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是大學(xué)美院的老師,剛參加工作不久,這幾個月以來,他一直在尋尋覓覓,找一個適合寫生的地方。
這一周,他來到一個寂靜的小山村,爬上村后的一處小山丘,山丘上有一棵桃樹,站在桃樹下可以看見下面的平原,近處右側(cè)有兩條鐵路筆直地向遠(yuǎn)方延伸,一條是老的電氣化鐵路,一條是新修的城際鐵路。離鐵路不遠(yuǎn)處有一條大河,大河河面很寬?,F(xiàn)在是春天,原野變綠了,河水幾乎要溢出河岸,一群鴨子嘎嘎嘎地在河里引吭高歌,河岸邊有幾株桃花,紅艷艷地開放著,河岸兩側(cè)的稻田被田埂分割成各種形狀的大小方塊。有些稻田的主人勤快些,早早耕田放水,稻田便如鏡面似的,留下藍(lán)天、白云、青山的倒影。有些稻田剛剛耕過,地上留下一道道翻滾的黑土地。有些稻田里全是草,綠茵茵的在春天里瘋長,不知名的小花熱烈地開放著,田野里蜜蜂和蝴蝶在飛舞。
他似乎聽見一列普速列車從前方開來,便趕緊拿出小凳,支起畫架,準(zhǔn)備畫火車。很快,火車在前面出現(xiàn),紅色的火車頭,拖著一節(jié)一節(jié)的黑色車廂,透過敞開的車廂頂可以看出是一列運(yùn)煤的火車。動態(tài)的火車在一片山光水色中顯得很美,他用碳筆快速在白色的畫紙上勾勒出火車,以及遠(yuǎn)山、稻田、河水的輪廓。火車已經(jīng)轟然開過,他開始慢慢地勾畫細(xì)節(jié)。
這時,他看見一群鐵路工人說著笑著走近了。他們身穿黃色工裝、戴著黃色安全帽,走在老鐵路線邊上,他們肩上扛著箱子,手里拿著工具。在這之前,他對鐵路了解很少,他只坐過火車,有老款的綠皮車廂火車,有白色車底藍(lán)色外框的和諧號,還有白色車底紅色外框的復(fù)興號。
這群鐵路職工在干什么?他饒有興趣地看著,迅速地夾上一張新畫紙,他要找一個鐵路職工,給他來一個速寫,勞動的場面永遠(yuǎn)是最美的。
他的目光定格在一個年輕挺拔的身影上,只見那人迅速地綁好安全帶,左右腳各套上一個環(huán),拿著扳手、鉗子什么的,很快爬上了一根電桿,并在電桿上忙碌著。他瞪大眼睛,捕捉鐵路工人的動作,他想畫出鐵路工人的動態(tài)。
這時,他愣住了。電桿上那人的安全帽下露出一綹秀發(fā),再瞧那張臉,是個女孩。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真是一個女孩,她手里拿著工具,專注地干著活,好像在換一根拉線什么的。
他替她緊張,那么高的電桿,爬上去都夠嗆,還在上面干活??伤膿?dān)心純屬多余,女孩很快從電桿上溜下來。她摘下安全帽,摘掉手套,將秀發(fā)攏到腦后,還用手背擦了擦汗。他看清楚了,女孩很年輕,二十歲出頭的樣子,一雙黑色的大眼睛靈活地轉(zhuǎn)動著,女孩眉毛很濃密,鼻子很端正,白皙的臉上有淡淡的紅色,配上她的黃色工裝,看上去非常英姿颯爽。
他想到了代父從軍的花木蘭。
他手里的炭筆在紙上如游龍奔走,三兩筆就將女孩摘帽、輕撫秀發(fā)的模樣畫了下來。女孩的五官還沒一一畫出,但整幅圖畫看起來已經(jīng)很生動了。
他再次端詳那個女孩,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秀發(fā)、她眼睛里的神態(tài)。
女孩的一個男同事發(fā)現(xiàn)了他,朝他吹了一聲口哨。
他站起來,訕訕的樣子,沒經(jīng)人允許,就把別人的肖像畫在紙上,那是侵犯肖像權(quán)的。他揚(yáng)起手里的畫筆,大聲說:“我是美院的老師,出來寫生的。”
女孩盯了他一眼,和同事低語了幾句,他們不再理睬他,他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鐵路職工繼續(xù)沿著鐵路往前走,他們爬電桿,檢查更換電桿上面的零部件。他不斷回想女孩的動作、神態(tài),他要完成他的畫。他在山丘上待了整個上午,那群黃色工裝制服的鐵路工人早已離去,鐵路上有幾列火車開過。
