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軍 龔俊

(十堰市博物館，湖北 十堰 442000)

一、捫月庵記碑刻及其歸隱思想

(一)捫月庵記碑刻的發(fā)現(xiàn)及其作者李元陽簡介

2014年8月，考古學(xué)家在武當(dāng)山發(fā)現(xiàn)一通云南著名文學(xué)家李元陽詩文作品的石碑，共27行，滿行15字，總計385字，尚有3字模糊不清，難以辨識。石碑青石質(zhì)，斷裂為二。碑長0.9米、寬0.565米、厚0.07米。

銘文內(nèi)容如下(“囗”為難以辨識之字，標(biāo)點為筆者所加。)

捫月庵記

捫月庵，在大岳太子巖前，紫霄宮后，曹煉師居之。師，山西陽城人，初去家，住漁陽之盤山，尋住京口金山，移焦山，移三茅山，皆遠(yuǎn)喧也。惟茅山住頗久，晚乃入太和山。巖巒幽勝，甲于五岳，遂不能去。山之羽人天目子識之，因永讬焉，作一庵，題曰：“捫月”。一瓢一榻，偃仰其中，剨然長嘯，山鳴谷應(yīng)?？陀羞店P(guān)而問者，師不之答，但歌曰：“庵之中何所有，月一輪身畔走。云來不畏遮，取得不用剖。閑時捧出碧峰頭，海底蛟龍盡朝斗?！?/p>

嘉靖己亥春三月吉，賜進(jìn)士、監(jiān)察御史、前翰林院庶吉士，大理榆澤李元陽仁父拜手書。

《紫霄遇曹煉師》：靈岳秉夙欽，獨策事幽討。在物感至囗，忺逢漢陰老。得無飡囗囗，沃然顏色好。長跪謁玄言，登床為吾道。黜智信有訣，長生良可保。鑿石耕玉田，清風(fēng)飚盈抱。把袖歸去來，世人徒草草。

《登大岳南巖》：嘗蓄名山意，尋仙愜夙心。嶺回臺殿露，磴轉(zhuǎn)檻闌深。花欲然青瘴，云還沒碧岑。坂長行雨暗，山衍斷霞侵。眾族紛難盡，緬瞻似不任。物華敷晚秀，時序?qū)俅宏帯７绞快鐜r臥，游人秉簡吟。樃梅存化樹，杉檜總閑林。入火非多術(shù)，履冰無自沉。高深堪結(jié)屋，早晚得投簮。

中溪李元陽。

李元陽(1497～1580)，字仁甫(碑文為仁父)，號中溪，明代云南大理府太和縣(今金牛鎮(zhèn)，屬賓川縣)人，著名文學(xué)家和理學(xué)家。嘉靖元年(1522)，其取云貴鄉(xiāng)試第二名，嘉靖五年(1526)中進(jìn)士，選翰林院庶吉士。先后任江西分宜、江蘇江陰知縣、戶部主事、監(jiān)察御史，嘉靖十五年(1536)，以御史巡福建，嘉靖十八年(1539)，任荊州知府，嘉靖二十年(1541)，棄官回鄉(xiāng)，從此再未出仕，著有詩文集《艷雪臺詩》《中溪漫稿》，理學(xué)著作《心性圖說》，晚年編纂了嘉靖《大理府志》和萬歷《云南通志》，在哲學(xué)、史學(xué)、文學(xué)、書法、教育諸方面都有突出的成就，被譽為“史上白族第一文人”，在云南文化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李元陽熱心公益事業(yè)，為地方興修水利、建設(shè)學(xué)田，主持重修崇圣寺三塔、弘圣寺塔。萬歷八年(1580)李元陽病逝，享年84歲。

2009年，《李元陽集》(散文卷和詩詞卷)出版發(fā)行，共收散文232篇，詩詞859首，基本上收錄了李元陽所有存世文稿，其中有《登太岳》詩一首，與碑文中的《登大岳南巖》基本相同，應(yīng)是同一首詩，僅詩序有變化，題目及部分文字有異。《捫月庵記》與《紫霄遇曹煉師》則沒有收錄，是李元陽文學(xué)作品的新發(fā)現(xiàn)。

