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瑋
臺北故宮博物院現藏一帙《文選》,著錄為“日本室町初年鈔本”(下簡稱為“室町本”),此本為楊守敬1884年從日本訪得并帶回中國。室町幕府(1336—1573),是由日本足利尊氏在京都室町建立的武家政權。1336年為中國元朝至元二年,1573年為明代萬歷元年,故按其著錄年代,此本大約抄寫于元、明時期。該本為白文無注本,紙張厚實,字大瀟灑,現存二十卷,分別是卷五至卷十、卷十五、卷十六、卷十九至卷三十,據其分篇可知為三十卷本,每半葉八行,每行十七字,正文間夾有大量旁記,部分卷目天頭部分貼有若干浮簽,上用漢字略記版本差異及李善注、五臣注、陸善經注、《文選鈔》《音決》等內容。據屈守元介紹,武昌徐行可(恕)曾有一部據楊守敬室町本影寫的卷子本,后黃侃從徐氏處借校并記有校語,向宗魯又從徐氏借得校錄,除原書的標記、旁注一一傳錄以外,又錄了楊、黃兩氏的校語,屈守元又從向氏處借得其詳校本過臨一遍。傅剛在北京圖書館發(fā)現傅增湘也曾兩次以此本與胡克家本對校。由此足見此本文獻價值之高。但因其藏于臺灣,治《選》者難得一見。目前學術界對室町本的研究明顯不足,大陸僅屈守元、傅剛先生據抄錄本撰寫過介紹文字,臺灣地區(qū)僅何維剛先生據原本撰寫過研究文章。(1)屈守元先生在《文選導讀》、傅剛先生在《文選版本研究》中均有對室町本的相關論述。何維剛先生曾發(fā)表《試論楊守敬舊藏<文選>室町鈔本的異文與來源問題》《楊守敬藏日本古鈔<文選>之類目、注記與異文——以“賦”類為討論重心》等文章展開對室町本的研究?,F結合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見室町本,對其基本面貌、底本問題、文獻價值等情況略加敘述。
室町本為三十卷白文無注古鈔本,在格式、類目、篇題等方面有其特征,詳情如下:
1.室町本卷五至卷九下,分別有“賦戊”“賦己”“賦庚”“賦辛”“賦壬”的題署。李善在卷一“賦甲”下明確說“賦甲者,舊題甲乙,所以紀卷先后,今卷既改,故甲乙并除。存其首題,以明舊式”,因李善將三十卷《文選》增至六十卷,故無法按照舊式排列,而室町本卻保留了蕭統(tǒng)舊式。
2.若某類詩文下,同一作者有連續(xù)多篇詩文,九條本、贛州本、尤袤本(2)九條本指日本九條家藏白文古抄三十卷本《文選》,現存二十一卷。贛州本屬六臣本《文選》,即李善注在前,五臣注在后。尤袤本指南宋淳熙八年尤袤于池陽郡齋所刻《文選》,屬李善注系統(tǒng)。等版本的處理方式是該作者的第二首(篇)題目前空出若干字格再寫篇名,而室町本則無空格,與集注本、北宋國子監(jiān)本、明州本(3)集注本指周勛初所編《唐鈔文選集注匯存》。北宋國子監(jiān)本屬李善注系統(tǒng)。明州本屬六家本《文選》,即五臣注在前,李善注在后。等同。
3.《漢高祖功臣頌》開篇有三十一位功臣姓名,尤袤本或為節(jié)省版面,將人名逐一接續(xù),而室町本、集注本等均為每人單列一行。《三國名臣序贊》“魏志九人,蜀志四人,吳志七人”的排列,贛州本、明州本、尤袤本等順序有誤,作“魏志九人蜀志四人吳志七人荀彧字文若諸葛亮字孔明周瑜字公瑾……”正確順序應如室町本、集注本所列“魏志九人荀彧字文若……蜀志四人諸葛亮字孔明……吳志七人周瑜字公瑾……”(4)詳情參見屈守元《文選導讀》(成都:巴蜀書社,1993年,第131—132頁),此不贅述?!洱R竟陵文宣王行狀》開篇的“祖太祖高皇帝”“父世祖武皇帝”,室町本每條單獨成行,而尤袤本則是共居一行?!毒鸥琛返摹稏|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諸小題皆在文后,而現存各本皆在文前。以上四處應為室町本保留蕭統(tǒng)舊貌,由此可見其文獻價值。
