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頻
本書是我步入四十五歲之年寫成的一部作品,也是“左宗棠系列”的第四部。
渺渺茫茫之際,我已人到中年。
人到中年,觀過滄海,見過巫山,能刺激人生興趣的事情越來越少。山間日長,荷香風善,在寧靜中看世界與時光一起變化,光陰的故事別有一種悠遠意境。
老子說:“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之為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返?!痹谏鐣慕镒叩眠|遠,一路的風沙隨歲月歷歷消逝,只剩返璞歸真的心靈感受。
人間經歷,無非人事;生命成長,不外書路。古人說:“精神到處文章老,學問深時意氣平。”我出生于僻靜、偏遠的湘南小山沖里的一個普通農民家庭,既無三徙教,不聞過庭語,少年時代只在鄉(xiāng)村自然的天地里感受過淳樸天然的人情冷暖,并沒有經歷曾、左一代嚴格的私塾修身,“童子功”自然不及,因此精神難到。至于學問,不敢說深,但中年意氣漸平,倒是真的。記得李鴻章有句至簡至深的名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闭\然如此。一代人同樣有一代人不同的遭遇跟生命體驗。
人事有大小之別,感受無年代之分。譚嗣同在《報鄒岳生書》中曾這樣說:“人生世間,天必有以困之:以天下事困圣賢困英雄,以道德文章困士人,以功名困仕宦,以貨利困商賈,以衣食困庸夫。天必欲困之,我必不為所困,是在局中人自悟耳。夫不為所困,豈必舍天下事與夫道德文章、功名、貨利、衣食而不顧哉?亦惟盡所當為?!?/p>
每一代人遭遇的事情大為不同,但就生命歷程所體驗的滋味,大約并沒有多少差別。放進時間軸里看,王船山在湘西草堂潛心著述期間,曾遭遇六位親人離世;羅澤南在湘鄉(xiāng)習理學、辦團練期間,曾有十三位親人接連故去。他們都有自己承受親人離去的方式,但那個時代的平頭百姓,遭遇類似的情形,何嘗不也可以在麻木中自行度過?
豈止在不同的人之間,即使同一個人,在不同的年齡段,也有不同的“自我平衡”方法。
四十歲那年,在寫作《左宗棠的正面與背面》的空隙,我無意間翻開惠能的《六祖壇經》。因自小偏愛哲學思考,到了這個年齡,我突然生出一種感悟。
2019年,我又翻開當年令惠能開悟的《金剛經》。《金剛經》跟《六祖壇經》同為中國禪宗的開端,是宋明理學的源頭之一。兩者的區(qū)別在于,《金剛經》教人“離相”,《六祖壇經》教人“明心見性”。顯然,前者朝向廣漠無垠的外部世界探問,后者隱向燭洞見微的內心世界探求。
哲學意義上的《金剛經》,講的主要是“心之力”,它其實說透徹了一個最為簡單也至為樸素的道理:“蓋天地惟動而已?!?/p>
明白“運動”跟“變化”是世界永恒不變的主題,人對“不變”的許多“執(zhí)念”便會自然放下,隱約之間仿佛進入“無我”狀態(tài)。
我從《金剛經》得到的幫助,是逐漸不被“中年危機”困擾,從此安心于睡眠。
作這部書的直接動因,起于比較李鴻章與左宗棠二人。
寫完“曾、左、彭、胡”書信評述之后,我接著將與左宗棠有關聯的幾位歷史人物都進行了一番比較研究,如江忠源、張亮基、駱秉章等人。因為他們的交集短促,內容不多,篇章不足以支撐起一部書的內容,所以只用于平時邀約的講稿,而在成書之前就予以舍棄了。
左宗棠、李鴻章則不然。兩人年齡上雖然相差十一歲,但屬于同時代人,而且,兩人的起步幾乎在同時,交集生平為多。作為主宰晚清政局近半個世紀的兩位重臣、名臣,左、李無論性格氣質,還是為人處世,從價值觀到方法論,沒有多少相同,且大多是反著來的,就像《三國演義》中劉備拿自己與曹操相比較的那樣:“每與操反,事乃可成耳。”
