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晨

（東北師范大學思想政治教育研究院，吉林長春 130024）

隨著全球化進程不斷深化，多元文化社會中的價值觀建構和認同培育是多民族國家共同關注的核心議題。當前，社會混亂、公民疏離、恐怖主義及歸屬感碎片化是西方社會面臨的主要政治問題和挑戰(zhàn)。[1]21世紀以來，英國圍繞國家一體化建構問題，努力追尋國家文化內(nèi)核與價值共識的基礎究竟為何，全球化語境下何以彰顯并保護英國國家特性，如何通過教育保護社會多樣性并最大程度促進社會融合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等問題。2014年，英國教育部提出在中小學全面推進“英國基本價值觀”（Fundamental British Values）教育的戰(zhàn)略部署，旨在從國家安全高度強化英國核心價值體系邊界與特質(zhì)的重要意義，基于共享價值觀凝塑共同體核心精神，以增強國家內(nèi)部凝聚力和公民歸屬感。[2]基本價值觀教育是英國為了應對國家認同危機、社會共識挑戰(zhàn)和青少年道德發(fā)展困境而積極推動的教育戰(zhàn)略，具有深刻的社會背景和現(xiàn)實動力。

一、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發(fā)展的現(xiàn)實動因

21世紀以來，英國愈加關注國家安全與身份認同、多元文化與社會共識、價值引領與青年發(fā)展的邏輯關聯(lián)，這些因素成為推動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政策化發(fā)展的深層動因。

（一）意識形態(tài)安全威脅下培育國家認同的迫切需要

“后脫歐”時代，極端主義、恐怖主義引發(fā)復雜的社會矛盾和族裔隔閡現(xiàn)象，持續(xù)高漲的反恐怖主義、反移民情緒，進一步展現(xiàn)了英國在國家安全維護和社會治理方面的困境。2014年，震驚全英的極端主義滲透伯明翰學校教育的“特洛伊木馬”事件（Trojan Horse affair）揭露出學校已成為極端主義等危險意識形態(tài)有意滲透的重要目標。英國教育部門隨即采取緊急措施應對，成為催生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政策落實的重要導火索。時任教育大臣尼基·摩根（Nicky Morgan）向議會作報告時指出：“該事件的幕后操控者在這些學校中具有重要影響力。學校對信仰問題的解釋有限且狹隘，并未推廣英國價值觀，也沒有對極端主義觀點提出質(zhì)疑?！盵3]因此，英國學校如何通過價值觀培育塑造國家認同以應對國家安全威脅已迫在眉睫。正如英國前首相特蕾莎·梅（Theresa May）強調(diào)：“擊敗極端主義、恐怖主義等意識形態(tài)是這個時代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之一。但這單靠軍事干預是打不垮的，而且力圖通過維持一項永久性的防御性反恐行動恐怕也是徒勞的。只有當我們把人們的思想意識從這種暴力中解救出來，并讓他們明白我們的價值觀——多元文化中的‘英國價值觀’，比仇恨的傳播者及支持者所提供的任何東西都更具優(yōu)越性時，它才會被擊敗?！盵4]

面對極端主義、恐怖主義等意識形態(tài)的持久威脅，英國政府逐漸認識到，維護國家安全的根本不僅在于軍事防御，而且也需要意識形態(tài)防御和價值觀防御。因此，學校價值觀教育迫切需要在促進和塑造青少年的國家意識和身份認同方面承擔起抵御國家安全威脅的職能，通過有效的英國價值觀培育建構共享的國家認同、促進公民信任和國家一體化建設。

