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華東

（泉州師范學(xué)院，福建泉州 362000）

閩南方言是古漢語的“活化石”。究竟這個化石的歷史多悠久，與閩南文化的形成有什么關(guān)系，一直是人們關(guān)心的話題。[1]閩南方言因閩南族群的形成而形成，因閩南族群的流動而流動，開發(fā)臺灣的閩南族群把閩南方言帶到臺灣，赴南洋群島和海外各國打拼的閩南人同樣把閩南方言帶到所在地生根發(fā)芽。作為閩南方言和文化的發(fā)祥地之一——泉州，早在公元260 年就開始有了行政建置，西晉時期的泉州已經(jīng)有漢人的佛教和宗教信仰，出土的冢墓磚石印制著西晉的年號。閩南方言中保留了許多古漢語的特征，是值得探索的活的史跡。

一、問題緣起

2012年11月17日，我受新加坡安溪會館九十年慶典組委會的邀請，在新加坡牛車水（Chinatown）講堂作“閩南話：古漢語的活化石”專題演講。主持人胡建弟先生一席話令我十分感動。他在會上說：“如果有人問起：你這一生最珍惜的是什么？我會不假思索地告訴他：我的母語——閩南語。對我而言，閩南語猶如哺育我的母親，給我提供所需的奶水及養(yǎng)分。很難想象，如果沒有閩南語，我這幾十年來的生命將會是怎樣的。我與閩南語的關(guān)系仿佛血肉連心，無法割舍，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她依然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精神財富。有了她，我覺得生活富足；有了她，我倍感精神飽滿?！钡拇_，只有語言最容易識別一個族群的面貌，正所謂“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笔刈∴l(xiāng)音就是守住鄉(xiāng)愁，守住文化。[2]記得我的那場專場報告時長達(dá)三個多小時。報告會后，組委會負(fù)責(zé)人告訴我，今天的聽眾300 多人，有老有少，老者為多；讓這么多人坐聽三個小時的報告而未見中途有離席的，這在過去少有。確實，為了增強互動效果，提升講座質(zhì)量，我在開講之前就與聽眾約定，隨時可以打斷我的話，提出想知道的問題或疑問。果不其然，在報告過程中，先后有十來個老華僑提出問題。其中一位問道：“我們常說那些困難無助的人[bo24sia55si41][3]”，[bo24sia55si41] 三個字怎么寫？”老華僑這一問差點把我問倒。[bo24sia55si41]這個詞我小時候就耳熟能詳。在泉州廣大農(nóng)村地區(qū)，當(dāng)人們看到乞丐上門或村里有人窮困潦倒時，都會說這個人[bo24sia55si41]。海外閩南人為了記憶母語，不忘鄉(xiāng)音，總喜歡用方言記錄一些場景，他們需要記錄方音的漢字。我略微思索了一下，想起在廈門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研究所漢語方言研究室主編的《普通話閩南方言詞典》[4]和周長楫主編的《閩南方言大詞典》[5]中都有“舍施”一詞，就回答說，[bo24sia55si41]寫作“無舍施”。遺憾的是，在現(xiàn)場我沒能進(jìn)一步解釋為何寫做“無舍施”。這件事過去多年，因為忙于事務(wù)和其它研究，問題就給擱下了；雖然如此，時不時心中仍會想起。

二、從“施舍”到“舍施”“無舍施”

近日偶讀汪毅夫《試論閩臺儺文化的共同性》，其中一句話引起我的注意，“普度意在驅(qū)疫，是閩、臺兩地的‘大儺’之一。閩臺民間迄今尚有‘普度不出錢，瘟病在眼前’的民諺流傳，臺灣民間甚至常將患病原因歸為‘沒施舍’，‘沒施舍’竟成臺灣方言里的常用語詞?！盵6]

“施舍”一詞早在先秦就已出現(xiàn)；但是，據(jù)肖惠蘭統(tǒng)計，先秦文獻(xiàn)中“施舍”二字連用的也僅有28例，而且是一形多音又多義，其中只有一義為賜予義。[7]例如：