(二)捫月庵記碑刻中的歸隱思想

《捫月庵記》正文內(nèi)容僅160余字，主要記載了捫月庵地理方位，以及在此修煉的武當(dāng)?shù)朗坎軣拵煹纳?、活動軌跡和點滴事跡等，語言精煉，敘事清晰，武當(dāng)山風(fēng)景勝跡之優(yōu)美，曹煉師的修煉狀況和神仙般的行蹤等在百余字中躍然而出。

作品在字里行間充滿了避世的思想。曹煉師的修道歷程遠(yuǎn)離喧囂塵世，“捫月”就是撫月的意思，“一瓢一塌”的捫月庵伸手即可撫月，境界幾與天齊！“偃仰其中，剨然長嘯，山鳴谷應(yīng)?！?/p>

隨后的《紫霄遇曹煉師》《登大岳南巖》兩首詩，更是以詩言志。

在《紫霄遇曹煉師》這首詩中，李元陽完全表露了自己的心跡。“靈岳秉夙欽，獨策事幽討?！逼剿鼐蜌J佩靈秀的山岳，而此時獨自一人扶著手杖，尋找心靈寄托的幽隱之處，心情復(fù)雜而又簡單。晉陶淵明在《歸園田居》中有“悵恨獨策還”一句，陶氏也是懷著失意的心情獨自扶杖回家，這里李元陽采用了與陶淵明相同的詞語。相比而言，李元陽的心境較陶氏平淡。陶氏尚有“悵恨”，而李元陽則只表達(dá)了“事幽討”的平靜心態(tài)。后面的“把袖歸去來，世人徒草草”也再次提到陶淵明，陶氏有《歸去來辭》一詩。對于世事紛爭，不必憂愁，君子坦蕩蕩，“把袖歸去來”。這也說明，李元陽的思想是成熟的，也是理智的，這種成熟理智的背后，往往預(yù)示著將來會有更大的決心！

“在物感至囗，忺逢漢陰老”這兩句中，尚有一字無法辨認(rèn)。“漢陰老”的典故出自《莊子·天地》，其中有“子貢南游于楚，反于晉，過漢陰，見一丈人將為圃畦，鑿遂而入井……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李元陽引此典故，是在表明他的執(zhí)著，他在堅守著自己內(nèi)心的道德底線，決不投機取巧，同流合污。在大禮議事件中，他一直秉承中國傳統(tǒng)士子的精神，從北京出發(fā)，一直到湖北顯陵，一路上都在堅持。正如明焦竑《國朝獻(xiàn)征錄》之《荊州府知府中溪李先生元陽行狀》載：“上議幸承天，上疏乞止?！脸刑?，又進(jìn)，皆為中官所匿?！痹娢闹忻鞔_表達(dá)了向往陶淵明的隱退之事。而對于官場之事，已有所感悟，不是他不知道，而是“羞而不為也”。

在《登大岳南巖》這首詩中，“嘗蓄名山意，尋仙愜夙心”同樣表明了一種內(nèi)心的意愿。這首詩較前一首，更多地描繪了一種世外風(fēng)景：“嶺回臺殿露，磴轉(zhuǎn)檻闌深?；ㄓ磺嗾?，云還沒碧岑。坂長行雨暗，山衍斷霞侵。”這正是他所向往的隱居仙境。詩中“眾族紛難盡，緬瞻似不任”“入火非多術(shù)，履冰無自沉”，表明他仍然忘不掉大禮議事件，不愿意違背自己的操守底線，而與異道者同流合污。冒犯權(quán)威的“履冰”亦并不可怕，無需擔(dān)憂，也不需要“多術(shù)”而同流，只要保持自我，就“無自沉”。

在上述詩句中，李元陽已經(jīng)明白無誤地表明了棄官之意。“高深堪結(jié)屋，早晚得投簮”，這里的投簪是指丟掉在頭上固定帽冠用的簮子，后比喻棄官。兩年之后，李元陽從荊州知府任上去職歸故鄉(xiāng)，就是對此詩中“早晚得投簮”的注解。

