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劉強
我讀書有個毛病——喜歡鉤沉索隱,深文周納。所以,接到鮑鵬山兄的大著《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商務印書館2018 年版)后,我便知道這是一次“重裝上陣”。我馬上通過微信向鮑鵬山表示祝賀,他隨即回復:“這不是新作,是舊作重版,出版是2006 年了?!蔽一貜停骸拔矣幸槐尽吨袊膶W史品讀》?!彼穑骸熬褪悄潜?。”我說:“我知道。這次出得大氣多了!”
這里順便也要感謝商務印書館鮑靜靜總編,以及本書的幕后推手——我非常尊敬的賀圣遂先生,賀老師本來是復旦大學出版社的社長,最初就是這本書的出品人和“催生婆”?,F(xiàn)在賀老師主持商務印書館上海分社,再度將此書以《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的名字出版,相信這樣的一種出版上的策略能夠使這部書贏得更多的讀者。
這本書究竟“大氣”在哪呢?我想首先就在書名上?!爸袊说男撵`”,先就讓我想到林語堂的英文名著《吾國吾民》(中譯本作《中國人》)。林氏戲稱:“我的長處是對外國人講中國文化,而對中國人講外國文化。”該書向外國人講“中國故事”,涉及文化、政治、歷史、習俗、性格等側面,其中當然也包括“心靈”。此番鮑鵬山以“中國人的心靈”出之,又是“向中國人講自己的故事”,姿態(tài)更為從容,方法上更偏于內省,給人的觀感,自然要比12 年前的《中國文學史品讀》大氣得多,對于讀者的吸引力亦自不同。
這還不算,此書的副標題也大有來頭。如果我沒猜錯,靈感當來自英國女作家簡·奧斯汀的小說名著——《理智與情感》(1995 年李安又將此書改編導演,搬上銀幕)。奧斯汀寫的是婚姻家庭中的“理智與情感”,而鮑鵬山似乎野心更大,他想通過對中國文學經(jīng)典的解讀,穿越歷史與現(xiàn)實,為中國人的“三千年理智與情感”樹碑立傳!讀這部書,你會感到鮑鵬山涉獵之廣、用功之勤、格局之大、魄力之雄。如果說《風流去》是為“三千年歷史與人物”立此存照,那么這部《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則是為“三千年文學與作品”“傳神寫照”!
鮑鵬山在《后記》中說:“其實,出版時我就想叫這個名字的,但想到賀圣遂老師叫我寫的是文學史,就還是把它叫作文學史了。” 所以,這部書不僅是鮑鵬山“一個人的文學史”,還是他“一個人的心靈史”。因為是鮑鵬山一個人的文學史和心靈史,這部書就顯得個性鮮明、與眾不同,甚至特立獨行、天馬行空。單是看目錄,就給人一種搖曳多姿、滿紙生香之感。這目錄標題都是虛的,仿佛在讓讀者“猜謎”,標題是謎面,謎底能否昭然若揭,全看讀者文學史的知識是否夠用。比如,“一個民族的情懷”是說 《詩經(jīng)》,“面向風雨的歌者”是指屈原,“快意恩仇”顯然是說《水滸傳》,“中國悲劇”當然是指《紅樓夢》;明明是寫司馬遷,他偏要說“聽那歷史的哭聲”;明明是說《金瓶梅》,他卻拈出“愛與死”……每個“謎面”與“謎底”不一定嚴絲合縫,但又都能若合符節(jié),讓人會心一笑。這樣的寫法,是鮑鵬山一貫的套路,用文學性的語言來編織學術性體悟,用詩意化的字眼來宣泄生活化的情感;一句話,鮑鵬山之所以是鮑鵬山,就是因為心中有讀者。
說實話,我本來不愿意把這本書當作文學史。我覺得,這本書更像是《風流去》的姊妹篇?!讹L流去》是一部“思想史”和“思想家”邊上的文化隨筆,而這一部則是對“文學史”和“文學家”(包括作品)的個性化隨筆。但是,剛才鮑鵬山教授已經(jīng)對“專業(yè)的文學史”和“非專業(yè)的文學史”做了說明。也就是說,在寫作之初,他是按照寫一部文學史的思路開始工作的。但是,長期形成的對文學以及對學術的理解,又讓他對此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反彈——他并不愿意為文學專業(yè)的讀者寫這么一部書,他更愿意給非專業(yè)的讀者寫一部更有趣味的“歷史上的文學”。盡管這樣的定位使他的寫作與文學史的操作原則漸行漸遠,但卻最終使他又一次地堅持了自己的文學觀或者說價值觀。我以為,這就是一個十分跳脫、非常宏大的抱負。這是鮑鵬山的大氣所在。他心中有“大眾”,所以他筆下有“大氣”。
當然,書名也好,目錄也罷,還只是外觀上的“大氣”。細里看,這部書的結構和內容也是 “大氣”的。“大氣”必與“匠氣”不侔。換言之,這部書不像是一部通常意義的“文學史”——而妙就妙在“不像”。一般文學史,無論如何總要“作客觀狀”的,體大慮周,面面俱到,發(fā)言遣論,老氣橫秋,仿佛這文學史只是寫給專家看的,做教科書的;可鮑鵬山不,他偏要“作主觀狀”——我就寫出我看到的、我想到的、我悟到的,至于別人怎么看,你問別人去!