4.通過校勘發(fā)現室町本的卷目和篇目存在以下問題。第一,訛誤。如卷六卷目中作“王父孝”,篇目作“王文考”,卷目顯誤。卷目中《海賦》上寫“江?!?,篇目《海賦》上則題“海江”,篇目顯倒。卷十卷目作《侍五官中郎將建帝臺集》,篇目作《侍五官中郎將建章臺集》,“帝”字為形近而訛。卷十五卷目中先題《齋中讀書》,后題《田南樹園激流植援》,而正文中二篇順序顛倒。卷二十三的卷目《解嘲》上寫有“設論”,篇目中“設論”寫在《答客難》上,卷目中的“設論”位置當誤。第二,脫類目名、卷目名。如九條本卷十卷目《補亡詩》上有大類名“詩甲”、小類名“補亡”,而室町本僅有小類名“補亡”,無大類名“詩甲”。卷十卷目“韋孟諷諫一首”上無“勸勵”小類目,而正文篇目《諷諫》上有“勸勵”二字,室町本此處脫文。卷十五正文有李少卿《與蘇武詩三首》,而卷目脫此條。卷三十卷目《吊屈原文》上寫有“吊”,正文篇目《吊屈原文》上脫此類目名等。第三,卷名與篇名不符。如室町本卷十的卷名作《王撫軍庾西陽集別作》,而篇名則作《王撫軍庾西陽集別作時為豫章太守庾被征還東》。再如卷十九卷名作《自解表》,而篇名作《解尚書表》等。第四,類目名稱與其他版本記錄不同。如室町本作“彈”,其他版本作“彈事”等。
室町本同其他日本古鈔本一樣,在正文旁及天頭、地角處多有旁記,但因筆者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見并非原件,而是微縮膠卷,一律為黑白色調,故無法區(qū)分是否有墨、朱等不同注記。據筆跡推測當出自不同人之手,其中或有為楊守敬、黃侃等人所記者。
室町本旁記主要包括日語訓點和漢字標識兩部分。
日語訓點為日本人閱讀、學習中國典籍時的一種輔助手段,每卷數量大致相同,多集中于正文兩側,“左邊是用于書寫調整語序的符號的,而右邊則要添加一些表示詞尾變化或接續(xù)的假名,通常用片假名表記?!?5)刁克利:《翻譯學研究方法導論》,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47—348頁。由于漢語和日語的語序不同,日本人在學習漢語時,需要“給中國漢字配上日語讀音,添加上一些訓讀符號”(6)陳端端、高芃:《漢日雙向全譯實踐教程》,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04頁。,如“一些表示助詞、助動詞、副詞以及動詞與形容詞詞尾變化的假名等”(7)刁克利:《翻譯學研究方法導論》,第347頁。,再顛倒?jié)h文句子的主謂次序,即“把漢語句子的主語—謂語—賓語結構調整成日語的主語—賓語—謂語結構,因此在訓讀豎版漢文時為了明確句子的訓讀順序,在回讀詞的左下角標注‘レ’這一符號,這就是回讀點。同時采用‘一、二、三……’‘上、中、下’‘甲、乙、丙’等形式?!?8)蔡鳳林:《漢字與日本文化》,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45頁。這種顛倒主謂次序的方法稱之為返り點,即回讀符號。如《西征賦》“乃有昆明池乎其中”,室町本“有”字左側寫一“下”字,“明”字左側寫一“中”字,“中”字左側寫一“上”字,意味此句順序應倒著讀。蔡鳳林認為“采用‘上、中、下’形式是在平安時代后期,采用‘甲、乙、丙’形式是在鐮倉時代以后?!刈x點起初標注在漢字正下方,十四世紀以后逐漸左移,十六世紀時固定于漢字左下角?!?9)蔡鳳林:《漢字與日本文化》,第45頁。平安時代為794—1192年,室町時代為1336—1573年,室町本旁記中多見“上中下”字樣,與蔡鳳林所謂的“采用‘上、中、下’形式是在平安時代后期”不符,然位置確在左下角,旁記或為十四世紀以后所記。