（二）多元文化撕裂下建構社會價值共識的現(xiàn)實驅動

英國在國家建構歷程中始終面臨著文化價值沖突與身份認同危機。后多元文化時代到來，受到貧富差距、階層分化和族裔沖突等現(xiàn)實因素的沖擊，進一步加劇了英國多元文化撕裂和價值交鋒的態(tài)勢。當前，英國政府深感自身合法性地位和影響力受到?jīng)_擊，英國人在個體價值觀方面變得更加多元。制造業(yè)、采礦業(yè)衰退伴隨著經(jīng)濟下滑、大量人口失業(yè)，在世俗化過程中基督教聲望日趨下降；[5]北愛爾蘭分離主義引發(fā)了關于“公民身份”的爭議和對抗；蘇格蘭獨立公投對國家凝聚力和社會融合基礎產(chǎn)生動搖；少數(shù)族裔及移民群體很難真正形成對英國主流文化的深度認同；不同種族、宗教、文化群體之間的分化對立和價值沖突現(xiàn)象明顯。

深層來看，多元文化背景下公民身份的模糊性消解了公民與國家之間穩(wěn)固關系的重構，也影響了支撐英國民主生活核心的價值觀、態(tài)度、身份認同及互動關系的形成，亟待通過有效的價值觀教育凝塑共識。這些現(xiàn)實對英國學校價值觀教育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期待，如何超越單一的民族認同和文化認同，建構一種能夠包容文化多樣性和族裔多元性的集體歸屬感，幫助青少年從根本上喚起一種能夠規(guī)范并認同“英國性”的社會意識和共融方式，理解認同英國多元文化社會構成并達成共識，更好地生活在一起，成為基本價值觀教育需要破解的重要難題。

（三）價值觀危機下促進青少年“精神、道德、社會、文化”發(fā)展的內(nèi)在要求

新自由主義倡導的“市場化”社會關系不斷弱化國家對于教育領域的指導作用，導致放松管制、加速學業(yè)化發(fā)展、催生自由學校、弱化規(guī)范性國家課程成為當前英國社會的真實寫照。[6]復雜社會現(xiàn)實中關于宗教、種族、文化、認同的爭議引發(fā)了青少年的精神困惑與價值迷失，對其價值觀發(fā)展和健全人格養(yǎng)成也提出了挑戰(zhàn)。英國前首相卡梅倫（David Cameron）認為：“幾十年的社會自由主義鼓勵了一種盲目自私和不負責任的文化，這導致了一種‘緩慢的道德崩潰’。這是由父母教育缺陷、家庭破碎以及學校缺乏紀律規(guī)誡而造成的，這些破壞了社會價值觀和規(guī)范，好在并不是所有社區(qū)都如此?！盵7]青少年道德滑坡和價值觀危機是當前英國社會復雜矛盾的現(xiàn)實產(chǎn)物，也是學校價值觀教育缺位的直接結果。2002年，英國《教育法》第78條強調(diào)，公立學校必須積極承擔促進學生“精神、道德、社會、文化”發(fā)展（spiritual, moral,social and cultural development，SMSC）的義務要求，將其融入全面寬泛的課程中。[8]從價值觀發(fā)展向度看，教育必須直面青少年所面對的現(xiàn)實困惑和信仰危機，為維護英國民主運行和社會融合發(fā)展培養(yǎng)合格公民。這意味著，有效的價值觀教育需要全面關照學生的精神信仰、道德理解、社會化進程及文化認同等問題，與青少年的“精神、道德、社會、文化”發(fā)展內(nèi)在契合。如何幫助學生有力回應“什么價值觀”“誰的價值觀”“如何實踐這些價值觀”等深層問題，賦予學生參與未來民主生活所必需的知識、技能、態(tài)度、價值觀及經(jīng)驗，全面促進學生的精神成長、道德品格完善、社會化發(fā)展及文化聯(lián)系至關重要。

二、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的政策演進

基于對社會現(xiàn)實挑戰(zhàn)與發(fā)展困局的思考與回應，英國學界和公共話語聚焦多元文化主義、公民價值觀、身份認同、共同體歸屬感等問題展開了熱烈討論，極大地推動了英國基本價值觀興起及其教育實踐的政策發(fā)展。這一過程，凸顯了國家意志對英國學校價值觀教育方向和進路的整體把握。