比如,寫吳敬梓的《儒林外史》,他用的題目作為謎面便很難猜——“人為什么墮落?”乍一看有點小題大做,或者過度闡釋,甚至讀到最后,一句“吳敬梓好心硬”,還讓人以為不是書中人墮落,而是寫書人吳敬梓墮落!不過仔細看他對吳敬梓的分析,諸如“吳敬梓優(yōu)長在語言、細節(jié),缺點在不會講故事”,“三番五次地硬牽著讀者的鼻子走,逼讀者轉彎抹角,這都是由于他自己太自由、太沒約束的緣故”,以至于“這樣太自由地寫一處丟一處,拐一處撇一處,甚至使他草菅人命起來:寫一個人,要丟開他而又丟不開,放在手邊敘述起來又嫌礙手礙腳時,他便讓他死。讓他這樣弄死的人,在一部《儒林外史》中,有數(shù)十個之多,有時甚至直接讓人絕戶:那嚴監(jiān)生一家,轉眼之間,死了三個人,丟下一個小寡婦哀哀無告”。讀到這里,你不得不承認“這吳敬梓好心硬”,又不得不承認,“這鮑鵬山好大膽”!好好一部書,本可以用“現(xiàn)代敘事學”做做“視角轉移”“空間結構”之類的學術分析,偏偏被鮑鵬山的一句“好心硬”給解構了!
好在鮑鵬山有時候也能自我解嘲:“這當然是我個人的很意氣的意見,很不適合講文學史,會貽誤讀者,但‘意見’者,‘臆見’也,一己之見、一孔之見、一時之見也,況且我也不是在宣布科研結論,又不是在做教材,請大家允許我偶爾胡說一通罷?!?/p>
王國維《人間詞話》有言:“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币源朔从^近百年以來的文學史寫作,無不走客觀化視角、教材式寫作、團隊化經(jīng)營路線,或可謂之“無我之史”,即“以史觀史,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史”。鮑鵬山的文學史品讀,卻時時處處都有一個“我”字,也都有一個“心”字。這部《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是“有我之史”,鮑鵬山“以我觀史,故史皆著我之色彩”。讀著這樣的文學解讀,讀者常常會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可以獲得一種難得的閱讀樂趣。
因為主觀色彩的濃厚,鮑鵬山的敘述視角反倒顯得單一了,也就是說,他用心中的一桿秤(價值觀)來稱量這些作品的輕重和成色,不管其歷史及個人的局限,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一種“專斷的敘述”。讀者若要獲得更理性的判斷,還必須跳出鮑鵬山充滿情感和情緒的敘述套路,多方比較,轉益多師,方可奏效。反正我個人是被鮑鵬山“成功俘虜”的讀者,為了表明自己還有些獨立思考,我必須要掙脫他給我的“理智與情感”的束縛——我相信鮑鵬山之所以是鮑鵬山,也是不斷在掙脫前人給他的束縛才得以達成的。這一點,我們應該心照不宣。
第三個大氣,便是其搖曳多姿的文筆和無處不在的懷疑批判精神。讀鮑鵬山的書,你分明能感受到他那孟子般的“縱橫捭闔”與《水滸》般的“快意恩仇”,還有魯迅文章的“攻其一點,不及其余”。不過,鮑鵬山的懷疑和批判,基本上還是建立在學理和價值判斷基礎上的,因而即使是偶爾有點旁逸斜出、擦槍走火的情況,只要讀者仔細分辨,同情理解,也還是能夠讀出其良苦用心的。鮑鵬山除了批判古代的專制主義體制,還經(jīng)常批判當代的學術研究,而且于后者批判尤甚。如果說孟子是“辟楊墨”,鮑鵬山則是“辟學術”。比如他對《西游記》主題研究的批判就十分到位。比如有人把孫悟空做階級分析,說他是勞動人民,或者新興市民,或者是當時封建當權派的反對派,是中小地主的化身,鮑鵬山對此一類所謂“研究”,一概斥之為“烏煙瘴氣”。鮑鵬山對豬八戒和孫悟空的解讀,不是基于階級性,而是基于人性和藝術性。所以他才說:“我們在豬八戒身上看到的,正是我們自身熟悉而又不敢示眾的,現(xiàn)在由這夯貨呆子表現(xiàn)出來,如同我們自己暴曬自己的隱私,卻由于借了別人的名頭,當然非常愜意。正如我們在孫悟空身上看到的,是我們自大的夢想一樣;我們在豬八戒身上看到的,正是我們自卑的現(xiàn)實。猴子是精神的、理性的,八戒是肉體的,感性的。猴子代表我們的精神的超越,八戒則代表著我們的肉體的貪嗔?!边@樣的解讀,切中肯綮又妙不可言,讀來痛快淋漓 !類似的例子在書中俯拾皆是,這里就不再多舉例了。