《左傳·宣公十二年》：“老有加惠，旅有施舍?！?/p>

《左傳·昭公十九年》：“王施舍不倦?！蓖跻督?jīng)義述聞·春秋左傳中》：“古人言‘施舍’者有二義……《左傳》之‘施舍’皆賜予義?！盵8]

“施舍”一詞今義為“把自己的財物送給窮人或出家人”，《現(xiàn)代漢語詞典》等詞典均收入此詞。

在閩南方言中，一般不說“施舍”，而說“舍施”?！吧崾钡囊馑茧m然與普通話“施舍”相近，但是卻含有鄙視或不情愿之義。周長楫主編的《閩南方言大詞典》是這樣解釋“舍施”的：“帶鄙視或不情愿的施舍。（伊不時拿物件舍施互人）”[9]“舍施”在古典文獻(xiàn)中也是常用詞。例如：

北魏達(dá)摩祖師第三門《二入論》：“法體無慳，于身命財，行檀舍施，心無吝惜，達(dá)解三空，不倚不著，但為去垢，稱化眾生，而不取相?！?/p>

唐玄奘譯《瑜伽師地論·卷第五十一》（玄奘法師百卷譯本）：“復(fù)次有二種舍施。一受者舍施。二施者舍施?！?/p>

唐朝高適《同馬太守聽九思法師講金剛經(jīng)》：“舍施割肌膚，攀緣去親愛。”

唐朝薛用弱《集異記·葉法善》：“師乘白鹿，自海上而至，止於龍興觀。遠(yuǎn)近禮敬，舍施豐多?！?/p>

《舊唐書·韓愈傳》：“三十年一開，開則歲豐人泰。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p>

宋代蘇軾《勝相院經(jīng)藏記》：“時見聞?wù)?，皆爭舍施。富者出財，壯者出力，巧者出技，皆舍所愛?！?/p>

宋代葉適《故知樞密院事資政殿大學(xué)士施公墓志銘》：“公益感勵奮發(fā)，以薄賦歛、厚舍施為己任?！?/p>

明朝馮夢龍《醒世恒言·鄭節(jié)使立功神臂弓》：“若員外不肯舍施，貧僧到晚自教人取?！?/p>

“舍施”在閩南泉州方言中讀音為[sia55si41]?！吧帷笔羌贁z開口三等韻，泉州方言韻母讀[ia]。其他如“社、射、惹、佘、車、者、遮”等假攝開口三等韻字，泉州方言的韻母同樣都讀[ia]?！吧帷庇袃蓚€聲調(diào)，一是陰上55調(diào)值；二是去聲41調(diào)值，如“蔡六舍”?！笆笔侵箶z開口三等韻，泉州方言讀[si]。其他如“詩、時、始、是、示、視、事、市”等止攝開口三等韻字，泉州方言同樣讀為[si]。在泉州方言中，“施”的聲調(diào)也有兩個，一是去聲，調(diào)值41；二是陰平聲，調(diào)值44，如“施工”。“舍施”在閩南泉州方言中讀音為[sia55si41]。泉州每年農(nóng)歷七月都有一場“普施”[p'?55si41]活動，城鄉(xiāng)各地都在這個時節(jié)一起普施祭品祭祀祖先，同時又超度那些孤魂野鬼。這里的“施”字讀音與“祀”同，因為“普施”是一種大眾聚合性祭祀活動，故而又寫作“普祀”[p'?55si41]?！捌帐敝荚诔韧鲮`，普渡陰魂，是揉合了農(nóng)歷七月十五道教中元節(jié)和佛教盂蘭盆會而形成的民俗節(jié)日，乾隆版《泉州府志》記載：“中元祀先，寺觀作盂蘭會，俗名普渡?！?/p>