漢字標識多集中于天頭部分,亦偶記于正文旁與地角處,每卷數量差別較大,由數條到數十條不等,內容主要包括異文、義注、音注三個方面。
異文包括四種。1.脫文。(10)在此需要說明的是,為方便分類表述,故將異文分作脫文、衍文、訛誤、記版本異同四類,其中脫文、衍文、訛誤是站在室町本的旁記者角度而言,而非指室町本相對于《文選》原貌的脫文、衍文和訛誤。如《答客難》“不可勝數。著于竹帛”,室町本脫“數”字,“勝”“著”兩字間畫一小○,于天頭處補寫一“數”字。考尤袤本“數”作“記”,《史記》《漢書》、陳八郎本、朝鮮正德本、奎章閣本(11)陳八郎本指臺灣“中央圖書館”藏南宋紹興三十一年陳八郎宅刻本(下簡稱陳八郎本),朝鮮正德本指日本東洋文庫藏朝鮮正德四年五臣集注本(下簡稱朝鮮正德本),此兩種并為五臣注本??麻w本指韓國正文社于1983年據首爾大學奎章閣所藏明宣德三年活字本而影印之本(下簡稱奎章閣本),此本為六家注本。等作“數”,九條本此處亦脫“數”字,卻未補。室町本與九條本脫文一致,當非巧合,二者的底本應存在某種關聯。至于室町本補“數”字,九條本未補,大概有兩種可能,或室町本的抄寫者在抄完之后進行復核時發(fā)現了問題,用其他版本進行補充,又或為后人所補。再如《馬汧督誄》“嗟茲馬生,位末名卑”,室町本脫“位”字,在“生”“末”兩字間畫一小○,于天頭處補寫一“位”字。2.衍文。如《東征賦》“知性命之在天兮,由力行而近仁”,其他本并無“兮”字,室町本天頭處旁記“天下多兮字”。3.訛誤。如《齊竟陵文宣王行狀》“辟玄闈以闡化”,室町本“辟”訛作“闈”,“闈”旁畫一斜杠“”,寫一“辟”字,以此改正原本之誤;再如《思玄賦》“水泫沄而涌濤”,室町本“沄”訛作“汸”,“汸”字左側畫一斜杠“”,旁寫“沄”。4.記版本異同。(12)記版本異同者分為兩種,一種記于正文旁,這種情況并不多。一種記于天頭地角處,數量相對較多。而部分天頭處有浮簽的卷目較為集中,如卷五等,浮簽上多記版本異同,但應與正文旁記版本異同者非同時同人,如《長楊賦》“子墨為客卿以風”,浮簽記作“以下風作諷”;同卷“帥軍踤阹”,浮簽記作“軍下踤作萃”。如:《西征賦》“鬼神莫能要”,室町本“能”字旁記“之五本”,即五臣本作“之”字,考陳八郎本、朝鮮正德本、奎章閣本并作“之”。同篇“固乃周邵職之所分,二南風之所交”,室町本“職”“風”二字旁記“本無”,考現存各本均無此二字。同篇“而況于卿士乎”,室町本旁記“已上六字五有(‘有’字簡寫為一橫一撇)本無”,“五有本無”,應指五臣本有、李善本無,考北宋本無此六字,尤袤本作“況于卿士乎”,朝鮮正德本、奎章閣本作“而況于卿士乎矣”,陳八郎本作“而況于卿士乎”,但陳八郎本“乎”字下空一格,疑斲去“矣”字??麻w本注記:善本無而況于卿士乎矣七字。徐攀鳳《選注規(guī)李》:“‘率土且弗遺,而況于鄰里乎?’正引起下文摹寫舊豐一段情景。‘卿士’句無著。袁刻六臣注云善本無此句。極是,宜亟刪之?!?13)徐攀鳳:《選注規(guī)李》,《<文選>研究文獻輯刊》第60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201頁。胡克家《文選考異》卷二:“‘況于卿士乎’,袁本作‘而況于卿士乎矣’,云善無七字。茶陵本作‘而況于卿士乎’,亦云善無六字。尤本此處修改乃取五臣五字以亂善,非也。”(14)胡克家:《文選考異》,《<文選>研究文獻輯刊》第44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138頁。徐、胡并認為當無此六字為是,但室町本有此六字,室町本既不屬五臣系統(tǒng)亦不屬李善系統(tǒng),胡克家所謂取五臣亂善的結論稍欠妥當?!毒案5钯x》“紛彧彧其難分”,室町本天頭處旁記“《鈔》或作郁”。同卷“知治國之俟臣”,俟,室町本旁記“善本作佞”,尤袤本正作“佞”。