（一）英國基本價值觀的醞釀與政府倡導

1998年，作為開啟英國公民教育國家行動的重要轉折，以專家伯納德·科瑞克（Bernard Crick）為首的“國家公民教育咨詢團”（Citizenship Advisory Group）發(fā)布了《科瑞克報告》（Crick Report），直擊英國公民培育的“歷史性赤字”難題，明確了英國國家公民教育行動的總體價值定位。該報告提出了兩個核心問題，即英國民主政治發(fā)展需要具備何種價值觀，如何通過良好的公民教育計劃培育這些價值觀。[9]

進入21世紀，關于英國公民共同生活前提的追問推動了英國公民教育的發(fā)展動向，圍繞公民身份和多樣性問題，呼吁通過共同價值觀建構實現(xiàn)多民族社會的團結和共融。2000年，英國多民族未來委員會發(fā)布的一份頗有影響力的《英國多民族未來報告》（The Future of Multi-ethnic Britain）指出，英國國家共同體凝塑的核心在于共同價值觀建構，即“如何使英國成為一個有凝聚力的政治共同體并在其多樣性基礎上建構一種共同歸屬感，關鍵在于培育社會成員的自愿忠誠……因而我們需要共同價值觀來構建集體生活，幫助人們決定哪些差異是不允許的，哪些是能夠容忍、接受、珍惜甚至獲得正式支持的”[10]。此后，英國政府對“英國人”及其價值傳統(tǒng)的定義和表達方式進行了積極思考。2003年，英國內(nèi)政部發(fā)布的報告《生活在英國：一段公民旅程》（Life in the United Kingdom: A Journey to Citizenship）強調(diào)：“成為英國人就是要尊重這些將我們所有人聯(lián)系在一起、超越一切的制度、價值觀、信仰和傳統(tǒng)，使來自不同民族和文化的人們和平共處、守法有序?！盵11]由此，英國逐漸從價值觀向度開啟了國家特性追尋和認同培育引領。

2005年倫敦地鐵爆炸案以后，作為對暴恐問題的積極回應，英國政府開始嘗試在公共話語中推廣英國基本價值觀的雛形，提出愛國即擁護英國價值觀。這一時期，英國政府深感識別并普及能夠促進國家統(tǒng)一而非造成彼此割裂的價值觀勢在必行。2006年，時任首相托尼·布萊爾（Tony Blair）指出：“當前背景下，融合與文化或生活方式無關，而是基于共享的、共同的、統(tǒng)一的英國價值觀的融合?！盵12]此時，英國政府已將反恐戰(zhàn)爭等同于“價值之戰(zhàn)”，致力于幫助民眾從基于英國歷史傳統(tǒng)與制度優(yōu)勢的價值認同中汲取力量。由此，英國政府開始更有意識地將共享價值觀作為國家制度及文化傳統(tǒng)的象征和延續(xù)，嘗試超越地域、種族、文化等限制，激發(fā)人們的愛國情感和團結意識?；趯ι鐣F(xiàn)實矛盾的回應，2007年，英國教育與技能部開始在“認同與多樣性”框架下針對學校課程進行新一輪審視?！墩n程檢視：多樣性與公民資格》（Curriculum Review: Diversity and Citizenship）報告中特別強調(diào)：“要將反恐行動與加強國家認同和英國價值觀教育聯(lián)系起來?！盵13]可見，在醞釀階段，英國政府嘗試定義并傳播推廣英國人最根本的價值觀，以此作為凝塑國家精神的核心。