正如《瑜伽師地論》所說，“舍施”有二義：分別為受者之舍施和施者之舍施。受者之舍施，在僧、尼、道是為化緣，在窮人或乞丐則是乞食；施者之舍施，佛、道稱為布施，窮人或乞丐則為紓困紓難。從過往的民間日常生活看，僧、尼、道化緣屬偶見，底層困難者乞食與求助則為常事；因此，人們把需要舍施的普通人視為弱者，如果他們未能受到舍施，那是非?？蓱z的。泉州人對那些沒有得到“舍施”的悲慘無助的人往往會說“無舍施”。久而久之，泉州方言的“無舍施”就增添了可憐無助的感情色彩，進(jìn)而獲得修辭轉(zhuǎn)義，成為專指“可憐（的人）”的慣用語。周長楫主編的《閩南方言大詞典》收入“無舍施”一詞，意為“悲慘、可憐”[10]，并寫明漳州和廈門都有這個詞。我們建議該書修訂版能補上泉州。

還有一個問題值得一提，閩南口語為何只說“舍施”，不說“施舍”呢？

我們知道，古代漢語從單音詞走向雙音節(jié)詞的過程中，經(jīng)歷了一個同素異序合成詞共存發(fā)展的階段。我們從《詩經(jīng)》《禮記》《論語》《左轉(zhuǎn)》《荀子》《焦仲卿妻》《漢書》等古代作品中，都能找到同素異序合成詞。[11]例如：

中心（《詩經(jīng)》）——心中（《禮記》）

朋友（《論語》）——友朋（《左傳》）

學(xué)問（《荀子》）——問學(xué)（《荀子》）

安慰（《焦仲卿妻》——慰安（《漢書》）

解脫（《史記》）——脫解（《史記》）

后來，在語言使用中，官話通語和方言在詞語構(gòu)成的選擇上有了不同的走向?！对娊?jīng)》里的“桑柔、羔羊、樹杞、樹桑、樹檀”今天當(dāng)說“柔桑、羊羔、杞樹、桑樹、檀樹”；古代著名的“城濮之戰(zhàn)”就是“濮城之戰(zhàn)”。如果把今天的漢語方言分為南北兩大片，把同素異序詞分為AB式和BA式；那么，北方方言為AB式，南方方言往往選擇BA式。例如，在清代道光、咸豐間（19世紀(jì)中下葉）流行于江浙一帶的一部較有影響的彈詞作品《筆生花》[12]中，還延續(xù)著許多BA式詞語。例如：

接迎（迎接）：牽懷更憶蘭孫女，立命差人去接迎。（125）

細(xì)詳（詳細(xì)）：當(dāng)下恐為耽擱久，匆匆不及細(xì)詳評。（156）

愿甘（甘愿）：主婢們，生死愿甘同一處，就便作，長門白首亦平常。（295）

疵瑕（瑕疵）：至若姨夫喬做作，不過是，懼他諸妾摘疵瑕。（423）

狂輕（輕狂）：文炳時間心亦惱，忙說是：吾兄何乃太狂輕。（519）

眾所熟知的閩南方言“雞母、雞翁”詞序與北方話不同，就是閩南人保留早期古漢語的構(gòu)詞方式。例如：

北魏·張丘建《算經(jīng)·百雞題》：“雞翁一，值錢五；雞母一，值錢三?！?/p>

北宋·李覯《惜雞》：“吾家有雞母，乘春數(shù)子生?！?/p>

元·關(guān)漢卿《劉夫人慶賞五侯宴》：“王員外道：“可憐，我道雞母為何叫喚,原來見此鴨雛入水，認(rèn)他各等生身之主。雞母你如何叫喚？”

在閩南方言中，公雞統(tǒng)稱“雞角”，有過交配行為的公雞叫“雞翁”；母雞統(tǒng)稱“雞母”，未下過蛋的母雞叫“雞僆”或“雞種”。今日的河南還遺留“雞公山”，重慶還有“雞公煲”。