尤袤本《高唐賦》作“九竅通郁,精神察滯”,室町本無“滯”字,天頭處旁記“今(善)本察下有滯字,非。此與五臣合”,考九條本、陳八郎本、朝鮮正德本、奎章閣本無“滯”字。尤袤本《答客難》作“修學敏行而不敢怠也”,室町本無“修學”二字,“敏”上畫兩小○,天頭處寫有“李本無修學二字”。室町本《東征賦》作“歷滎陽而過武卷”,孫志祖《文選考異》卷一謂“《漢書·地理志》河南郡有滎陽縣、卷縣,無武卷縣,疑‘武’字因下文‘原武’‘陽武’而衍”。(15)孫志祖:《文選考異》,《<文選>研究文獻輯刊》第41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96頁。“武”字,室町本旁記“亻本有”,考陳八郎本、朝鮮正德本、奎章閣本并有“武”字,僅尤袤本無?!柏椤睘楹我?,楊守敬在《日本訪書志》中有過解釋,“旁注倭文,又校其異同。其作‘扌’者,謂折疊本,即折字之半,指宋刻本也。其作‘亻’者,即作字之半,皆校者之省文,與卷子本《左傳》同其款式?!?16)楊守敬:《日本訪書志》,臺北:廣文書局,1981年,第803頁。但“亻”當“作”字解,明顯與此處意思不符。類似情況還有《西征賦》“俾庶朝之構逆”,室町本“庶”字旁記“鹿,亻本”,意為亻本“庶”作“鹿”,但考現存各本未有作“鹿”者,語意亦不通,或為誤抄。再如“良無邀于后福”,室町本“邀”旁記“要,亻本”,即亻本作“要”,考現存各版本,北宋本、尤袤本作“要”,陳八郎本、朝鮮正德本、奎章閣本并作“邀”,奎章閣本注記云“善本作要”。又如“然后陳鐘鼓之懸”,室町本“懸”字左側旁記“亻乍”,右側旁記“樂”,當為“懸,亻本作樂”之意,考尤袤本即作“樂”。有的學者提出“亻”當異本之意,因“亻”是“異”的發(fā)音。作者的標記方式各有不同,現無法確知“亻”是何意,但應是某種版本的省文當無異議。至于楊氏所謂“作字之半”的省文并非“亻”,而是“乍”,通過上文“亻乍樂”即可知。至于“扌”,筆者并未在室町本的旁記中找到表刻本的“扌”字符號,但“亻”“扌”確實常見于九條本等日本古鈔本旁記中?!柏椤薄稗小倍紤悄撤N版本的簡稱,但具體指代何本還未知。
義注包括兩種情況。1.注明出處。如《北征賦》篇題下有旁記“善曰:《流別論》曰:更始時,班彪避難涼州,發(fā)長安,至作《北征賦》也”,考尤袤本確有此條善注,然“至作”作“至安定作”。2.未注明出處。此種情況較為常見,如《思玄賦》題上,室町本有旁記“玄,道也,德也,作此賦,以修道”,考奎章閣本此處有張衡注“玄,道也,德也。其作此賦,以修道德。志意不可……”可知其出張衡舊注,然尤袤本無此注。又同卷“張平子”名下,室町本旁記“張衡時為侍中,皆惡直丑正,作是賦,以非時俗”,考陳八郎本、朝鮮正德本、奎章閣本等有五臣注“衡時為侍中,諸常侍皆惡直丑正,衡故作是賦,以非時俗。思玄者,思玄遠之德而已”,可知旁記當節(jié)自五臣注。《風賦》作者“宋玉”名下,室町本旁記“宋玉,屈原弟子,郢人也,為楚大夫。襄王驕奢,故玉作此以諷之?!妒酚洝吩唬撼兴斡瘛⒕安钪?,皆好辭而以賦見稱”,考現存各本,可知此段注文乃融合李善與五臣注而成。再如《北征賦》“何夫子之妄讬兮”,室町本“夫子”旁記“《鈔》曰:謂蒙恬也”,此則引自《文選鈔》。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不知出處的注文,如《神女賦》“情獨私懷,誰者可語”句,室町本旁記“失夢所在,求可語之人也”。考現存各本,未見此語,不知出處。綜上所述,室町本旁記中的義注來源較為多樣,包括舊注、李善注、五臣注、《文選鈔》等,但多為節(jié)引,且大部分未注明出處,應為旁記者學習時所記。
