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鵲
那些年,我一直被腎病困擾,工地上牛馬般苦做,實在吃不消。我大哥海明托親煩友,為我謀求到一份燒鍋爐的美差,地點是在京東高碑店的污水處理廠。我們縣勞動局在北京有個勞務輸出辦事處,辦事處承攬的幾處鍋爐房里,人滿當當,沒我的位置,他們礙于情面,便把我硬塞進了污水處理廠的一個包工頭手下。
包工頭姓胡,滿臉橫肉,五十多歲的年紀。他是個搞工程的,捎帶腳承包了幾個鍋爐房。和我一起去的,還有個二十來歲的孩子叫小六。這孩子說話結巴,渾身都長著蛤蟆一樣的疙瘩。他和辦事處里的人,有一些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包工頭老胡頗不待見我和小六,因為我們是外來的,不是他手下的嫡系人馬。燒鍋爐雖然工錢不高,可既清閑又暖和,誰都想鉆營進來。老胡自己的人尚且安排不過來,辦事處把我們塞過去,因為要走辦事處的賬戶,又不能拒絕,是以他看到我倆,便氣不打一處來。
他把我們派到了一處環(huán)境最惡劣的鍋爐房。我們住的宿舍是簡易工棚,門縫里能鉆進一條狗。由于是南房,陰暗潮濕不必說,碰到刮風的天氣,睡一夜,早上醒來,鼻孔里牙縫里都是沙塵。和我們搭伙計的姓張,是個禿子,雖然算是老胡的人馬,可在各處不吃香,被排擠到了這里。還不到供暖的日子,我們的宿舍里便冷得令人受不了。我們只好用燒鍋爐的煙煤,籠起了火爐。暖和是暖和了,我們卻像是鉆進了黑風洞,被煤煙熏得整天咳嗽,弄得身上、鋪蓋上,到處是黑末子。
鍋爐點火后,我、小六和禿子分了班。我們每人連推煤帶燒火,連軸轉二十四小時,換一次班。也就是說,我們是干一天,歇兩天。我們三個經常因為交班時煤車裝得滿不滿、爐灰掏得干不干凈而鬧別扭。別看小六是和我一起來,他和我不一條心,經常和禿子擰成一股繩,給我挖坑。有一回,我氣得不行,要揍他,他才老實收斂了些。
有一天我值夜班,幾乎出大事。我們燒的那臺破鍋爐,爐膛里的火老是順著縫隙,燃燒到煤斗子里。煤斗子一著火,滿屋子都是煤煙粉塵。通常,我們都是用水管子把火澆滅,然后趕緊走爐排,把煤斗子里的煤送進爐膛。我把水管子插進煤斗子里,便忙活別的活兒去了。猛然間,嘭的一聲巨響,鍋爐的上下幾個爐門全部崩開了。原來,水管里的水,順著煤斗子邊角的縫隙,流到了爐膛里。水火不相容,強烈的反應,崩開了所有的爐門。我嚇得心驚膽戰(zhàn),好半天才慢慢緩過勁兒來。
另外幾處鍋爐房的工人經常到我們這里串門兒。我發(fā)覺,他們一來,便拿禿子老張打趣。老張三十多歲的年紀,長得歡眉大眼,身材矬墩墩的。有個大個兒,尤其愛取笑老張。他笑瞇瞇地說,張兒,這個月老板又把工資給你媳婦送去了吧?老張說,送唄,我在這里也花不著什么錢。
夜里睡不著覺,我們閑聊天,我才知道,老張曾做過鄉(xiāng)鎮(zhèn)稅務所的臨時工。那時,他時常背著包,趾高氣揚地到集市上去斂稅。趕集做買賣的人們見了他,都得點頭哈腰,竭力巴結討好他。就因為那時節(jié)他虎頭虎腦的,又有個出人頭地的工作,他媳婦才嫁給他。據老張自己說,他媳婦可是一表人才,要長相有長相,要身材有身材。