（二）英國基本價值觀的正式提出與教育政策引入

2011年，特蕾莎·梅最早提出并使用了英國基本價值觀概念，用于對極端主義等危險意識形態(tài)進行界定。將這一概念首次納入國家政策是英國內(nèi)政部在《防范策略書》（Prevent Strategy）中明確指出：“極端主義”意識形態(tài)有悖于英國基本價值觀，這些價值觀包括“民主、法治、個人自由以及對不同信念和信仰的相互尊重和包容”等。[14]強調(diào)要在極端主義、恐怖主義等思想和行為發(fā)生之前采取預防、監(jiān)控和抑制對策，以促進社會安全、有序、健康發(fā)展?？梢?，早期公共政策中的闡釋是從抵御錯誤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旨在抵御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的影響，以增強英國社會凝聚力。作為反恐戰(zhàn)略的一部分，這一概念起初與“教育”并無直接關系。但隨后逐漸從政治領域擴展到其他領域，尤其在教育領域更加凸顯，迅速發(fā)展為教育教學標準中的指導原則。

最早將英國基本價值觀引入教育政策是2012年9月開始在學校廣泛實施的《教師標準》（Teachers’ Standards）。英國教育部從職業(yè)標準的角度，強調(diào)對教師的職業(yè)期待應符合對其個人和職業(yè)行為的高標準要求，而教師在維護公眾信任和秉持良好職業(yè)道德方面最重要的一點是“不能破壞英國基本價值觀”[15]。為了獲得合法教師地位，教師在教學過程中傳遞價值觀的態(tài)度和能力至關重要，不僅要影響學生的思想和行為方式，更關鍵的是讓“社會團結”的種子在學生心中萌芽。這是英國首次將基本價值觀要求納入教師從業(yè)標準、專業(yè)實踐、管理制度和評價考核中。這標志著英國政府開始立足反恐要求、法律義務、教育職責、監(jiān)管權力需要，強化學校和教師在培育英國基本價值觀方面所應承擔的職責職能。隨著教育政策上的主導性特點愈加凸顯，教育實踐中也更加重視基本價值觀的制度化推廣與學校培育。

（三）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政策的出臺與完善

2013年，教育部出臺《英國國家公民教育課程標準（關鍵階段3-4）》（National curriculum in England: citizenship programmes of study for key stages 3-4），進一步明確了公民教育以培養(yǎng)學生對民主、政府以及如何制定并維護法律運行的強烈意識和理解為重要指向。[16]2014年“特洛伊木馬”事件后，英國教育部更加認識到，學校價值觀教育僅僅停留在倡導學生尊重這些英國價值觀是遠遠不夠的，更為重要的是如何有效落實培育和普及。2014年6月，教育大臣邁克爾·戈夫（Michael Gove）發(fā)表聲明：“我們要求所有學校，包括公立、私立及學院制學校，都必須尊重英國價值觀。我們也將商討制定新規(guī)則以確保所有學校積極宣揚英國價值觀，同時要求教育標準局針對公立學校制定相應標準以力促改變?！盵17]英國前首相卡梅倫也再次重申，教授這些價值觀不是“選擇性的”，所有教師都應在學校中促進其推廣和培育，因為這關乎英國人生活的核心。[18]

隨著政府高度重視，2014年9月，英國教育部出臺了《關于強化對未能積極推進英國價值觀培育相關學校監(jiān)管力度的咨詢意見》（Consultation on Strengthening Powers to Intervene in Schools which are Failing to Actively Promote British Values），強調(diào)要對未能在英國基本價值觀培育方面積極履責的學校進行有效干預和監(jiān)管。[19]該政策的宗旨是保護英國青少年，要求學校必須為學生有效參與英國現(xiàn)代生活做好準備，強調(diào)積極推進基本價值觀培育不僅在于政策制定更在于實踐落實，重中之重是風險評估。經(jīng)過該政策的試水，2014年11月，教育部正式出臺了《推進英國基本價值觀培育作為學?！熬瘛⒌赖?、社會、文化”發(fā)展的重要部分》（Promoting Fundamental British Values as Part of SMSC in Schools）文件。該文件是將基本價值觀教育融入學校教育體系的指導意見，從國家層面明確了英國基本價值觀及其教育相關的核心概念；適用對象是負責學校課程規(guī)劃和管理工作的校長及全體教職員工；強調(diào)學校落實基本價值觀教育的使命與促進學生“精神、道德、社會、文化”發(fā)展具有一致性；同時，該文件還列舉了學校在推進基本價值觀教育應采取的具體措施和行動方案，學生在接受基本價值觀教育后應達到的知識水平和認知程度。此外，也對推進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的具體教師準則和相關“問責制”進行了說明（詳見表1）。[20]