傅剛先生曾說“日本寫抄本不會用中國的諱字,現存確定為日本的寫抄本,如猿投神社藏弘安本、正安本及宮內廳藏九條本,均無諱字可證?!?17)傅剛:《文選版本研究》,西安:世界圖書出版西安有限公司,2014年,第367頁。但在室町本中發(fā)現了一些可能與避諱相關的情況,分列如下。通看全本,發(fā)現“民”有時徑作“民”,如《長楊賦》“遐氓為之不安”,《東征賦》“忘日夕而將昬”,《勸進表》“齊民波蕩”(尤袤本“民”作“人”)等;有時則作“人”,如《東征賦》“察農野之居人”(尤袤本作“居民”),《西征賦》“枚疲民于西夏兮”(尤袤本作“疲人”)等。除“民”字外,“世”字情況較為復雜。有直接作“世”者,如《西征賦》“紲三帥以濟河”,《薦禰衡表》“前世美之”(尤袤本“世”作“代”)等;有作“俗”者,如《北征賦》“余遭俗之顛覆兮”(尤袤本作“遭丗”);又有作“代”者,如《西征賦》“當休明之盛代”(尤袤本作“盛丗”);又偶作“時”,如《西征賦》“諒遭時之巫蠱”(尤袤本作“遭丗”)。另外,發(fā)現一處或為避“淵”改字之處,《洛神賦》“指潛川而為期”(尤袤本“川”作“淵”)?!懊瘛薄笆馈薄皽Y”三字同時出現以上現象,提示室町本底本年代是唐代的可能性較高。
除此之外,還發(fā)現“貞”字有6處缺末筆,即《薦元彥表》“則忠貞之義彰”、《為宋公求加贈劉前軍表》“俾忠貞之烈”、《為卞彬謝修卞忠貞墓啟》“建興忠貞公壺墳塋”、《與山巨源絕交書》“豈可見黃門而稱貞哉”、《東方朔畫贊》“肥遁居貞”、《祭屈原文》“貞蔑椒蘭”之“貞”字。除缺筆外,還有一處似為改字:《后漢書·皇后紀論》篇,尤袤本作“簡求忠貞”,而室町本“忠貞”則作“忠賢”,考現存各《文選》版本并作“貞”,惟集注本編者案云:“《鈔》:貞為賢也”。又,北宋本、尤袤本《非有先生論》作“惟周之貞”,室町本“貞”作“楨”(不缺筆),與陳八郎本、朝鮮正德本、奎章閣本同。集注本、尤袤本、陳八郎本《褚淵碑文》作“不能害其貞”,室町本“貞”則作“身”,與九條本、朝鮮正德本、奎章閣本同,尤袤《李善與五臣同異附見于后》云“五臣貞作身”,奎章閣本注記云“善本作貞”。除“貞”字外,以“貞”字為構件的其他漢字并未發(fā)現缺筆或改字等現象。至于“貞”字的缺筆、改字原因,有待進一步深入考證。
高薇在《日藏白文無注古鈔<文選>研究的回顧與思考》一文中曾提及兩個問題,其一,“楊守敬的二十一卷本,實際應嚴格區(qū)分為一卷本和二十卷本”,其二,“也有可能二十卷本是原本,楊守敬并沒有對其進行影寫”(18)高薇:《日藏白文無注古鈔<文選>研究的回顧與思考》,《文獻》2018年第4期,第108頁。。筆者對此深表贊同。臺北“故宮博物院”還藏有一卷古鈔本《文選》,著錄為“清宜都楊氏摹寫鐮倉舊鈔本”,下文簡稱“鐮倉本”。此本系楊守敬據上野氏舊藏《文選》卷一(溫古堂舊藏)所抄,后帶回中國,上野本現仍完好保存于日本。學界多習慣將一卷本之鐮倉本與二十卷本之室町本合稱為“日本古鈔二十一卷本”,這種說法并不準確,楊守敬在《日本訪書志》中明確將此二本分開敘述,分別題名為“古鈔文選一卷(卷子本)”和“古鈔文選殘本二十卷”,顯非同本,不應合稱,更不能將其視為同一個版本進行探討,亦不可將鐮倉本的結論移作室町本的結論。另外,黃侃、屈守元等先生在提及該本時,并云“影抄”“影寫”,(19)黃侃于《文選平點·文選目錄校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頁)中云“楊守敬影抄日本卷子本(后省稱鈔本或抄)有卷第一”。屈守元在《文選導讀》(成都:巴蜀書社,1993年,第126頁)中曾說“楊守敬記錄在《日本訪書志》中的這個無注三十卷本的殘帙二十一卷,曾由他并其旁注、標記一齊影寫帶回中國”。學界因而普遍認為室町本與鐮倉本一樣,均為楊守敬影寫回國。但據現存實際情況考察,室町本系日本古鈔原本的可能性較大。1.楊守敬在《日本訪書志序》中云“藏在其好古家者,不可以金幣得。