后來,他被刷下來,只好背起鋪蓋卷外出打工。從那時開始,他媳婦便嫌他腌臜邋遢。從老張的敘述中,我能聽出,他媳婦肯定和別的男人有著不尋常的關系。老張對什么事都睜一眼閉一眼,忍字當頭。有一個時期,他媳婦非要鬧著和他離婚,為此還搬回娘家好長時間。經了好多人說和,才又回到老張家和他過日子。老張說,這幾年,孩子也大點了,她也不怎么鬧騰,知道心疼我,和我好好過日子咧。
如果大家不談論老張媳婦,老張還頗感寂寞呢。他會主動說,咱們講講我媳婦唄。于是,大家便熱烈討論他媳婦,話題自然離不開男女間那些事。說到緊要處,老張笑得比誰都響亮。
燒鍋爐期間,我經常倒幾次公交車,去潘家園的舊書市場趕集淘舊書。我從那里買過一本托馬斯·曼的精裝本《魔山》,僅僅花了三塊錢。我還在甜水園的圖書市場結識了一位二渠道的書販。這個書販名叫賈鐵生,是東北人,年紀比我還小一歲。他是連印書帶賣書。據他說,全國第一套二渠道出版的武俠小說,便是他家印的,書名叫作《俠影紅顏》。他說,那時候印書便是印鈔票。最早,是他姐夫靠印書發(fā)了家,于是親友們便一哄而上,全部做起了印書發(fā)書的買賣。
通過與我閑聊,賈鐵生知道我經常寫東西投稿。他說,你還不如寫武俠小說呢,你寫了,我給你印。我說,我沒寫過這東西,不知怎么寫。他說,反正就是奪寶、武林秘籍、奇遇那一套,不難寫,印一萬本,一年我也能發(fā)出去。我說,動不動就幾十萬字,得寫多少日子呀!他說,嫌費事,你改別的書也行。說著拿出了幾本不知何時何地出版的爛書,他讓我在原作的基礎上修補修補,改頭換面后,再以武俠名家的名字出版。
我在京東的污水處理廠燒了一年鍋爐。再去,地點便換到了北三環(huán)的大鐘寺。這里的鍋爐房是辦事處承包的,不必再受包工頭胡老板的窩脖兒氣了。鍋爐噸位雖大,但我們九個人輪番伺候它,比污水處理廠那邊清閑多了。我們九個人分作三班,每班上十二鐘頭歇二十四鐘頭。每個班里,其實就兩個人推煤燒火,剩下的人回老家待著去,一個月里,我們每個人都能回老家十天,但工錢一分不少。
我們九個人里,有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姓盧。辦事處的人見他知道眉高眼低,便指派他做了我們的爐頭。老盧和他兒子都燒鍋爐,只不過他兒子在五間樓那邊,沒跟我們在一塊兒。
我班上的兩個人,一個姓宋,五十來歲的年紀,耳朵有些聾,跟他說話,聲音小了他聽不清;另外一個叫張寶貴,四十多歲,是老盧的小舅子。我們三個同住一間地下室的宿舍。燒爐時,我寧愿推煤,也不愿看火。把出水溫度燒到八十度,最多推五六小車煤。我把煤扣進煤斗子后,便一徑躺在角落里的破爛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歇著去。
除了我,他們都在這里干了好幾年了。一開始,他們也欺生排外。有一天夜里,宿舍里只有我和張寶貴(老宋回老家了)。張寶貴鬼鬼祟祟地出去后,竟然把我反鎖在屋里。等他渾身煤粉回來后,我便質問他,為什么把我鎖在屋里。他慌慌張張地說,你初來乍到,怕你出去亂走,迷糊了道路。我大聲說,別給我來這套,還當我不知道,你們是卸煤,掙外快去了。張寶貴結結巴巴,說不出整句的話來。我氣沖沖找到老盧,說,好哇,你們卸煤掙外快,怕我知道,竟把我鎖在屋里,你們這是欺負我是新來的!