表1 在學校中推進英國基本價值觀的建議主要內(nèi)容

隨著教育政策的出臺，英國同時加強了基本價值觀教育監(jiān)管評價方面的配套政策落實。英國教育標準局專門制定了《學校監(jiān)管手冊》（School Inspections Handbook），強調(diào)各級管理人員要發(fā)揮好在精神塑造和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實踐保障方面的監(jiān)管作用。監(jiān)管部門要根據(jù)學?！笆欠窬哂星逦鞔_的價值愿景、文化精神及戰(zhàn)略方向”進行考核評價，確保其在推進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及幫助學生融入現(xiàn)代英國生活方面發(fā)揮積極作用。[21]2015年，英國政府頒布新版《反恐與安全法》（The Counter-Terrorism and Security Act, 2015），進一步強調(diào)教師在防止青少年卷入恐怖主義等方面的法律責任以及積極培育英國基本價值觀的義務，并要求相關組織機構為教育工作者提供更多的教育培訓機會。[22]2018年，英國教育標準局修訂《學校監(jiān)管手冊》，進一步強調(diào)監(jiān)管者要基于學生接受并實踐英國基本價值觀的實證數(shù)據(jù)來評估學生的社會發(fā)展狀況。2021年，教育標準局修訂《教育監(jiān)管框架》（Education Inspection Framework），強調(diào)在評價學生“個體發(fā)展”維度時，要重點考察教育者幫助學生為現(xiàn)代英國生活做準備的情況，包括培養(yǎng)其成為負責任、尊重他人、對社會有積極貢獻的公民；提升其對英國基本價值觀的理解；促進學生對多樣性的理解和欣賞；欣賞彼此的共同性，尊重受法律保護的不同特征。[23]

縱觀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的政策演進過程，其文本呈現(xiàn)、話語方式、實踐要求及發(fā)展脈絡深刻揭示了英國面對全球競爭、國家安全挑戰(zhàn)和社會融合需要的戰(zhàn)略思考和教育應對。從最初對恐怖主義等安全威脅的被動回應，到主動強化學校和教師在培育好公民及其價值觀方面的責任和義務，基本價值觀教育逐漸成為英國學校教育的重要內(nèi)容。從本質(zhì)上看，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政策演進的背后，凸顯了國家主導下以“英國性”價值觀建構為核心的目標，服務于多民族國家一體化建設的根本訴求，旨在為學校教育系統(tǒng)提供更加明確的價值原則、道德傾向和實踐闡釋，著力培養(yǎng)年輕一代的政治共同體歸屬感和凝聚力。仍需指出，目前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政策仍在探索和完善中。

三、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實踐進路

學校作為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政策實踐轉化的前沿陣地，為英國建構國家共同體、延續(xù)文化歷史傳統(tǒng)、培養(yǎng)合格公民提供了重要的教育支持。目前，英國學校主要依托學科課程、課外活動和教育監(jiān)管三種路徑深入開展基本價值觀教育。

（一）建構跨學科“課程鏈”，凸顯國家文化敘事本質(zhì)

課程作為一種“特定的文化產(chǎn)物”，本質(zhì)上是對社會文化的選擇，在實踐中代表了主流價值觀，深刻揭示了誰來進行知識的文化選擇、為什么以及如何實現(xiàn)的問題。[24]尤其是2014年大力推進基本價值觀教育以后，英國學校將跨學科課程建構作為主要進路，在回應“誰的價值觀”問題上更凸顯國家文化敘事的導向。通過跨學科“課程鏈”，促進學生對英國基本價值觀的理解和認同，以契合“英國性”的方式展現(xiàn)積極品格，為未來參與公共生活培養(yǎng)負責而有能力的積極公民。