在普通話中，還有AB式和BA 式共存的個案。例如，“羊羔與羔羊”“熊貓與貓熊”“傷感與感傷”“代替與替代”“緩和與和緩”“講演與演講”常常還會在人們的話語中交互使用。與“雞母、雞翁”構(gòu)詞方式一樣的還有如：“瀑布、乳峰、云海、臉蛋、蝦米、蝸牛、石棉、襪船、煤磚、法網(wǎng)、浪花、籬墻、月牙、雨幕、腦袋、糖瓜”等。

由此看來，早期漢語同素異序并存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至于閩南方言選擇“舍施”而不是“施舍”，原因是什么，一時很難考證。如果從當(dāng)下能看到的材料分析，或許因為《瑜伽師地論》等佛經(jīng)選擇“舍施”一詞，閩南人更喜歡其中蘊含的禪意。當(dāng)然，這只是一種猜測。

三、閩南方言對古漢語的守護(hù)

由今天閩南方言的“舍施”，使我想到閩南方言稱男人為[ta44p?44]。這[ta44p?44]二字如何寫，也有多種說法。我讀小學(xué)時，老師告訴我[ta44p?44]就是“打捕”，就是要去農(nóng)田干活上山打獵下海捕魚。我深信之！后來，又見到民間記錄使用的是同音字“乾埔”。后來我在高校從事教學(xué)科研工作，發(fā)現(xiàn)古代表示男子的[ta44p?44]寫作“丈夫”?！墩f文》：“男，丈夫也?！蔽墨I(xiàn)有諸多用例。例如：

《國語·越語》：“生丈夫，二壺酒，一犬；生女子，二壺酒，一豚?！?/p>

《戰(zhàn)國策·趙策四》：“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

這里的“丈夫”都指男子。今天普通話“丈夫”有兩個讀音。“夫”如讀陰平則指成年男子，讀為輕聲則為女子的配偶。在閩南方言中，“丈夫”沒有女子配偶一義，只有男子一義；而且，不僅僅只是指成年的男子，而是保留古代漢語的詞義，統(tǒng)稱男性。從音韻來看，“丈”是澄母字，普通話讀zh聲母，閩南方言則讀[t]聲母。在上古聲母系統(tǒng)中，只有“端[t]”“透[t‘]”“定[d]”“泥[n]”這組舌頭音聲母，沒有“知”“徹”“澄”“娘”這組舌上音聲母。舌上音聲母是后來從舌頭音“端[t]”“透[t‘]”“定[d]”“泥[n]”這組聲母中分化出來的。也就是說，上古漢語知徹澄與端透定發(fā)音一樣。可見，閩南方音的古老。譬如，《切韻》顯示，當(dāng)時中原漢語已經(jīng)把知母字“中”從端組分離出來，但是，今天的閩南方言仍不改其宗，“中”泉州方言讀[ti??44]（如，中國），又讀[t?44]（如，安溪縣長卿鎮(zhèn)的“田中村”）。今天，閩南泉州方言的“丈”有四個讀音。聲母都是[t]。除了[ta44p?44]，還有作為長度單位的“丈”[t?41]，在“丈人”中讀[ti?41]。當(dāng)需要把普通話的“丈夫”（配偶義）轉(zhuǎn)為方言時，“丈”讀為[ti??41]。

至于“夫”字，其古音為非母。上古漢語非組未從幫組分離，即古無輕唇音，“夫”讀為[p]聲母。例如，非母字“放”，泉州方音讀[pa?41]，奉母字“飯”泉州音讀[p?41]。當(dāng)下，泉州方音的“夫”字除了“丈夫”“大丈夫”保留[p?44]的發(fā)音，在南安、惠安的一些區(qū)域，還保留“姐夫”為[tsi55p?44]的發(fā)音。

近讀鄭國權(quán)《考辯泉州話》[13]，其中有一節(jié)專門討論泉州方言劇本中“男子”一義的“丈夫”二字由本字轉(zhuǎn)為方言訓(xùn)讀字“乾埔”的歷史史料。摘錄如下。