二、捫月庵記碑刻相關(guān)歷史背景

(一)文獻(xiàn)中關(guān)于李元陽的記載

如果以李元陽辭去荊州知府為節(jié)點，前期為出仕階段，后期回大理故鄉(xiāng)為其歸隱階段，本文主要是探討李元陽在前期出仕階段的相關(guān)情況。

關(guān)于李元陽的生平事跡，《明史》中無記錄，其前期生平在《明世宗實錄》可以發(fā)現(xiàn)數(shù)條：

嘉靖六年(1527)十一月，……，丁丑，……上諭內(nèi)閣庶吉士不湏教養(yǎng)，并除遣之。大學(xué)士楊一清請照常例留三五輩在翰林及選科道等官。張璁獨奏言：“臣觀此輩心切奔競，口尚乳臭，固不應(yīng)處之翰林，而科道言官又豈少不更事者，宜居之，況舊例教養(yǎng)三年成畢，方得改授。皇上既以此輩不堪教養(yǎng)，早為除遣，是欲退之矣。而內(nèi)閣反進(jìn)之，何歟？宜查照甲第除授部屬知縣等官，如此則將來必?zé)o榮求幸進(jìn)者矣?！鄙显唬阂磺逖嗍吕?，待從容諭伊省悟，朕于輔臣之言難便拒違，況彼云。不可改祖宗之法，若有旨將庶吉士裁革，便可說朕擅改，嗚呼！差矣！已吏部奏除……李元陽……知縣。[1](P1829～1831)

嘉靖十四年(1535)十一月辛未，改授主事桑高、胡守忠、李元陽……，評事馮天馭俱監(jiān)察御史，……元陽……江西道。[1](P3868)

嘉靖十七年(1538)三月，辛巳，巡按福建都御史李元陽進(jìn)甘露九甖，詔留宮中，禮官請薦，廟稱賀。[1](P4335)

嘉靖十七年(1538)九月，甲午，福建巡按御史李元陽劾原任右參政胡宗明當(dāng)罷。初，宗明以不及議調(diào)，吏部謂御史再諭，宜禠職。上命查宗明歷年考語俱最，特令照舊調(diào)用。[1](P4434)

嘉靖六年(1527)，張璁上奏，嘉靖皇帝否決了大學(xué)士楊一清擬留數(shù)人在翰林等之事，將李元陽外放知縣；嘉靖十四年(1535)，又改李元陽到江西任職；嘉靖十七年(1538)，巡按福建的都御史李元陽進(jìn)貢甘露。同年，李元陽彈劾右參政胡宗明，嘉靖皇帝不采納，照舊任用胡宗明。以上四條記載都過于簡略，無法了解李元陽前期過多的生平事跡。明焦竑《國朝獻(xiàn)征錄》中選錄李選所著《荊州府知府中溪李先生元陽行狀》一文，對李元陽在承天的情況作了介紹：

上議幸承天，上疏乞止。上怒，欲杖之。是夜，臺臣悚懼不能寐。先生獨鼾睡達(dá)旦，候命三夜皆如此，內(nèi)外稱為真御史。后扈從出京。聞大學(xué)士所選官僚皆江南富室，即于行在疏劾。至承天，又進(jìn)，皆為中官所匿，大學(xué)士議外補未決，會荊州知府為閹宦格殺。乃奏曰：“荊州要地，不可闕守，選得御史李元陽堪任?！彼靷鞣钌酢?1)參見焦竑《國朝獻(xiàn)征錄》(卷八十九)，揚州廣陵書社影印本2013年版，第3855頁。這里的記載與《李元陽集》(詩文卷)中轉(zhuǎn)錄的《待御中溪李公行狀》略有不同，《行狀》記載：“上議幸承天，上疏乞止。上怒，欲杖之。是夜，臺臣悚懼不能寐。先生獨鼾睡達(dá)旦，人稱為真御史。后，扈從出都。聞大學(xué)士所選官僚皆江南富人，即于行在疏劾之。至承天，復(fù)疏，皆不報。議先生外補，會荊州知府缺，乃奏曰：‘荊州要地，御史李元陽堪任?！焓谥！边@里只是《行狀》中李元陽在承天的一部分文字，對比《行狀》全文，《李元陽集》(詩文卷)在轉(zhuǎn)錄時有刪減。