學校將基本價值觀教育融入學?，F(xiàn)有的公民教育、文化教育、語言教育和宗教教育等學科課程和教學活動中，將其作為塑造英國認同的核心。在這一過程中，“價值觀”被視為一種“分析性建構”，使學生從一種整體文化中抽象出來，然后成為具體行動的負責人。[25]如學校公民教育課程注重將基本價值觀教育融入對民主問題的探討、政治話語的闡釋和制度環(huán)境的理解中，積極培養(yǎng)學生對民主、政府以及法律如何制定和維護的敏銳意識和理解，使其具備批判性探索政治和社會問題、權衡證據(jù)、理性思辨和合理論爭的技能，深化對民主、政府、公民權利與責任的認識。又如，宗教教育課程關注如何利用各種教學資源，幫助學生將對基本價值觀的理解和認同根植于個體的存在、語言、文化和信仰中，自主探索國家法律和宗教法之間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理解并尊重各種文化和信仰。

在實踐中，首先，基本價值觀教育蘊含在不同的課程內(nèi)容、教學方式、師生互動、紀律規(guī)誡和考核評價中。具體包括：教師和學生在課堂上的互動情況及其所表征的對于“多樣性”與“包容性”的理解；課堂中所呈現(xiàn)的價值認同方式（個體認同與英國認同）以及公民價值觀、學校集會方式；教師和學生對于社會多樣性、公民身份問題的反饋。[26]其次，基本價值觀教育并不局限于單一課程中，而是涵蓋了更豐滿的教育內(nèi)容與教學線索，囊括一切能夠積極促進國家主流文化傳播與基本價值觀普及的教育教學活動。各學校積極根據(jù)自身特色，將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融入不同的課程主題和內(nèi)容中，涵蓋英國歷史傳統(tǒng)、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慶祝圣誕節(jié)、模擬大選、設立英國價值觀紀念日、公民身份塑造以及個體、社會與健康教育等。[27]再次，學校自覺地依托各類課程為學生提供理解和討論敏感、復雜價值問題的安全空間，而不是限制關于這些問題的探討。在學校各科課程中有效融入基本價值觀，教師要敏感而審慎，引導學生學會如何挑戰(zhàn)極端主義等錯誤思想，捍衛(wèi)正確的民主思想和價值觀，引導學生克服對待英國性及英國基本價值觀問題的狹隘性，鼓勵學生反對種族主義的自信和實踐。

（二）打造主題性“活動鏈”，共促學生“精神、道德、社會、文化”發(fā)展

學校開展基本價值觀教育的成效取決于這些價值觀與學生學科知識、生活經(jīng)驗和社會發(fā)展的關聯(lián)程度。英國學校積極將價值觀建構納入學生“精神、道德、社會、文化”發(fā)展的基本框架內(nèi)，通過基本價值觀教育輻射多維主題，有效推動學校公民教育、品格教育和道德教育的融合發(fā)展，共同促進道德人和好公民的雙重培養(yǎng)。

1.“認同英國性”主題活動

作為塑造國家認同的根基，共享的基本價值觀是減少政治爭議和分歧、規(guī)范公民觀念的重要意識形態(tài)承諾。[28]很多學校將基本價值觀作為國家認同培育的核心，幫助學生將價值理解轉化為對國家共同體的價值承諾和公民行動。從本質(zhì)來看，“英國性”是一種根本性的國家認同身份，旨在建立一種深刻的公民理解而非單純的文化理解，促進青少年對英國基本價值觀和政治制度的依戀，而不受宗教、出生地或語言的限制。[29]英國性作為基本價值觀的精神實質(zhì)是催生公民與國家之間的凝聚力和歸屬感的根本動力，而學校教育的關鍵在于為學生獲得這種緊密的連同感提供學習空間和實踐場域。