1566年明嘉靖本《荔鏡記》第六出“五娘賞燈”對白：

丑：唐明皇是丈夫人？還是孜娘人？

旦：唐明皇正是丈夫人。

丑：那卜是丈夫人，都有月經(jīng)？

旦：只正是月宮內(nèi)的宮殿……

丑：阿娘，昭君便是丈夫人？

旦：昭君正是諸娘人。這個時期泉州方言劇本“男子”還未書寫為方言訓(xùn)讀字“乾埔”。

15年后的潮州東月李氏刊刻的《荔枝記》，與嘉靖本也未見“乾埔”二字。直至1651年的清順治本《荔枝記》，方才出現(xiàn)“乾埔”代替“丈夫”。用例如下：

丑：唐明皇是乾埔？啞是孜娘人？

從嘉靖本至順治本，時隔近百年后，“丈夫人”才改寫為“乾埔人”。也可以這么說，直到三百多年前的清初，劇本《荔枝記》中“丈夫”一詞才依據(jù)口音改用同音字記錄。1884 年的光緒刊本《荔枝記》，在“元宵賞燈·士女答歌”中，也是使用“乾埔”一詞。例子如下：

旦：正是昭君出塞。

丑：昭君是乾埔人姿娘人？

光緒本距順治本二百多年，“乾埔”已經(jīng)沿用不變。

為什么好好的“丈夫”二字要改為“乾埔”呢？我想，文字的記錄是為了便于閱讀，方言劇本也要便于演員看懂能說。“丈夫”一詞隨著官話通語讀音的演變，知組從端組分離，非組獨立于幫組，表示男子的“丈夫”一詞，官話通語的聲母已經(jīng)分別是“zh”和“f”；上古讀音已蕩然無跡。所以，方言劇本為傳習(xí)方便，漸漸改用方言同音字代之。

語言是人類的典型特征，是文化的載體。一個民族或族群，其外在特征往往展示在語言上，正所謂“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閩南話能夠成為古漢語的活化石，就在于閩南人“重鄉(xiāng)崇祖”“慎終追遠(yuǎn)”守望家園。先民們傳習(xí)下來的語言，在后人眼里是不可隨意更改動搖的。例如，源自先秦的“鼎（鍋）、糜（稀飯）、食（吃）、冥（夜晚）、脰（頸）、沃（澆）”至今仍是閩南方言的常用詞。就是后來傳入閩南的官話通語詞匯，只要進(jìn)入閩南方言系統(tǒng)，也大都獲得延續(xù)。[14]例如：

阿母：母親?！稘h樂府·孔雀東南飛》：“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p>

才調(diào)：本事?！稌x書·王接船》：“才調(diào)秀出，見賞知音。”《隋書·許善心傳》：“徐陵大奇義，謂人曰：‘才調(diào)極高，此神童也?！碧评钌屉[《賈生》：“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diào)莫與論?！?/p>

教示：教導(dǎo)訓(xùn)示。唐元稹《估客行》：“父兄相教示，求利不求名?！?/p>

衫褲：衣服?！抖鼗妥兾募罚骸俺醵ㄖ畷r無衫褲，大歸娘子沒沿房?！?/p>

眠床：床鋪。唐李延壽《南史·魚弘傳》：“有眠床一張，皆是蹙柏?！?/p>

人客：客人。唐杜甫《感懷》：“問知人客姓，誦得老夫詩。”白居易《酬周從事》：“腰痛拜迎人客久。”

閩南方言就像是一個水庫，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新生事物的出現(xiàn)，不斷接納新詞新語，并予以保留。近代漢語中的“精肉”“舊年”“路頭”“面桶（臉盆）”“趁錢”“趁食”“頭先”“敢是”等許多詞語，也都在閩南方言中獲得保留。當(dāng)然，閩南方言為了與時俱進(jìn)，還有一個渠道，就是通過大量的文白異讀，既守護(hù)傳統(tǒng)古音又跟進(jìn)官話通語的步伐，以確保方言的完美達(dá)意。