明李贄在《李中溪先生告文》中，簡要敘述了李元陽的生平、為人、品行、事跡等，記載了李元陽性格剛毅正直，隨駕承天府，后任職荊州，救助疫民，筑堤障江等事跡：

世廟時，駕幸承天，公為荊州?！醯?，由翰林出為縣令，又由侍御史復(fù)出為郡守。

蓋慈祥愷悌，雖于人無不愛，然其剛毅正直之氣，終不可以非法屈撓。

惟時有司不能承宣德意，以致纖夫走光，疫死無數(shù)。公先期市藥材，煮參蓍，令置水次，役無病者。后筑堤障江，人感公，爭出力，至于今賴焉。夫其所市藥費，不過四五百金耳，而令全活者以萬計。[2](P332～336)

此外，李元陽前期在京都和福建為官時，留下了一些山水游記，如嘉靖三年(1524)游北平郊外的漁陽盤山時，著有《游盤山舞劍臺記》；嘉靖十三年(1534)游密云時，著有《游銀山鐵壁記》；嘉靖十七年(1538)在福建巡按御史任上，游福州鼓山時作《游鼓山記》，游武夷山時作《登武夷大王峰記》《游龍虎山記》等一些詩詞作品。通過這些作品，我們可以進(jìn)一步了解李元陽其人。

(二)李元陽與大禮議

從《明世宗實錄》中的記載來看，李元陽參與了嘉靖年間的大禮議之爭，在此期間兩次被貶。

明武宗朱厚照駕崩，因其無子，遂立下遺詔讓遠(yuǎn)在湖北安陸的堂弟朱厚熜來京嗣皇帝位，但朱厚熜到達(dá)京城時，以大學(xué)士楊廷和為首的內(nèi)閣要求他以皇太子即位，朱厚熜卻認(rèn)為應(yīng)以武宗遺詔“嗣皇帝位”而不是“皇子”。雙方爭議不下，最后是慈壽皇太后出面，才暫時平息了這場爭斗。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壬寅，車駕至良鄉(xiāng)。癸卯，至京城外，駐蹕行殿，初禮部具儀請如皇太子即位禮。上覽之，謂長史袁宗樂曰：“遺詔以吾嗣皇帝位，非皇子也?！敝潦谴髮W(xué)士楊廷和等請上如禮部所具儀，由東安門入居文華殿，上箋勸進(jìn)，擇日登極，上不允會。慈壽皇太后有旨曰：“天位不可久虛，嗣君已至行殿，內(nèi)外文武百官可即日上箋勸進(jìn)?！庇谑?，上遂從行殿受箋。[1](P0004)

這場關(guān)于嘉靖帝繼位皇統(tǒng)的爭議，就此拉開了長達(dá)18年的斗爭序幕。嘉靖三年(1524)，明世宗在尊奉其父的稱號問題上，與朝臣引發(fā)爭議。群臣相約到左順門，跪呼先帝，以此來要挾，嘉靖皇帝屢次諭旨令群臣離開，被拒絕。嘉靖震怒，下令逮捕了一百余人，其余人待罪。這就是明代歷史上著名的“左順門案”。

七月，戊寅。群臣以前疏不下朝罷則相率詣左順門跪伏，或大呼太祖高皇帝，或呼孝忠皇帝，聲徹于內(nèi)。是日，上齋居文華殿，遣司禮監(jiān)官諭令退，群臣固伏不起，求諭旨。上乃遣司禮監(jiān)官傳諭曰：“恭穆獻(xiàn)皇帝神主將至，冊文祝文悉已撰定矣，爾等姑退?！比撼既苑黄穑拔?，上命錄諸臣姓名，執(zhí)為首者，學(xué)士豊熙，給事中張翀，御史余翱，郎中余寬、黃侍顯、陶滋、相世芳，寺正母德純凡八人下詔獄。于是修撰楊慎，檢討王元正乃撼門大哭，一時群臣皆哭，聲震闕庭。上大怒，命逮五品以下員外郎馬理等一百三十四人，悉下詔獄拷訊。四品以上及司務(wù)等官，姑令待罪。[1](P1049～1050)

戊寅日為七月十五日，五天之后的癸未日，即二十日，事件仍在蔓延，事態(tài)更加嚴(yán)重。諸臣被充軍、停俸、杖責(zé)，甚至有編修、給事中、御史、郎中、員外郎、主事、司務(wù)等十六人死亡。