實踐中，學校更注重將英國性認同培育蘊含在青少年日常生活中的話語表達、符號強化、審美引導和參與體驗中。如校園內(nèi)到處張貼著推廣基本價值觀的海報；充斥著“女王”“紅色電話亭”“倫敦雙層巴士”等英國文化符號標識的視覺藝術展品；將基本價值觀培育與支持英國板球隊、關注女王“鉆石慶典”及參與倫敦奧運會等重大教育契機關聯(lián)起來。[30]這些主題活動契合了“英國性”認同建構的需要，避免青少年與英國文化和價值傳統(tǒng)脫節(jié)，幫助他們真正融入英國社會生活，形成深度的認同感和自豪感。

2.“價值觀發(fā)展與品格培育”主題活動

品格教育素來重視青少年的價值觀形成、品格建構和行為規(guī)范，與基本價值觀教育的目標和路徑高度融合。2019年11月，英國教育部發(fā)布的《品格教育指導框架》（Character Education Framework Guidance）強調(diào)：“最好的品格教育不是偶然的，而是需要有清晰明確的管理目標，校園文化精神與學生期待的深度融合，學科課程與課外活動的平衡兼顧，以及有效的基于實證的教學法。”[31]學校教育活動應在促進學生精神發(fā)展、良好價值觀形成、積極道德品性養(yǎng)成方面發(fā)揮更加重要的作用。

在具體實踐中，注重品格教育的文化培育和行為引導，將基本價值觀培育浸潤在各種集體實踐、品格行動、體育運動、表演藝術、素質(zhì)拓展和俱樂部活動中，利用其高參與度、廣輻射力和強感染性，幫助青少年了解共同生活的世界，形成正確價值觀和積極品格，從而有效參與未來公共生活。

3.“公民參與行動”主題活動

基本價值觀教育在實踐指向上更加重視學生的價值觀養(yǎng)成和公民品性培育，而非抽象的政治知識傳授與文化意象輸出。除了課程中教授的價值觀，需要在具體的道德情境中提供支持性環(huán)境，將政治、社會、文化問題與學生的價值觀發(fā)展關聯(lián)，引導學生形成關于民主生活本質(zhì)的正確價值判斷與道德傾向。有效的公民參與活動能幫助學生形成對英國法律制度、政治體制、治理模式和民主進程等的正確理解和認同，為其今后作為成年公民提供鍛煉機會、責任擔當和有益經(jīng)驗。

以韋斯特克等學校為例，學校鼓勵學生通過參與“校園議會”“學生委員會”“年度學生調(diào)查”等方式表達意見和想法；考察地方議會和政府職能部門，積極參與“熱空氣辯論”（hot air debates）、“模擬選舉”“全球教育日”活動等，讓學生深入了解英國民主制度，學習如何辯論和捍衛(wèi)自己的觀點。在活動參與中獲得的一系列核心態(tài)度、原則和技能轉化為對英國基本價值觀的承諾與實踐，幫助學生在未來社會生活中收獲幸福和成功。[32]

（三）形成精細化“審查鏈”，實現(xiàn)專業(yè)化、無間斷、程序化監(jiān)管

英國積極將學校意識形態(tài)風險防范義務、安全保衛(wèi)責任與評價基本價值觀教育的成效結合，通過掌控學生風險評估、教師績效考核及學校巡檢的審查框架，確保學校有效傳遞英國基本價值觀。

英國教育標準局作為教育領域最權威的監(jiān)管機構，發(fā)揮著監(jiān)督、考核、評價及反饋等重要職能，通過精細化審查監(jiān)督積極支持以學校為主體的基本價值觀教育系統(tǒng)，將其作為抵御學校意識形態(tài)風險和學生失范行為的有力武器。在實際操作中，教育標準局依靠一套“精細的權力運行程序”對基本價值觀教育進行細致追蹤和嚴密審查，包括政策保障、無間斷課程審查、多機構監(jiān)管和教育資源渠道推介等。通過審查和考核中采集的數(shù)據(jù)為教師和學生提供基本價值觀教育的新知識與新資源。[33]