當然,話又說回來,懷疑和批判其實是最容易把握不好、收拾不住的。鮑鵬山的這部書也有劍走偏鋒,以至不能自洽的情況。比如他批評孟子的邏輯不通,用的卻是“事實判斷”。須知邏輯本來就是一種思維的推導過程,重在思維的樂趣,并不需要事實來證明。反過來,事實即使出現(xiàn)了“反例”,也并不能推翻邏輯上的自洽。鮑鵬山說孟子“霸道”,其實他倒是深受孟子的影響。比如在談到《憶秦娥》這首詞的作者問題時,鮑鵬山說:“我今天就這么不講理一回,和學者們的‘學術規(guī)范’開一回玩笑。他們把藝術講成僵尸,講成庸俗膚淺的政治經(jīng)濟學與夫似通實不通的考據(jù)學,把作家講成只會簡單條件反射的低級生物,他們把這稱之為嚴肅、科學、合乎規(guī)范的‘學術’??晌矣X得這即便是‘學術,也已沒有了文學。過分的 ‘學術化’是藝術與心靈的終結?!彼f孟子:“他的文章師心自用,是一個純任意氣的人,所以他的文章意氣風發(fā)。他嫉惡如仇,道德感極強,所以他對他看不慣的人與事動輒惡言相加,拔刀相向?!边@段評價也很像是鮑鵬山的“夫子自道”。
作為一個文壇和學界的“獨行俠”,鮑鵬山一貫以學術或學術界的“邊緣人”甚至“踢館者”自居,因為秉持這樣一種姿態(tài),他一方面對“鉆故紙堆”“為稻粱謀”的學術生產(chǎn)冷眼旁觀,冷嘲熱諷,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另一方面,卻也敏感地知道學術價值不是罵一罵就會消失殆盡的,所以私下里又常常如饑似渴地讀書,當然包括讀學術書,以求“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這就是鮑鵬山的文章表為何會現(xiàn)出某種“矛盾”和“吊詭”的原因,他似乎不太相信學術研究確有“撥云見日”和抵達“真知灼見”的可能,比如他就敢這樣說:“是的,我可以稍微武斷一點說,有關《詩經(jīng)》的現(xiàn)有‘學術成果’,大多數(shù)是出于推斷和猜測?!彼30选拔膶W”和“學術”截然對立,就如有人總把“愛情”和“婚姻”截然對立一樣,比如鮑鵬山在解讀《詩經(jīng)》時這么說:
純潔的愛情是沒有背景的,真正的文學欣賞也可能正是沒有學術的。……正如一個人對他所追求的絕世佳人身世背景的過分關注會讓我們懷疑他的真正用心一樣,過分學術化的文學研究,也讓我們懷疑他是否有“愛”文學的能力,甚至是否真的愛文學,還是僅僅因為這種“學術研究”能給他帶來世俗的好處。
這種對學術的消極判斷恕我不敢茍同。如果把文化比作一棵大樹,那文學就是花朵和果實,而學術就是根脈和樹干。文學鑒賞如果是戀愛甚至是“艷遇”,那么學術研究則是婚姻甚至是“家族”。文學鑒賞可以見仁見智,師心自用,重在“美的愉悅”,需要有一“審美意識”;學術研究則需要沿波討源,追根問底,重在“真的探尋”,需要有一“問題意識”。二者并行不悖,不能厚此薄彼。換句話說,“文學史”本來就不是文學,而是“關于文學的歷史”,不可能過分表現(xiàn)對文學的審美和感悟。反過來,“對文學作品的欣賞如果寫得好,倒有可能成為文學。正如一個學者不能有“知識的傲慢”一樣,我們不能因為自己文學的鑒賞能力強,就產(chǎn)生一種“文學的傲慢”。
我以為,批評學院派的弊端無可厚非,但不能將學術的價值做打包式處理,一概否定。按照古代的經(jīng)典系統(tǒng),本來就有“經(jīng)史子集”四部之分,其中集部也就是文學,雖然四居其一,但畢竟是處于最低的一個位格。文學固然為大眾喜聞樂見,但今天的讀者,也有必要多讀讀經(jīng)、史、子三部中的學術書。對學術的否定,可能會帶來一個流弊,就是讓年輕的讀者以為學術毫無價值,以至于他們只能讀集部的文學作品。今天的中小學教育不正是存在著這樣的弊端嗎?而且,做學問的人不一定就審美能力差,只是選擇不同罷了。一個人可以選擇做金圣嘆,也可以選擇做顧炎武。我想,顧炎武不一定會瞧不起金圣嘆,但反過來,金圣嘆更沒有理由看不起顧炎武。
最后我還想說,讀鮑鵬山的這本書我很感動。他一直很勤奮,很努力,我也一直把他當作兄長和榜樣。我向他學習的地方要遠遠多于批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