二
他著了迷,每個周末,不管天晴和下雨,都要到那個小山丘。他畫雨后的山林,他畫飛馳的復(fù)興號翻山越嶺,他畫溫馨的綠皮車乘客坐在車窗后的身影,他畫秋日大河的兩岸。整整一年里,他有好幾次碰上女孩所在的那個班組,每一次,他都能快速捕捉她的身影,把她的輪廓畫在他的畫里。
女孩的輪廓在她的畫里很生動。
冬天,天氣特別冷。他看見那個女孩穿著厚厚的棉衣,在棉衣上加上黃色的制服外套,即使這樣,女孩一點也不顯得笨重,她依然很靈巧,爬電桿像走平地。因為天氣寒冷的緣故,女孩比平常動作稍慢一些,每一次,她干完活,從電桿上溜下來,都會先摘下手套,把白皙的雙手放在嘴前,不停地吹著。
他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感覺熱氣模糊了眼鏡,他多么希望能像魔法師一般,變出一堆篝火,溫暖女孩凍僵的手指。但他只是坐著,沉默地繼續(xù)畫他的畫。
一年過去了,又到了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他再一次來到那個小山丘,遠(yuǎn)山如畫,河面上升起沉沉迷霧,一切看上去特別安靜。他知道霞光很快將映紅河岸。女孩所在的班組將再次沿著老鐵路走來。
他再次支起他的畫架,鋪上他的畫紙。他被科普過,女孩是電力檢修工,腳上的工具叫腳扣,女孩工作的時間段叫天窗點,她們主要負(fù)責(zé)鐵路電力、信號、通信等用電設(shè)備和線路的日常保養(yǎng),負(fù)責(zé)查找、處理電力故障。
他認(rèn)真捕捉女孩的動作。女孩走到一個電桿前,一氣呵成地綁上安全帶、穿腳扣,帶著扳手、鉗子,敏捷地爬電桿,換線。他連續(xù)更換了五六張畫紙,他想著要像拍視頻一樣,把女孩每一個靈動的身姿、每一個動作畫成一幀畫。
鐵路工人們走了,他還坐在那兒,腦子里回憶著剛才的一切,回憶每一個細(xì)節(jié),他全神貫注在他的創(chuàng)作上。
他聽見一陣腳步聲,他回過頭來。
那群身穿黃色工裝的人群來到他的身后。
那群工人已經(jīng)摘下頭上的黃色安全帽,他們?nèi)矶济爸鵁釟狻?/p>
一個很年輕的男孩調(diào)皮地走到他的畫架前,他望了一眼上面的畫,抬頭看了看那個女孩,“琳琳,快來看,畫上的是你!”
他第一次知道,那個女孩叫琳琳。
女孩和她的一群工友擠到畫架前,他們贊嘆不已:“琳琳,你看,畫得真像,眉眼、輪廓、神態(tài),真像!”
他們翻看畫架上夾子夾著的五六張畫紙,議論開來:“這一張綁安全帶,這一張開始往上爬,這一張換拉線!”
“想不到我們工作的時候這么美!”
“瞧你美的,我們工作的時候不美,琳琳工作的時候才美呢。不然,人家畫家也不畫她。”
他看見那個叫琳琳的女工,秀美的臉龐掩映在滿樹的桃花中,顯得更加俏麗。
一個年長且看著像工長的人,端詳了一會兒畫,在琳琳的耳邊說了什么,他看見琳琳的臉龐飛上兩朵云霞,看起來比桃花還紅。
琳琳扭扭腰,腳在地上用力跺了跺,轉(zhuǎn)身走了。一群人也跟著一起走了。
他想追上去,找她留個電話,他的每一張畫其實都沒畫完,都還是半成品,最多的一張,都只畫了一半。都說人物最難畫,遠(yuǎn)遠(yuǎn)地望上幾眼,憑著記憶,他實在無法將每一個細(xì)節(jié)描畫清楚。
三
“舅舅,舅舅,快來?!?/p>
這個周末,姐姐出差了,外甥女蕓蕓纏著他,要去公園的大草坪放風(fēng)箏。蕓蕓6歲,長得嬌憨可愛。此刻,她手里拿著一個巨大的蝴蝶風(fēng)箏,在前面奔跑,他拿著風(fēng)箏線盤在蕓蕓身后追趕放線。風(fēng)箏慢慢地飛起來。這時候,起風(fēng)了,風(fēng)箏“呼呼”往上飛,帶著線盤快速轉(zhuǎn)。蝴蝶風(fēng)箏飛高了,掛在了一棵李樹上。
蕓蕓望著樹上的蝴蝶,著急地喊:“舅舅,我的風(fēng)箏掛樹上了,幫我拿下來!”