屬有天幸,守敬所攜古金石文字,乃多日本所未見者,彼此交易。于是其國著錄之書糜集于篋中?!?20)楊守敬:《日本訪書志》,第2頁。楊守敬當時曾以古金石文字與日本收藏家進行過交換,不排除曾收得室町本原本的可能。2.同系楊守敬從日本帶回的古鈔本《文選》,鐮倉本明確被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館著錄為“清宜都楊氏摹寫鐮倉舊鈔本”,室町本則被著錄為“日本室町初年鈔本”,若室町本也為摹寫,為何著錄中無標注?3.據字跡判斷,室町本與摹寫的鐮倉本相差甚遠。4.日本時至今日也并未發(fā)現室町本“原本”的蛛絲馬跡。5.前輩學者們或因卷一(即鐮倉本)為摹寫本,而又誤以為一卷本的鐮倉本和二十卷本的室町本為同一版本,所以才認為室町本亦為摹寫,殊不知兩本并非一本。
屈守元說黃侃和高步瀛兩位先生據室町本??边^,并將成果體現在《文選平點》和《文選李注義疏》中。然《文選李注義疏》只完成了前八卷,其涉及的古鈔本并非室町本,而是鐮倉本。而黃侃《文選平點》確實保存了室町本的??背晒嬖谒狞c問題。第一,??背晒蝗瑑H見于《長楊賦》至《江賦》諸篇。屈先生懷疑“耀先先生(黃焯)所傳壬戌平點本是校對未完的本子”(21)屈守元:《文選導讀》,第134頁。,其說或是。第二,《文選平點》卷首的《文選目錄校記》中注明了每卷的古鈔本(包括鐮倉本與室町本)存佚情況,但與現存室町本相比,缺了兩卷,即第四十六卷和第五十七卷下未標記“抄有”字樣(22)黃侃平點、黃焯編次:《文選平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9、54頁。,不知為何。第三,??辈蝗T凇堕L楊賦》至《江賦》諸篇中,出校的異文只有小部分,絕大部分異文并未出校。第四,有??卞e誤。如黃侃《文選評點·西征賦》“班述陸海珍藏,張敘神皋隩區(qū)二句,鈔本海下、皋下皆有之字”(23)黃侃平點、黃焯編次:《文選平點》,第37頁。,然檢室町本,“皋”下確有“之”字,然“?!毕虏o“之”字。蓋因“陸?!倍钟覀惹榍耙痪湔摹颁钜春V凇?,黃先生或因看錯行導致此校勘錯誤。雖然如此,黃氏的《文選平點》仍有其校勘價值。因某種原因,室町本中的部分地方現已模糊不清、甚至空白,而在黃氏校勘之時,這些地方尚保存較好,故可作校補之用。如黃侃《文選評點·西征賦》“有褰裳以投岸句,鈔本有作或”句,檢室町本,“有”字處已模糊難辨,但可確定不是“有”字,正可借黃氏校語知室町本此處作“或”。再如“想趙使之抱璧句,鈔本抱作把”,檢室町本,此處已為空白,可借黃氏校語補。然黃氏此書保留室町本內容有限,著實可惜。
關于室町本的底本問題,學界存在三種說法。(24)何維剛先生在《試論楊守敬舊藏<文選>室町鈔本的異文與來源問題》(《漢學研究》,2018年第2期,第59頁)一文中總結室町本底本來源時提到一種說法,即“森立之以為從李善本單錄出正文”,但這種說法并不準確,因為森立之此話是針對上野本(卷一),即下文所謂鐮倉本而言,并非針對室町本,詳情見下文。1.六朝說,以楊守敬為代表。楊守敬可謂是我國最早研究室町本之人,其在《日本訪書志》卷十二中依據紙質、字體,提出室町本是元明間鈔本的說法。至于其抄寫的底本,楊氏云“蓋從古鈔卷子本出,并非從五臣、善注本略出。何以知其然?若從善注出,必仍六十卷。若從五臣出,其中文字必與五臣合。今細校之,乃同善注者十之七、八,同五臣十之二、三,亦有絕不與二本相同,而為王懷祖、顧千里諸人所揣測者。又有絕佳之處,為治‘選學’者共未覺,而一經考證,曠若發(fā)蒙者?!渲?,土、俗字不堪縷舉,然正惟其如此,可以深信其為六朝之遺”。(25)楊守敬:《日本訪書志》,第802—804頁。2.隋唐說,以向宗魯、屈守元等為代表。