癸未，錦衣衛(wèi)以在系官，上請并待罪者凡二百二十余人。上責(zé)之曰：“何孟春輩擅入朝禁，聚朋哭喊，假以忠愛為由，實為欺黨私朕，中年任意妄為?！蹦肆羁接嵷N等八人充戍，其余四品以上，姑于午門前宣諭停俸。五品以下，各杖之。是時，諸臣被掠系死者編修王思、王相，給事中裴紹宗、毛玉，御史胡瓊、張曰韜，郎中胡璉、楊淮，員外郎申良，主事余禎、藏應(yīng)魁、許瑜、張燦、殷承敘、安璽，司務(wù)李可登等十有六人。[1](P1080)

隨后，嘉靖為其親生父親興獻(xiàn)王的封號問題，與朝臣繼續(xù)展開大禮議之爭。在嘉靖極權(quán)打壓下，大禮議事件在嘉靖三年(1524)九月，以嘉靖皇帝勝利告終，大禮告成。但是，這并沒有完全令朝臣們心服，諸多涉及嘉靖與其生父生母等一系列的問題，仍然受到朝臣們的大力反對，這也是大禮議之爭的反彈。

李元陽于嘉靖五年(1526)才中進(jìn)士，沒有趕上大禮議開始激烈爆發(fā)的時間。但大禮議后續(xù)的爭執(zhí)仍在廣大朝臣中蔓延。在《明史》和《明實錄》中并沒有李元陽參與大禮議事件的直接證據(jù)，這可能也與李元陽的身份及地位有關(guān)，但是我們也可以從有關(guān)大禮議事件的記載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在大禮議事件中，張璁以支持嘉靖帝聞名，并取得嘉靖的信賴，將翰林院22人改授官職或直接罷免，其他人等亦改職或外補知縣，結(jié)果導(dǎo)致翰林院無人任事。據(jù)《明史·張璁傳》載：“嘉靖六年(1527)璁初拜學(xué)士，諸翰林恥之，不與并列。璁深恨。及侍讀汪佃講《洪范》不稱旨，帝令補外。璁乃請自講讀以下量才外補，改官及罷黜者二十二人，諸庶吉士皆除部屬及知縣，由是翰苑為空?！盵3](P5177)李元陽在嘉靖六年已授翰林院庶吉士，上文中“諸庶吉士皆除部屬及知縣，由是翰苑為空”。無疑李元陽亦在被貶之列，這是李元陽第一次被貶。前文中引述的“嘉靖六年十一月，……已吏部奏除……李元陽……知縣”，就與《明史·張璁傳》的記載吻合?！睹鲗嶄洝分兄皇翘峒敖鞯溃瑥睦钤柲怪俱懼小皩ひ远[禮忤權(quán)臣，出補分宜縣”，可知其為江西分宜知縣。[4](P590)在分宜縣知縣任內(nèi)，適其母去世，遂丁內(nèi)艱，服闕補任江陰縣知縣。后進(jìn)京任戶部主事、監(jiān)察御史。嘉靖十五年(1536)以御史巡福建。

嘉靖十八年(1539)初，嘉靖又欲南幸承天，再次引起群臣的激烈上疏，諫止南幸。

嘉靖十八年(1539)二月，丁未(初八)，九卿大臣吏部尚書許贊等各上疏諫止南幸。上曰：“朕恭詣顯陵為親計度，孝誠已發(fā)，出自朕心，既非無事空行，又非人言所導(dǎo)，卿等既有此諫，何不早言？今事已定，而乃云云，想惑于群議，非實有諫止之忠，宜思之，勿為此沽名之舉?！倍疾煸鹤蠖加吠跬⑾鄰?fù)特疏進(jìn)言曰：“伏自圣諭下議南巡以來，議止者眾矣，……?！庇穭⑹速t等疏諫。上曰：“此輩賣忠取譽，率爾瀆擾，再言不宥?！睉艨贫冀o事中曾烶等復(fù)言之。上怒，責(zé)令置對各停俸二月。工部郎中岳倫、選歲貢監(jiān)生陳良鼎亦上疏，……上怒，俱命錦衣衛(wèi)逮訊之，已而革倫職為民，永不敘用，宥良鼎罪，命吏部選授邊方雜職。[1](P4580～4584)

