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語
從做夢都盼著長大,渴望到山外的世界闖蕩,到忽然有一天害怕日子急遽溜走。到現(xiàn)在,五十載春秋輪回,這日子更不耐用,每一天都是要精打細算的,像極了童年時老祖母故事里那個土財主。辦公室是給發(fā)著臺歷的,普通的窄橫長條形那種,我沒要。自己花幾十元在網(wǎng)上買的,精致的橫小三十二開本,泛黃的卡片,每頁一周,一眼就可以把從周一到周日的七天看得清清楚楚。主要是它的另一面,每個節(jié)氣都有精美的介紹文字,這樣一本臺歷,便讓大地上那二十四節(jié)氣,置于了我的案頭;在我自己的感覺與意識里,立春、驚蟄、小暑、秋風、小雪……二十四節(jié)氣,一個一個都會從我這辦公室里、案頭走過。
離開鄉(xiāng)下,坐到城里的高樓上辦公,在我的時間里,農(nóng)歷和公歷常常交替而過。
欲為黃土高原寫史立傳,我電腦里的資料、微信收集,一年建一個文件包,在這一個文件包里分幾個小的文件包,分別給它們命了這樣的名字:“五一”“八一”“元旦”。
“十一”都沒有命。
在那些負重前行、又疾疾奔走的日子里,“八一”開始,一氣就到了“元旦”。
元旦之后,緊跟著就是春節(jié)。
雖然從農(nóng)村出來已有三十載,但在我的每一年的計劃和出發(fā)里,一年的真正開頭兒,是從春節(jié)來的。文件包中沒有以“春節(jié)”命名的,是前面剛有“元旦”文件包,從元旦到春節(jié)有多少時日呢?
春節(jié)之后,我感覺那實在是沒多少時間的。元旦一過,到了春節(jié),我的目光已是盯在“五一”,因為我知道在這段時間里,我干不了多少事、完成不了多少任務(wù),“五一”就來了。在北方,通常情況,新春收假上班,人們振作精神,鉚足勁,要有那么多的計劃寫下,要有那么多的重要會議舉行……
“五一”是我一年時間分隔最重要的一個點。從這里往兩邊看,還是很有一些時光的。一年里還是可做不少的事的。甚至可以放心地去努力完成一些計劃中的任務(wù)。
多年的“五一”假日,我還是坐在辦公室里勞動;當然“五一”以外的星期六、星期天和所有節(jié)假日也是一樣的。在這個五十歲的“五一”,我也給自己放了一兩天的“勞動”假。我們的祖先不是說,磨刀不誤砍柴工么!
這個“五一”前,先后接到吳堡縣和延川縣《山花》朋友們的約請,想要我去給他們那里講一堂課。我真是欣然答應(yīng)。黃土高坡上,野菊、苦菜、黃芩、山丹丹……綻放得滿山滿梁;《山花》是由曹谷溪和路遙他們創(chuàng)辦的,好多延安知青在這方陣地上發(fā)表過那最初的作品,如今群芳爭艷、山花爛漫……
一直想去吳堡山村搞當下鄉(xiāng)村形勢的調(diào)查研究,匆匆走過那里一個脫貧攻堅有名的村莊,不到六十歲的村支書,在村干部崗位上走過了四十多個春秋,卻是找不到時間。柳青當年在這里寫下的《回故鄉(xiāng)》等中短篇小說,我曾多遍翻閱;現(xiàn)在,吳堡縣修建了柳青文化園,請我去講課,正好 !
也去過延川路遙故居。在政府掛職,寫作長卷作品的這五年,換了兩個掛職的地方,但我的寫作的案頭,一直放著《創(chuàng)業(yè)史》《平凡的世界》,和這本印有四季節(jié)令的臺歷擺在一起。
站在路遙故居門前,胸中的思緒從來沒有這般翻滾,與流過延川群山之中那黃河一樣激蕩、奔騰。
同樣生長在陜北黃河邊的黃土地上,從這里出發(fā),路遙和他的導師柳青均成為我國當代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杰出代表;他們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業(yè)史》和《平凡的世界》成為反映他們那個年代最重要的長篇小說之一。一座小山底的崖坡上,窯洞、木格子窗戶、柴門、石片壘砌的院墻,院子一棵大樹下安著一合旋轉(zhuǎn)歲月的石磨,這也是我們共同走出的陜北人家的那種院落。在追逐夢想的路上,這幾年嚴重困擾著我的是五觀上火,求醫(yī)問藥,均無濟于事。就會去想路遙的曾經(jīng),他是寫到了“五觀潰爛”。在《早晨從中午開始》中路遙寫道:“寫作坐的太久,屁股都坐爛了,就整理寫作資料和書稿,手指也磨破,不得不跪在地上忍著劇痛整理?!?/p>
為一部書的寫作,生命熊熊燃燒。
跪在大地上的路遙,像牛一樣在土地上勞動的路遙,在我的前方矗立成了一座路標!
這個“五一”,我給自己放了兩天假。
祖先們不是還說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之后一路奔跑,芒種……立秋……白露……立冬……大雪……冬至……大寒……
再歇下來,直起身扭頭去看桌角那本泛黃的、印有二十四節(jié)氣的臺歷時,已是年末。離開伏了已有八年的案頭,望向窗外,滿世界大雪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