他跑到李樹下,他跳起來,蝴蝶風(fēng)箏掛在7米多高的樹干上,他即使跳起來,也根本夠不著那個樹枝。他望著樹上的風(fēng)箏,一點兒招都沒有。
他跑到蕓蕓身邊,蹲下來,耐心哄她:“蕓蕓,這個風(fēng)箏我們不要啦,公園門口有風(fēng)箏賣,我們重新買一個,好不好?”
蕓蕓望著樹上的風(fēng)箏,哭著喊:“舅舅,我不要別的風(fēng)箏,就要這個風(fēng)箏!”他無可奈何。
這時候,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身影敏捷地低頭、彎腰,避開一根橫向的大樹枝,鉆到李樹的主干下,兩手搭著樹干,一只腳往樹干上踏,另一只腳輕輕提起,很靈巧地爬上那棵李子樹。她的臉很快從開滿李花的枝頭露出來,露在陽光里。他第一次那么清楚地看著她,她的眉毛烏黑濃密,眼睛很黑很大,她的秀發(fā)在風(fēng)中飛揚(yáng)。她在樹上笑著,“小妹妹,我拿到你的風(fēng)箏了!”
蕓蕓高興地跳起來,拍著小手,“漂亮大姐姐好棒啊,你爬樹好厲害啊。”
他快速地拿出紙和筆,她在樹上,看見他低垂著頭,看見他濃密的睫毛撲閃,他手里的筆在紙上快速游動。
“舅舅,你又開始畫畫了呀,你畫大姐姐嗎?”
他看著她拿著漂亮的蝴蝶風(fēng)箏從樹上滑下來,像一只靈敏的貓,她走到蕓蕓身邊,蹲下來,笑容可掬地把風(fēng)箏遞給她,“小妹妹,你的風(fēng)箏!”
蕓蕓接過風(fēng)箏,踮起腳,親了一口琳琳的臉,“大姐姐,謝謝你,謝謝你幫我拿回風(fēng)箏!”
忽然間,蕓蕓愣住了,她看著眼前的大姐姐,瞪大了眼睛,她退后了一步,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秘密,“大姐姐,你是不是我舅舅的女朋友?我看見他好多的畫里都畫著你。大姐姐,后來,你是不是不要我的舅舅啦,我看見他的每一幅畫都沒有畫完呢?!?/p>
他很尷尬。他看見她和一個女伴在一起,那個女伴盯著她和他看,嘴巴呈O型。
她也很尷尬。
蕓蕓把他倆的手牽在一起。她并沒有將手拿開。
“最近沒見你去寫生了?”她笑著問,滿口的小白牙整齊得像一排小扇貝。
他竊喜,回答道:“這段時間感冒了?!?/p>
他抬起頭,“我想,我想把畫畫完,可以嗎?”他鼓起勇氣問。
琳琳點點頭,歪著頭,任他畫。
他看見她眼里閃閃發(fā)光,臉頰如粉紅的桃花,開放在潔白的李花里??諝庵刑N(yùn)含著花的清香。
四
好多年以后,在京城的一家展覽館正在舉辦一個畫展。
一個白裙子女孩站在幾幅畫前,她端詳前面的畫很久,還招手讓男朋友過來看。
男朋友順著她的手指尖看去,那是四幅人物速寫。畫面女主角是一個年輕美麗的鐵路女工,女工戴著安全帽,穿著鐵路制服,她站在電桿上,手里拿著一個扳手,正擰著一個線圈。女工眼睛低垂,但透過畫面,能夠感覺到她工作的專注度,感受到她的手腕、身體傳遞的力度。
再看另一幅,那個女工面帶微笑站在桃樹下,她的眉間、她的眼角、她的臉頰上全是晶瑩的汗珠,她一只手拿著剛剛脫下的安全帽,另一只手在額頭上輕輕將凌亂的秀發(fā)整理到一側(cè),露出明凈的額頭,眉宇間英氣逼人。
畫的右側(cè),貼著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桃李花開”。
男朋友告訴蕓蕓:“這幾幅畫不錯,鐵路女工很美,顯得更加生機(jī)勃勃、英姿颯爽!”
蕓蕓仰著頭輕聲說:“畫上的女工是我舅娘,這是我舅舅畫的畫!”
作者簡介:陽慶萍,女,1973年生人,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供職于南寧局集團(tuán)公司貨運(yùn)部。散文、小小說散見于《柳州鐵道報》《南寧鐵道報》《柳州日報》《南國早報》等報刊,在百家號、美篇刊發(fā)數(shù)百篇小說、散文、詩歌。有多篇作品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