閩南是華僑的故鄉(xiāng)，是南洋群島僑民的祖籍地。他們在漂泊他域打拼生存的同時，總是不忘自己來自何處，無論遇到什么境況，閩南文化那是必須傳承的。例如，崇拜祖先、厚葬死者、家族同風(fēng)、教育優(yōu)先等等。其中最重要的是不忘鄉(xiāng)音傳承。閩南人從小習(xí)得的家鄉(xiāng)話，無論走到哪里都是一種永恒的記憶。鄉(xiāng)音能喚起我們對家鄉(xiāng)的思念、想起家鄉(xiāng)的親人。鄉(xiāng)音背后就是對故鄉(xiāng)的認(rèn)同。杜甫《上白帝城》詩曰：“取醉他鄉(xiāng)客，相逢故園人?！钡拇_是似曾舊相識，獨認(rèn)此鄉(xiāng)音。故而，我在新加坡、在馬來西亞馬六甲、在菲律賓馬尼拉參與學(xué)術(shù)活動時，都深深感受到海外華人保留鄉(xiāng)音的強烈愿望。我曾經(jīng)在《閩南文化：閩南族群的精神家園》中說過：“如果說文化是一棵大樹，那么，語言就是這棵大樹的皮。樹沒皮不能成活；文化失去語言支撐就無以傳承。所以，要說民族精神，首先就得從語言說起；要談民族情緣，一定得從語言入手。漢語方言是地域文化的重要載體，具有鮮明的文化特色和濃烈的鄉(xiāng)音親情。對語言的認(rèn)同，體現(xiàn)著民系族群的認(rèn)同和尋根思想。文化與語言最為密切。語言的變化與消亡，意味著文化的變化與消亡。因此，考察語言的狀況，是研究文化嬗變的一個很好的切入點?！盵15]失去一種方言，該方言群體內(nèi)部就失去辨識標(biāo)準(zhǔn)，該族群的民俗文化（包括心理意識和行為理念、文學(xué)藝術(shù)與民俗習(xí)慣等）就失去了承載容器和解析傳承的功能。所以保護(hù)語言（或方言）也就在保護(hù)一種文化，也就是確保文化的豐富多彩。

（本文曾在“第八屆海外漢語方言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2021年11月13日·泉州）上宣讀）

注釋：

[1]林華東：《閩南方言的形成及其源與流》，《中國語文》2001年5期。

[2]林華東：《鄉(xiāng)音情感與兩岸心靈契合》，《閩南》2020年第1期。

[3]泉州方言聲韻調(diào)依據(jù)林華東：《泉州方言研究》，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34～41頁。

[4]廈門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研究所漢語方言研究室主編：《普通話閩南方言詞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702頁。

[5]周長楫：《閩南方言大詞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70頁。

[6]汪毅夫：《試論閩臺儺文化的共同性》，呂良弼，陳俊杰：《中華文化與地域文化研究——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20年論文選集》，廈門：鷺江出版社，2011年，第1467頁。

[7]肖惠蘭：《應(yīng)徹底否定“‘施舍’古有二義說”——“施舍”古義再考釋》，《武漢大學(xué)學(xué)報》1996年第3期。

[8]肖惠蘭認(rèn)為，王引之提出“‘施舍’古有二義”（一是免徭役，二是布德惠）有誤，“施舍”先秦是兩個詞，其組合至少有六個意義；詳見肖惠蘭：《應(yīng)徹底否定“‘施舍’古有二義說”——“施舍”古義再考釋》，《武漢大學(xué)學(xué)報》1996年第3期。

[9]周長楫：《閩南方言大詞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70頁。

[10]周長楫：《閩南方言大詞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29頁。

[11]林華東：《從復(fù)合詞的“異序”論漢語的類型學(xué)特征》，《泉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4年第3期。

[12]邱心如：《筆生花》，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25、156、295、423、519頁。

[13]鄭國權(quán)：《考辯泉州話》，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年，第26～28頁。

[14]林華東：《泉州方言研究》，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82頁，第84頁。

[15]林華東：《閩南文化：閩南族群的精神家園》，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200頁。