它們是有規(guī)律的。同時這個問題也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事。有人曾經(jīng)問抽象派大師畢加索說:“你這些抽象畫,我們怎么都看不懂?”畢加索很幽默地回答:“你聽過鳥叫嗎?好聽嗎?”對方回答說:“聽過呀,當然好聽了。”畢加索又問他:“那你聽得懂它說什么了嗎?”
所以今天當我們在碑林博物館駐足欣賞每一件碑石的時候,是否可以不用世俗的眼光去想著要怎么認懂每一個字?在我們了解碑石上面記載的歷史的同時,是否應該去了解一下碑石背后的故事。書法真正的美不是形象的而是抽象的,我們每個人心里都可能住著一位“草圣”張旭。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