8天之后，嘉靖啟駕南幸承天。2月16日從北京出發(fā)。3月1日，渡黃河。3月12日，抵達(dá)顯陵。3月13日，正式拜謁顯陵?！睹魇雷趯嶄洝份d：“十八年(1539)春二月乙卯(十六日)，圣駕發(fā)京師，居守大臣及文武群臣送駕于宣武門外?！盵1](P4598)《明史》載：“十八年(1539)春二月，乙卯(十六日)，幸承天，三月己巳，渡河，祭大河之神。庚辰，至承天。辛巳，謁顯陵?！盵3](P229)前文李選所撰的李元陽行狀中提到“扈從出京”，就明確記載了李元陽在這次南下的隊伍中。也就是在此次隨嘉靖南幸承天府的過程中，李元陽由京官轉(zhuǎn)任荊州知府。聯(lián)系前后相關(guān)情形，此次轉(zhuǎn)任當(dāng)屬非正常任職，屬權(quán)臣借機打壓，貶李元陽為地方官。

(三)李元陽到武當(dāng)山及任職荊州的時間

《捫月庵記》落款“嘉靖己亥春三月”，無疑是李元陽來武當(dāng)山的時間。從李選的《待御中溪李公行狀》之中，可以肯定李元陽扈從皇帝到了顯陵。此外，在《李元陽集》(詩詞卷)中有三首詩也記載了扈從南巡之事，分別為《扈從幸安陸》《大駕過鈞州祀中岳有賜輔臣詩》《大駕至承天與任忠齋瀚同賦》[4](P85，233，234)。

碑文也顯示李元陽確實到了武當(dāng)山?！独钤柤?詩詞卷)中有詩《登太岳》為證：“嘗蓄名山意，尋山愜夙心。嶺回臺殿露，磴轉(zhuǎn)檻闌深?；ㄓ磺噌?，云還沒近岑。坂長行雨暗，溪衍斷霞侵。方士扃巖臥，游人秉簡吟。物華敷曉秀，時序?qū)俅宏?。眾族紛難畫，緬瞻似不任。榔梅存化樹，杉檜總閑林。入火非多術(shù)，履冰無自沉。高深堪結(jié)屋，早晚得投簮。”[4](P115)

此詩與碑文中所載《登大岳南巖》略有不同。題目與部分詩序有變化，《李元陽集》中為“太岳”，并省“南巖”二字，碑文中為“大岳”。二者在正文中還有八字不同，分別為尋山—尋仙、青嶂—青瘴、近岑—碧岑、溪衍—山衍、曉秀—晚秀、難畫—難盡、榔梅—樃梅、投簪—投簮。

至于他是如何到達(dá)武當(dāng)山的，史籍文獻(xiàn)中則沒有記載。但《明世宗實錄》記載：“癸酉，遣駙馬都尉鄔景和……均州祭武當(dāng)山之神?！盵1](P4607)這段記載表明，嘉靖皇帝在祭顯陵的過程中，曾派駙馬都尉鄔景和去武當(dāng)山祭神。

《明實錄》中記載了嘉靖皇帝與鄔景和較為詳細(xì)的行蹤、日期及行程，如表1所示。

表1 嘉靖十八年(1539)三月嘉靖皇帝南幸承天府行程

三月庚午(初二)日，嘉靖到鄭州，周世孫朝堈來朝見，事后駙馬都尉鄔景和奉旨送其還國，表明此時鄔景和與嘉靖在一起。癸酉(初五)日，嘉靖遣鄔景和入裕州祭漢世祖光武皇帝，南陽祭漢諸葛亮，襄陽祭晉羊祜祠，均州祭武當(dāng)山之神。而乙亥(初七)日，唐王宇溫來朝見，嘉靖又派遣鄔景和與尚書嚴(yán)嵩送其還國，表明鄔景和祭完武當(dāng)山后又回到了扈從隊伍之中。

而此時，嘉靖從南陽一路到襄陽，直到戊寅(初十)日的清明節(jié)當(dāng)天才到承天府豐樂驛(鐘祥西北漢水東岸)，直線距離才70公里，無論如何也不需要幾天的時間。這里只能說明，嘉靖的“行在”(天子所在的地方)可能就在襄陽。換句話說，鄔景和從裕州、南陽、襄陽祭祀，也一路與嘉靖隨行，當(dāng)?shù)竭_(dá)襄陽祭完晉羊祜祠后，鄔景和受嘉靖派遣去祭武當(dāng)山之神。實錄中記載的癸酉(初五)一天之中，連續(xù)完成裕州、南陽、襄陽的祭祀，再轉(zhuǎn)去武當(dāng)山，時間上極為緊張。因此，鄔景和祭武當(dāng)山的時間在甲戌(初六)日相對比較合適。