再來煤車,他們果然邀我參加卸煤。卸一次煤,幾十上百噸,一米八五的我,站在車斗里,高不過車槽幫。但每人能分十塊二十塊的,我挺滿意。
有一回,我們正在鍋爐房里閑聊,居委會的主任張老太走了進來。她說,樓上有人去世,要去火葬場,大家伙兒幫幫忙,幫著往樓下抬一抬。又說,都去,人多力量大,耽誤不了多大一會兒。我說,我不去。張老太有些不高興,她說,這是修好的事,你這個小伙子怎么不去?我說,我們農村有講究,抬死人,我怕壓運。張老太說,我看,你不去抬死人,你運氣也好不到哪里去。老盧見我和張老太說話不對付,趕緊過來和稀泥,說,他還沒娶媳婦,怕壓運,就別去了,我們去。
他們去了好半天,回來后,都嘴里不干不凈地罵罵咧咧。原來他們低三下四的,到喪主家后,人家城里人連正眼都不看他們。出靈時,喪主給親朋挨個敬煙,卻把他們給隔了過去。最令他們憤怒的是,他們滿頭大汗地把死人沿著樓梯抬下來后(死人不允許坐電梯),喪主別說說句“謝謝”,就是連屁,都沒放半個出來。
燒鍋爐期間,我一直盤算著買一臺帶顏色的舊電視。我家的那臺黑白電視,都十多年了。雖是家里只有我媽一個人,我也想給她買臺彩電,讓她看著解悶兒。從舊貨市場買,太貴,得五六百。我托收破爛的,在小區(qū)里給我打聽打聽,看誰家有淘汰下來的舊彩電。收破爛的和我說,居委會的張主任家剛換了電視,你去問問,把那個舊的買了得了。
趁著張老太下班的時間,我迎上去,跟她說想買她家的舊電視。張老太并沒有因我不去抬死人而記恨我。她說,行啊,給你吧,在家里放著也是占地方。我說,我給您多少錢啊?她說,便宜,你給二百得了。
我氣喘吁吁抱著電視回老家,看了沒幾天,便出毛病了。無緣無故的,不動彈它,它也老自己跳臺。我感覺自己虧了,我又找到張老太,我說,張主任,那臺電視的圖紙還有嗎,電視搬回去不能看,我得去修。張老太說,哪兒找圖紙去,算了,我退你錢吧。
我說,別別別,毛病不大,我去修修吧。張老太說,你也別去修了,我再給你一臺。過了沒多少日子,她又送了我一臺腆著大肚子的舊彩電。這臺電視是索尼牌的,很皮實,我媽看了五六年,直到我娶媳婦買了新彩電,才把它換下來。原來那臺,我搬著去修理。修電器的得知我有兩臺舊彩電后,便說,你把這臺舊電視賣給我得了,我給我爸爸看。我說,我買時花了二百,大老遠從北京扛回來,怎么著也得給我?guī)资倪\費吧。修電器的給了我二百三。這下我不吃虧了,不但白賺一臺舊彩電,還凈賺了三十塊錢。
我在大鐘寺燒鍋爐期間,北京的大街小巷,雨后雜草般生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特價書店。特價書店里出售的書,不論厚薄,一律是五塊錢一本。我從大鐘寺走到北太平莊,再由北太平莊折而向南,走到新街口,再由新街口拐向西,到西直門。這條路線上,有好多家特價書店。
我發(fā)現,新街口的中國書店收購舊書的價格,要比特價書店出售的價格高一些。于是,我便從特價書店買來全套的《契訶夫作品集》,再拿到中國書店去賣。兩處書店隔不了幾里地。五塊錢買的,能賣到七塊錢。每本書賺兩塊,七本便賺十四塊。我來回搬幾趟,便能掙幾十塊錢。
第二年,因為北京要承辦奧運會,鍋爐便由燃煤改作燃氣的了。燃氣鍋爐操作起來,雖是比燃煤鍋爐更清閑,可也使喚不開這么多人了。原來我們九個人,改作燃氣后,只需三個人。老宋、張寶貴,還有另外幾個上了年歲的,都被刷下去了。他們也都花了近一個月的工資,去考了燃氣鍋爐本,卻沒想到,有了本,卻沒活兒干了。
留下的另外兩個人,一個是老盧的兒子小盧,一個是個大頭大肚子的胖子。我們三個仍然是留兩個人在鍋爐房,一個人回老家。這樣一來,還是等于上一天,歇一天,一個月還能回老家歇十天。
我在燒鍋爐期間,整天瞎走亂逛,在地下通道里,看到了好多彈琴賣唱的藝人。后來,我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一唱便是許多年。
還記得煤改氣那年,在長途汽車站遇到了幾位燒煤時代的老伙伴。因為年齡大,他們被刷下來,只好去工地苦做。一個老頭悻悻道,嫌我們歲數大,不要我們了,都是讓你們給鬧的。說畢,用白眼睨視著我,我心下說,你去工地受凍也賴不著我,我能左右得了什么呀,先暖和暖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