具體審查包括三個方面。其一，針對學生群體積極開展風險評估，防止學生受到極端主義等錯誤思想的影響，避免學生受到傷害、歧視和忽視，以確保青少年的身心健康得到最大程度的有效支持，積極形成親社會意識和行為。其二，針對教師及教工群體，呼吁他們自覺成為基本價值觀的“守衛(wèi)者”，積極營造安全、健康、關愛的教育環(huán)境。一方面，審查機構要對基本價值觀的教學情況進行考核評估，要求教師識別、監(jiān)控并向當局政府報告有“極端主義”風險的學生；另一方面，鼓勵教師積極為學生提供探討敏感及爭議性價值問題的安全場域，幫助學生獲得應對復雜困難情況的知識和技能，學會識別并管理風險，做出安全且正確的價值選擇。其三，針對學校等教育機構，強化落實基本價值觀教育的主體責任，積極展現(xiàn)其是如何與學生共同合作努力將英國基本價值觀培育融入教育體系中，尤其是如何積極應對持反對意見的學生、工作人員及家長的挑戰(zhàn)。教育標準局檢查委員會將學校在促進英國基本價值觀推廣與教育方面的作用評估作為判斷學校領導及管理成效的考量依據(jù)。此外，要求學校進一步加強對祈禱室和宗教活動的監(jiān)管力度。雖然這些針對基本價值觀教育情況的審查常被詬病，但2021年公布的一項調(diào)研顯示，大部分學校在積極推進價值觀教育，其中476所學校積極培育英國基本價值觀，920所學校對基本價值觀教育進行了正面評價。[34]

除了英國教育標準局以外，英國兒童、學校家庭部、地區(qū)兒童保障委員會等部門也都積極發(fā)揮著重要監(jiān)管職能，協(xié)力保障青少年尊重并理解英國民主制度與文化精神，積極認同英國基本價值觀。

四、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的局限性

整體來看，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發(fā)展過程經(jīng)歷了從“消極防御”向“積極培育”的自覺轉變，強化國家共同體的價值重塑和共識建構，立足年輕一代筑起社會共融的“價值觀防御機制”。深入挖掘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背后深層的社會動因，準確把握其政策演進的內(nèi)在邏輯，不難發(fā)現(xiàn)英國旨在催生一種基于國家安全和利益考慮而創(chuàng)造的新型社會秩序和教育模式，加速推動英國的“教育安全化”發(fā)展階段。然而，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目前尚處于探索階段，在理論和實踐方面仍存在諸多局限性，主要集中于三個方面。

一是基本價值觀概念內(nèi)涵上的模糊性。所謂的英國基本價值觀似乎并非英國所獨有，由于缺乏根植于英國政治傳統(tǒng)的深刻闡發(fā)和本土文化限定，很難獲得民眾的深度認同。事實上，學校若只對這些價值觀進行簡單的“符號化”教育，并不能促進學生對此的理解和認同，反而會帶來價值觀含混和族裔矛盾問題。[35]

二是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本質(zhì)上潛藏的種族主義性。一定意義上，基本價值觀本身帶有“種族主義”色彩，其所內(nèi)蘊的“英國性”實質(zhì)上是一種具有階級性和排他性的狹隘“白人特性”，本質(zhì)上是一種“力圖剝離其過去‘殖民主義’歷史真相，建構關于現(xiàn)代‘民主英國’之‘文化島嶼幻象’的價值表達”[36]。這些被冠以“英國性”標簽的價值觀，在教育普及中可能會加劇種族之間的價值對抗，助長疏離和分裂。

三是英國基本價值觀教育實踐的方法尺度難以把握。一些教師指出，不能過度分析或討論英國基本價值觀及英國性問題，當學生看似離這些價值觀越近時，實質(zhì)上離這些價值觀越遠。[37]由于始終處于個體與社群、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的糾葛之中，基本價值觀教育究竟能否幫助英國擺脫自身困局成為國家共同體凝塑的一劑良方仍有待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