向宗魯認為此本“既不出于李注本,也不出于五臣本,那末,它一定源于隋唐舊本,即李善未注以前之本?!?26)屈守元:《文選導讀》,第130頁。屈守元在《文選導讀》中對此表示贊同。無論是六朝說還是隋唐說,其共同點都認為室町本是李善未注之前的本子,而非從某后世注本系統(tǒng)中摘出正文而成。3.鈔自集注本說,以游志誠為代表。游先生因旁記中“間有日本注音及鈔注”,認為其“蓋鈔自集注本者”。(27)游志誠:《文選綜合學》,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10年,第120頁。旁記中引用《文選鈔》確實可以說明室町本的部分旁記是鈔自集注本的,但并不能由此證明正文亦鈔自集注本,此外游先生還提及邱棨鐊《日本宮內廳舊藏鈔本文選出師表卷跋》一文作為佐證,但邱先生文中所記的日本宮內廳舊藏鈔本并非室町本,因此“鈔自集注本說”證據不足。
筆者基本贊同楊守敬、向宗魯、屈守元等先生的觀點,即室町本反應的是早期《文選》面貌,原因前人多已論述,在此僅補充若干條佐證?!渡滹糍x》“聿采毛之英麗兮”句下,徐爰舊注云“一本聿作偉”,考室町本正作“偉”,與李善前之舊注作者徐爰所見版本吻合?!陡咛瀑x》“當年遨游”句下,李善注:“一本云:子當千年萬世遨游。未詳?!笨际翌敬司湔鳌皧棶斍辏f世遨游”,與李善當時所見之他本吻合?!都拦炮N摹贰八杏懈收峁?jié)及梅李核、瓜瓣”,李善注云“一作辯字,音練”,考室町本“瓣”作“練”,右下角旁記“瓣”字,現存諸本無有作“練”字,室町本之“練”字,與李善當時所見之別本當有一定關聯?!遏靼遵R賦》“雙瞳夾鏡”,夾,室町本作“俠”,九條本旁記云“《決》作俠,古合反”?!肚笞栽嚤怼贰按藞D圈牢之養(yǎng)物”,室町本“養(yǎng)”作“豢”,《文選音決》作“豢音患。或為養(yǎng),非”。以上兩條室町本所見均與唐《文選音決》同。類似之例還有許多,以上諸條均可說明室町本在一定程度上反應的至少是唐時《文選》的面貌,有可能更早,但具體時代現在很難下定論。
與室町本底本密切相關的是其與李善、五臣系統(tǒng)的關系。楊守敬認為更近善本,而向宗魯、傅剛、何維剛等認為與五臣本更為接近。(28)何維剛先生圍繞此問題將室町本與陳八郎本、奎章閣本、明州本、胡克家本進行對照,詳情可參看《楊守敬藏日本古鈔<文選>之類目、注記與異文——以“賦”類為討論重心》(《書目季刊》,2015年第3期)?!段倪x》版本十分復雜,有寫本、鈔本、刻本之分,亦有李善、五臣、陸善經等注釋本之別。不僅各個系統(tǒng)之間存在交織的內容,即使每個系統(tǒng)內部的各本之間也存在諸多差異,究竟誰能代表所屬系統(tǒng),莫衷一是。之所以同一個問題得出了不同結論,蓋因楊守敬與傅剛等先生所用的??钡妆?、參校本不同所致。如《答客難》“安敢望侍郎乎”句下,室町本無“《傳》曰:天下無害,雖有圣人,無所施才。上下和同,雖有賢者,無所立功”,其天頭處有旁記“《傳》曰:天下無害,雖有圣人,無所施才。上下和同,雖有賢者,無所立功。今按:《鈔》、《決》、六臣有此二十七字,李本無。”然考尤袤本卻有此二十七字,且奎章閣本注記曰“善本無菑字”(29)奎章閣本此句“無害”下有“菑”字,其他與尤袤本同。,并未云無此二十七字,奎章閣本為六家本,其中的李善注部分以北宋國子監(jiān)本為底本,則北宋國子監(jiān)本當亦有此二十七字。由此可見,室町本旁記者所見之李本與現傳之李本已截然相反。那么楊、傅結論截然相反也就說得通了。在研究《文選》版本時雖應對寫、刻本進行縱向的源流梳理,但也應明確寫鈔本與刻本分屬不同系統(tǒng),尤其是梳理某版本的底本源流之時,應先在該系統(tǒng)內部進行一番深入研究,再作縱向地跨系統(tǒng)觀照。就室町本而言,它屬于寫鈔本系統(tǒng),首先應將其置身于寫鈔本系統(tǒng)中加以探討,若其反映的確是隋唐時期的《文選》面貌,那接下去需要考慮地就不是它的底本更接近于善本還是五臣本的問題,而是善本、五臣本,何者受其影響更多的問題了。