此次嘉靖南幸承天，李元陽以監(jiān)察御史的身份扈從，如果沒有特殊的原因，他是不可能隨意單獨行動的。從實錄的記載來看，鄔景和中途祭武當(dāng)山之神，來到了武當(dāng)山。因此，我們也有理由認(rèn)為，李元陽是隨鄔景和到的武當(dāng)山。因此，李元陽在武當(dāng)山的時間，也當(dāng)在甲戌(初六)日這天比較合理。至于實錄中將祭武當(dāng)山之神這件事的時間寫在癸酉(初五)日，可能只是下命令的時間，而不是實際的祭祀之日。

上表還顯示，庚辰(十二)日，嘉靖到達(dá)顯陵；丁亥(十九)日，調(diào)荊州知府李士翱為承天府知府；壬辰(二十四)日，嘉靖離開顯陵。所以李元陽任荊州知府的時間當(dāng)在十九日至二十四日之間。這樣才與前文中提到的《行狀》記載相符：“至承天，復(fù)疏，皆不報。議先生外補，會荊州知府缺，乃奏曰：‘荊州要地，御史李元陽堪任?！焓谥??！盵4](587～589)

碑文落款并沒有李元陽的“荊州知府”銜，表明李元陽在武當(dāng)山時，還沒有任命為荊州知府。同理，李元陽也不會是在嘉靖離開安陸后到的武當(dāng)山。所以李元陽在武當(dāng)山的時間當(dāng)在李士翱任命為承天知府之前，不會遲于十九日。

無疑，這一次離開京城，李元陽被留下任職荊州知府，原因也是受到嘉靖十八年二月份朝臣諫止南幸的大禮議之爭的影響。李元陽在扈從嘉靖南下祭顯陵的途中，仍然在參與大禮議之爭。明朝歷史上的大禮議事件，也是在這一年結(jié)束，以嘉靖順利實現(xiàn)南下承天府祭顯陵并完成各項祭禮活動等為標(biāo)志。

(四)荊州任職與歸隱故鄉(xiāng)

嘉靖皇帝北歸后，李元陽在荊州盡職盡責(zé)地履行自己的知府之職。《侍御中溪李公行狀》記載：“荊襄之間，四百余里無井泉。先生至，即捐俸穿井?dāng)?shù)十，又作石池以飲馬。荊地濱于大江，古堤既圮，七州縣皆為藪澤。巡撫顧璘發(fā)銀八萬兩，責(zé)之司水利者，久無成績。先生毅然為之，甫期而堤成，荊人遂名其堤與井為‘李公’云?！盵4](P587～589)李元陽墓志銘亦載：“公至，筑堤鑿井，民甚德之。巡按顧公見之嘆曰：‘大禹之后，一人而已！’”[4](P590)

除此之外，李元陽在荊州期間，非常重視教育。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發(fā)現(xiàn)了后任內(nèi)閣首輔大學(xué)士的張居正。據(jù)《侍御中溪李公行狀》記載：“(李元陽)嘗試諸生，得太岳張居正卷，大器之，拔為六百人之冠。時太岳年方十三，后果然，皆以先生為知人。”《張?zhí)兰分休d錄有張居正給李元陽的三封書信，皆尊李元陽為師，并在《答中溪李尊師論禪》中寫道：“正昔在童年，獲奉教于門下?！盵5](P314)正，張居正自稱。

從這通武當(dāng)山碑刻詩文中所反映的心境來分析，李元陽在荊州知府任上兢兢業(yè)業(yè)的同時，內(nèi)心也在經(jīng)歷激烈的思想煎熬。李元陽在盛年時辭官并非一時之意，事實上李元陽早期的作品也流露出歸隱思想，而武當(dāng)山之行讓李元陽深有感觸，曹煉師的捫月庵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武當(dāng)山的仙境風(fēng)光也令他產(chǎn)生了一種陶淵明式的歸隱向往。

嘉靖二十年(1541)，李元陽的父親去世，他便趁“丁外艱”之際歸隱故鄉(xiāng)云南大理，此后四十年間再未出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