左、李同處在傳統(tǒng)的國家制度與文化制度雙雙遭遇大變革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大時代,兩人在軍事、洋務、內政、外交諸多方面的分歧,遺響至今遠未結束。甚至在今后的幾百年里,仍將被后人單列出來,作為從歷史中吸取經驗、總結教訓的前朝故事。也因此,比較寫作左、李的分歧對后世的啟迪,不會毫無意義。
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李鴻章遺跡,是2011年8月去他在合肥市的故居李府。參觀后印象較深之處乃李鴻章通過曾國藩的提攜將淮軍迅速發(fā)展壯大,并逐步從湘軍中脫胎出來,最終壯大成北洋集團。記得在故居陳列中,有一處引用了毛澤東在湖南第一師范期間筆記中的評價,引起我的格外留意:“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這句話的原本出自莊子的《逍遙游》。毛澤東用“水淺而舟大”的比喻來評價晚清李鴻章,大約是受到他青年時代偶像梁啟超的啟發(fā)。作為《李鴻章傳》一書的作者,梁啟超在書中明確評價李鴻章“不學無術”。
最近一次去李鴻章故居參觀,緣起2019年11月,我應安徽省圖書館“新安百姓講堂”的邀請,前去開設“曾左比較”講座。因為對李鴻章其人一生已經比較熟悉,這次觀摩后最鮮明的印象是李鴻章一生驟然發(fā)跡與迅速跌落的軌跡,以1894年由他指揮的中日甲午海戰(zhàn)為分界線。兩段人生,像極一根急升驟降的拋物線。
李府至今仍留有李鴻章當年抄寫的《心經》,從書法看其人心氣,隱約見出一種飛揚浮躁氣脈,這多少印證梁啟超所言“不學無術”非誣。這跟一貫推崇“敬、勤、慎”的曾國藩老師所散發(fā)出來的優(yōu)容、恬靜之氣,恰好形成一種強烈的對照。
孟子言“知人論世”。兩次參觀李鴻章故居,雖然時間匆促,不免走馬觀花,但李鴻章其人在世時所處地理、氣候沒有變化,何況,遺珠散玉于身后者,總會讓人在一鱗半爪中有意想不到的發(fā)現。作為比較評論人物的一手素材,我已將它融合進本書之中,讀者朋友對照不難看出。
我們的古人教我們從小誠意、正心,他們那里,早已有應對一切困難的方法,只是今天大多數人皆不知道罷了。中國古人的儒、釋、道三家智慧,《南華經》《金剛經》和“四書五經”,其實各司其職、各有其用,人到中年后我更喜歡莊子。
莊子讓你無論置身何處,不論面前是火焰山還是清涼地,都始終能保有一份心靈的自由。這份自由帶來的舒適、愜意,如做一回藐姑射之山的神人:“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p>
在《金剛經》中,也同樣有關于心靈自由的對話。
釋迦牟尼問:“以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于意云何?”
須菩提答:“佛說微塵眾,即非微塵眾,是名微塵眾?!?/p>
釋迦牟尼給出這樣說的理由:“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p>
禪理洞悉宇宙,觀古今于須臾,渺滄海之一粟,真是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何似在人間。
關于儒學的智慧,后世則流傳這樣一則掌故:劉邦駐守陳留縣,當地文化人酈食其前去投奔,劉邦聽說來者是儒生,拒不接見。酈食其氣得將手按在劍上,對報信人說:“你回去告訴劉邦,老子哪里是什么儒生?老子是高陽酒徒!”劉邦一聽,趕忙安排接見。記得李鴻章早年感于“高陽酒徒”酈食其的故事,曾自命“書劍飄零舊酒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