室町本中確實存在一些因抄寫造成的訛誤,如《為石仲容與孫皓書》“載籍既記其成敗”,室町本“載”訛作“戴”;《出師表》“當獎帥三軍”,室町本“帥”作“師”,但這并不影響其價值。黃侃先生于徐行可先生所藏室町本之卷子本卷六末有跋語云“逸珠盈椀,何珍如是!行可能藏,侃能校,皆書生之幸事也”。(30)屈守元:《跋日本古鈔無注三十卷本<文選>》,《中外學者文選學論集》,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433頁。向宗魯先生也評此本為“一字千金”(31)屈守元:《文選導讀》,第130頁。。由此足見室町本《文選》版本價值之高。具體而言,主要體現在以下五個方面。
第一,室町本雖為元、明時代之鈔本,但其所據底本應為六朝隋唐時的本子,更接近蕭統(tǒng)《文選》原貌,可與其他古鈔本一起,共同助力于《文選》版本源流演變的梳理。
第二,室町本保存卷目數量較多。現存諸種三十卷本古鈔白文無注本全系殘本,且大部分僅存若干葉、若干卷,如上野精一氏藏卷第一、猿投神社藏正安本卷一、猿投神社藏弘安本卷一、宮內廳藏古寫本卷二、冷泉家時雨亭文庫藏卷二、靜嘉堂文庫藏卷第十、日本古鈔本五臣注《文選》卷第二十、觀智院本《文選》卷第二十六等,而室町本存二十卷,占全書之三分之二,存卷數量僅次于現存二十一卷的九條家藏本。
第三,室町本保存了部分亡佚文獻。室町本旁記中保存了《文選鈔》《文選音決》、集注本編者案等內容。如《北征賦》“何夫子之妄讬兮”,室町本“夫子”旁記:“《鈔》曰:謂蒙恬也?!薄秾Τ鯁枴贰瓣柎喊籽?,室町本旁記:“《鈔》曰:白日,一名白雪……”可見《文選鈔》此處作“陽春白日”?!妒I銘》,室町本卷名、篇名并作《闕銘》,旁記:“《決》曰:闕字上有石字?!薄短柒n文選集注》今存部分無以上諸篇,室町本則將其保留下來,可謂彌足珍貴。
第四,室町本在典籍古式上保留了可貴的??辟Y料。如《九歌》的《東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諸小題皆在文后,而現存各本皆在文前等。前文已詳述,此處從略。
第五,室町本可訂正后世刻本的訛誤,驗證清代學者的校勘成果。如《與山巨源絕交書》,現存諸《文選》版本并作“少加孤露”,胡克家《文選考異》卷八謂:“何云:《晉書》作‘加少’。案:‘加少’是也。各本皆誤倒?!?32)胡克家:《文選考異》,《<文選>研究文獻輯刊》第44冊,第445頁。孫志祖《文選考異》卷三亦云“于文義當從《晉書》”。(33)孫志祖:《文選考異》,《<文選>研究文獻輯刊》第41冊,第222頁??际翌敬颂幷鳌凹由佟?,可證現存版本誤倒。再如《北山移文》,現存各版本并作“馳煙驛路”,黃侃《文選平點》卷五“先叔父嘗語焯云:‘路’或‘霧’之訛。蓋‘霧’先訛作‘露’,再訛作‘路’。而驛路又屬常語,遂莫知改正也。檢《王子安集》,‘驛’字每作動詞用,則‘驛霧’與‘馳煙’為對文,非與‘山庭’為對文也。”(34)黃侃平點、黃焯編次:《文選平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50頁。徐復《后讀書雜志·<文選>雜志》亦引黃侃所說作“驛霧”,并引“影宋本《太平御覽》卷四十一引《金陵地記》,所舉孔文首四句,正作‘馳煙驛霧’,知宋人所見本,尚有不誤者?!?35)徐復:《后讀書雜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94頁??际翌荆颂幷鳌榜Y煙驛露”,黃侃先生推測極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